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回去。”江鶦跪在床畔执起江琮右手,观视掌心横亘交错的伤痕,如同直面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把他的手贴在脸颊,没有流泪,意识疲倦却也平静地走入梦境,梦里只有她一个人,天高而远,风大且急,面前是昭还寺山脚下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她独自坐在高高的坡上,看云起云灭,花开花谢,等待命定的那人经过,也等待梦醒的一刻。

第101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1)
第八章 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
太阳很早就挂在了天上,晴光朗朗,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祭祀队伍辰巳相交时便来到无尘山下,皇家独有的明黄旗幡迎风招展,在猎猎声响中迤逦朝着山顶移去。
江鶦打开了所有的门窗,风灌进来,纱帘舞动。多日不见的强光刺痛了江琮的眼睛,他挡住眉弓努力地想要撑坐起来。
江鶦急忙过来扶住他,“屋子太闷了,我通通风,冷吗?我拿件衣服给你披上。”
“不冷,就这样开着吧,好久没晒太阳了,我还想出去走走呢。”
江鶦一笑,“你是该出去走走了,今天是皇陵冬祭的日子不说,明天又是元宵节,外面有多热闹,想想也羡慕,谁让你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
“你会陪着我吧?”江琮倚靠在她胸前闭上眼,嘴角浮着一抹笑意,“皇陵冬祭你怎么没去?玉书去了吗?”
“玉书去了,父亲也去了。”江鶦淡淡开口,微微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开来,抬手抚上江琮的额角,“家里不能一个人没有,我就留了下来。”
“你可是太后呢。”
“这个太后任性妄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来都是我不好。”江琮笑得更深些,抬起头来,“冬祭还有好几天吧,过两天我好些了,我们再上山去。”
江鶦轻轻嗯了一声,别开脸去看着外面的阳光,“真希望花能快些开。”
“怎么了?”
江鶦低头,目光交汇后微微一笑,“以前都是我陪你看,这次也该换你陪我了。”
“你想去哪里看?”江琮伏在她的膝头,轻轻闭上眼。
“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吧……”江鶦有些出神,喃喃自语了一句,“江南好吗?”
江琮一怔,睁开眼来,太阳穴突突地痛起来,他没想到江鶦会突然提及这个地方。长久以来江南好像成了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一块不愿踏足的禁地,因为陆抉微的缘故,他们宁肯将那里独有的温柔和旖旎从憧憬中抹煞。

“为什么?”
“我去的时候是深秋,气候清爽,那里的环境很适合养病,春暖花开一定也很美,我回来的路上都在猜你会不会喜欢。”
“那里太远了……我怕我撑不到。”江琮苦笑一下,还想说什么,猛烈的咳嗽突然冲出喉咙,胸膛一阵急剧起伏,下面的话已无力说出。
江鶦惊醒,连连拍抚他的背,却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来,江琮轻轻抓住她的手,“你实在喜欢……就多去去吧……想待多久都可以。”
“好了,好了,我哪里也不去,只要和你在一起就行了。”江鶦一阵酸楚,眼泪又要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变得这样软弱,更不敢相信江琮会变得这样虚弱,连江南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其实你说得对……江南是个好地方,尤其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应该去看看的。为什么我以前还走得动的时候没有去呢,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江琮的声音又平缓下来,只是更低了,自言自语似的。

第102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2)
江鶦害怕地俯下身,紧紧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唇贴在耳边,不让自己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还来得及的。”
“是吗?”
“嗯。虽然路途遥远,可我们这就动身的话,一定能赶在花开之前到。我回程路上经过一片林子,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我猜都是桃树,你想想,那些花全开起来是什么样子。”

江琮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她说话的气息轻轻吹到脸颊上,那些话像响在了心里,不知道内容,只觉得温柔。实在是困了,可他不想睡,也许一睡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因为这份值得眷恋又近在咫尺的温柔,他从没有如此恐惧死神的来临。

江鶦低下头,他的脸藏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像被庇护着一样,多年前他们在家中闯了祸,江鶦都会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而他总是挣扎着跑出来顶撞父亲,没有哪次是安安静静的。江鶦忍不住轻轻笑出来,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竟是如此漫长。

