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曦婴说:“这块玉很贵,我不能要。不过我已经戴了一整天了,你也应该相信我一些了,对不对?”
许暮融皱着眉:“我总觉得咱俩越来越不像那种关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见了面就等着说再见。总是这样,你知不知我一直在压抑我自己,我恨不得时间再走快点,可是我又怕,怕真的毕业了,你马上会变脸。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你告诉我好不好?”
江曦婴看了他半天,最后迟缓地说:“喜欢。”
可是许暮融听了并不显得高兴,反而冷哼一声,“喜欢?小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多冷淡,冷得我想去死!”
江曦婴一愣,“你是怎么了,突然……”
许暮融缄默一刻,起身穿好外套,收拾好桌子上的书包,然后狠狠抱住发呆的江曦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小老师,我现在不看你的眼睛,你再跟我说说,说你喜欢我。”
看不到眼睛,这让江曦婴觉得轻松了很多,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她说:“很喜欢你。”
许暮融埋头问:“喜欢得想死吗?”
江曦婴说:“想死。”
许暮融从来就不知道千言万语的甜蜜并不能代表更多,也不能转移掉那些压在江曦婴身上的关于道德,光阴,以及生活方面的压力,也不能让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在一起。他从小跋扈惯了,几乎不明白父母对自己所能产生的影响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
六月份,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结束,虽然还在暑假当中,但许暮融已经打听到结果,也算他如愿以偿,拿到年级排名第十,理科排名第六。从此许暮融开始认真考虑上大学的问题,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认为自己做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江曦婴,为了他的爱情。不,他应该有更高的目标和理想,他深深觉得人生的高度是建筑在事业之上,而不是爱情。许暮融在考虑选择大学的时候,丝毫不在意是哪个城市,会不会要离开太远。然而江曦婴似乎也不在乎,甚至还帮着他找资料。
新学期开学之前,许暮融跟老爸摊牌说他不打算学医。许爸起先不以为然,心想儿子还小,懂个屁,未来走哪条路更有优势,他心里没数。谁知临了开学,他们班主任照着成绩单前二十位的学生一个挨一个家访。访到许暮融家,班主任告诉许爸,这孩子似乎不打算考本市的医大。许爸一愣,问是怎样。班主任说,他好象看准了要进全国排名一二三的大学。许爸给噎得说不出话,班主任又说: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这就有点悬了,不保险,虽然以他现在的上升状态也不是不可能。许爸开始有点不高兴,心想:不是还有一年吗,你就看穿了我儿子不行?可转念又一想:哪有班主任不希望自己带的学生进名校的,只不过立目标也该有点谱。保险最重要。何况许爸的如意算盘是让儿子进省医大,这学校在全国也排在前头不说,等将来就职也容易提拔。
于是到了晚上,许爸就跟许暮融好好谈了一晚上,谈到最后,儿子说什么要去学计算机。许爸觉得这是个三流行当,怎么能跟当医生比。儿子又不松口,最后两个人大吵一架。吵完了,许暮融撒丫跑出门,一晚上没回。
许妈不做声,明天早上,许暮融又满面春光地回家,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发现老妈坐在他的房里,一双冰冷的眼充满某种异样的愤怒,而与之不协调的,是她说话的嗓音,轻轻柔柔如暴风前的平静,“慕容,你太任性了,爸爸是为你着想,你怎么能跑出去一晚上不回?你不知道家里会着急吗?”
