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值什么,你若喜欢,等天凉了咱们再来。”水溶笑道。
黛玉摇了摇头,打趣道,“王爷忙的都是大事,能带我出来,还一次愿,我就心满意足了,哪还敢巴望着下次。”
水溶知道她是多心惯了的人,不想在此事上纠缠,话锋一转,道,“别看这里热闹,潭积寺那边才是个好去处,冬暖夏凉,又能看江景。等到了秋天,漫山遍野都是黄栌和枫树,半黄半红的,好看极了。只可惜咱们来得不巧,看不见那么好的景致。”
“哪里的景色都不打紧,”黛玉握住他的手,眼波很温柔,“有王爷陪着,那便一定是好的。”
水溶心中一动,清冷的手指在她指间轻颤,想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不是不相爱的,只怕爱的太深,反而经不起漫长岁月的消磨,喜悦又如何,心意又如何,他是那样的人,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得,怎么给她白首之盟。
纵然他拥有许多,算计过的人不计其数,可心里的寂寞,终是谁也无法抚平的。
“颦儿。”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目光道,“我最近很累。”
“王爷有心事?”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擅操权术,无所不能。可有的时候,看着那些人,那些年年月月永不停止的争斗,也会觉得烦闷。身在我这个位子,受着天下人的供奉,就要担天下事,自己的心思愿望,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人生在世,有几个称心如意的,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自寻烦恼?”
水溶笑道:“你说的对,是我庸人自扰了。其实在我心里,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把这副担子卸下来。做这个王爷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我费尽心血,一股脑儿的搭进去?说什么济世救民,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大道理。天子高官也好,平民百姓也好,其实与我有什么相干,何苦背负着它们,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黛玉看他表情迷惑,现出不忍的神色,“你……当真这样想?”
水溶点点头,声音低下去,“高处不胜寒,我瞒得过别人,怕也瞒不过你。更多的时候,在朝中地位越高,越要受人猜忌,别人只消一句话,要我死一万次也够了。”他吁了口气,摇头对她笑笑,“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跟你说这个。只是有些话说出来,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
“我知道。”黛玉握紧了他的手,“王爷想说什么,颦儿都听着。”
水溶看着她,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费力牵了一下嘴角,0微微的笑了,“你什么都不必知道,我只想你坐在一边就好。”
看着他面上半带无奈的笑,黛玉心痛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怜悯。仿佛那层笑容下隐藏了什么,只是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并不快活。
她再度搂紧他,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那心跳,一声又是一声,伴着车轮吱吱碾过的声音,反而觉得宁静。小小的车厢内,柔情渐密,好像四周连空气都屏息下来,不再走动,生怕呵一口气,就会惊碎了眼前这个不真实的梦。
过了近午时分,赶到离城三十里外的潭积山。上山只有一条石子路,马车走到半山腰,就走不动了,他们便下了车,徒步往南山坡上去。后面的两名侍从,自然很识趣,只是远远地跟着。
沿着碎石砌成的山路,默默走了一段,两旁夹道种着参天的松柏,遮天蔽日,让人在这炎炎夏日中,倍感清凉。虽说是三伏天,走在这树荫里也不见汗。
黛玉走了几步,就有些犯困,双腿跟灌了铅似的,怎么都迈不动步子。水溶回头看见,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阳光软绵绵的落在他脸上,连着那两道浓眉也柔和起来。黛玉心里一动,也没流露出什么表情,只觉得他那一双手极宽大,自己的手小小的蜷在里面,十分温暖。