“你等我,用不了太久我们就能动身。不管成功失败,至少我们不用再分开。”
此刻,冬祭的队伍已经到了皇陵,无尘山最核心的部分,安睡着圣朝开国以来所有尊贵的灵魂。宣读祝文的声音和风一起回荡在上空,没有人察觉到其中隐藏的异样,就在百尺深的地下,锦军第一支精锐部队正和那些贵族的棺柩相伴,等待起兵。

冬祭第一个夜晚降临,寒风呼号,隐隐传送一丝不祥,江鶦的轿子趁着夜色上山,皇亲国戚都已歇下,没有谁知道太后驾临。轿子是玄色,不甚起眼,加上夜深人乏,几个值更的侍卫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不必声张,皇上呢?”
“皇上在寺里。”
江鶦嗯了一声,走出去后又突然回身,“摄政王呢?”
那侍卫长愣了一愣,“王爷应该和住持在一起。”
执事僧引江鶦来到门口,屋里,玉书早已睡熟,江鶦在床沿坐下,静静凝视着,仿佛看不够一样,目光不移,眼也不眨,直到有人进来,才慢慢回头。
“卑职已经查问过,神威军和神武军都在山下驻扎,留守皇城的只有龙武军和神策军。”
江鶦略微思吟:“龙武军本职是维护皇城治安,大可以巡夜的名义派出,分散戍守街巷,如此一来只余神策,十卫禁军中,以神策兵力最强,而且全军上下又只听命于摄政王一人,连枢密院的兵符也无法调动,颇有些麻烦。”

曲清皱眉道:“卑职本以为摄政王一定会带神策随行,毕竟这支禁军追随他多年,部将都是心腹,谁知……”
江鶦摇一摇头,“临时改留神策,一定是因为江琮的缘故。”
曲清敛神一想,试探说:“若是如此,恐怕只有想点办法让世子出宫了。”
江鶦一怔,断然拒绝:“不行!他身体很弱,必须静养,根本不能挪动。”
曲清跪下苦劝:“太后明鉴,如果不能引开神策,等于夺宫无望,大家多日来的努力付诸东流,多少人将因此丧命,皇上也难逃此劫,事已至此,求太后三思!”
江鶦突地一惊,回头看向榻上的儿子,许久没有说话。
曲清轻唤数声,她才缓缓转过来,烛影在她脸上晃动,一如飘摇难定的决心。
“……好,我想法子带他出宫,明天是元元宵节,燃放烟花宫灯的人一定很多,为免混淆,改以烽火和狼烟为号吧。”
第103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3)
曲清领命而去,江鶦又坐了一会儿,觉着到了不得不走的时辰,终于站起来。佛瞻寺的长廊上一片昏暗,江鶦跨出来时隐约意识到什么,但退回去已不可能,心里不知该怎么面对,索性抬起头,直直朝来人望去,迟疑半晌,轻轻喊了一声:“父亲。”

“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看看。”江寄水向屋里一望,“玉书睡了?”
“嗯。”
“一切都很平安,你放心。”
“嗯。”江鶦低下头去,不看他的眼睛,要面对的不是他,而是整个现实,“江琮……也很好,您放心。”
“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江鶦摇摇头,黯然地别开眼去,“父亲……连父亲也没有办法救他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这沉默令人难以忍受,江鶦抬起眼,却发现江寄水没有看她,记忆中继父一直有着鹰一样犀利的眼,温文平静却能穿透一切,从不曾像现在这样,也有混浊暗淡的时刻,良久,江寄水淡淡一笑。

