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被杀,要么被炼作尸人。所以这么多年,每当有尸人被杀,她总会检查他们的尸体,一边祈祷着是他,一边祈祷着千万别是他。
她嗓音轻轻的,像风盘旋在他耳边:“我的命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一定要杀了傅瑜,为他报仇!”
他偏头,唇畔擦过她的脸颊,如沐春风的一个吻:“我陪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第柒章
问酒不知在黑暗中闯了多久,满身的伤让她疼得要命,只是那双手却没有松开过一刻。当光亮漫过眼前,她看清前方坐在青石板上的黑裙姑娘。
万千绯色的花朵在她身后徐徐绽放,她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们紧握的手:“师尊平生最羡慕有情人终成眷属,若叫他看见你们,必定十分开心。”
身上的伤不过是幻觉所致,问酒说明来意,黑裙姑娘思忖片刻,果真兴致勃勃地找来了可供他们对付毒尸的东西。
“这把手弩是我师父的杰作,其中暗藏九千九百九十九根金针。这里有三个按钮,分三次按下,金针会刺入你说的那个毒尸体内,封住他所有的穴位。虽不能立即杀了他,但足以令他重伤。”
告谢她之后,问酒带着弓弩马不停蹄地赶回约定之地。有了慕长风这个自小长在魔教的内应,他们对魔教的地形了如指掌,如今看来,这是一场绝不会失败的胜仗。
当问酒带着各大门派攻入山顶时,傅瑜面色阴沉地站在大殿之前,望着她身边笑意盈盈的慕长风。
“孽子,该死!”
问酒双目凛冽,持剑挡在慕长风的身前。局势一触即发,本来阴沉的傅瑜突然阴险一笑,那笑容像冰霜漫过问酒的心头,令她突兀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慕长风将手放在她的肩头,令人心安的力量:“别怕。”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却在下一刻听见傅瑜低吟的声音。身后一阵骚动,问酒感觉到有温热的血飞溅在她的后颈,回头时,看见双眼通红的慕长风一剑砍下了身旁人的手臂。
青黑之气在他面上急速游走,狰狞得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本该是星辰般的一双眼睛,此刻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身手本就厉害,此刻突然发力,不少江湖人都命丧他剑下,身后已乱作一团,问酒却仍僵在原地。
慕长风说魔教内有一具毒尸,是傅瑜最大的撒手锏,连他也没有见过。原来那具毒尸,就是他自己。
前方传来傅瑜疯狂的笑声,江湖人冲着僵硬的问酒大喊:“毒尸是他!快使用手弩!”
陪自己攻入魔教的同伴一个接一个丧生于他的剑下,而她却怎么也抬不起拿弩的手。她朝前走了两步一把握住他反转的剑刃,鲜血顷刻流下来,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慕长风。”
而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她,将剑从她掌心抽出来,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洒在她惨白的脸上。
见她迟迟不动手,江湖中人已咒骂起来,其中一人执剑冲过来抢走手弩,转瞬对准正大开杀戒的慕长风。
她撕心裂肺地惊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挡在他的身前,细密的金针划破空气,全部刺入她的体内。她疼得发抖,死死地咬着他的肩膀,绝望又无助地哭喊。
“求求你,慕长风,求求你醒过来。”
但毒尸怎么会醒,他一掌将她打伤在地,接踵而来的金针终于还是刺入他的身体。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当手弩第三次被按下时,问酒再次扑过去,他与她前后相拥,彼此用一半的身体承受了金针。
她断断续续地咳出鲜血,仍死死地将他抱在怀里。
傅瑜见慕长风已失去作用,趁乱逃走,而因慕长风伤亡惨重的江湖门派都面色阴沉地围过来。她紧咬雪白的嘴唇,一只手将他护在怀里,一只手握住问酒剑,竟生生从中杀出一条生路,带着昏迷的慕长风逃离。
她曾自诩为江湖正道,却没想到在爱情面前,所谓正道侠义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慕长风醒过来时,全身疼得厉害,窗前却吹来松香。这是松林之顶曾供猎户休憩的废弃小屋,他和问酒之前为躲避魔教追杀,在此地暂居过一段时日。
她端着汤药进来,落日的余晖在身后铺满整片松海,看见他时,双眼顷刻亮起来,扑到他身边。
他笑意盈盈地握住她的手,声音仍带沙哑:“问酒,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抿着嘴唇,脸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你被傅瑜打伤昏迷后我们利用手弩制服了毒尸,傅瑜已经被我杀了。”眼睫盈上水雾,明明是啜泣的嗓音,她却仍对着他笑,“我终于报仇了。”