若是能牵着手,一直走下去,这般心意与共,该有多好。
穿过一条小路,曲曲折折的往更深处走去,路两边开满了粉黄色不知名的野花,碎碎地铺在坡道上,一直交叠到天空尽头。
黛玉弯腰拾了两片,厚重的花苞托在掌心里,她垂下眼睛,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儿,落在这里怪可惜的。”
水溶说,“可能是秋海棠吧。”
她把花瓣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瓣子发出一股轻微的气味,可惜并不香。她有些惋惜的说,“这花开得真漂亮,就是不香。”他看着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咱们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看这个,怪傻气的。”
她也轻轻叹了一声,“可不是,怪傻的。”
水溶仰起头,看见天色变得阴沉,一片浓郁的乌云,像是要下雨了。于是说,“快走吧,一会儿下大了,可没地方躲。”
黛玉拍拍手上的灰尘,抬头笑道,“我腿酸,走不动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水溶摇头道,“是你闹着要来的,来了又不想走,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不讲理的人了。”说着无奈地过去,将她轻轻一把抱起来,黛玉原是闹着玩儿,没想到他认真了,焦急叫道,“我自己会走。”
“这里离山顶还远,等你过去,天都黑透啦。”
黛玉红了脸,心里却是高兴的,低声说,“那你小心些。”语气中带着笑,仿佛路边那些灼灼开着的花儿,笑得正艳。
这一路走的不慢,但是很稳,她将头埋在他胸前,用手环着他的脖子,几乎能感到身体的起伏。沿着羊肠小径,穿行在婆娑的树林间,林中的鸟雀叽叽喳喳,婉转稠啾,像是要融化在日光里。
山顶古树参天,佛塔林立,巍峨的殿宇建立在苍翠之间,红墙碧瓦,越发显得佛法宏旷。可能是天热的缘故,山上的人很少,并没有多少香客。
黛玉唯恐让人看见,几次想要下来,水溶都不让,一路走到大雄宝殿,才放她下来。寺里的主持提早得到线报,领着几个小沙弥,急匆匆地迎出来。
“不知千岁驾到,老衲有失远迎了。”
水溶笑道,“大师不必忙,俗家人不便叨扰,我们上柱香就走。”
进了大殿,殿里云烟涌现,腾升起淡青色的香火。两人走近了些,对着正堂里的释迦摩尼像,虔诚地上香、稽首,拜了三拜。水溶转过头,见黛玉跪在旁边的蒲团上,闭着眼,青烟将她蒙了一层雾气,模样有些不真切。
他一时出了神,在灯火微明的刹那,有很多陈年旧事,忽然浮上了心头。想起那年的紫菱洲畔,隔着雾,看着她,心里模模糊糊闪过些什么,那些零碎的念头,转而游丝般抓不住,不见了。
等拜完佛,水溶问她,“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黛玉横了他一眼,“这哪能问,说出来就不灵了。”
“那你猜,我许了什么。”水溶懒洋洋地睁开眼,偏头看她,“我刚才对着大千世界,三世三千佛发愿,我愿折十年阳寿,换你一生平安。”
黛玉微微红了脸,道,“哪有人活的不耐烦了,发这种毒誓的,你还嫌自己命长么?”
“虽是玩笑,也是真心话。”他轻出一口气,对着庙里大大小小的佛像说,“若这个世上,没有了你,我就算长命百岁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别说傻话。”黛玉忍了眼泪,抬起头看他,心中蓦地涌上几分感动,暗想,原来他是极心诚的,如今天下虽大,却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般傻的人了。
从大雄宝殿出来,外面斜阳正浓,后院里栽着绿油油的芭蕉,一片幽凉。后院的矮墙下,放了只脏兮兮的签筒,里面插着稀稀落落几根竹签,看样子是算命的。
老和尚笑着说,“王爷万事已足,没什么好算了吧。”
水溶听了一笑,淡淡地道,“听说这里的卦很灵验,不如我们试一下,看准不准,也不枉白白来一趟。”
“王爷要问何事?”
他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黛玉,想了想说,“既然我没什么可求,不如就问姻缘吧。”说着取过竹筒摇了摇,从里面跳出一支细长的签子。第廿十五签。
老和尚翻出签文,只见上面写着“天不老,情难绝,清角吹寒空城在,玉箫分付两自知。艮下,兑上,共鸣之象。”这便是六十四卦中的,泽山咸卦,问姻缘,夫妻恩爱主吉。
水溶在旁边问:“签上怎么说?”