“生死有命,我能为他做的还不如你多。回去吧。路上小心。”
江鶦颤抖了一下,有泫然欲泣的感觉,她不知道冥冥中究竟是什么一手铸成了敌对的结果,可笑的是利用和背叛后,他们却还能这样温柔真诚地关心对方。
“父亲……”
“说吧,我听着呢。”
江鶦鼓起勇气,“明晚元宵节,我能不能带玉书下山?江琮也很想他……就一个晚上。”请求出口后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动,一下子担心起来,害怕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江寄水只是凝视着她,浅淡一笑,“好,明天下午我让人护送他回去。”
江鶦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只能告辞。
江寄水拉开毛氅的系带,褪下来给她披上,“风很大,别着凉了。”动作如此平静轻柔。
江鶦抚着毛氅边沿,低头转身走开,按在胸前那只手微微发抖,心里忽然变得一片空茫,夜空中的星子前所未有的黯淡,她一步步走出父亲的视线,清楚地感到他一直望着自己,目光不曾移开。

最初凝结的仇恨早已瓦解,不知剩下了什么。可是仇恨铺就的道路却还在延续,她走了太远,已经无法回头。
回到王府,江琮还没有醒,江鶦轻轻在他旁边伏下,撩起一绺散开的长发缠绕于指间,看它像个被捆缚住的不安分的精灵,稍微一松就迫不及待地逃开。正纠缠得上瘾,忽然看见江琮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个淡不可见的微笑,眼睫无力地颤动几下,掀了开来。

“是梦见我了,还是早就醒了在装睡?”江鶦也笑了。
“都不是……你拉得我头皮好痒。”
“已经是元宵节了,很快街上就会变得热闹起来。”江鶦搀着他坐起来,拉开毛氅一同裹住两人,“你想不想去看?”
江琮微微阖了眼,闻言勉力睁开,“想啊……我多久没出门了?”
“是够久的。”江鶦拿自己脸颊贴着他的脸,一样冰凉,她刚从外面回来,可是江琮已经在被子里捂了几天,体温丝毫不见升高,“我刚去看过玉书了,他很好,父亲答应让他明天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你累吗,是不是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江琮转过眼来望着她,那些触摸不到的憔悴, 此刻都清晰映在瞳仁里。
江鶦想摇头说不,疲倦却冲破了伪装,“是啊,我好累。”
第104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4)
“上来睡一会儿吧……”江琮轻轻开口。他本该劝江鶦去另外的屋子休息,可是他怕,分分秒秒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朝夕相对的快乐让他留恋,已经顾不得伦理的分量。

江鶦微微一笑,没有拒绝,弯腰脱了鞋袜,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依然紧紧地抱着他。两个人都闭着眼睛,却都无法入眠。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相拥,暧昧和哀伤在帘帐里流动,厚厚的锦被模糊了缠绵的轮廓。

“你真的不恨我了吗?”仿佛觉得这一刻旖旎得太过虚幻,江琮又睁开眼睛。
江鶦在他怀里轻轻一动,良久抬起眼来,“恨这个词太轻了,恨与不恨,已经不足以改变我们的将来。”她这么说的时候,脸微微侧偏,因此声音就落在江琮耳边。
江琮哂然一笑,“那……爱呢?”
江鶦没有回答。空旷的脑海里,忽然想起很多人,少辜和熙瑞的名字先后浮现,炽热的爱,浓烈的爱,到头来不过烟云,只在午夜时分想起还会淡淡地忧伤一下。
但是江琮……多年后自己对着空空的帷帐,会像想起少辜和熙瑞一样回忆他吗?江鶦一个激灵,紧紧闭上眼,拥着他的手臂又紧三分,声音颤抖得蜷缩起来,“不要……别离开我……”

外面狂风呼号,大地在寒冷和即将降临的危机中战栗,江琮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一句无心戏言竟让她泪流满面,他不敢再问,只能拂去江鶦脸上横亘的泪痕,滚烫的泪水润湿了冰冷到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此时的幸福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们只能全力拥着彼此,仿佛自己是对方天地间唯一的依靠。