他轻轻地抱着她,由衷地笑出了声:“大仇得报,今后便自在逍遥,无论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她将下巴枕在他的肩头,望着窗外大片深绿的松浪,声音缥缈得像风:“是啊,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陪我。”
因慕长风伤未好,问酒便独自下山处理魔教余党的事情。走之前她在床头瓷瓶里插满不知名的花束,令整间屋子都清香四溢。
她说:“等我回来,我带你去一个叫忘川的地方看竹海,那里的竹子特别漂亮。”
他在逆光中抬眸,笑着冲她点头。
她骗了慕长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傅瑜没有死,魔教也没有灭,江湖门派因她伤亡惨重,怨声载道。魔教虽伤筋动骨,可如今两败俱伤的境地将会给它足够长的时间休养生息。
仿佛又回到当年被关在石室的日子,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
来到忘川是偶然,也是缘分。那个叫流笙的女子告诉她,如果想要救慕长风,让他彻底摆脱毒尸的控制,只有杀死傅瑜。
她会杀了傅瑜,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她也要杀了他。
黑衣女子持一把问酒剑闯入魔教时,过程顺利得诡异。没有任何护法前来阻拦,直到她站在傅瑜面前,直到她看见不知何时被傅瑜带回来的慕长风。
几欲滴血的红眼,黑气游走的面颊,他又成了那个没有思维和灵魂的毒尸,机械地重复杀人的指命。
傅瑜有恃无恐地看着她,只等着看相爱之人彼此相杀的好戏。
她一次次躲开慕长风刺来的长剑,她一次次喊出他的名字,可他不为所动,直至她被刺得遍体鳞伤。这样的境地,根本没有丝毫的胜算。
她想和他一起去忘川看竹海,想来是不可能了。伤人一百,自毁三千,她以玉石俱焚的招式扑向傅瑜,总有办法和他同归于尽。
问酒剑,从来名不虚传。
她迎着傅瑜手中的弯刀扑过去,没有防御,没有退路,她就是要和他同归于尽,她要他死。
长剑刺穿傅瑜的心口,弯刀也即将穿破她的胸腔,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黑影,她听见弯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整个身体都被慕长风护在了怀中。
仍是那双通红的眼,那张青黑的脸,他朝她露出僵硬又温柔的笑容,却只是一瞬,转眼复归木然。
鲜血像胭脂漫过他的胸腔,浸染在她裙上,她抱着他缓缓滑落的身体,咬着他的肩膀大哭起来。
她想要救他,却终归救不了他。
尾声
遇到慕长风之前,她是所有人眼中坚韧沉稳的侠女,强大得无须依仗。可遇到他之后,她总是轻易爱哭,像个柔弱的小姑娘,将心中的委屈都哭给他听。
可如今那个人离开了,她再也不能随意哭泣。她忍住满眼的泪意,仍是曾经那副冷清模样:“故事讲完了,我要走了。”
流笙将变为清澈之水的茶盏朝前推了一点,叫住她:“问酒姑娘,这些事情,你再看看也无妨。”
她垂眸,看清水面缓缓荡漾的画面。
是她被逍遥掌门救走的那一日,男孩斩断绳桥,阻碍了魔教的追捕,却被再次抓了回去。因他是这群孩子中唯一活下来的,傅瑜将他关入密室,炼制尸人。
当石门打开的那一日,傅瑜见到的不是失去意识的木偶,而是与正常人毫无区别的少年。他有清晰的思维,灵敏的身手,聪慧的头脑,只有当傅瑜催动咒语时,他才会变成被傅瑜驱使的毒尸。
于是将傅瑜收作义子,养在身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就是傅瑜口中的撒手锏。
傅瑜一直在寻找慕长风变成这样的原因,企图炼制更多这样的强大毒尸。可他永远也无法得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绝望之地,有一个女孩日复一日用自己的鲜血喂养中毒的他,他的体内流着两个人的血,它们彼此交融,合为一体,令他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这一生都在保护她,他这一生都拿命救她。
她紧紧地抱着问酒剑,像是抱紧此生唯一的依仗,她望着画面上男子带笑的面容,发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慕长风。”
可再也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第7卷 忘川·雪敛
小炉温旧雪,故人几来回。
第壹章
那是流笙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积雪堆了半人高,每日清晨都能听见长街扫雪的簌簌声。但忘川茶舍前那条被绿竹轻笼的幽道却像落花薄薄铺了一层,干净悠长。
流笙在茶舍前筑了一方池塘,引雪水而入,用冰雪浇灌赤红的莲盏,引得街坊邻居冒雪前来观赏。那一日,黑衣男子亦在其中。
他伸手摘下莲花,玄色的袖口拂过水面,打湿袖间金色的回纹。流笙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并无恼意:“公子,忘川茶舍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你摘了我的红莲,用什么赔我?”
