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从未将他当做是太子,话语间无尊卑可言。这样的真性情,秦苏不知对她是好是坏。可每次看着那双纯净得如繁星坠入的眼睛,他觉得这样其实是再好不过了。
她看见他挽着唇角淡淡的笑,是一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口处跳动渐烈,她捂着自己的胸口,不明所以。
她以为,没有什么事会让秦苏失态,他生下来就是如此冷静的模样。可那天他们在亭子里遇上了一名女子后,她方知道,秦苏的感情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女子一袭碧绿衣裙,面容清秀,梳着妇人发髻,看样子是在躲雨,看见秦苏时瞳孔猛地收缩,后退了几步,好半天,才低声问礼:“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她看见秦苏僵在原地,那一瞬间有什么情绪刹那冲破牢笼呼啸而出,却又转瞬被他拽了回去狠狠压住,良久,鼻尖淡淡应了一声。
她站在他旁边,看见他深不见底的眼,她想,那里面,隐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往事与悲伤呢。
雨尚未停,女子便匆匆告退冒雨离开了。他看着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回了东宫,看他也不同她说话,与往常极不一样。她走过去,看着那张俊朗的脸,“她是给你玉坠的人。”
良久,看他终于露出一个笑,抬眼看她:“玉坠已经送给你了。”
“她已经嫁人了。”她将玉坠取下,烛光下熠熠生辉,“她不要你了,你不要想着她。”
“我没有想着她。”
青伞笑了笑,手指蓦然松动,玉坠急坠而下,眼见就要摔个粉碎,秦苏身形一闪将其接住,捏在手心。
“你看,你还这么喜欢她。”
她想,他将她带在身边,对她这么好,她终归是要为他做些什么的。
细雨未停,冷雨敲窗,柳菱罩一件单衣立于窗前描摹窗外低垂芭蕉,一片青纱映于眼帘。她惊得后退一步,正要喊叫,看见女子明亮如星的眼,镇定下来。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那名女子,你来做什么?”
“我叫青伞,我来找你。”她从窗口跃进来,掸了掸发尖的水珠,“你当初为什么不要秦苏?他很喜欢你,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我会帮你们。”
柳菱惊讶地看着她说出这番话,听见她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嫁人,但是你真正应该嫁的人是秦苏才对,我可以帮你杀了困住你的那个男人,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我会让你安心地嫁给秦苏。”
女子沉默良久,薄唇漾出浅浅的笑:“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
青伞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看见她的视线眼光落在自己腰间的玉坠上:“秦苏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喜欢他,这是过去的事情,我们如今都各自有了心上人。你看,他连玉坠都给了你。”
“不是这样的。”她捏着玉坠,松松紧紧好半天,吸了口气,“他还喜欢你,他想和你在一起。”
说出这些话,她心里其实很难受,却不知难受来自何处,只看着眼前的女子,看她眼底溢出好笑,面上却有淡淡怀念:“小姑娘,喜欢他这件事,如今该由你来做,我已嫁做人妇,心底也唯有夫君一人,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她背过身去,逐客令下得明显,青伞捏着玉坠,看着对面纤瘦的背影,觉得情爱真是叫人摸不透的东西。
回宫途中她遇上了玉修岚,半年不见,他的眼底竟已有了同师兄一样的冷光,让人望之生畏。她蹦过去抓住他的衣袖,伸手去扯他面上的黑纱,被他避过。
她瞪着他:“玉修岚你做什么!”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青伞姑娘请自重。”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张了张唇,说不出来话。她想,时间这个东西可真恐怖。
看他越走越远,她再次飞奔过去,拽着他压低声音:“玉修岚,我不管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但是我有事求你你还是会答应的吧。帮我查一下秦苏和柳菱的过去,三日后不把消息送到我就趁你睡着了给你染红指甲!”