天色一点一点放亮,风声逐渐小下来。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阳光,只有驱不散的乌云,江鶦一觉醒来,下意识抬眼去看江琮,见他睡得平稳,握在一起的手也好像有了点温度,这才放下心,外面有婢女轻轻叩门,江鶦坐起来,抬手一摸发髻,凌乱不堪,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梳发的时候她努力回想这一夜的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这是无梦的一觉,还是她根本就给忘了。
江琮已经醒了,靠在床头静静地看她梳妆,偶尔视线相交,都了然地微微一笑。
“你想去哪里看灯?”
“你说呢?”江琮想了想,心里有个答案,却故意不说,又把问题掷回给她。
江鶦也不再推辞,“去崖廊吧,那里高,大半个长干城的繁华都能尽收眼底。”
江琮浅笑,所想不谋而合,所以忍俊不禁,“只是台阶太多,爬上去能要了我半条命。”
“让轿子慢慢走。”江鶦拿着梳子过来,让江琮伏在膝上,慢慢给他梳发,“轿子坐两个人,会不会有点挤?”
江琮笑一下,“父亲把八百神策军留给你差遣,现在是非常时期,带他们一同随行吧。”
“你决定就好。”江琮闭上眼,脸颊蹭过江鶦裙裳上的牡丹图案,绸缎质感柔嫩,隐隐伴有熟悉的冷香,再没什么能比这种气息更令他心安。
中午他们就动身前往锦绣崖廊,傍晚抵达,玉书不久也来了,急不可待地扑入江鶦怀里,江鶦还来不及抱住他,他转个身又挤到江琮旁边格格地笑。江鶦无奈摇头,视线落到窗外,崖廊一向安静宁谧,毕竟当初熙瑞命人修建的本意就是为了让她远离宫中喧嚣,可是今天不同寻常,凭空多出的八百禁军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窒息。江鶦一边在心中估计着曲清等人的现况,一边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杯。

第105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5)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可是已有耐不住性子的民众开始燃放烟火。那些灿烂的花儿在深蓝色的空中零星稀疏地盛开,逗得玉书没了吃饭的心思,时不时地往外瞄。
饭后他们来到临崖的长亭里,天气非常干冷,也许又要下雪了,可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这份寒意,江琮专注地望着夜空,今夜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如果不舒服,告诉我,我们立刻回去。”江鶦紧紧挨着他,不顾旁人的目光,把脸贴在他的颈侧。
“我很好,这么多天来就数现在最高兴了,别这么扫兴,玉书呢,把他叫来吧。”江琮笑了笑,仿佛是为肯定一般,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
玉书早跑得没影了,半天才找回来,撒娇似的挤进两人中间,这时长干内外已经一片辉煌,天上烟花,地上宫灯,分不出哪是人间,哪是夜空,江琮出神地望着,忽然轻笑出来,“你看,到处都这么漂亮,只有我们脚下那块地方最最黯淡。”

江鶦也低头看去,跟着莞尔,却也哀伤不已,他们脚下的正是皇宫,没有一丝喜庆的气氛,甚至,没有一点亮光。
“我不该让你进宫。”江琮的眼睛暗下来,“这没有人气的地方,当初奶奶指婚,我应该反对到底。”
江鶦却摇一摇头。她想起老太后的本意是要她守住父亲的身世之谜,恐怕做梦也料不到有天她竟会倒戈向阮皇后一派,迎她的儿子入城,“那是奶奶的心愿。再说,她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一生勾心斗角,以铲除异己为乐事吗?”江琮淡笑一声,“我不要你过那样的日子,我要你真正地开心。以前我说过,我不后悔杀秦少辜,可是最近我居然开始后悔了,如果当初让你跟他走,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我们仍然会成为敌人,但你一定比现在快乐许多……”

“别再说了。”江鶦不忍听下去,好几次她险些要将“他还活着”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每每话到了嘴边,满腔冲动就一点点湮灭在江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半晌温文一笑,“不要再提他了,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过去,就算现在再遇到,也不会发生什么。”