老和尚拿着签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拧起眉头道,“这也怪了,卦上明明是吉,可照着签文来看,不怎么顺呀……”
黛玉听了,隐隐就觉得心里不安,好像会遇到什么不测风云。

 


第37章 卅陆
水溶却是浑没在意,只笑了笑,并没有再问下去。两人在后堂吃了会儿茶,便要告辞下山。老和尚不敢怠慢,亲自将他们送到山门,又絮絮地说了会儿话,才返回去了。
沿着曲折的台阶,拾级而下,一路上黛玉都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水溶端详着她的神色,知道是方才抽签的事,在她心上留了疑影。
“还在想那个和尚的话?”
她犹豫了一下,拢了拢散到额前的发,不禁问:“王爷,你信命吗?”
水溶摇头,低低笑了两声,颇有自嘲之意,“不信,我从来没想过。”
“万一是真的呢?”这话显然令她不满意,语气也急起来,“若照那签上说的,你说,我们躲得过么……”
“别乱想了。”水溶去揽她的肩,懒洋洋地敷衍,“你也听见了,那和尚说是吉签,不会有事的。本来这东西,就是讨个吉利,哪里能当真呢。”
黛玉将脸侧到一边,不去接他的话茬,仿佛有点赌气的意思。这动作惹得水溶一笑,眯着秀长的眼睛,饶有深意地看着她,“这又是哪来的气?你究竟在怕什么,怕我们不能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黛玉被他说中心思,仿佛失了头绪,转过身去,执拗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又过了会儿,只听他淡淡地说,“你知道,我是从不信命的,这世上只有活路,没有死路,看你怎么走了。”他叹了口气,又道,“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白头到老,哪怕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那声音很轻,山风又大,转瞬就湮没在远去的霞光中,细微的似乎不曾存在过。若不是有一两缕飘进耳中,她几乎又要疑心,是自己不经意的错觉。
“来,”水溶忽然微笑起来,向她伸出手,“把手给我。”
“做什么?”
“这段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傍晚的风,已经有些微凉,迎面徐徐吹过来,将发鬓吹得蓬乱。水溶俯下身子,让黛玉趴在他背上,他的肩膀不太宽,夕阳下显得略略有点单薄,就如同此刻山中的雾色,绵软一片。她沉浸在这片软绵中,将他搂的更紧了点,方才少许的不快,瞬间淡去了,只觉得安适之极,再没有一丝惊惧。
“今天好玩儿吗?”
黛玉“嗯”了一声,大力点点头,又怕他走路不稳,没敢多说话。
“那我们以后年年出来玩,好不好。”
“以后你哪有空闲。”
“怎么没有?”水溶不以为然,“听说正月十五,河上放焰火,坐船看花灯,来来往往都是人,可热闹了。”
黛玉垂下脸来,窝在他肩头上笑,“亏你还是个王爷,真没见过市面。花灯有什么好的,以前我爹就常带我看,那虎丘山上有捏小像的、卖沙子灯的,还有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比这好玩的多。”
“你想家了?”
“是呀,我才来的时候,想吃那种笼蒸螃饺,想得夜里偷偷在被子里哭。”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倒是水溶只深深看她了一眼,心里有些愧疚,低声说,“是我的错,没照顾好你。”
“又说这些话?”黛玉微瞪了眼,不让他说下去。
水溶知道她心气高傲,不愿惹人同情,便笑着打住话头,“好好,不说就不说。以后你想吃苏州菜,我陪你去,咱们拣城里最好的馆子,挨家挨户的吃,还可以包了山塘街上的阁子,喝茶听曲儿……”
黛玉没回话,而是低头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王爷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嗯?”
“你说,等过个三五年,就上表请辞,找个地方定下来,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这一家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再不分开。
如玉的皓腕环在颈上,水溶只觉得她使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抱得生疼。
他忍着痛笑起来,只道,“你放心,答应你的话儿,我怎能忘得了。”
“天下这么大,去哪里好?”
“跟你回姑苏,去看看太湖,还有寒山寺。
“可不许反悔。”
“一定。”
傍晚灯火微明,风极大,伴着山顶浩荡的钟声,涌来涌去,一直延续到夜色尽头。尽头,是片漠漠的黑。

菜端上来,七八个小小的冷碟,如今天气渐热,老太妃受不住暑气,叫人撤去围屏,将饭桌设在庭院中。传菜的侍女探头看了一眼,禁不住“啊“了声。心想怎么全是这些?
