“是,未将这就去办!”裴元立刻干脆的应了,起身准备依照吩咐行事。
长乐这时将目光投向大军之中,似寻觅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唤住裴元:“裴将军且慢!”
“请长公主吩咐。”裴元又连忙恭敬的端着礼道。
长乐朝他跟前踱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靠近道:“顾渊…如何了?”
顾渊和瑞王的三子一同被擒照理来说应当被当作俘虏关押在城外,可即便早已猜到这一点,如今没见着他,她的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空落落的。
怎料那裴元一拍脑门,竟似恍然般道:“瞧末将这记性,险些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给忘了。”
他说着,侧过头对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接着对长乐道:“臣等知道,这几年长公主为了大晋的江山和子民忍辱负重,不惜委身于一个宦臣,且那个宦臣更是个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不仅祸乱朝纲,还对长公主欺凌侮辱…”
听着裴元滔滔不绝的历数顾渊的罪状,长乐不禁有些无语,毕竟这些年,在类似的场合听到的从来都是对他的赞赏和称颂。
包括眼下正附和称是的那些朝臣们,看着此时他们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实在很难和当年对着顾渊满脸谄笑的面容联系起来。
见长乐眉尖微蹙,似有不耐之色,裴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将更多的铺垫都省略了去,开门见山的说道:“幸得先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等终于为长公主报了仇,将此逆臣贼子烧杀于营地之中…”
“你说什么!”长乐忽然打断裴元的话,一脸震惊的扑到他面前。
看她这表情,裴元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只当她是大仇忽然得报的意外,便接着说道:“在围捕五皇子的时候,本是欲将他一起生擒的,所以放了火逼他们从营中出来,怎料忽的变了风向,那火愈烧愈大,逃出来的只有五皇子,等火灭了我们进去寻的时候,尸骨都已经烧焦了,只勉强扒下这件铠甲,带回来请长公主辨认。”
这时候,方才从他那里领了命的随从已经回来,双手中果然多了一件被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战甲,然而仍能依稀辨认出些许熟悉的标志。
长乐颤抖着接过那件战甲,缓缓收紧双臂,将它抱进怀里。
那铠甲上除了血腥和焦糊的气味,仿佛还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琴木香气。
仿佛洪流忽然泛滥,长乐此时就像是被什么席卷了。
再也顾不得维持住应有的冷静,她控制不住的红了双眼,身子如同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忽的跌坐在地。
见她突然像失了魂一般,裴元等人也吓了一大跳,急得连连唤着长公主。
“子…皙…”长乐却只是抱着那战甲坐在地上,表情怔然的喃喃低语。
周遭忽然混乱起来,也不知是远处欢庆的人潮,还是近处那些人不安的声音。
只是忽然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她看到有火焰渐渐燃起,而后蔓延肆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烈火中央远远凝望着她。
长乐下意识的抬起手,像是向他求助,又像是极力的挽留。
下一刻,周遭却陷入一片漆黑,火海和顾渊都消失不见。
伴着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抽气声,长乐眼睛一闭,彻底的晕了过去。
…
数日后,新皇登基。
天子在登基大典上宣布恢复长乐长公主的封号,仍赐居无极宫。
长乐却在事后向天子请辞,希望离开长安。
天子当她怀念封地,于是将原本的封地也一并赐还给她,以便她在长安待腻了便可回去。
怎料长乐才刚谢了恩,立刻就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辞行,离开长安往封地去。
第81章 眷侣
夕阳遍布天际,将腥红之色弥漫开来。
边关之地的傍晚没有长安城里华灯初上的繁华,倒是多了几许苍茫。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娇艳,只可惜花下的软榻上空空如也,徒留满院的美景无人赏看。
灼夏捧着羹汤,加紧步子行至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窗上的灯影灭了。
浅冬正掀了锦帘出来,蹙着眉与她相视。
灼夏将羹汤抬高些,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浅冬愁云满面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连一贯开朗的灼夏也跟着染上了愁色,一面退开来,一面兀自喃喃:“都过去这些日子的,怎的还是如此啊…”
她们两人离开后,整座庭院彻底陷入了寂静。
夕阳散去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愈渐朦胧。
月光下,海棠花瓣随风散落,窸窸窣窣的,仿佛下了一场花雨,又似精灵仙子旋身而舞。
银色的华光流过窗棂,笼罩在床榻上。
绸缎般的青丝散开,像是水墨氤氲在宣纸上,又像是倾泻的瀑布。
那掩着被衾的人却并没有入睡,在幽暗中睁着一双水眸发呆,怀中紧紧抱着一件残破不全的战甲。
在浅冬和灼夏看来,她这段日子除了还喘着气,其他也就和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吧?
