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遣来出使吴国的官员,岂会是不懂礼数之人?
木槿心念电转,已吩咐道:“备车。夹答列晓”
她早已是太子府说一不二的人物,一声令下,那边主管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即刻为她预备妥当。
匆匆赶至驿馆,蜀使早已在迎候着,见木槿下了车,忙行了礼,便将她引往蜀人所住的那进院落。
院内,有男子萧萧落落立于一株老梧下,仰头看日渐稀疏的黄叶。
不过一身寻常的墨蓝衣袍,却风华倜傥,俊逸洒脱,淡然凝立之际,自有一份清刚贵气无声漾出。
听得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英挺面容已绽出明朗笑意。
他温和唤道:“木槿,你来了!”
“父…父…”
木槿向前挪两步,待要唤他,已凝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颗大颗泪珠滚落时,明姑姑、青桦等已一齐跪地。
“臣等拜见国主!”
萧寻来了-
宫中,涵元殿。
几名老臣正泣泗交下,论老临邛王慕容启生前种种功绩。
如今的临邛王慕容宣不如其叔威震三军,但行事四平八稳,颇得皇后欢心,群臣拥护。
世子慕容继初没能继承叔祖父的才干,却继承了二叔广平侯的风流。
他不但曾被许从悦、木槿撞破过和广平侯爱妾偷情,还悄悄截下了泾阳侯的两名美姬纳入府中,近日更借口请雍王爱姬教习妹妹箜篌,将她诱入府中奸污。
那被污的美姬正是许思颜送给许从悦的花解语。
许从悦性情虽好,也容不得临邛王世子这样张狂,一怒便唤了成谕让他将花解语领回,“从悦无福消受美人恩,不如请太子将她转赐继初表兄吧!”
许思颜听闻这个不成器的表兄居然欺负到雍王头上,着实大怒,待要和父皇商议着将他削职治罪,慕容氏一系的臣僚百般谏阻,时不时拿慕容启生前功绩压过来,令他很是头疼。
正烦恼之际,那厢亲卫过来传话,织布奉太子妃之命请他回去,不觉惊讶。
他深知木槿颇知政务,行事有度,绝不会无故要他回去,忙将此事压后,先随织布出宫。
宫外早已备好马车,迎他上车后即刻扬鞭飞奔,竟是顾湃亲自驾着车。
许思颜瞧见所行方向并非太子府,更是诧异,忙问道:“这是去哪里?”
织布迟疑了下,才道:“大慈恩寺,也就是锦王故邸。”
锦王故邸,便是当今吴帝许知言未登基前所住府邸。
许思颜一失神,“太子妃去了那里?”
“是,太子妃已先过去了,和…太子的一位至亲。”
“至…至亲!”
许思颜忽然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似有片刻的停顿。
多少年前,承运门外,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怔怔地落泪,“也许…很快吧!”
很快…
很快的意思,是指一别十七年吗…
心中有恨,更有泪
许知言少年时便精于佛理,与佛门高僧多有来往,登基后遂把锦王府舍给佛门,改修作大慈恩寺,也是为社稷苍生积德祈福之意。
但许知言再三交待,当年他曾长住过的万卷楼及附近院落不许翻修,依然密密锁着,并有专人负责洒扫收拾。
如今,万卷楼依旧藏书无数,不乏孤本、珍本。
但自从许知言搬出,除了每年七夕晒书,再不许人翻动分毫。
慕容皇后见楼阁久历风霜,朱漆剥落,墙面斑驳,也曾建议将其好好整饬整饬,却被许知言一口拒绝。
许思颜踏入万卷楼,已闻得另一边佛门特有的香火气息正袅缭传来,伴着僧人们悠扬缥缈的颂经声,本来急促的脚步不由轻缓起来。
整座府邸已与幼年记忆里的模样相差颇远,万卷楼却一如既往地清寂,甚至因着那陈旧发白的门窗梁楣,更觉苍凉淡泊,似已无声无息地与繁华尘世隔绝开来,深处于远离人间的世外幽谷。
楼内有洒扫的下人跪在道旁相迎,而楼内寂寂无声。
若非半掩的门,许思颜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推开门扇,但听嘎哑的“吱呀”一声,惊破多少年的沉默。2有浅金的灰尘星光般飞舞于漏进屋的几束阳光里。
陈旧木香伴着陈年书香缓缓地萦到鼻际,与十余年前一模一样的陈设撞到眼底,时光仿佛已在某一刻停滞。
他依然是那个四岁的锦王府小世子,莫名其妙地在女人的权谋间中了一回毒,萎蘼不振地倚在慕容雪怀里。圆溜溜的眼珠转动之际,忽就抓到了门前那个似在哭又似在笑的绝色女子。
他唤她,“姑姑。”
“思颜!”