原来几个小碟里,放着什么凉拌马兰头、清炒的折耳根,还有盘切得极细的酒糟白切鸡,都是再地道不过的江南菜。吃惯了山珍海味,尝这个倒也新鲜。老太妃看那盘里红生生的好看,便夹了一筷,问:“这个做得好,是什么?”
罗氏洗手调羹,笑道,“是红菱鸡头,南边人吃的,难怪娘没见过。”
“哦。”太妃点点头,“听说林丫头近来胃口不开,闹喜闹的厉害,我看这菜挺清淡,不如送给她吃去。”
“娘不知道林妹妹的性格,咱们这吃了一半,再给人家送去,怪不好的。”盛了碗红枣粥,罗氏忙给她递过去,“估摸着王爷下朝了也没吃,不如把两个一起叫来,人多了热闹。”
太妃笑道,“哎呦,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溶儿忘了。”说着派人去叫,两人在院子里等着,半柱香的时间,传话的人回来说,没找见他们两个。
“他们去哪儿了?”
太妃摇着罗扇,在一旁的软塌上坐下来,隐隐觉得其中有些不对的地方。
婢女低垂着头,嗫嚅道,“王……王爷清早就叫人备车,带着少夫人出去了。没说去哪里,小人们也不敢过问。”
太妃皱了眉头,仿佛有些不悦,“这个溶儿,真不像话。自私出门也就罢了,还带着林丫头,这样抛头露面地出去,让人瞧见了成什么体统?”
罗氏见状,也跟着担忧起来,“是啊,外头又脏又乱,街面上的东西都不干净,只怕也没吃上什么。”
过了一阵子,还不见动静,这边就有些急了。
太妃道,“你派个人打听着去。”
罗氏一迭声答应着,回头说,“王爷走的匆忙,人手似乎少了些,要不我多派两个,再出去找找。”
“那就多加几个人。”太妃将扇子拍在案上,冷着脸色说,“准是在外头遇上高兴事,舍不得回来了。
“娘是担心王爷惹祸?”
“那也不至于,溶儿的性子我有把握。”太妃叹道,“我只是担心,他这样下去,一味地散漫放纵,会招些没要紧的闲话,传到外间去,对他可不利。”
罗氏吃了一惊,“妾身知道了,以后会多注意。”
太妃轻轻吁了口气,道,“叫人盯着点,溶儿心细,别惹他生疑。”

 

第38章 卅柒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有些气闷,黛玉坐在窗边,深色的帷帘将光线隔在外头,那些重重的阴影,有几分霸道地遮住了她半边脸。
这一天折腾的厉害,加上胃口不适,这会儿就有点泛酸。水溶坐在她对面,发现她气息越来越急促,觉出不对来,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黛玉摇摇头,脸色被衬得雪白,半晌说:“……那个,可能又闹了。”
水溶愣了一下,半天方才明白,她指的是腹中的孩子,不由提了提嘴角,笑道:“这个小鬼头,现在就知道欺负娘,以后岂还得了?”
“不要紧,你别担心。”黛玉腼腆地笑了,伏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了一会儿,水溶转过神来,也忍不住略有喜意,“真的?”