悲伤吗?那或许是悲伤也无法形容的情绪。
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已经历过太多的打击,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可唯独这一次,她终于挨不过去了。
即便在顾渊南下平乱的时候,她也有过些许的担心,可直到裴元将这战甲示于她面前,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是子皙啊!
身为大晋朝第一的佞臣,即便朝堂中权力,即便皇位易主,国号都改了数遭,可始终屹立不倒的只有他啊。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不久以前分明还好好的一个人,临行前甚至还拥着她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怎么就一去而不复返了呢?
长乐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过不了这到坎。
从长安到封地,这些日子她都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度过的。
闭上眼睛在睁开,就已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发凉,只有终日的抱着这件战甲方才觉得好些,好似可以从那上面汲取残留的他的体温。
如此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又将双臂收紧些,终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一陷入沉睡就被梦魇纠缠着。
满眼都是腥红的火光,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渊站在火光的中央,用尽了力气也救不了他。
反复折磨着她的绝望感幸被一连串细微的声响打断。
她分明从梦中惊醒,却又恍然仍陷在梦里。
月光之中有人推开门向她靠近,朦胧的身影逐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她却不忍彻底的清醒,因为即便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影,对于思念已久的人来说也已经足够。
是梦吗?还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点儿不甘在作祟。
这些天除了身陷火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出现在面前,无论是幻象也好,是梦也好。
当那个身影驻足在床榻边,她却终于忍不住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件甲衣,不敢说话,只能怔怔然望着他。
“怎的消瘦成这样?”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令人怀念的声音充满了怜惜。
只是一瞬,心上最柔软的那一处似被触动,泪水控制不住的决堤而出。
长乐捂嘴哭得伤心,却拼命忍住不敢出声,唯恐惊散了梦境。
下一刻,那幻象却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她则整个人怔住,直到他不断的于耳畔安慰的低语,直到他捧起她的脸,用进一步的缠绵掠起了她的呼吸,她才终于想起那根本不敢奢望的可能。
月转朱阁,花落无声。
分别许久之后,当再度用最亲密的方式切身感觉到他的存在之后,长乐才终于从这场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下她放开了甲衣,转而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乌发撒满了他雪白的衣袂,仿佛是要宣告着一切为她所有的归属。
“我想了许久,也只想到这个法子能够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顾渊将薄唇轻贴于她的额际低语,声音化去清冷,满载浓浓的不舍与自责。
“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啊。”她嘴里说着怨怼的话,双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顾渊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眼,叹息道:“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惹,唯有断个干净,才能重新开始。”
长乐由着他温存,却蹙眉道:“你就不怕我随你殉情?”
他的眸色明显沉了沉,拥着她的双臂下意识收紧,停顿片刻后道:“乐儿答应过我,所以一定会守承诺。”
这时她又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方知蕴涵深意,却不禁失笑,还真是委婉呢。
片刻后,长乐似想起什么,仰头凝视他道:“瑞王捉拿叛党之时,是你给裴元通风报信的对不对?张贵妃之子的所在也是你让人传信的对不对?原来你早已有谋划?”
面对她揣测与接连发问,顾渊却丝毫也没有惊诧,只是唇边浮着浅笑的凝视她算是默认。
长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总以为可以用权力或是别的占有你,如今才知,原来我只是一步一步落进了你的网里。”
对于此话,顾渊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蓦地一翻身又十指相扣的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即便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让她贪图着更多的缠绵,可是刚刚骤雨初歇,她已有些受不住,于是半哀求半撒娇道:“再这么下去天就要亮了。”
然而这些时日的分别已经让顾渊疯狂,他不由分说的压了下来,气息不稳的伏在她耳边道:“时候还早,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上路的。”
接下来,长乐的抗议和哀求就都融化在了一片隐忍的轻银中,流淌进了无边的夜幕里。
很快,长公主在封地消失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
那时候裴元正与众朝臣一起在御书房商讨政务。
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坐在龙椅上一双脚都悬在半空,专心致志的听朝臣们讨论得激烈。
他们每讨论出一个结果都会象征性的询问天子的看法,而天子也只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朕无异议。”
正是一片君臣祥和的情形,内务总管带着信使焦急来报:“长公主不见了!”
