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不动,立在珠帘前警惕地看他。
他便白她一眼,“我的媚毒已经过了…如你这般丑丫头,送我都不会再碰!睡你的去!”
木槿便道:“碰我的是畜生!”
许思颜答道:“畜生才碰你!”
木槿便松了口气,这才步入珠帘内,悄悄将衣带多扣了两道结,才和衣卧上床去。
许思颜瞧她忐忐忑忑地卧下,才撑着额慢慢垂下头去。
暖黄的烛光下,白瓷的茶盏映出他的面庞,黑眸若含水光,竟是悲喜莫辨。
他从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但眼前这丫头,和吴国那位容貌渐渐模糊的母亲,仿佛能轻易挑起他所有的愤懑,让他瞬间失态。
关于生母的回忆,向来是他的一个牢。
别人进不去,他出不来。
日复一日的位高权重金尊玉贵,只将那一处照得愈发冷沉阴暗。
但不知怎的,在和那死丫头一通吵闹后,那仿佛在心头压了多少年的块垒,仿佛松动了,并且…正在不知不觉间柔软。
似遇了暖阳的冰块,拂过春风的积雪。
他忽然觉得,这样孩子般的吵架,居然也会让他很快活。
转头看向那边床榻,却见琉璃珠帘内,水墨山水的纱帐密密垂着,连帐脚都牢牢压到了簟席下,再看不到那帐中人的模样。
他哂笑。
成亲三年,她倒没给晾够,居然还敢防贼似的防他。
既是夫妻,圆房早晚的事而已。
刚嫁过来时才不过十四岁,矮矮小小脸都没长开的小丫头,便是心中不曾横着那道沟壑,他也不会碰她吧?
如今看着还是小模小样,憨憨傻傻,却无疑已经长大了。
习武的女孩儿,发育得果然好,揉在掌中手感极佳;她紧张惊惧的模样着实有趣,微微颤悸的躯体着实诱人;且她唇齿间清清甜甜,甘冽得叫得沉醉…
他忽然间又有些躁热,连忙又倒了盏凉茶喝。
必定是媚毒尚未完全驱去。
必定是。
死丫头模样寻常,脾气倒是不小,怎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不过…真的可以考虑与他的太子妃生个孩子了。
-
木槿在床上辗转良久,却觉帘外始终静谧,许思颜虽久久未睡,到底没踏入珠帘内的意思。倒是她向外瞪得久了,困意阵阵袭来,不知什么时候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只听耳边莺声婉转,睁眼便见细碎的光线透过珠帘,琉璃珠儿颗颗透亮,柔润晶莹,忙撩开帐帷起床。
轻轻掀起珠帘,便见桌边的几张椅子拼作一处,许思颜正蜷了身子卧着,此时正睡得酣熟。
他的身材酷肖其父,并不十分魁梧,但个子甚高,蜷在狭窄不平的椅子上,想来怎么着也不会很舒服。
木槿便不由得有些心虚,抬眼瞧桌上时,原放着药膏的茶盏里,药膏已经不见了,只剩了碎成两瓣的玉盒;另一只茶盏里茶水未尽,却多了一堆红红的什么玩意儿。
木槿拿手指沾了一点,放到鼻际一闻,便知是极好的胭脂,匀面或敷唇都应极佳,绝对价值不菲。此时却被当作垃圾般丢在了残茶里。
旁边尚有一方沾着胭脂的巾帕,以及一只盖得好好的嵌宝小银盒。
木槿打开,果见里面已经装上了原来那玉盒里的褐色伤药。
她不由垂眸看向卧在椅子上的那年轻男子,似乎看到了他在她沉睡以后,四处寻觅着,然后在妆台寻到这小银盒,将胭脂一点点挑出,拭净,再将药膏小心装入的模样…
许思颜恍惚听到些动静,长睫一动,睁开眼时,正倒映着木槿出神凝视着他的呆呆模样,忙一边支身坐起,一边轻笑出声:“怎么?看你夫婿生得好看,看傻了?”
木槿顿时红了脸,却道:“是呀!看你脸上四道血痕,跟蜈蚣似的,真真是好看,好看得出奇!”
许思颜瞥她一眼,不屑地“啧”了一声,“你说话便说话,脸红做什么?以前倒不知道你这么会脸红!”
木槿道:“我一向便这样…谁像你脸皮厚比城砖,刀都戳不进,当然总是面不改色了!”
许思颜便瞅她的手,“哦,这都让你知道了!以后再有刺客,你万万别用什么宝刀宝剑,就拿你的爪子上,包管天下无敌!”木槿看向他那被她抓伤的面皮,不觉傻眼。
外面早有近卫在守候,听到里边动静,便道:“太子醒了么?可要唤人进去洗漱?”