话落,脚下一闪已经没了身影,只剩下玉修岚无神地站在原地。良久,天空荡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监察使办事的确迅速,不过两日,一叠厚厚的资料已经摆在了青伞的床头,她就着烛火看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过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互定终身,不料皇帝一道旨意将柳菱赐婚于二皇子秦简,彼时正在争夺储君之位的秦苏想要去皇帝面前求他收回圣旨,柳菱却不想因她之事导致皇帝对秦苏生出成见,于是割发断情,将秦苏狠狠伤害一番后嫁人了。
她想,他们果然还是爱着的。
第伍章
青伞一直在寻找让秦苏和柳菱重新在一起的办法,尽管每次她这么做时,心脏都麻麻的疼,搞得她三天两头往太医院跑,生怕自己还没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就一命呜呼了。
刺杀秦简,陷害他谋反什么阴险手段都用上了,无奈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仅未能成功,反而险些丧命。
多亏了玉修岚每次善后,她才能继续活蹦乱跳。
不知是第几次将受伤的她送回寝宫,今夜的玉修岚却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床帏外看她一边包扎肩头的伤口一边疼得龇牙咧嘴,语气森森。
“这么做,你开心吗?”
她抬头,不明所以地看他:“只要秦苏开心,我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他看着绣着大朵大朵淡色蔷薇的帘幕,那些想说出口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来了。沉默半晌,只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是秦苏清冷的声音,伴着这满室的血腥飘散开来。
“你觉得这样,我会开心?”
玉修岚袖下手指一紧,说了句“属下告退”,身形一闪从半开的窗口跃了出去,荡起一室冷风。青伞猛得将衣衫揽上来,遮住血肉模糊的肩头,从床上跳下去。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秦苏唇角有笑,眼底却冰冷一片,走近,冷香盈面:“听说你最近忙得很,却是在忙这些?”
她偏着头,瞪着大大的眼:“这样有什么不对么?你就要即位了,我听人说,做皇帝的最忌讳和臣子抢媳妇,当然要趁着你还没即位把人抢过来啊。”
他一愣,半天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瞟眼瞧见她肩头渗出的血丝染红了衣衫,眉头微蹙,伸手将她拉到床边坐下,就着床上的伤药为她上起药来。青伞扭捏了半天,拗不过只得坐着。
“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
他手指顿了顿:“为什么要千方百计促成我和柳菱。”
她抿了抿唇,嗓音低低的:“因为你爱她啊。”话落哎哟一声,原是秦苏下手重了,委屈道:“你轻点啊,我是为你受的伤。”
“我可没有求你。”他冷笑一声,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就不劳你操这份心了。”
她猛地抬头,瞪着大大的眼睛:“你的意思是你不爱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爱她?”他反问。
她咬着唇想了半天,迟疑道:“好像是没说过哦。可是,你那么在乎那枚玉坠儿,你们以前…”
“你知道的倒是多。”他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天,却浅浅叹了口气,突然伸手将她揽入怀。青伞脑袋嗡的一下,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温暖砸晕了,只听见耳边他如沐春风的嗓音。
“傻丫头,现在你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三月之后,老皇帝病逝,秦苏继位,内乱倒是没有,边疆却出了些小问题。去年吞并划为大秦郡县的小国余党叛乱,集结了几万兵马妄图复国。
收到消息后,秦苏任命其兄秦简为抚远大将军前往平乱,朝野上下都对这场战争充满信心,最后这乱倒的确平了下去,却不想班师回朝的路上秦简遇刺身亡,举国皆哀。
秦苏大怒,全国彻查刺客,一点头绪也无,只得以皇子之礼下葬。
青伞同秦苏去王府拜祭时,灵堂前的柳菱一袭缟衣,未挽的发髻上簪一朵白花,面上却看不出一点悲伤。
她向秦苏行礼,秦苏伸手虚扶,听见她极轻的声音传来:“留下来,陪陪我吧。”