许暮融昨天晚上先去找了江曦婴撒娇,过后江曦婴劝他回家,他嘴巴上答应得好,其实跑到文建家窝了一晚上。
许暮融撇撇嘴,往床上一倒,蒙头大睡,哪管许妈在旁边唠叨,最后连他妈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知道。
开学的几天,许暮融经常跟程梁秋坐在后花园里扯淡,程梁秋是打定了要出国的,问许暮融有没有兴趣一起。许暮融说我还是当条地头蛇得了。程梁秋说,秋天又要来了,你觉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呀。我早上起床,发现自己都有少年白了。许暮融说:活该,整天找抽地骗女孩子欢心。许暮融顿了一下,又说:前几天我到文建那里窝了一晚,他说他已经跟家里说好想自费留学,说是跟温翎一起。程梁秋听了笑:这家伙真够痴情的,我要是温翎,早跟他结婚了。许暮融问:你呢?程梁秋说:我不跟温翎去一个地方。许暮融长叹:我要是你,早跟温翎结婚了。以后没了她,你会后悔的。程梁秋说:不要紧。男人总要为女人后悔那么一两次,这才是人生嘛。许暮融听了,冷笑一声:可是你他妈承受得起吗?程梁秋却望着万里碧空爽朗地笑:有什么承受不起的,谁还能爱得死去活来。
许暮融不再反驳程梁秋,他只是真切地感到青春像一片肥沃的黑土,他的心吸收着光阴岁月而发芽成长,有一天他会变成一颗挺拔的树,树杆上会有他的父母和小老师,树下会有他的孩子,而树顶之上还有无垠蓝天。
九月五号,燕华在办公室里跟江曦婴下帖子,上写:
兹定于公历二00二年九月二十一日(星期天)下午六时三十分
在龙轩大酒店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
届时 恭清江曦婴光临
新郎胡八一
新娘林燕华
敬邀
江曦婴看着喜帖上的照片,微微一笑:“恭喜,想想你们在一起都两年了,真的是有这缘分。”燕华笑咪咪地,“那你知道咯,包少了我可不干,省得老公笑话我这边儿的朋友都是小气鬼。”江曦婴老实地点头。燕华还打算问,那你呢,打算什么时候把这婚结了。不过没有问出口,门外来了主任老杨,也不进来,就只在外头喊:“小江,你来一下。”江曦婴过去,问老杨:“有事吗?”老杨看她半天,看了又看,看了再看,江曦婴问,怎么了。老杨面不改色地说:“你下午的课我找了人代,你自个去一下许暮融家。”江曦婴讶异地抬头,老杨便说:“我是没脸陪你去的,你自己去。”说完就走。
江曦婴站在走廊里发呆,觉得脑袋嗡嗡的,说不出来的混沌。
江曦婴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整理好仪容,便听老杨的话,提前下班,到许暮融家去家访。她坐在巴士上,心里凉叟叟,一会儿想,完了,肯定是许暮融的事让他家知道了,完了,要丢工作了,以后也不能当老师了。一会儿又想,不要紧,不要紧,她一直都很有分寸,没有做出格的事,她是清白的,她没有做坏事。
江曦婴到许家的时候大概才三点,学校还在上课,江曦婴按了许的家门铃,大约间隔了三十秒门就开了。江曦婴紧张得脸色有些发白,不自觉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望着许暮融的妈。许妈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妇女,因为平时爱打麻将,总有种泼辣的感觉,她冷冷地打量着江曦婴,蓦然问:“小老师?”
只三个字,江曦婴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停下了。
房里许爸却有些不耐烦,坐在客厅吼:“站在外面说什么,还怕邻居都不知道!”
许妈冷哼一声,侧身让江曦婴进去,然后磅地狠狠关上大门。
江曦婴站在客厅,许爸也盯着她打量半天,许妈在一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叫江曦婴坐。许妈后来问:“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江曦婴无动于衷。许妈皱眉,“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坏人,你怎么就勾引我儿子呢?他还是个孩子!”
江曦婴的脑海仍然是茫然一片,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的,“我没有勾引你儿子。”
许妈却突然尖叫:“那难道是我儿子勾引你?”
江曦婴吓得陡然后退,许妈一把抄起茶几上的杯子大力摔过去,像走火入魔一样,“不要脸的东西,你怎么有脸当老师,你说,你是不是还跟我儿子睡觉!你说,你给我说呀!你跟他睡觉了是不是!”
江曦婴摇头,“没有,我没有做那种事。”
许妈又抄一杯子摔过去:“你还骗我,你多大了你都,你好意思做这种事,你妈水性扬花,你爸一无是处,所以打小没有教你什么是道德是不是?你糟蹋我儿子,我,我,我恨不得杀了你。你个贱东西,我那天都看到我儿子半夜跑到你家去了。你们在上面做什么,做什么!”