御书房里顿时就乱了起来,裴元和几位与长乐亲近的朝臣更是跪下来向年幼的天子请求:“请皇上立刻派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
怎料一直没有什么想法的天子这一次竟没有说同样的话,而是在顿了许久之后道:“诸位当中有不少都是皇姑母的知己好友,自当比朕更了解皇姑母,可是到了如今,连朕都懂了皇姑母的心意,你们怎的反而不懂了呢?”
天子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裴元以及一干朝中重臣都陷入沉吟和惊诧,为了他们不曾了解的心意,也为了这位新登基的幼帝。
而此时的江南,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长乐褪去繁复华服,仅着一身普通的素色襦裙,笑意嫣然的站在顾渊的身侧。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顾渊看着陌生的宅府,侧头看向长乐:“这是…”
他的目光一触上她就变得满含柔情,看得长乐不由的绯红了脸,也不回答,只是上前一步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不一会儿有小厮来开门,问她们是何方来客。
长乐道:“有劳这位小哥通传,我们从长安来,是你家夫人的旧友。”
那小厮一听连忙恭敬的稽首,一面引了他们进去,一面让人进去请夫人。
顾渊虽听长乐提到过江南是她母妃的故乡,可从不知她在江南还有朋友。
两人方随那小厮行至幽静的庭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
顾渊不由得顿住脚步,却是彻底的怔住了。
眼前这个正试图向长乐行礼,却又被她扶住的人竟是多年以前原本已经葬身火海的林姬。
和长乐打过招呼之后,林姬又来向顾渊行礼。
她只是略欠了欠身,看着他的目光早已没了多年前的炙烈,倒是多了释然的平静。
见他淡漠之下携着诧然,林姬猜到了他的疑问,引了他们至厅堂里上座后,便解释道:“那时我本是一心求死,幸得长公主相救,又替我谋划演出那样一场戏,使我得以离开皇宫。”
“后来,我辗转来到江南,嫁给如今的夫君,虽说他只是一介商贾,可待我极好,我自小便没了父母,流落烟花之地,从未想过能够有个自己的家。”
她说着,不时下意识的用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头间目光里都是将为人母的柔情与幸福:“现在的我觉得很幸福。”
故人相见,似有叙说不尽的话。
林姬与他们二人聊了半日方才作罢,又对他们道:“我已为二位备好了车马,只是碍于这身子不便,不能陪你们游赏,还望见谅。二位也务必多留几日,虽不能报当年重生之恩情,但求聊表心意。”
长乐却微笑道:“我们也只是来看看你,不敢多叨扰,过去之事更不必记挂,我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她这样说,林姬顿了顿,方才浮起笑意,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数日,长乐便与顾渊一起游历江南美景。
在那白堤垂柳的微阳下,她倚靠在他的怀里,由衷的叹道:“原来这就是江南风光,儿时总听母妃提起,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来。”
“谢谢你,肯陪我来…”她说着,仰起头凝视他的侧颜。
那幽潭般的眼眸里浮起柔和的涟漪。
他凝视着她,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将薄唇贴于她耳畔道:“为何你对林姬说是为了你自己?”
想不到他竟还在这件事上留了心,长乐不由得弯起嘴角,笑意嫣然道:“那时看到她对你的心,我就想到了自己,又如何能忍心不给她一个善果。”
顾渊被她这看似轻松的话微怔住,忽的敛起来薄唇边的浅笑,当长乐以为他恼了的时候,却忽然低下头,毫无征兆的吻上了她的唇。
…
多年以后,大晋天子终于得以亲政。
而亲政之后,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南下微服出巡,体察民间的疾苦。
抵达江南之地时,他偶然遇到一位行侠仗义的少女,于是见之不忘,命人四处寻找。
那少女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竟不是江南城中任何一户人家的闺秀。
正是毫无头绪之际,方才从当地的百姓口中得知,那是位年纪轻轻便隐居的奇女子,也不知从哪里来,只是偶尔会泛着小舟在湖上游荡,遇到些不平之事便会拔剑相助。
天子便带着人每日到湖畔等候,多日之后,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果然见一叶扁舟载着那少女自远方的云雾中而来。
“怎么又是你?”这是少女再次见到天子的第一句话。
天子却道:“为何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说出口才发现这话与人搭讪很是显得拙劣。
少女果然笑得娇艳如花,但并不是嘲笑他,反而噙着笑意道:“因为我们两个的眉眼有些相似,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的陛下?”