许思颜心情甚好,将椅子挪回原位,说道:“进来吧!”
门被近卫轻轻推开,便见一队丫鬟鱼贯而入,捧着洗漱用具,却是个个屏息静气,谨慎小心。
容色俱是寻常,甚至和木槿比都相差甚远,连衣着打扮都是素素淡淡,再不见昨晚那些女婢的妩媚招摇。
许思颜瞧着她们恭顺谦卑的模样,叹道:“泾阳侯果然思虑周详,不愧是咱们家最贴心的亲戚!”
木槿盈盈笑道:“想来都是泾阳侯夫人身边的吧?体贴的必是夫人。”
许思颜侧目而视。
木槿便拿手指戳了戳身畔丫鬟的额头,问道:“是不是?”
那丫鬟只得答道:“奴婢等的确是夫人身畔的。”
木槿便笑眯眯地看着许思颜。
-
被引向前堂用早膳时,许思颜忍不住悄问木槿:“你怎么知道那些丫鬟是跟澹台氏的?”
木槿道:“你猜!”
这也能猜得出?
许思颜脸一黑,再不理她,却站着等另一边走来的楼小眠同行,负手笑问道:“小眠,昨晚睡得可好?”
楼小眠叹道:“如果没有太子妃送来的好东西,只怕真要夜不成眠了!”
许思颜道:“倒也不妨事。昨晚你遣来那美人儿,模样甚是销魂。”
楼小眠便瞅向他的脸,似笑非笑,“怪不得太子殿下今日模样如此销魂!”
木槿拿帕子掩了唇,清咳着掩饰笑意,脸庞却不觉又红了。
许思颜摸向脸上的伤痕,瞪了楼小眠一眼,“昨晚我便该睡你那里去,便更销魂了!”
楼小眠便轻笑道:“若太子妃没意见,微臣更无意见。虺璩丣晓横竖…咱们在一起也已经久了,对不对?”
木槿脸更红了,却终于笑出声来,“只要楼大哥认为对,那我一定没意见,绝对没意见!”
许思颜愠道:“小眠,你可知我有些厌你了?回头把你那个茉莉送我吧,只怕还更有味道些。嬗”
楼小眠的黑眸如一泓碧水明澈,温温雅雅看向他,“好呀!只是茉莉送了太子,微臣岂不是连个端茶的侍儿也没有了?越性太子连我一起收入府中吧!”
木槿拍手道:“那敢情好!我可以天天找楼大哥弹琴吹笛子!”
“…览”
许思颜无语凝噎,不知该怪好友太听话,还是怪小妻子太天真。
木槿便冲楼小眠做了个鬼脸,弯成月牙形状的眼睛映着朝阳溢彩流辉,灿烂到夺目。
看来,要对付一个不要脸的人,比他更不要脸显然是个行之有效且立竿见影的方法。
静德堂早已收拾得清爽典雅,帐帷屏风都换作素淡灵秀的,再不见昨日高歌艳舞之后的狼藉,连香炉都已搬走,只在案上置了新鲜瓜果,屋中便盈着淡淡的瓜果清香,闻之心怡。
许思颜仔细地嗅了嗅,竟嗅不出半点残余的酒气或熏香气味。
一夜之间能将那气味驱除得那么彻底,只怕比弄出那些气味还要费事百倍。
依然是泾阳侯和曲赋将他们迎候进去,却先跪地请罪。
“臣等昨晚问过,的确是内人糊涂了,妄揣太子妃心思,以为太子妃一路困倦,必定懒于赴宴,所以疏慢了…又怕太子妃寂寞,遂叫府中女眷乔作官吏夫人作陪。臣等已经切责过,如今依然关押在后堂,等候太子、太子妃发落。”
“哦!”
许思颜待要问时,木槿一眼瞧见前方排得满满的羹汤糕点,已经自顾坐了下来,取过象牙包银的筷子,准确地将一对酱肉包子拨到自己碗里,又示意旁边的女婢为自己盛来馄饨。
许思颜便觉自己腹中也在咕咕直响。昨晚他被有心之人灌了许多酒,并未好好进过饮食;想来木槿被这老狐狸的夫人戏弄,多半也不曾用膳,想来晚上该饿坏了。
如此一想,他虽不动声色,心中已有些着恼。
木槿呆笨也好,聪慧也好,总是他的太子妃,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臣愚弄嘲笑。
他却不知木槿自小娇惯,再不肯吃苦,却是晚饭吃得饱饱的才发落的澹台氏那群人。
慢悠悠在木槿旁边落座,他笑道:“这事不用急,用过早膳再说吧!还有,昨晚我提过的那些帐目,预备好了吗?”