她笑着应,却在为他诊脉时,当着那许多的人,泪珠子嗒嗒地往下掉棼。
他伸出小小的手,便抓到了姑姑的泪水,笨拙地为她擦拭。
她湿着眼睫瞧向他,唇边努力地扬着,要给他最温和的笑…
“姑姑!”
许思颜忍不住低低地唤。
周围却极静,门外的风扑进来,吹动书案上压的一叠纸笺,温柔的飒飒声。
屋内不见一个人影,却似乎处处都是人影村。
在他尚未出生的时光,留下一串串绮丽而明朗的梦影。
他的父皇是如此清冷寡淡的人,可他偏能在父皇默然凝坐时,感觉到他年轻时曾经的欢喜和梦想。
若嫁给父皇的不是慕容雪,而是她,如今的父皇该是什么模样,如今的他又该是什么模样?
-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
织布垂手跟在他身侧,全然没有寻常的活跃伶俐,神色凝重里有一丝难掩的伤感。夹答列晓
见许思颜失神,他轻声提醒道:“在楼上。”
“噢!”
许思颜心头时冷时热,终于提起袍角,拾步上楼。
踩着老木梯,沉闷而喑哑,像谁正哼着一支古老的歌谣,在远远的佛门梵唱间顾自地逍遥着。
“大郎!”
木梯上方碧角裙角一闪,木槿已快步迎过来,哑哑地唤他。
明净的面庞泪痕斑驳,通红的眼圈下依然有泪意在涌动。
“木槿!”
他握住她发冷的手,正要开口相询,便见木槿转头看向另一边。
一架极清雅的乌檀木蜀绣山水屏风将那边挡住,青桦及数名眼生之人正在屏风前守护。
那几人粗布便袍,衣着甚是寻常,却身材矫健,目蕴精光,且暗藏刀剑,举止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绝顶高手。
见青桦屈膝行礼,他们也急忙行下礼去,神色恭敬,却手足轻捷,再不曾发出一点声响,更不曾出语招呼。
无疑是天下最顶尖的护卫,却并非吴人。
许思颜不觉放轻了脚步,被木槿牵着,慢慢走向屏风后边。
前方窗户大敞,清澈的天光照着成排的书卷和古雅的琴案。
红泥小茶炉上烹着茶,茶香四溢。
金丝榻,美人卧,鬓发微乱,却难掩天姿清丽,国色无双。
墨蓝衣衫的清贵男子提起茶壶,慢慢倒向桌上的四只茶盏。
他不时瞧向榻上美人,眉眼虽憔悴,神情却沉静而温柔。
许思颜顾不上其他,先扑上前瞧榻上女子。
她面容清瘦,但敷了薄薄的脂粉,看不出真实的气色。
此刻她偏了头仿佛正睡得香甜,模样安谧美丽,直可入画。
“姑…姑姑!”
可许思颜忽然间便惊慌起来,跪到榻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不复儿时记忆中的柔软温暖,瘦瘦的,入手便能觉出那细细的指节,掌心只微微地温着。
他低头瞧她的手,才觉她已瘦极,苍白的手背看得见淡青的血管。
她的脉搏跳动得也很微弱。离得近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药味。
清贵男子弯腰扶他,轻声道:“让她再睡会儿,一路上太乏了!”
许思颜瞧见他便止不住的满腹怨愤,站起身一把揪了他衣襟低吼道:“怎么回事?你…你怎么照顾她的?”
木槿连忙拉他,低声道:“大郎,别扰了母后休息!”
清贵男子已退后一步,叹道:“没礼貌的孩子!”