少女虽说着这样的话,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反而浑身都透着股潇洒之意,倒真是与那些闺秀不同。
然而她的话叫那少年天子蓦地一怔。
分明已经百般隐藏身份,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天子的?
他于是问少女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又是何人?”
少女只是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容,欢快道:“我自小随爹娘游历山水之间,并不知故土为何,至于我的爹娘,他们都只是无名之辈,不足陛下挂齿。”
说完此话,那少女便调转船头往远处去了。
待到天子回过神来,那湖面上早已没了她的踪影,只隐约自远方传来她哼唱的歌谣:“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叶扁舟兮,蒹葭行。烟雨楼台丝竹起,远山如黛弄纤云。回首伊人兮,不见卿…”
第82章 番外
“远光逐山色,天高和晚晴…”
目光所及,天地辽阔。
临湖而坐的长乐亦有所感,于是随手落下一行字。
原本搬了桌椅来此是想画山水的,可看着眼前新落成的那副图上,抚琴男子栩栩如生的眉眼,她的目光也禁不住变得柔软,不觉微弯了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果然,这才半日未见,胸口的地方,就因布满思念而阵阵酸胀。
离开长安,在游历了江南之后,她和顾渊最终落脚在一处远离尘嚣的湖光山色间,过着隐居的生活。
只是,自从他回来之后,她始终恍若身在梦中,一日之内总要反复确认才敢相信。
而变得更加敏感的她也发现顾渊有些奇怪…
正沉浸在这小小的心事当中,伴着一阵由远而近的水声,那治疗她胸口酸胀的良药就回来了。
长乐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看着满满一舟船的东西,她一边握住他向自己伸来的手,一边弯着嘴角笑道:“这些东西可远远超过了带出去的那些金银。”
顾渊正上了岸来,顺势将她的纤腰揽入臂弯,柔声应道:“今日一时兴起,便抚了一曲。”
“啧啧啧,我家子皙果然在哪里都长袖善舞。”她还如过去一般同他说话,只是语调之中少了讽刺与戏弄,倒多了几分自豪。
虽说离开长安的时候,带了许多金银出来,可这里不比繁华之地,至少要到镇子里才能换得日常所需之物。
顾渊便隔几日乘着舟船出去,偶尔也带了琴出去,回来时带的东西就明显多了许多,后来即便不带琴出去,带回来的东西也多半超过那些金银的价值。
嘴上虽说着那些话,可长乐心里明白,过去在长安城,他虽为臣子,可毕竟位至公候,少不得有人伺候,如今到了这里,不仅没了服侍的人,还要为了生计出去奔走,还要照顾她。
这么一想,又瞧见他出去时一尘不染的袍角处添了尘灰,甚是心疼,于是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奈何她要帮忙,他偏不允她动手,她便只得作罢,陪在一旁看他进进出出的收拾了那些东西,时不时的问候几句,再用香巾替他拭额上的薄汗。
对此,他倒是受用得很。
好歹收拾妥帖,两人便携了手回屋子里。
长乐知道他一贯喜洁,于是算着时间先烧了热水,此时水刚沸,正好可以沐浴。
她殷勤的引了他往净室去,怎知到了门口他却驻足,委婉道:“我自己来,不劳乐儿了。”
语调虽然温柔,透着的拒绝之意却断然。
长乐只得停下脚步,目送他入了净室,才一步三回头的转身。
这便是他回来之后异常的地方。
无论是更衣还是沐浴,他似乎总刻意的回避着她,甚至在最亲密的时候,也总是早早灭了灯烛。
长乐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他真的有什么隐瞒,可一日一日过去,到底觉得心下难安。
在净室门口徘徊了片刻,她目光无意间掠过搁在床榻边的一套素色衣衫上,瞬时双眸一亮,有了主意。
那是顾渊的寝衣,方才走得急,忘了带进净室里。
长乐忙将衣衫捧起,轻手轻脚的来到正弥漫水汽的那间屋。
绕过勾勒着模糊身影的屏风,可见顾渊正眼帘半垂的倚在浴桶里。