青伞就在旁边,一瞬间紧张极了,瞪大了眼看着秦苏,眼底透着明晃晃的信息:你们可千万不要旧情复燃啊。
像是感受到她的紧张,柳菱抬头看她,噗嗤笑出声来。在自己刚过世的夫君灵堂上这样笑出来,青伞想,天呐,老天保佑秦苏幸亏没娶到这样的女子,不然死了都会被气活。
“青伞姑娘一同留下来吧。”
她一愣,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夜晚,前来拜祭的朝臣都已散去,柳菱在庭院里布了两三酒菜同他们谈天。
“让你们留下来也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不过自小便害怕白事,如今不敢一个人待而已。”
青伞想也没想接话:“可他是你夫君。”
她笑了笑,替自己满上一盏酒:“不过是存了夫妻的名分,如今他死了,倒落个轻松。”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想起很久之前,她对自己说她心底唯有夫君一人,想来不过是假话吧。
女子自古多情,她心底爱着的,大概从来只有秦苏一人。
这么想着,又听见柳菱浅声道:“从今我便是一个人,青伞姑娘若得了空,多来陪陪我吧。姑娘大可放心,我和秦苏…”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秦苏一眼,“早已断的干净,丝毫不必担心我们旧情复燃。”
被说到心坎,青伞羞愧地低下头去,不过心底却佩服柳菱这样斩情如断发的决绝,她想,若有一天自己会放弃秦苏,大概只有死了。
第陆章
秦苏继位的半年内,大秦境内发生了几次天灾,边疆战事也是接连不断。恰逢祭日,秦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讲予星象师,推测出六字箴言。
龙脉现,君主易。
将近来天灾人祸与这箴言联系起来,一切便有了解释,只有毁去龙脉,才可保得大秦太平。可大秦自建国以来便从未听过什么龙脉,最后还是新晋的礼官告知,先皇在位时吞并的南方大国南隋一直有龙脉的传说。
但南隋已灭,知晓龙脉所在的只有皇室中人,如何能寻得到。但大秦养的兵不是吃素的,走访探查,还真寻出了一位侥幸逃脱的南隋皇子。
听说这个皇子如今在某个小镇隐姓埋名当大夫,当下朝臣纷纷献计,最终推出的,是最保险的美人计,但为这人选,却又是一番争论,几番商讨都无果。
柳菱将今年刚自制的御香茶递给又在走神的青伞:“上次听你说,那位皇子刚从荒漠回来,还带了叫什么狼毒花的花草种在院子里,如今可又有什么新动向?”
她捧着茶盏,唉声叹气:“还能有什么,不就是天天浇花施肥,除草松土么。”
柳菱嗤笑一声:“倒还是个惜花之人。”
“狼毒花本就不适应大秦气候,养得活才怪呢。你说,秦苏到底要派谁去勾引他才会成功呢。”
柳菱朝水里添了几颗茶,撑着头:“谁知道呢。只是…”
“只是什么?”
“朝里的那几位老臣不是一直反对秦苏纳你为妃吗,若是你能帮秦苏解决这件关系大秦根基的事…”
有些话,点到为止,青伞不是笨人。
秦苏收到留书的时候,青伞已远在千里之外,信里说明一切缘由,末了留下一句话。
等我回来,我要风风光光地嫁给你。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道道程序安排下去,暗地里协助青伞早日完成任务。他想,等她回来了,他一定给她最大的排场将她迎上凤座,保住大秦根基这样大的功劳,足够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听探子来报,青伞成功取得了南隋皇子的信任,并嫁给了他。秦苏摸着自己的心口,凉凉的,很不安。
终于,她从皇子口中问出了龙脉所在,隐在暗处的探子即刻上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让人去接她回来,皇后的华服,早已照着她的尺码裁剪妥当。
可他等啊等,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皇子一家下狱问斩,听探子说最后见她是在监牢里,此后,再无踪影。
那些上报的资料告诉他,他的青伞,在和皇子周旋的那些日子里,假戏真做了。她真的爱上了那个男子,放弃了他。
她曾经说,她最想过的,是寻常百姓平平淡淡的生活,这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可她将来的夫君是皇帝,她只能放弃这个愿望。
她说,你看,我为你放弃了这么多,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好啊。
他想要对她好,她却再也没有给他机会。
皇子死了,她消失了。这是她给他的最后结局。
第柒章
他将故事讲完,窗外已明月高照,银芒穿透竹林铺满窗台,他看着窗外,好像看见撑一把青伞的女子踏月而来,周围是银月翠竹,而他眼中美景只有她一人。
流笙双手托腮,如此童真的动作在她做来是优雅风情:“你想知道什么?她为何会爱上别人,还是到底有没有爱过故事中的那个男人?”