木槿将许思颜扯到身后,勉强弯出笑意,说道:“父皇没生气,大郎…是有些失礼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理所当然的口吻,顿叫许思颜噎住。
而木槿已暗暗瞪他一眼,又伸出手来,在他的胳膊上用力地拧他。
虽然意外之极,但许思颜早已猜到,来的人就是蜀国国主萧寻与国后夏欢颜。
蜀国虽是吴国属国,地域狭小,但土地丰饶,国富兵强,连吴帝也不敢轻觑。景和帝时,萧寻便曾以蜀国继承人的名义,强硬干涉吴国立储之事,差点将许知言逼入绝境。
萧氏早去帝号,与吴帝份属君臣。但许思颜尚是太子,且萧寻又是其长辈,此时私下相见,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向萧寻行礼才对。
许思颜静默片刻,到底行下礼去,“思颜见过岳父大人!”
萧寻已轻笑相挽,“先坐下喝盏茶吧!只怕…还需等一会儿才能醒来。”
他这样说着,目光凝于夏欢颜身上,已是揪痛难忍。
木槿忙将萧寻方才亲泡的茶水先奉一盏给父亲,再端给许思颜一盏,自己也取了一盏,坐到许思颜身畔喝着。
蜀国国主亲泡的茶,自然世所罕有。但入口有无滋味,只各人心里知道。
许思颜和木槿的目光,已不约而同投向剩下的那盏茶上。
这盏茶自然是为夏欢颜泡的。
可她依然沉沉睡着,对身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眼前已不再年轻的病美人与记忆那个温柔含笑的清灵女子重合,许思颜有些恍惚,眼前也一阵接一阵地模糊。2
他终于忍住泪意,问道:“她…怎会病成这样?不是说,她的医术无双,世所罕见吗?”
萧寻坐到榻前,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眼底闪过疲倦和绝望。
他叹道:“医者不自医。你们的外祖母同样是一代名医,也是倒在这病上,当年欢颜费了多少心思挽救,到底没救回来…”
许思颜从未听父亲提过此事,对这外祖母更是一无所知。木槿少时却听人多次提起,只觉滚烫的茶水犹不能熨热发冷的指尖。
她哑了嗓子问道:“难道母后的体质与外祖母相似,所以才和外祖母患了同样的绝症?可我听闻外祖母病后犹且自己调理,撑了五六年方才病发…棼”
萧寻忽抬眼看向她,唇边笑意苦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舍得一早安排你亲事,小小年纪就把你嫁给这头不解风情的大尾巴狼?”
许思颜、木槿俱是心头剧震,木槿正端的茶盏握不住,从手中直跌下来,淋了一手一裙的热水。
许思颜明知那茶是刚刚煮沸的,连忙起身替她擦拭收拾,又察看她的手,低问道:“烫伤没有?我叫人去找药。”
木槿摇头道:“没烫着。我只是…眼睛难受…”
她果然是眼睛难受,泪水已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夹答列晓
她本就发育得晚,十四岁时连癸水都不曾来,便被父母远嫁异国,还嫁给许思颜这样的风流公子,心中未始没有怨念,再不料会是这样的缘故村。
萧寻握住妻子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浮动泪光,却笑道:“我承认这事做得很不厚道。我就明着欺负许知言不会亏待我家木槿,生生地逼着他替我养女儿,我便能抽出身来,带欢颜游赏山水,顺便寻访名医和对症良方。”
木槿哽咽道:“父皇带母后在北狄这许久,是因为外祖母在谯明山隐居过,那里植有大量对症药材?”
萧寻低首,嗓间终于哑了,“我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差点误了她最后的心愿。”
他抚摸着榻上女子的面庞,低低道:“对不起,小白狐…”
夏欢颜若有所觉,鸦羽般的浓睫便微微颤动,眉心亦皱起,叹息般呢喃道:“知言,等我…”
屏风后忽有闷闷的一声响,像哪个守卫不小心撞到了屏风。
屏风内的人再也无心顾及那点小小的动静。
许思颜定定地站着,不敢置信般地自语:“父…父皇?”
萧寻却不意外,俯身问道:“要不要叫人请二哥来?”
“别…别告诉他…”
夏欢颜摇头,一行清泪缓缓滚下腮来。
“好,好…小白狐你别哭,依你,我都依你…”
萧寻抬手为她拭泪,自己却再克制不住,已有泪水盈了满眶。
明姑姑已忙忙将一直温在暖炉上的药呈过去。
萧寻将夏欢颜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接过药,尝了药温,才一匙一匙地喂她。
木槿道:“我来。”
才要上前时,只觉脖颈一紧,已被许思颜从后拎住,拉得退后一步。
等她站稳时,已被许思颜挤到了身后。
他已接过萧寻手里的药碗和药匙,有些笨拙地舀了药汁,小心地送到夏欢颜唇边。
“姑姑,喝药了!”