缎子一样的青丝散落下来,被水泽贴在温玉般的肌肤上,而后如墨一般氤氲在水里。
同样水墨画似的面容,分明近在眼前,却让人禁不住心生疑惑。
这般模样,倒不像是个在沐浴的凡人,倒像是个在云雾里修行的谪仙。
顾渊已然觉察到有人靠近,蓦地掀起眼帘,眸子里充满了防备:“乐儿,你…”
自他这一瞬的情绪中,长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疑虑,脸上却维持无辜表情:“寝衣忘拿了,我给你送来。”
“放在那儿就好,别过来沾了水汽。”他表面仍平静。
她将寝衣放下,却并未如他所言,反而往浴桶跟前去。
“还是让我替你擦背吧。”长乐边说边挽起袖子。
顾渊平静的眸子里浮现出罕见的一丝慌乱:“别过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长乐是铁了心一探究竟的。
见浴桶里的人下意识的往水里缩,同时将背脊贴紧了桶壁,一脸不屈的表情,她心下竟莫名生出些不忍与怜惜,于是半安慰半嗔道:“如何弄得跟恶霸欺负小媳妇儿似的?”
话虽这么说,可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
眼见着就要到跟前,却听“哗啦”一阵,长乐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却还是被迎面溅过来的水花儿淋成了落汤鸡。
待她急急抹净了糊在眼睛上的水,顾渊早已不知何时抓了一旁衣衫披上,毫无破绽的立在她的面前。
片刻之后,寝屋里,长乐一脸委屈的坐在床榻上。
“若是着凉可如何是好?”顾渊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双手捧着巾子,一点儿点儿,轻轻的揉着她的发,语调里尽是宠溺与疼惜。
刚沐浴过的他身上散发着暖意,和着惯有的琴木香气,令人神迷。
她索性朝前倾了身子,顺势偎进他怀里。
顾渊忙抬起双臂将她笼住,温润的掌还在摩挲着她鬓边发丝。
怀里的人儿又抬起头,用一双脉脉水眸凝视他,正看得人心悸之时,她竟猝不及防的仰起头,吻住他的薄唇。
于是方才还百般柔情似水的顾渊,竟整个人一滞。
自二人结为夫妇以来,他虽对她极尽疼惜,亲近之时也尽量顾虑着她的承受能力,可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在万般隐忍后食髓知味,难免偶尔失控。
许是这缘故,过往百般黏着他的长乐,如今在某些事上却反而有些惧怕,总要他连哄带诱的方能得偿所愿。
眼下见她难得的主动投怀送抱,顾渊惊诧之余亦是十分欢喜。
他收紧双臂,感受那薄薄裙衫之下,柔软得仿佛可任由他揉搓的温香暖玉。
交缠的呼吸逐渐深入,像是陷入了初涨的春潮,一点点融化其中。
不知过去多久,长乐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毙在他的怀里时,方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长乐眨了眨迷离的双眼,竟又主动送上海棠花瓣似的唇。
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触碰他的唇瓣,而是转瞬即逝的,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轻啄他的嘴角、下颌、脖颈…
沿着那微微起伏的弧度一路向下,瞬时乱了他心口的节奏。
原本沉如深潭的眸子腾地起了两丛火,连他轻握她纤腰的手都带了微颤。
顾渊守住那彻底沦陷前的最后一丝理智,抬手欲熄灭旁边的灯烛,怎料摸了半天却是空空如也,才知灯烛已不知何时被她移到了远处的桌机上。
他欲起身,又被她不依不饶的阻止。
一双柔荑悄悄然往他的衣襟里探去,却被他适时阻止。
他将那双无辜的眸子望进眼里,声音微哑道:“待我先把灯灭了。”
怎料她听了此话竟是彻底拿出个无赖模样,索性用力一扑,把他扑到在床榻上,整个人跨坐到他身上压住,而后开始迫不及待的拉扯他的衣衫。
面对此情此景,一向淡定的顾渊有些慌了,连忙反抗挣扎。
长乐手上忙碌着,同时不耐烦道:“哎呀,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害羞的!”