江琮摸到她袖子下的手,轻轻捂住,“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就是喜欢上了你。可我最后悔的,也是喜欢上你,却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算了,这么好的气氛,尽说些后悔不后悔的话,未免煞风景,要是有纸鸢就好了,你看今天多热闹,说不定天上的神仙也被惊动了,这时候放纸鸢,他们多半会收的,你有什么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江南。”江鶦垂下眼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可江琮还是发现了,冰冷的手指来到她脸颊,接住了那滴泪水。没有站稳的珠子滑下指尖,润湿了掌心的纹路。
一番周折后终于有宫女取来纸鸢和笔墨,江鶦略略一想,把笔塞到江琮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江琮会意,笔尖落在纸上那一刻,心中竟冒出多年前在长暇寺中所见的佛句,不由自主地流淌于笔端。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江鶦的手随他而动,字迹仿佛总合了两个人的风格,有一点怪,江琮微微一笑,江鶦转过脸,“这也算心愿?是你自己说,不能写伤春悲秋的东西。”
江琮也自责地笑起来,“我想不出写什么了,还是你来写吧。”
第106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6)
江鶦贴在他耳边轻轻问:“你没有心愿?”
“我的心愿……”江琮望着没有写完的诗句,悬空的手忽然颤动一下,毛笔自指间滑落,墨迹和暗红的血滴一起模糊了那行字。他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下去,江琮低头看见自己衣领上有血迹慢慢洇开,熟悉的冷香包围了他,一切都仿佛瞬间发生的事。

“我的心愿……”江琮自嘲地一笑,“实现不了……我只想……和你从一开始就相爱,而不是现在……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我身边,小时候……你不该走进我的院子,不该对我笑……”

江鶦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除了紧紧抱住他外,一筹莫展。可是再强的力量也阻止不了体温的流逝,她把江琮拥进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却只能感到彻骨的冷意一点点侵蚀了身心。

数十尺之外,玉书一心一意望着璀璨的夜空,更远的地方,八百禁军滴水不漏防范着危机,没有一个人朝他们看来。山下壮阔的长干城里,烟花灯会已到达最高潮,空中花火流转,大街小巷被装点成了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江鶦绝望地抬起头,发现作为起兵讯号的狼烟不知何时袅袅升起,迅速弥漫,浑浊了整个天空。

火光驱散花灯夜市,潜伏于市井的锦军率先起兵,皇陵内的兵力立即响应,牵制山上禁军,几乎是同一时间,乾悉门和东直门的骑队,一队攻入皇宫,一队打开城门,分散巡夜的龙武军不及回防,更没有想到宫中留驻的禁军都已倒戈,锦军在左右羽林的疏导下长驱直入,不知所措的宫女和内侍惊叫着四处奔逃,秦少辜提剑步入殿中,沿途不断沉声命令兵士们不得滥杀无辜。

山顶上的崖廊里,江琮在凛冽的寒风中睁开眼,耳边是江鶦低低的哭声,他微笑着想要安慰她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割断。
“御医就来了,你别动。”江鶦擦去眼泪,慌乱地拉开毛氅包裹住江琮。
“……那是什么光?”他们在临崖的长亭里,半个长干城尽收眼底,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也看得清清楚楚,江琮轻轻抬眼向江鶦望去,却只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早已知情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愿往那方面联想。

“锦军入城了,是我让人把他们放进来的。”江鶦漠然地望着火光,垂下眼帘,“我瞒着你和父亲南下去见四公子,与他们密谋促成了此事。”
江琮怀疑自己到了弥留之际,连话都听错了,“为什么?”
“这个皇位不是我们的,既然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那就还给他吧。我不要玉书像熙瑞一样,一辈子都捆缚在上面,不为它生,却因它而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我背叛了你和父亲,已不配身为太后,神策军就在你的身后,下令杀了我吧,我没有怨言。”

江琮浑身一颤,喘息微窒,懵懵抬起眼来,朦胧的夜色里,江鶦的眼睛被烟花和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快步走来,见他们伏跪于地,不由愣了愣才出声禀报:“卑职龙玉海,见过世子太后,山下似有异变,是否让卑职带左队前去查探?”
江鶦没有说话,锦绣崖廊虽然远离皇宫,可是建在山顶,居高临下,地势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神策军立即发兵制肘,锦军成败仍是未知。安静地等待中,只闻长亭上空风声穿梭,许久,江琮沉声道:“不必了。”