他摇摇头,眉眼有浅浅笑意:“都不是,我想知道,她如今过得是否幸福。秦苏给不了她想要的,最起码,她如今能得到。”
那样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好像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的爱都如过往云烟。流笙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大秦最尊贵的男人,缓缓笑出声来。
“陛下,你想得太天真了。”
他似乎并不惊讶她猜出他的身份,嗓音低低的:“哦?”
流笙起身,将晶莹透彻的茶盏推到他面前。这茶盏中方才还是赤红之水,如今已变得清澈。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说的话男子是否能够承受,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容不得他不承受。
“你说的那个女子,其实她早已死了。”
在秦苏震惊苍白的面色中,茶盏清水一荡,画面缓缓出现。
黑夜,青伞一袭红衣翻墙而入,落入一片枯死的花丛中,不料红光乍现,青伞蓦地便倒地,没了声息。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天真无邪地笑着,对着前面的风雅公子甜甜地叫少爷,她说,我叫梨舟。
秦苏猛地站起身来,克制着颤抖不已的身体,看着流笙:“那是谁?那不是青伞!”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虽是同样的面容,但那不是他的青伞。
流笙将手指抚上茶盏边沿,嗓音浅淡:“你说青伞背叛你爱上了别人,其实那并不是青伞罢了。她在落入花丛的时候已经死了,附在她身体里的人,是爱着别人的花妖,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要了青伞的命。”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轻柔,却没有一丝感情:“你说青伞背叛了你,是因为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她看见秦苏灰白的脸,挑嘴笑了笑,“你若觉得对不起她,不若帮她报仇罢。”
他猛地抬头瞪大眼。
“就算花妖不杀她,青伞也活不久的。”
清水荡漾,再显现出来的,是白衣墨发的柳菱跪在秦简陵墓前,那样带着恨意的眼,他从未看见过。
“我知道是他杀了你,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被刺杀身亡。除了监察使,还有谁能做到。夫君,我会为你报仇,我会像他杀掉我最爱的人一样杀掉他最爱的人。”
她将恨意藏得那么深,连他都不曾发觉。
画面一晃变成了柳菱将特质的香草烘焙成茶,每日一杯拿给青伞饮下,笑脸之后,是撕扯的仇恨。
“那些特质的香草新茶在她体内沉积许久,一旦接触到狼毒花的香味便会化为剧毒。柳菱想要她死,她必死不可。”
窗外扑通一声,有什么重物摔落在地,流笙抬眼望去,黑衣黑袍的男子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发白的手指捏住她的手腕。
“你说青伞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笑着推开,似不花一丝力气:“信不信,由你吧。茶喝了,故事讲了,该告诉你们的我也说了,两位,请吧。”
男子愣在原地,良久,猛地跪在秦苏面前。
“是我害死了青伞,是我!我杀了秦简,只要秦简死了,你就会和柳菱重新在一起,我会带青伞走,明明该是这样的,明明该是这样的…”
而秦苏像是没有听见。
尾声
她看着两名男子,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懊恼痛苦,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之后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爱的那个女子,已经死了。
他们的爱情,也终将死去。


第十八卷 忘川·流笙
这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可唯有这一件,她永远也无法得知。
第壹章
三月春雨似玉响,淅淅沥沥落在屋外翠竹上,幽竹中一条黝青石板路在无根水里泛出冰冷白光,映着夜幕几颗朦胧星子。
流笙捧着一盏忽明忽灭的六瓣莲灯,放下挡窗的木条,夜风卷着春雨浇进来,湿了她鬓间一朵青花。幽深黑夜中,有人无声而至,六瓣莲灯“啪”的跳起一簇火光,照亮她头上一顶纱帽,纱帽边檐层层叠叠垂了黑色薄纱,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其中,只露出一双被雨水打湿的云靴。
来人的声音似这泠泠夜雨,随着风声飘到她耳边:“听闻只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便能问一个问题。有一个问题困惑我很久了,你可能解答?”