他面色淡淡地看过来,将莲花端端放在手心:“你想要什么?”
“一个故事。”
他若有所思,深眸落在莲瓣上:“说一个故事便回答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在下慕名而来,果然没有令人失望。”
他拿着红莲踏进竹舍,满身风雪化作霭霭薄雾。他在窗前落座,那朵红莲就搁在青瓷茶盏旁:“她喜欢雪,也喜欢莲,可冬雪夏莲,不能同日而见。姑娘这里却有此奇景,若她能看到,想必会很开心。”
第贰章
流放队伍到达柳城时已是半夜,飞雪掩了驿站,驿丞挑了盏灯笼哆哆嗦嗦地等在路口。马蹄踏雪无声而香,四名差役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扯着绳索将流犯带进去。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
喝了些驿丞送上来的烧酒才终于暖和一些,差役看了眼坐在墙角的一排犯人,目光落在最角落的女孩身上。
押送犯人出城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了,尽管囚服垢面,身段却十分娇俏。他向人打听了她的身份,不是什么获罪落难的世家小姐。如此,就算在这千里迢迢的流放路上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关心。
他拿着酒走过去,笑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旁边的犯人眼巴巴地望着酒坛,她却只是淡淡一瞥,随即又低下头去:“不用,多谢。”
差役有点恼怒,被其他三名同伴笑话一阵,纷纷入榻睡了。他仍不甘心,半夜摸进房,走到角落后一把捂住女孩的嘴将她往外拖。
她挣扎了两下,看力道大概有几分身手,但无奈手脚被缚使不上力,只能任由他拖走。快出房门时,另一头突然扑过来一个人影将他狠狠撞翻在地,他怒得正要拔刀而起,失去桎梏的女孩已经飞快地爬起来对着他狠狠踹了一脚,直直地将他踹入雪地之中。
这番动作惊醒了屋内的其他人,灯光点起来,差役怒气冲冲地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女孩和屋内一脸茫然的众人。
“是谁?!给我出来!”
除了女孩,其他人都纷纷低下头。
“不说是吧?好!你想逞英雄,那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办了她,看你还敢不敢逞英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声冷笑,被枷锁铐住的女孩就站在月下的飞雪里,长长的睫毛上覆了一层白雪,轻轻挑眼便抖落翻飞的碎雪,衬着冰澈的双眸。
“你知道办了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差役被那双嵌了寒冰的眼睛盯着,竟生出一丝惧意,壮胆似的吼道:“你少装腔作势!不就是个犯了罪的下贱丫头吗?!”