眼见着大片如玉的肌肤就要呈现在眼前,长乐已经红了眼,凭借自己的位置优势,拼尽力气把他的双手拉开了扣在身子两侧。
“这次一定要弄清楚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她于心中暗忖,正欲继续一探究竟,却听见顾渊发出一声难耐的痛呼,同时脸上也露出痛苦表情。
瞧着样子也不似装的,长乐要询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
似乎是刚才急着扯开他的衣衫来看,一时用力过猛,这才…
这下着实尴尬了。
长乐灰溜溜的从她身上下来,跪坐在一旁,双颊绯红的小声问他:“你…没事儿吧…”
“无妨。”顾渊强装镇定的答着,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移步至桌机前。
见他取下灯罩,似欲将烛火熄灭,仍在床榻上的长乐把心一横,继而如同一只蛰伏的小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一把扯落了他在刚才纠缠中就已不大牢靠的寝衣。
在灯烛熄灭前的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秘密,却也整个人如雕塑一般怔在了原地。
周围很快陷入一片黑暗,可方才的一幕却像是刻在了她的眼前一般,挥之不去。
过往在亲密之时,她亦有所察觉他身上那些隆起的伤口,只当是在征战之中留下的刀剑伤,可如今眼见了方才知道,那原本比美玉还要温润的肌肤上,竟覆盖着一大片被火烧伤后的狰狞疤痕,一直从后胸蔓延到腰际。
那时只是听说他是失踪于火海,后来见他归来,便只当那是脱身的借口,竟不曾想是真假参半。
此时的她无法揣测烈焰灼烧肌肤时的剧痛,只是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眼泪像豆子一样掉在地上,而她颤抖着指尖,于漆黑中触碰那疤痕。
感觉到她的碰触,顾渊下意识的躲避。
她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吓着你了。”他似乎很是失落:“那些疤很丑,乐儿不喜欢的…”
“我喜欢。”长乐斩钉截铁的打断他的话,却掩藏不住声音里的哽咽:“只要是子皙,怎样我都喜欢。”
这样说着,她又似要证明一般,自身后将他轻轻拥住,而后低头,将朱唇印在了那狰狞的疤痕上。
她近乎膜拜的,无比虔诚的落下一个又一个稳,挟裹着泪水的潮湿,从他的后胸,直至腰际。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崩塌。
顾渊猛地挣开,却在下一瞬转过身来。
在长乐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他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而后大步踱至床榻边,彼此纠缠着,一起陷入那片柔软之中。
身子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被填满,长乐难耐的仰起头,却又将更多他渴望的东西呈到了他的面前。
今日的顾渊当真是又凶又急,简直要将她拆骨入腹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日里淡漠自持的模样。
在剧烈的颠簸之中,她的魂丝已彻底被他掠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由起初隐忍的吟哦,逐渐变为带着哭腔的求饶,可他还是没完没了的索取。
到最后,她的眼前仿佛有万花飞过。
…
是梨花,大片大片的梨花,被风一吹,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她变回了小小的一只,恍惚是母妃还在的年岁。
眼前的庭院清幽,宅府很是气派,却并非是她熟悉的皇宫。
确切的说,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她似乎是走丢了,彻底迷失在这个庭院的深处。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只是揉着双眼啜泣:“母妃,我要母妃…”
就在万般孤立无援之时,她听到一个十分好听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你是何人?”