江曦婴被骂得思维混乱,只知道是许妈看到了什么,又不甘心被骂成这样,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一会,许爸抬眼盯着她,缓缓说:“我爱人说的这事,我本来也不信。可这偏偏是事实,不信也得信。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真看上了我儿子?他才十七岁。”
许爸见江曦婴还是不说话,冷笑一声,“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咱们这又不是在演电视剧,我呢也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更不想再看见你,不过你也别做梦我拿笔钱给你叫你跟我儿子分手。照我的意思——你要么自己辞职,以后不跟我儿子见面,要么由我们告到学校去,被学校开除,再闹到报纸上去,声名扫地。你自己看看是要怎样。”
江曦婴被许爸这种平静的语调拉回到现实中,现实中就是这样的,在许爸许妈的眼中,她是一个敌人,她不爱他们的儿子,即使爱,也是肮脏的。江曦婴深深吸一口气:“我不想辞职。”许爸冷笑,“你不想辞职?那你当初怎么有胆子跟学生绞在一起。不是我们不尊重你,是你自己不尊重自己。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江曦婴垂头看着许暮融的父母,他们从头到尾就不需要听她任何解释,是的,不需要,需要解释的只有孩子,等孩子也长大了就知道,什么事都要看结果,结果是这样的,说什么都是假象。
其实像这样的三方会谈,江曦婴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只是每次都觉得可笑,每次都下意识地回避,可是当它真的发生了,江曦婴却意外地安静,她既不能承认是这样的,也没有办法反驳,于是她只能安静。
许暮融放学时没有看到江曦婴,于是给她发短信,她没有回,打电话过去,电话关机。许暮融觉得奇怪,跑到办公室找她,还是不见她人。回头遇到程梁秋,程梁秋说,下午小老师问过我你家怎么走,坐什么车。我问她要干吗?她说她去死。
许暮融听了一把揪起程梁秋,“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程梁秋说:“你不是什么事也不告诉我吗?”
许暮融二话没说,哪管还有两节培优课,径直往家里跑,跑回去一看,老爸老妈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许暮融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冒然开口询问,可是老爸却先说了,“那个女的刚回去。”
许暮融恶狠狠地问:“你们做了什么?”
许爸一嗤:“怎么,你是要杀人还是要放火?还是要跟那个女的一起滚。”
许暮融听了转身要走。
许爸就说,“你去追,尽管追,老子要到校长那里告状,说女老师勾引自己的学生。看她以后也别想做老师,师德败坏的东西,不要脸。还有,你当老子不知道她家是做什么的?你追,啊,你追,老子不去找她算帐就把名字倒过来写。妈的什么世道,没教养的东西,勾引老子的儿子。”
许暮融最后还是没有追出去,他知道就算追出去也找不到江曦婴,他不断地打她的手机,给她家打电话。可是要么关机,要么无人接听。许暮融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晚饭也不吃,到了十点多钟,许妈在门外喊:“慕容,你出来,好好跟妈妈谈谈。”
许暮融躺在床上,忍不住吼了一句“滚”。
门外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凌晨四点,许暮融打通了江曦婴的手机,两个人都拿着电话开不了口。最后还是江曦婴先说:“我今天去你家了,你爸叫我辞职。你妈……你妈今天也找过我爸谈,说了什么我就不提了。总之,我打算辞职。”
许暮融:“辞职了以后呢?”
江曦婴说:“去别的学校。”
许暮融沉默。
江曦婴又说:“你已经高三了,还有半年,好好坚持下去,考个好学校。”
许暮融说:“那你呢?”
江曦婴:“我还教书。”
许暮融:“你还喜欢我吗?”
江曦婴:“喜欢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你还会因为我而考或者不考大学吗?”
许暮融沉默。
江曦婴:“许暮融,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也不欠你的,所以,我跟你的事就当个回忆,到此为止了,好吗?你明白,我已经尽力了。”
许暮融:“我不答应。”
江曦婴在电话里笑,“我的课已经停了,明天起不会去学校。”
许暮融:“我会去你家找你。”
江曦婴:“许暮融,我再说一次,我已经尽力了,你不要再缠着我,真的,我陪你不起。”
许暮融听了,陡然吼起来:“陪我不起?江曦婴,可是可你给我时间了吗?我拼命地赶,拼命地追,可是你真的停下来等过我吗?只是让我家里人知道了而已你就马上变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晚上我不应该放过你。我真后悔,那天晚上,我……”
江曦婴的心已经凉了,“那天晚上怎么样?应该上床吗?然后呢?你是不是以为上床了就等于结婚了?”