她偏着头,仍是淡然:“我的确不是什么世家小姐,可也不是你能动的人。我若出事,我的人会追杀你至天涯海角。杀了你,还有你的妻儿,杀了你的妻儿,还有你的父母宗亲。杀尽你上下三代,直至你家门断绝。”
她淡漠地说出这番话,并无威胁的口气,可那双眼底的寒意却令差役双脚发软。他暗骂自己鲁莽行事,这小姑娘容貌出色,气质非凡,怎么可能出身平常人家。
如此一闹天已经要亮,他骂骂咧咧地将犯人吼起来,吃饭喂马,准备上路。
女孩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差役的身影消失在院内,她突然脚下一软,跪坐在地。耳旁传来一阵嗤笑,回头便看见模样俊美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满眼关心。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真像你说得那么厉害呢,原来是骗人的。”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嗓音又轻又低:“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总是面无表情的她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淡色的嘴角微微扬起,脸颊有深深的梨涡:“莲香,我闻到了。”
少年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香囊,回以一笑:“是我娘给我做的,她最喜欢莲花。”
她抬头看了看淡青的天色,空气中满是冰雪冷香,嗓音又恢复淡然:“我也喜欢。”
女孩叫雪敛,少年叫阿故,他们同是被流放的犯人,将要前往苦寒之地,前途生死未卜。他们还这样年轻,命运却已经注定。
第叁章
从京城到南荒之地,一路翻山越岭,四名差役抱怨不已,怒气全发在这些流犯身上。但自从雪敛上次威胁过差役后,仿佛起了作用,这些人欺软怕硬,还真对她有所忌惮。
阿故常和雪敛挤在一起,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天寒地冻相偎取暖,他身上有淡淡的莲花香,带着少年的体温像轻纱将她笼罩。
穿过禺山关后,茫茫雪山被甩在身后,前路便是真正的瘴疠之地,连眼前的景色都带着几分萧条。禺山关以禺湖出名,他们停歇的驿站就在禺湖旁边。冬日的禺湖结了冰花,冰面上倒映出湖边几株枯萎的白杨树。
阿故将饭菜里的丁点肉末挑出来放进雪敛的碗里时,堆满积雪的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一群黑衣人来势汹汹,转眼就将驿站包围起来。
雪敛抬眸淡淡地望了一眼,阿故已经一跟头扎进身旁堆放的稻草中。屋外的差役正在和黑衣人说什么,她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在干什么?”
阿故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眼底爬上一丝笑意,嗓音却依旧淡然:“你已经是被判罪的流犯,为什么还要抓你?”
阿故一阵沉默,黑衣人已经朝屋子走过来,稻草堆根本不能藏身,雪敛突然伸手将阿故一把提了出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替他拂去身上的稻草,用仅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放轻松点,他们的目标是我,不要露出马脚。”
话音刚落,黑衣人已经大步踏进来,开始一个个检查流犯。走到雪敛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身边的阿故似乎在发抖,她握住他的手。
只是一顿,旋即迈开,直到黑衣人走出屋子,阿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人紧握的双手全是汗意。他不好意思地抽出手在衣角擦了擦,又提起半截袖子递到雪敛的面前,结巴道:“你…你要不也擦擦?”
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扑哧”一声笑了。
半夜的时候,阿故凑到她的耳边,偷偷地问:“你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屋外枯枝抖落积雪,“啪”的一声,像是打在了窗台上。雪敛没回答,他推了推她,靠她更近一些:“雪敛,我知道你醒着。”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黑暗中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彼此的呼吸都喷在对方的脸上。他的眼睛像晴朗夜空的星星,纯粹又明亮,连月光都要黯然失色。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良久,她问他:“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害怕有人抓你?”
他眨了眨眼,声音更加轻:“这是我的秘密。”
她躺平身子,语气淡淡的:“既是秘密,那就不要说了。”
他却贴上来,手臂从她的脖颈环过,是温柔又亲密的姿势。他贴着她的耳畔,身子微微发抖:“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流犯,我只是借流犯的身份来隐瞒真正的身份,这样他们就不会找到我了。”
“那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这一次,阿故却没有再回答她。天刚亮,他们便被差役叫醒,雪敛睁开眼,阿故还紧紧地搂着她,睡得安稳。
靠近南境后,天气变得温暖起来,半片雪花都看不到。仿佛从冬季走入春季,差役的心情也好起来,格外恩赦他们可以洗个澡。
南地潮湿,瘴疠遍布,若是身体不干净,难免染上什么传染病。阿故却不愿意下水,雪敛已经从池中爬上来,长发绾在手里,脸颊滚落几滴水珠。
“你是怕冷吗?”