流笙打开房门,亭亭立在一边,偏头看着她:“那便先讲讲你的故事。”
她踏入竹舍,明明自雨中而来,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水渍。流笙煮了热茶出来,她已在窗边落座,飘入夜雨的轩窗被放下来,竹舍一时寂静无声,桌上一株仙客来独自绽放幽香。
来人看着琉璃茶盏里悠悠荡漾的忘川赤水,嗓音似有笑意,可想象纱帽之下微微上挑的唇角。
“不知姑娘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奈何之下,黄泉之上,有河名忘川,凡人死后灵魂皆从中渡,涤清人世七情六欲,一生清白上奈何,故而这忘川河水万年赤红。姑娘这茶盏中的赤水,倒和那忘川河水有几分相像。”
静夜悠长,流笙在她对面坐下来,淡淡望着白釉花瓶:“既是传说,何必深究。讲讲吧,你的故事。”
她笑了笑:“这个故事,却要从万年前说起了。”
第贰章
近来幽冥有些异动。
沧陌接到天帝的旨意后,佩着已许久未出鞘的越邪慢条斯理来到了阴风呜咽的幽冥。彼岸花红,忘川河流,河岸对面的石浮屠处有一座青塔,塔顶黑气缭绕,几乎将整个阴司笼罩。
他立在奈何桥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那青塔下封印了万年前仙魔大战时的一个魔头。此刻封印松动,魔气四溢,才令幽冥不稳,引起天帝注意。
他本就是司战的神,镇压魔头是分内之事,提着越邪两三下便将封印加固,魔气渐渐收回塔尖,四周清明。他无趣地瞧了一会儿,转身欲走,静静流淌的忘川突然一声水响。
赤红的河水掀起一片水雾,浇湿岸边灼灼花盏,水浪似一对蝶翅绽开,一位白衣白裙的少女分水而来,轻飘飘落在花丛之中。
四周幽暗,遍地红色的花却绽出幽幽光芒,照亮花间一条幽道,细风掠过花盏,发出簌簌轻响。她在轻风中抬头,黑的发,白的衣,细长的眉,杏子般的眼,额间一抹红色佛印。
她的目光扫过再次回归静谧的忘川河水,扫过周身万千绽放的彼岸花盏,终于一寸一寸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她在这三界八荒间看见的第一个人,抑或是神。彼时她并不知道何为人,何为神,她对这世间万物一无所知,却仍能清晰地感觉他清冷眉目好看得刺眼。
他踏过落花枯叶,一步步走近她,常年没有情绪的深眸中泛起一丝波澜,修长手指抚上她额间佛印,纯色衣袖拂过她下颌,袖间有淡淡白梅香。
她微微仰头看他,看见他凉薄的唇抿成细细的弧度,良久,唇间溢出一丝难懂笑意,却转瞬隐在没有情绪的嗓音中:“竟是个…顽灵。”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旦修出灵体,则通万物之情,达世间之理,与常人无二。顽灵却是灵体中的异类,因其心如顽石得名,他们不辨善恶,不分美丑,不懂事理,不明情爱,却拥有最令神忌惮的灵力,是最接近佛的存在。
顽灵顽固,需开七道灵性,方能修成正果。可修行多舛,顽灵一旦生出执念,则是至死方休,这世间曾出过三次顽灵,结局却都是陨落。
千万年来,上古神河忘川吸收无数灵魂的七情六欲,连河水都变得赤红浑浊,本以为从中修炼而出的灵体会心术不正危害人间,却不想物极必反,忘川之灵竟如同一张干净白纸,心性纯洁。更没想到,忘川之灵竟是个顽灵。
她并不能听懂他说了什么,只是那样好听的语调,令她觉得十分亲切。她微微凑近他,抬手拽住他的袖子,清澈的一双眼映着他晦涩目光。
片刻之后,白光乍现,一道灵识注入她的脑海,这灵识可令她通晓言语,算是开了顽灵的第一道灵性。他收回手指,她额间的红色佛印已然消失。
她还偏着头在接受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关于言语的知识,他已经冷不丁开口:“忘川之灵,你叫什么?”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唇间吐出来,竟令她想起夜幕繁星之下白梅簇簇开放。她终于明白了每一个字的意思,不再像曾经那样,只是单纯的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