许暮融说不出话。
江曦婴轻轻一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年,两年也该够了,对不对?许暮融,现在是凌晨四点,你去看看你的妈妈在做什么?看看,她是不是在哭!”
……
明天太阳升起时,一切都没有变。学校里该上学的上学,该上课的上课,只除了江曦婴。江曦婴果然就像她教的科目和班级一样,没有人重视,只听说她因家里有事,可能会辞职。
许暮融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梧桐正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梧桐书叶落在他的书本上,一晃一晃的,许暮融的脑子也跟着一晃一晃地。
许暮融就趴在那里睡觉,他总觉得周围的人说话声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到处都是嗡嗡地。于是他就给江曦婴发短信:“你觉得不觉得好吵?”没有回信,可他不在乎,又发:“为什么他们这么吵?”“你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正在计划,计划带你去一个不吵人的地方。”“还有,上次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还有,小老师,两年不够,远远不够。”“还有,还有什么呢?”“反正还有。”
江曦婴坐在家里看许暮融的短信,她和他一样,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于是她只能躺着,看他发来的短信,可是她不会回信,也不会接他的电话。她什么也不会做。
楼下,江爸的诊所照常营业,关于这件事,江爸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不合适。”之后就缄默着,就像他对待所有的事情一样,缄默着,忍耐着,然后久而久之地退让着。
不管这日子是多么浑噩,人们依然要往前走,时间在往前推。许妈许爸自从和儿子闹翻以后,许妈每天都要亲自接送儿子上学放学。说起来许家一直有车,以前不过因人家院长的儿子都是自己骑车上学的,他许家也就不出这个风头。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回想起来,如果以前就接送儿子的话,也许根本出不了这丑事。
如此许暮融就整整一个月见不着江曦婴,发的所有短信她都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挨到期中考试的时候,成绩狠狠跌到全年级三十开外。班主任见影响不好,连忙又叫来许暮融的妈妈讨论,班主任说:“虽然我也见不得这事,不过,凭良心说,小江倒不是什么坏人,她对许暮融倒是有好心的,花时间监督他念书,还鼓励他,他变得依赖小江也情有可原。这个……解决问题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您说是不是?”
许妈回家后就跟许爸商量,许爸脸一垮,“没出息的东西。你去问他,问他想怎样。”
于是许妈就站在许暮融的房门外面问:“儿子啊,你到底要怎样。不吃不喝,成绩也变成这样。”
许暮融在房里大声地喊:“我要跟她结婚。”
许爸在客厅听见,也大声地喊:“你给老子滚,老子没你这种儿子。”
许暮融从房里冲出来,要开门,许爸抄起扫帚,跨了两步一把拽住许暮融的衣领,拽得他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许爸就拿扫帚狠命地揍儿子,一下又一下,朝他身上抡。嘴里骂:“我让你去找她,我打断你的狗腿,我看你还找不找。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许暮融这段时间吃得不好,体力差,不想居然被老爸打到晕了过去。
许妈看了那个心疼,更在心里恶毒地咒骂江曦婴。
翌日,许暮融病假没上学,程梁秋翘了下午的课来看许暮融,许暮融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程梁秋坐在床边儿,“我跟你妈说带你出去走走。你妈同意了。”
许暮融蹬地坐起来,又跑到柜子里翻衣服,把衣服一大片摔在床上,挑了一刻,最后换上一件水蓝色的外套,下面穿淡色的牛仔裤,白球鞋。问:“我穿这样行么?”
程梁秋望着他:“你瘦了。”
许暮融说:“你知不知道她在哪?”