第107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7)
江鶦一怔,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转眼望去。
江琮脸色虽然苍白,却平静安稳没有波澜,“皇上和太后的安危最重要,传令下去,全军留守,不许擅离。”勉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
龙玉海迟疑道:“世子的病……”
“我没事,你去吧。”江琮轻轻握住江鶦的手腕,声音柔和,“扶我起来好吗?”
“为什么帮我?”良久,江鶦低低出声。
江琮静默片刻,最终把头靠在她颈侧。
“我知道你有多恨这里。你说要出宫散心那次……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答应你的那一刻,就是我在跟你永别,没想到你会再出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知足了。”
“傻瓜。”江鶦想笑,可是泪水模糊了眼睛。
“你不能失败……你败了,父亲不会放过你,还有玉书。我日子不多,管不了家国大义了,他却不行。”
“我懂,你别再吹风了,我们回屋里去。”江鶦抬手挡在江琮面前,唯恐寒风把他的脸颊吹得更凉。胜败在心里早已轻得像纸一样,明天,未来都不再重要,满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把这一刻延续下去。

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江鶦正在锦绣崖廊时,秦少辜下意识就要冲出,却被陆抉微扬扇挡住去路。
“崖上有八百神策,那是整个京城最强悍的一支禁军,你有把握突围吗?”
“他们母子也许会沦为人质。”被挟持尚是乐观估计,以江琮不容背叛的个性,极有杀之后快的可能。
陆抉微望着山顶方向思吟片刻,转过身来,“好,我与你去吧。”
崖廊之上,江鶦刚把江琮扶回屋内,拧干了绢布擦拭他唇角残留的血渍。玉书也在一旁,此刻无论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发现自己正与最心爱的另两人相处,这份温柔和欣意弥散开来,就算是烽烟战火已烧到身边,也觉得心平气和,无所畏惧。

龙玉海匆匆步入,半跪于地。
“外面有两人要求见世子,自称……”
“自称什么,锦军头领吗?”
江鶦已经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顿,回头看来,却只见江鶦满脸平静。
“自称陆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还活着啊……”眼风轻转朝江鶦瞥去,“你已经知道了?”
江鶦点点头,解释的话忽然都哽在了喉头。
“你见过他了?去江南的时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缓缓点了点头,“他就是圣朝的新君,当年送往锦国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双唇抿得更紧,许久开口,却不是向着江鶦的方向,“让那两人进来。”
江鶦咬着下唇,脸色泛白,声音微颤:“你觉得我是因为旧情,才迎他回京的吗?”
江琮没有说话,轻轻阖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后的力量来迎战那人,江鶦有一丝忐忑,可是恍然中觉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紧了点。
一念之间,陆抉微与秦少辜已经双双跨入门内,江琮目光将二人观视一番,最后落在引路的龙玉海身上,语气平淡:“都出去,让我们单独说话。”
龙玉海深知这两人能耐,虽心有余悸却无计可施,只有勒令二人解剑后捧着退出。
江鶦抬起眼,正与秦少辜四目相对,彼此视线都没有逃开,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醒后只觉空茫,爱恨悲欢,仿佛百年前那般遥远,无法想象,整个国家的命运竟牵系于他们最初的懵懂情窦,那些无知、天真、快乐和忧伤,一丝一丝如涓涓细流汇聚成磅礴江河,最终写就了历史。

第108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8)
陆抉微自己寻把椅子坐下,云淡风轻地出了声:“世子别来无恙,陆某最近被五侯府逼得紧,所以好久没来跟王爷和世子打招呼了。”
江琮冷哼:“一个圣国人,却引锦军践踏河山,大兴兵戈,杀你有错吗?”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皇真太后为封锁容王身世之秘,毒杀央帝,计除阮后,诛连相关大臣,陪葬的圣国子民我看也少不到哪儿去。可惜老天有眼,容王他老人家千算万算,始终是棋差一着,让人把铁证如山的锦匣送出了宫外。”