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仿佛和身后满树的梨花融为一体。
那场景好看极了,少年跟神仙一样,只是莫名眼熟。
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不由分说上前攥住了他的袖角。
“这庭院真讨厌,把我困在这里,如何也出不去。”她说着又伤心起来,泪水啪嗒啪嗒的都落在了他雪白的袖子上。
“你…先别哭…”他眉间轻蹙,似乎不满她的涕泪沾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衣,可到底还是没有将她甩开。
安慰了半天也无果,小姑娘哭得愈发伤心。
然后随着一声带着余韵的琴音划破天际,那哭声却顿住。
长乐才发现少年的身畔有一石机,上面摆着一把七弦琴,于是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在宫里也常听乐师的演奏,可从来没有哪个乐师能像他那样奏出刚才的乐声。
只是寥寥数声,仿佛冰封初融的溪水,仿佛树梢上渐次冒出的嫩芽,仿佛自北方归来的燕儿啄着新泥…
包涵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像是让她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见长乐怔住,也忘了哭泣,少年柔声劝道:“你得放开我,才能接着往下弹。”
长乐才意识到他的一只袖子还被自己攥着,严重影响了发挥。
她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顾不上再去管迷路的事,索性撑着下巴认真听他弹琴。
也不知弹了多久,她听得高兴,想赏赐给他些什么东西,可低头一看身上都是女孩儿家的东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瞧得眼前的梨花,便有了主意,于是折了一支梨花来递给他。
她原想问他姓名,可是这府上的乐师,好回去禀明父皇召他入宫,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母妃就在一大群婢女的簇拥下寻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就很模糊了,只是那白衣的少年快要融入一树梨花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
…
直到窗外投射的微阳炫了目,长乐才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
“醒了。”这一端的现实里,有人柔情似水的迎接,倒是令人受用,可身子一动,牵扯出许多酸痛,想起昨夜受的罪,便又生出无限怨怼。
她不满的哼了哼,仰起头正迎上他无比温柔的一吻,微掀睫羽,才发现他正半倚在床头看书。
仔细一瞧,还是本琴谱。
“方才听你呓语,可是做梦了?”他柔声与她搭话。
“恩。”她心不在焉应着,欲够了那琴谱来翻看,目光触上他的侧颜,忽然明白过来梦里的少年为何眼熟,于是痴痴的笑道:“我好像梦见了你小时候的样子,还梦见了好多梨…”
“诶,这书里怎么有梨花?”说到一半的话却被自书册里掉落下来的一支梨花打断,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却还是保留着当初的那一抹雪香。
长乐欲看个真切,却被顾渊先一步拾了塞回书册里,而后关了琴谱,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继而起身。
突然离了床榻,她下意识的用手脚将他环住,又羞于自己未桌忖缕。
慌乱之际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已穿上了寝衣,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窗台边坐下,顺势将她放在腿上。
似乎怕她着凉,他还特意取了外袍将她整个拢住。
袍子上都是他的味道,倒是让长乐十分喜欢。
“可还疼。”她刚要问他这是作甚,却被他先一步发问,同时觉到他温暖的掌心正贴在她纤腰酸疼处轻柔,于是满脸羞赧的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他陷入自责,手上愈发放柔了动作,甚是有效的缓解了不适。
长乐正受用,忽听得一阵细碎的响动。
他拉开旁边矮机的抽屉,取出一只瓷瓶,指尖抠出些许像胭脂一样透明的东西,隐约萦绕一缕幽香。
“这是什么?”长乐好奇道。
顾渊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语调依旧温柔道:“这个叫玫傀膏,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只有杏花坊才有,用了能让你好过些。”
别的长乐没听懂,可杏花坊她还是知道的,是这附近的镇子上唯一的秦楼楚馆。
她便立刻吊起眼角:“你居然去杏花坊!”
顾渊无辜道:“乐儿放心,我只是去弹琴,为了换这个。”
说到此处,他那沾了玫傀膏的手已探入衣裙之中,而下一刻,长乐便仰起头难耐的轻银,再想多问一句也是不能。
“顾…子皙…你这…混……”话到最后也化作了在顾渊听来最美妙的乐声,而后歆享入腹。
…
数年之后,顾渊也偶尔到镇上去,只是身边常跟着个小丫头,眉眼与他有十分相像。
那个丫头喜欢看戏,总要在戏台前驻足,久而久之竟积累了一丛同看戏的小伙伴儿。
这日又有新戏上演,小伙伴儿知道她要来,便早早为她留了位置。
小丫头来了,见那些台子上的人扮相新奇,便问旁边的伙伴儿:“这演得是什么故事?”
小伙伴儿不比她难得出来一趟的,自然早看过,于是略鄙夷的应道:“这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恶霸欺负小媳妇儿的戏呗。”
听罢解释,小丫头细细将那戏看来,看到那可怜兮兮的旦角被恶霸欺凌时,若有所思的叹道:“我明白了,这戏演得和我爹娘一样。”
“啊?”小伙伴儿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关切道:“那你娘岂不是很可怜?”
小丫头却一脸愕然:“你弄错了,我娘不可怜,我娘是恶霸,我爹才是小媳妇儿。”
“啊?!!”这下换作她的小伙伴儿一脸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