程梁秋摇头。
许暮融和程梁秋一起打个的跑到学校,在学校住房小区,许暮融用程梁秋的手机打电话给江曦婴,“你出来,出来,就算你要甩了我,也当面说,当我面跟我说。”
两个人约在小区后的广场公园湖边。
江曦婴到的时候,只剩许暮融在那里,程梁秋大抵回避了。江曦婴走过去,湖光照着许暮融,他看上去那么瘦,他穿着蓝色的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江曦婴差点掉眼泪,望着他说:“你太任性了。”
许暮融抓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反应,于是紧紧抱着她,“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江曦婴说:“等你到什么时候?”
许暮融:“我不知道。可是只要你真心喜欢我,为什么不能等我?”
江曦婴听了,蓦然回抱住许暮融,许暮融惊喜地抬头看,江曦婴却冷笑一声,“许暮融,要不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你都抓在手里,你想要的东西你都要抓在手里是吧。这样你满意了?多好。你要我等你,我怎么等你?这真是个技术问题。穿越时空吗?还是说,你要的是不平等的等。我的青春就要枯萎殆尽了,许暮融,等你长大,等你成熟,等你风调雨顺的时候想起欠我一个未来?哦,不,这还算好的了,最可能的还是等到你对今天的事悔恨交加,先是恨你自己当初怎么会错乱到这个地步,然后再恨我这个人怎么这样不伦不类,恨得久了, 有一天你也在心里骂我师德败坏,然后怪我怨我求我放了你,求我去死。这样多好,大家看了也高兴,我这个不要脸的人终于遭报应了。多好。”
许暮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心被刀子割痛,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松开了江曦婴,“小老师,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江曦婴:“你说反了,觉得可怕的人应该是我。”
许暮融:“你不相信我?”
江曦婴却转身要走,“我已经什么也不能回答你了。怎么回答的都是错的,一开始就是错的,你再也不要来问我了,好不好。”
许暮融于是跑到前面拦着她,“不让你走。”江曦婴垂着头绕开,许暮融又一拽,两个人在湖边上扯来扯去,最后江曦婴先没了重心,不想侧面一倒,扑咚一声掉到湖里。
江曦婴不会游泳,在水里吓得死命扑腾。许暮融起先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跳下去救人,可是,白灼阳光之下,在他的脑海里,有某种邪恶的意念苏醒了,许暮融蹲在岸上,呆呆地看着溺水的江曦婴,看着她惊恐的眼神,还有她的白皙的挣扎的手臂,柔软的乌黑的头发,她们渐渐地、渐渐地沉溺下去。
江曦婴的肺吸进很多湖水,呼吸不畅使她真的开始沉下水去,意识模糊中,她仿佛还能看到碧波之上,冷酷的许暮融的身影。他那深遂而充满欲望的眼神,仿佛在说:让我带走你。
江曦婴心想:原来他真的想她死。
江曦婴的意识从一片冰蓝中走向黑暗,她不记得自己在这片黑暗中滞留了多久,后来她有开始感到有光,一点一点,黑暗变成了无垠蓝天,蓝天之下,还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英俊而充满占有欲的少年,炽热的唇,正疯狂地亲吻她的脸,她的脖子和胸脯。
江曦婴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背上还有沙土和杂草的尖锐刺痛,她喃喃对他说:“还好你救了我,你要不救我,搞不好会被判成误杀,会坐牢的,傻瓜。”
许暮融匍匐在她身上,遮去了阳光,他说:“我爱你呀,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你就是不相信?”