江琮脸色苍白,神情却仍然平静。
江鶦忽然站起,跪在了他的腿边,“事已至此,只有和谈一途,请父亲发令止兵,然后广诏天下,迎回新君。”
江琮投向她的目光有一丝悲意,默默无语。陆抉微敛了笑意,正色道:“烦劳世子转告王爷,只要今夜帝位易主,陆某保证那锦匣便从世上永远消失,孰轻孰重,就请他老人家自己掂量吧。”

硝烟一燃即止,朝市之间,还未流血已经平静。
宫中易主,正君归位,四年长战告一段落,驿道上,陆续可见返回家乡的兵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步伐蹒跚而坚定。
秦少辜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一处偏僻的别苑,刚刚跨入,一个孩子就险些迎面撞上。
后面追出来的宫女见状急忙抓住,跪下,“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孩子不明就里,抬着头问:“皇上?皇上不是我吗?叔叔,你也是皇上吗?”
秦少辜微微一笑,弯下腰来牵着他的小手,想说什么,心里却空空如也。
江鶦盈盈步出,一身素衣白裙,只在胸前结一条长长鲜红丝缎,乌发挽起,没有任何华饰。秦少辜起身,看她抱起那孩子,朝他轻轻鞠了一鞠,“再谢皇上不杀之恩。”
“你这么说,是存心让我难受吗?”
江鶦抬头,慢慢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把玉书交给了宫女,“我今夜要走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回来长干。”
秦少辜低下眼去,随即抬起,“好。”语气平静没有波澜,“去哪里?”
江鶦笑意更深了些,“江南。”
秦少辜静静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和他们初识那次一样,纯净温婉的笑容。曾几何时,他也疯狂涌起过守护这倾城一笑的念头,但他最终选择了成为更多人的未来,从那时起他已失去了守护的资格,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是压抑住心底的不舍,不让它们流于表面,哪怕一丝一毫。

“一路平安。”
“父亲……”江鶦惘思一下,犹豫着看去,“我是说,摄政王,你打算如何面对他?”
“摄政王今日上书,要求还政,从此不再过问朝中事宜,我已答应他回转清晏颐养天年,你两个妹妹的夫婿官职如常,不会有任何变动。”
江鶦点点头,微笑着别开目光,墙外的青空中,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箫声了吧。”
江鶦一怔,这句话中微有遗憾,却也释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叹一声:“一切随缘吧。”
月上柳梢之际,马车悄悄驶出别苑,穿过小巷出了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刻秦少辜正在宫中宴臣,其间难免谈议国政,酒过三巡,不知是谁起头,说着说着竟提到了昔日容王搜集玉器之事。
“一人好玉,全国争效,据说我朝每年采玉的数量,有九成都进了王府,王公贵族之间挖空心思,千金求玉,只为讨他欢心,以便日后飞黄腾达。”
这时一人起身进谏:“吾皇圣明,在座诸位,藏玉之风奢靡败德,不利朝纲,应废不留,臣恳请,查抄流连城内所有玉器,碎玉示众,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一片叫好声。秦少辜沉默不语,握杯半晌,淡淡道:“准奏。”
那个晚上,群臣趁着酒兴来到流连城内的摄政王府,将所有残存玉器摆设尽数砸烂,欢呼震天撼地,却没有一人知道新君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他们只觉得玉器是容王尊崇的象征,粉碎它就等于粉碎了那奢靡的野望。秦少辜在一片交错的玲珑碎影中静静流下眼泪,从此圣朝玉器不再流行。

碎玉的声音穿透云层,远远地传来,带着一丝凌乱不真实的梦幻感,像云中仙子的歌唱,唱一个人的一生,那歌声是玄妙天机无法参透。
江鶦微笑地想,她求了多年的自由其实就是这样一刻,车窗外缭绕的夜雾仿佛时空之门,不辨过去未来,只通向某一处幻境,那里鲜花盛开,草长鹰飞,无边无际,只有他们三个人。

“我们去江南。”江鶦低下头,带着幸福的微笑把唇贴在江琮耳畔,他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纸鸢,原本只在左翅写了一句佛诗,出发之前,江鶦握着他的手,将这后半句补上。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