他摇摇头,左右看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外裳脱下来递到她手里:“雪敛,帮我看好衣服,除了你,谁也不能碰这件衣服,我只相信你。”
她将衣服抱在怀里,点了点头。
阿故洗完澡上来后,其余的人都已歇息了。雪敛抱着衣服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头顶又大又白的月亮。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正想说什么,她突然靠在他的肩上。女子的体香顷刻盈满他的鼻腔,她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像泼墨的锦绸,在夜风中飞扬。
良久,听见她轻声说:“阿故,你姓叶吧?”
他猛地一颤,慌忙去抢她怀中的衣服,内里果然已被撕开,露出里面的诏书。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你…”
她不慌不忙地绾起长发,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叶是国姓,而大晋名为叶故的,只有前不久病重而亡的太子。”她转过头看着他,轻轻地笑了,“原来那个太子是假的,你才是真的。”
衣服里藏着的不仅是传位于太子叶故的诏书,还有一封盖着玉玺的密信。信中言明当年莲妃宠冠六宫,怀有龙子后担心会遭人暗算,于是在皇子降生那一夜将他与宫外一个男孩调换。
她将真正的叶故养在宫外,让宫内的替身替他抵挡一切灾难。皇帝独宠莲妃,对此事亦知情,大怒之后却默许了她的做法。此后莲妃便暗中遣人照顾叶故,诗书礼仪皆是按照皇子来教导。她绣了莲花香囊交给不能相见的儿子,虽然不在他的身边,却让他能感到母亲的关怀。
叶故10岁那年被册封为太子,也是那一年他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莲妃派人传话,待他成年,便接他入宫,恢复身份。
就在前不久,叶故行了成年礼,迷茫又焦灼地等待前方未知的安排,却只等来先皇突然暴毙的消息,紧接着便是太子病重而亡,七皇子持传位圣旨登基。
那一夜,房门被拍响,叶故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传位诏书和密信被照顾他的嬷嬷缝在衣服里,之后陌生人将他接走,又将他关进刑部大牢,然后便是流放之路。
出京那一日,他听说莲妃自尽而亡的消息。这个母亲从来没有抚养过他一日,却将他要走的路一道道铺好,他还记得那一日面容憔悴的女子将他抱在怀里哭着说“对不起”。她的爱,从来都不比其他母亲少。
夜里的风让他觉得很冷,连月色都凄凉,他听见雪敛问他:“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她仍是那样淡然的语气,他突然就觉得愤怒,恶狠狠地瞪着她:“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他们你的身份。我想,当今皇上一定很希望得到你的消息。”
他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扑过去掐死她:“我那么信任你!”
她惊讶地挑了挑眼角:“你的母妃没有告诉你,不要相信女人吗?”
凄凉月色下,他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往日总是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汽,嗓音从齿缝中挤出来:“跟着流放队伍去沁州,沁州都督,是我的舅父。”
她了然地点头:“届时让他将你换出来,对于一个都督来说的确不算难事。”身后传来翻身的声音,她靠近他一些,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嗓音像山间的雪一样凉,“到时还请…殿下,将我也救出去。”
她换了称呼,“殿下”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格外正式。
她拍拍手站起来,望着夜幕下的繁星:“殿下要走的这条路必定危险重重,多个信任的帮手在身边,也会安心吧。”
他赌气似的别过头:“我才不会信任你!”
她俯下身,黑发从他的脸颊拂过:“那是以前。今后,请殿下安心信任我。”
第肆章
叶故对雪敛的态度变了很多,不再亲近她,甚至不愿意和她说话。可她却越发恭敬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将他当作殿下对待。不知为何,这个模样的雪敛让他更加生气。
一路闹着别扭到了沁州,叶故想用银子私通驿卒帮忙报信,被雪敛拦了下来。
“如此隐秘之事,怎能让外人知道。”
半夜差役睡下后,叶故听见身边传来轻轻的声音,借着月光他看清雪敛打开枷锁,拿着他的信物从窗口一跃而出,像夜里无声的鹰,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