江曦婴还是看着蓝天,“可是你的爱是万丈深渊,我咬着牙,我不要相信你,那样我觉得也许我还能悬崖勒马。可是我相信你,我要是相信你不就等于叫我去死吗?你爱我就是弄得我一无所有,还好我不是什么名人,不然更惨。对了,我是个穷光蛋,你家人说我穷没关系,可是你家人怎么想,你妈说我是个哄骗未成年人的罪犯。和你在一起有罪吗?有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判我有罪,明明是你先缠着我,不放开我的,为什么到头来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了,因为我比你大,我应该比你理智,我要是不理智了,我就是个罪人。”
许暮融:“可是我爱你,真的很爱你,除了你,我不想去爱任何一个女人。我知道你失去工作失去朋友你觉得累,再等我几年好不好,我保证会娶你的。”
江曦婴紧紧抱着许暮融:“你这个坏东西,你真以为你是我的天是我的地吗?许暮融,你把我的人生当成你的附属品吗?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想爱就爱,如果爱不了就不如让我死了?将来呢?你也可以想走就走,对吧!我好恨你呀,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还小,就是因为你还小。”
许暮融开始嚎啕大哭,“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就是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公园的保安是什么时候来的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先是有人喊,“有人被推到水里去了,赶快报警。”一直喊到保安跑出来,又听到人家喊,“救起来了,救起来了。”于是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在那个湖边,围得水泄不通,几个保安看到有个少年像在猥亵妇女,于是一起过去拉他,怎么都拉不开。
后来听说是这孩子的爸爸,来了看到这副光景,一巴掌打得儿子倒在地上,之后拖着儿子回去了。只剩那个女的,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蓝天。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得人尽皆知,说是医大附中的女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学生父母反对,女老师就带着学生殉情,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学生怕死,跟自己爸爸回去了。
等到学校里传起这件惊天动地的绯闻,江曦婴已经辞职。燕华最是震惊,特意到江家去找江曦婴,江爸却告诉她:江曦婴在乡下找了个小学,已经过去找住的地方了。过几天才回。
江爸说的乡下,并不是真的乡村,而是指城外郊区。可是江城这么大,江曦婴去了哪里还真不好找。
许暮融从寒假开始被父母软禁在家里,许爸请了家教每天来给他上课。好在许暮融并没有因为江曦婴的事放弃自己,后来一次上学期期末考试,他成绩又上来了,许爸许妈放了心。
许暮融联系不上江曦婴,只好拜托程梁秋去打探。程梁秋后来告诉许暮融,小老师要去别的地方找事做。许暮融求着程梁秋,“你问她现在手机号码是什么,你跟她说,这是最后一次,我给她打电话,我还有话想对她说。”不久,程梁秋回来了,给了许暮融一个号码,“我去送小老师了,然后跟她要了这个号。她还跟我说谢谢。”
许暮融看着程梁秋,犹豫着问:“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害了她?”程梁秋却说:“这种事不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
等程梁秋回家,许暮融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他想他该怎么跟江曦婴说,想得天都黑了,妈妈在门外敲门,柔声柔气地唤,“儿子,出来吃饭。”
许暮融却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拨江曦婴的电话,不久,那边却传来一道机械干涩的声音——“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许暮融不信,再拨,还是这句话,又拨,还是这句。许暮融牢牢抓着手机,心里却陡然想起一个高昂而痛苦的旋律,那么清晰又强烈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遇见你之前,
失去你之后,
抬头只见晴空万里,
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
不久寒冬过去,许暮融选报大学,程梁秋出国。出国前却对许暮融说,“其实小老师真的很好,我知道,你和她是来真的。只是,这事儿由不得你们。还有,慕容,你信我,爱情这东西要藏在心里,别爆发出来,因为没有人会信真有那么回事儿。”
许暮融说:“也许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第二年许暮融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并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思学医。