他哑着嗓子唤。
夏欢颜秀眉蹙了蹙,似在皱眉苦思什么,一时却又记不起,阖着眼竟没有张唇。
“姑姑…”
许思颜又唤。
萧寻低咳着清了清嗓子,才能压下嗓间的沙哑,低低道:“思颜,你不该…叫她姑姑。”
许思颜眼底顿有波澜涌动。
药匙跌在碗里,轻而清脆的“丁”的一声。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遥远陌生却又莫名亲近的女子,淡色的唇颤了几颤,才沙哑道:“娘…”
不过那一声,那一个字,心头便有什么决了堤,挡也挡不住地汹涌而出。
“娘,娘亲,我是思颜!娘亲!娘亲!娘亲…”
只在顷刻间,原先唤不出口的称呼,已被他唤了无数遍。
娘亲,娘亲,娘亲…
这是他水性杨花、抛夫弃子的娘亲,这是他一去再不回头的无信无义的娘亲,这也是他足足记恨了十七年的娘亲…
而他此刻却只能跪于地上,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声声地唤她,盼她睁开眼来,再看他一眼。
原来他从未恨她;原来他一直记挂着他。
思颜,思颜,思念欢颜的,不仅有许知言,还是他许思颜。
从四岁起便知道,从此便抱着满腔不能也不敢说出的孺慕之情。
有水珠自他面颊滑下,跌落,在雾气袅袅的药汤里漾开圈圈涟漪。
木槿从他颤抖的手里接过药碗,在他身后跪了,然后环抱着他的腰,已是泣不成声。
夏欢颜清瘦的手摸索着反握住许思颜的手,混混沌沌的脑中,有小小的身影从模糊到明晰,从娇软无知的婴孩到稚拙可爱的幼儿,渐渐历历在目。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虽然没有神采,却依然是极美好的形状,且瞳色清莹,干净得不染纤尘。


慢慢地寻到了焦点,她认真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年轻男女,神色有些凄惶。夹答列晓
二十出头的模样,与四岁幼儿自然差别极大。
许思颜正猜着她是不是认不出他,夏欢颜忽弯了弯唇角,像要绽出一道笑意,却有泪珠顺腮滚落。
她道:“对不起,思颜。我骗了你,我没能陪你用午膳…”
“午…午膳…樯”
许思颜恍惚,似又回来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
“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吧!”
他已被人抱在舆上离去,却又从舆上站起,踮着脚尖看向她,“姑姑,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凝立目送他的姿态,是他关于她最后的记忆。
清美无双,却决绝无情兢。
她骗了他,连同她很快会回来的许诺…
可她真的骗了他吗?
许思颜抱住他羸弱不堪的母亲,终于呜咽出声,“不是,娘亲没有骗我…娘亲只是回来得晚了,晚了十七年…”
夏欢颜听得欢喜,低喘着笑道:“原来思颜并没怨我。这些年我可担心了,就怕你记恨我失了信约…”
她抚向高大健壮的儿子,又看向木槿,眼底便有了光彩,唇边更有欣慰的笑意微微绽开。夹答列晓
虽然青春不再,清瘦不堪,依然风华绝世,清美出尘。
她无奈道:“其实,我一直想…一直想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被耽误,足足耽误了那么些年…”
许思颜、木槿不觉都看向萧寻。
夏欢颜极聪明,但毕生的聪明似乎都用在研究医道上了。
萧寻常常昵称妻子是“小白狐”,可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才是狐狸般的狡黠人物。若他想阻挠心地单纯的夏欢颜来吴国,只怕易如反掌。
萧寻也未回避他们暗含谴责的眼神,只将夏欢颜拥得更紧,柔声道:“嗯,怪我,都怪我耽误了你。”
夏欢颜却微微一笑,“不怪你,阿寻。其实我也不知道,若我来了,还舍不舍得回蜀都去。”
萧寻道:“到底是我错了。我该早些送你回来。”
夏欢颜叹道:“你也没想到,我病势来得这么凶猛吧?终日与药为伴,反让本该有效的药性在我身上失了效用…又或许,这是上苍在警告我们,生死天命,不该由我们医者干预?”