“真的。”
听她这样说,水溶才放了心,转而高兴的拥住她,黛玉也顺势依在他身上。车厢来回晃动,过不了多久,她就又觉得胃里不舒服,心头“突突”乱跳,好像有什么要呕出来,一把推开他,弯下腰吐个不停。
水溶被她的反应惊了一下,顾不得脏,忙摇着她的胳臂问,“怎么样,你身子要紧么?”黛玉回过头来,勉强的抹了唇,还好她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半天,只能呕出些清水。
“不妨,我歇歇就好。”她顿了顿,便觉得心头舒畅,不像先前那样难受了。水溶看着心疼,皱起眉来,忧心忡忡地道,“这些太医,没一个靠得住的,只知道开方子下药,吃了那么多了,也不见好。”
“关太医什么事?”黛玉摇头,用帕子拭去唇角的痕渍,低声道,“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怨不得他们。开春以来,我虽然身上不好,可那病再没犯过,这就不错了。”
水溶见她轻描淡写地说这话,不由有些讶异,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早前,鲍太医就嘱咐过,说她身体底子薄,不适合生养。这几个月以来,虽然他想尽办法,燕窝补品也没少吃,人却是越补越瘦,每天形容懒懒的,连话也懒怠说。如今又添了呕吐的症状,看样子,还得再足足受上几个月的罪。
想到这里,他不由深吐了一口气,心中很是郁闷。
车厢依然在摇着,他转过脸,轻轻挑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向晚时分的街道,没有白天来得呱噪,显得安静了不少。千家万户,楼台巷舍,都照进一片玉湖水光般皎皎的月色中,仿佛在悠然睡去。
街市两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铺子,门前人头攒动,有卖瓜果的,成筐的桃杏柿梨摊在地上,卖家一阵吆喝,引来不少人问津。旁边有个卖馄饨的小摊,热腾腾的馄饨刚出锅,气如白练,香味扑鼻。
水溶看那家生意不错,想来应该好吃,便回头问她,“你饿不饿?”
黛玉也看了一眼,见外面鱼龙混杂,七八个粗壮汉子挤在一张桌上,店主提了只缺口的茶壶来斟茶,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过桌子了。
她忍不住蹙起眉来,厌恶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水溶知道她是嫌脏,刷地放下车帘,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哎——”黛玉还来不及叫他,人就已经没影了。
水溶拐过巷子,看来看去,也没找见什么吃食。快走到巷尾的时候,看见有个推车的老头儿,正大声吆喝着:“冰糖葫芦儿,五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他一时好奇心起,上前问道:“这是什么做的?山楂吗?”
“一看就知道公子是读书人。”老汉咧开嘴笑,“这阵子天热,山楂还结不了果,强摘下来也是酸的,哪有人肯买呢?这是山里红,别瞧它个小,酸甜可口,拿糖浆焙了几个时辰才焙出来的,换了别家啊,可吃不着。”
水溶听了不由脸上发热,赧笑道,“老人家说的是,惭愧了。”
“嗳,这是哪里话。”老汉摆手笑笑,将他打量了一眼,“看公子的模样,家里是做大官的吧,你们懂的那些,我们庄稼人可不懂,总之是掺不上的事罢了。”
如此平常的话,在他听来却是再刺耳不过。水溶侧过头,从架上取了一只糖葫芦,掂在手里端详着。红红的果子裹了层油浆,在月下泛着缕甘美之色。
“爷爷,爷爷!我也要!”有个清凌凌的小孩叫起来,推车的老汉忙揪住她的耳朵,喝斥道,“瞎闹什么,仔细惹恼了这位公子爷,回家赏你一顿排头!”
打的孩子哇哇地直哭,水溶低下头,见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儿,小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裳也脏得看不出样子,委实可怜。他有意放慢了步子,走到孩子跟前,缓缓蹲下身。
“想吃么?”他淡静的声音问。
孩子揉了揉眼睛,哽咽着答,“嗯!”
“拿去吃罢。”将糖葫芦放到小孩微微蠕动的小手中,看她露出惊喜的表情,水溶勾了勾唇角,面上恍惚是笑意。想到不久的将来,也会有个这样调皮的孩子,追着他喊爹,咿咿呀呀地学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是莫名一动。
“这……”老汉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推着小女娃说,“还不赶紧给公子爷磕头。”水溶摇头道,“我看这孩子喜欢,就当结个缘吧。”
“哎,”老汉长叹一声,“不是舍不得给她吃,实在是有苦衷啊。俗话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们若不是穷到这一步,怎舍得卖儿卖女,委屈自家孩子。”
“哦?”水溶脸上也掠过了一丝犹疑,“莫非老人家有什么难处?”
老汉拭了把眼泪,道,“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我们原是京郊的平民,靠着那两亩薄地过日子。谁知道去年朝廷兴了什么新文法,要改稻为桑,抢占了我们的地不算,还把田税翻了一倍。我那小儿不服气,和着几个村民联名上告,官司打到乡里,又打到县里,上头没人关照,哪能打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