他在外地一共生活了五年,在大学还交了一个女朋友,可是他硕士毕业以后并没有带女朋友一起回来。许暮融在外头是边读书边打工,到他毕业时已经在国内第二大的IT公司做个人项目。到后来回家,带回来的是个合作伙伴,那会儿许暮融盘算着自己开公司,想着门道都有,就是钱不够,关系浅,只好低头求老爸支持。许爸等的就是儿子向自己低头,不仅出了钱,还帮他介绍客户,过后又对他说:“只有爸爸妈妈和你是一家人,你怎么可能完全不靠我们自己打拼呢?”许暮融还笑嘻嘻点头称是。
除了和江曦婴的事并不顺利,许暮融的人生可算一帆风顺,24岁时就买了自己生平第一辆车,26岁时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可他不说话。
他笑。
有一年,程梁秋回国,有意思投资许暮融的项目,两个人约出来聊天。程梁秋酒桌上三分醉意,告诉许暮融温翎已经和别人订婚了。许暮融问文建怎么了。程梁秋说,找了个洋妞,也快结婚了。程梁秋也问许暮融,你还有没有想着小老师。
许暮融说:不知道,其实回头一想,小老师是个挺平淡的人,也不会赚钱,也没什么上进心。胆儿那么小,干啥啥都怕。
程梁秋听了直笑,“原来你后悔了。”
许暮融想了想,一边抽烟,抽完了才说:我唯一后悔的是当初怎么没有坚持到底,小老师是个傻瓜,如果再等几年,我一定会让她过得好。
程梁秋却无趣地摆了摆手,得了吧。你爹妈不会接受的。
许暮融不以为然,我爹妈也是俩傻子,就算我听他们的娶了那些所谓门当户对的人做老婆,一个个娇滴滴的,你当她真能孝顺老家伙?做梦,嫌弃都来不及。我长这么大,记得我老爸老妈都教我些什么?什么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啦。什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拉。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程梁秋也抽起支烟,淡淡回道:“再不一样,也过去了,对吧。”
许暮融不说话,有些东西是他自己才明白的。
许暮融觉得自己一想到她,心里就痛,痛得找不着北,不管过去多少年,还是痛得没法救,没有人可以理解,也没有人可以分担。一想到她,他就像溺在烈酒变成的海里,昏昏沉沉,醉了,心里想吐,吐不出来,以为要死了,睁开眼,天空依然还在,一颗心依然还是痛的。
许暮融总在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无法满足,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幸福?想着想着他就会迫切的询问自己,那样为她着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是他的记忆开始倒带,他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屋子里,里面没有光线,他身处一片漆黑,他的欲望在流动,驱使他的身体极度渴求着什么,然后他就近摸到了一只细腻的手,他疯狂地亲吻那只手,顺着手找到了一双唇,亲吻,热烈,不明所以,无法制止。他不在乎那唇舌的主人是谁,他为这种心情所压迫着,几乎忘我,那是有些可怕的事情,犹如一个木偶忽然在舞台上苏醒,意志热烈,行为却受人牵引。那样可怕的感受在他心中似一团激烈的火,快要使他怒吼,然而她轻易使这团烈火熄灭了。黑黑的屋子里,她是舞台上的唯一。她所说的那一段爱情,是传奇的化身。后来他想,如果不是他曾经那么听过她的话,见过她的美丽,那他也许早就已经得到幸福了,在所有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中,而不会像现在这么无力,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一切都是不完美的。
许暮融和程梁秋开车到江边,想要吹吹风。程梁秋问:这几年你都没去找她?许暮融摇头:我在外地读书,五年都没回来,回来了就在做公司,怎么去找她?上哪去找她?程梁秋耸耸肩,当年我送小老师的时候,小老师说,她就在附近。有机会的话,也许会遇着。
许暮融听了,哈哈大笑:“你这缺德的东西,当初怎么不告诉我?”
程梁秋说:“我当初看你俩不顺眼呗。”
许暮融呸他一声,踹他下车。程梁秋下车走了几步,看到江面还有轮渡,回头朝他叫:“喂,你看,在水一方。”
许暮融打开车顶,趴在上面看江面,船笛呜呜响着,不远处还有货轮经过,粼粼波光倒映着夕阳,像一段温柔破碎的红绫。
视野近处,码头边还有许多小孩子聚在一起,像是野营刚刚结束。离那些孩子不远处站着三个大人,应是带孩子出来的老师。有一个一直坐在墩头上,也是这么望着江面往来的船只,静静望着,偶尔听到别人叫她,她回头来轻轻一笑。
许暮融捂着嘴,忍着,忍得眼睛通红,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几乎看不清了。
他掏出手机,一遍又一遍拨她留下的号码,耳边一边又一遍地响着“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而他望着她,一直哭,说不出话来。
她应该三十二岁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也许她已经有小孩了。
假如她还记得,也许她所记得的,只是十七岁的许暮融。
而二十六岁的许暮融为她哭,她还会不会知道呢?
……
相思如梦,梦醒时乍暖还寒,心却似迷失在小河的彼岸。
刻骨难忘,那些曾经有过而又踪迹难寻的温暖。
寻不到,徘徊于梦的河岸。
寻到了,心已碎成一座冷冷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