萧寻叹道:“是嫉妒我这十几年过得太悠闲自在吧?”
许思颜只觉母亲极瘦,瘦得已完全感觉不出半点生命的活力,愈发地心慌,急急道:“若是药性不够,咱们不能换更好的药吗?或者加大用量。父皇身体也不大好,故而这些年一直留心寻访名医,如今太医院便有几个极好的,我立刻去传他们过来为娘亲诊治!”
他侧头便要唤人时,夏欢颜已拉住他手,说道:“别…”
她已极弱,但这一拉居然极有力道。许思颜疑心,他略挣一挣,那干瘦的手指便会就此折裂。
他忙顿住,抬眼看向萧寻。
萧寻静默地坐在榻边揽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神色温柔沉静,竟然没有劝说之意。
许思颜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萧寻同样是一国之主,且夏欢颜擅长医道,往来之人多神医名士,若有万一可能相救,萧寻岂肯放弃?
夏欢颜稍稍用力,鼻尖已冒出细细汗珠。
萧寻替她拭着,轻声问道:“把药端给你吃?”
夏欢颜摇头,“苦得很,不想喝了。能回万卷楼里睡上一觉,又能看到思颜…看到思颜和木槿都那么高,那么大了,我开心得很,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萧寻沉默,然后道:“不喝便不喝吧!要不要我抱你四处走走?当年我住过的那间院子已经没啦,但万卷楼还是原来的模样。”
夏欢颜道:“不用啦,我方才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了?”
“看到廊下的兰花开了,大黄在阶下晒太阳,小白蹦蹦跳跳,一脚踩在了大黄的肚子上…它们两个在院子里奔闹,打翻了两盆兰花。”
夏欢颜侧耳细听着,忽笑道:“我好像听到大黄在叫了!它虽个儿大,打架却打不过小白。阿寻,你听到了么?”
许思颜、木槿俱是大惊。木槿簌簌落下泪来,牵向父亲的袖子,只盼父皇有法子唤回母亲神智。
萧寻正看向窗外。
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微凉的风吹动陈旧的窗棂,嘎吱嘎吱地低响着。大约到了晚课的时候,大慈恩寺里梵唱木鱼之声汇作一片,愈发缥缈悠远。
大黄是猎犬,小白是灵猿,都是夏欢颜少年时豢养,都曾救过夏欢颜的命,后来被先后带回蜀国,早年便已寿终正寝,哪里还会在封锁十七年的万卷楼追逐打闹?
但萧寻顿了片刻,答道:“嗯,我听到了。大黄太懒,养得太肥,自然打不过小白。”
夏欢颜便倚在他胸前笑了笑,眼皮渐渐地耷拉下来,呢喃道:“知言在弹他的琼响。阿寻你笛子吹得好,但琴技万万不及他。阿寻,你说,我何时才能治好他的眼睛呢?”

哭了…


许思颜再也忍耐不住,握紧夏欢颜的手哭道:“娘亲,娘亲,父皇眼睛早就好了!他现在是吴国的皇帝,他什么都能看到,也能看到…看到你。夹答列晓娘亲,我去请父皇过来好不好?父皇他…一直盼着和你重逢呢!”
“哦,不…不好…”
夏欢颜恍恍惚惚,好一会儿那游移的目光才抓住眼前的许思颜,便温柔地凝视着她,神智也略显清明。
她轻轻地笑道:“在谯明山养病这些日子,我写了一册医书,是专门针对他的病的,回头让阿寻给你。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保养,禁不住刺激。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别让他知道我死去…我死之后,不许发丧,就让他…以为我还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吧!”
许思颜紧握着她的手,好容易才呜咽着应道:“是,娘亲…樯”
夏欢颜低而促地喘息,浓黑眼睫似被露珠浸透。但她的笑意渐有苦求不得的疼痛和涩意流水般漫开,“思颜,我没骗你。晚了十七年,我还是回来看你了。可我骗了知言。十七年前最后一面,我说…我说…会回来看他。我不想骗他,可我…还是骗他了…”
萧寻柔声道:“小白狐,他不会怨你。”
夏欢颜道:“嗯,他不怨我,你怨我。对不起,阿寻,我一直不专心…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