曲赋忙道:“都已预备妥当,只是数目比较多,却不知是令人搬琉璃馆来,还是请太子殿下移步府衙?”
许思颜道:“今日这日头也忒大,热得很,大约还是这边清凉。便叫人搬这里来吧!”
曲赋恭敬应了,连忙返身出去吩咐。
许思颜却只盛了清淡的粳米粥慢慢喝着,转头瞧见木槿吃得欢腾,顺手夹了一只核桃凤梨酥放到她碗里。
木槿诧异看时,许思颜道:“核桃润肌、补脑、黑须发,瞧着你也就一头黑发好看些,再不保养些,真真是一无是处了!还有,少吃些肉食吧,我不养猪!”
木槿笑了笑,便夹着一只酱肉包子放到他的碗里,“你不养猪,我养!”
“…”
许思颜很想拿碗里的包子把木槿的嘴巴给塞住。
那边楼小眠一个没忍住,又呛着了,闷了头低低咳嗽。
许思颜深感自己不仅娶妻不淑,更兼交友不慎,粳米粥更觉寡淡无味。
瞪向木槿时,却见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秋水明眸顾盼生辉,颊边一对酒窝便深深陷下,仿佛盛了浓浓春韵。
他心头那被耍弄的不悦居然不知不觉间便消散了。
原就是比他足足年少五岁的小妻子而已,本该多容让些,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接过她送来的酱肉包子,他咬了一口,才似注意到依然立在下面侍奉的泾阳侯,忙放下银筷笑道:“咦,泾阳侯怎么站着?都是一家人,坐下一起吃吧!”
泾阳侯干笑道:“虽说亲戚,到底尊卑上下有别,微臣不敢逾礼!”
许思颜叹道:“泾阳侯是长辈,我是后辈,却让长辈在旁侍奉,岂不是存心叫我坐立难安?”
木槿亦柔声道:“泾阳侯快请坐吧!若是母后知晓,只怕反得怪太子失礼。泾阳侯这是想害太子受罚么?”
泾阳侯闻言,再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却明显是坐如针毡。偶尔看向木槿,那眼神竟有些古怪。
似顾忌,又似惧怕。
可许思颜实在看不出他娃娃脸的太子妃有什么好忌惮的。
一时吃完,木槿摸摸肚子,舒适地叹了口气,接过茶水过来漱了嘴,笑道:“泾阳侯府的厨子不错,不逊于咱们太子府。”
许思颜点头,“着实不错。你看小眠,吃得那脸圆得快赶上你了!”
都不晓得他这是在损楼小眠,还是在损木槿。
不知第几次遭了池鱼之殃的楼小眠默默啜一口茶,叹道:“没事,只要我那茉莉不嫌我圆圆胖胖就成。”
木槿却托腮欣赏着楼小眠一举一动,说道:“楼大哥,你别听太子的,我就没见过谁比楼大哥更俊秀更有气度的。”
楼小眠无奈道:“太子妃,若我不听太子的,只怕得收拾包袱回家卖红薯了!”
木槿嫣然笑道:“那我天天去和楼大哥买红薯吧!想来那红薯也必定比旁人的好吃。”
有一种清美怡人,适合用来佐餐;有一种美味可口,叫作秀色可餐…
可木槿也没必要用这般双目放光如花痴般尊崇信赖地看着他吧?幸好楼小眠还端得住,正微笑着问向泾阳侯:“侯爷似乎没什么胃口?”
泾阳侯忙站起,勉强笑道:“臣一向吃得不多…内人如何处置,还要请太子殿下的示下。”
见泾阳侯如此关切,许思颜不觉好奇。
闻得泾阳侯甚是好色,其夫人颇有乃姐之风,夫妻间似乎没那么鳒鲽情深吧?
便是被他和木槿用欺君犯上之罪震吓一通,如今人尚在他泾阳侯府,他大可以寻机去向慕容氏求救,有必要这么紧张催促吗?
许思颜便问:“她们现在何处?”
泾阳侯道:“后堂。”
许思颜随泾阳侯走到后堂前,便见被锁死的门前,自己一个亲卫正在百无聊赖地练剑。
见太子、太子妃过来,亲卫忙过来行礼。
许思颜不免奇怪,问道:“你怎么在这边?”
亲卫道:“是成卫尉和青护卫让我过来看着,有没有人从这里出来。”
听得里面隐约的抽泣声,泾阳侯脸色更不好,低声道:“内人和曲夫人她们,已经在此处关了一夜了…”
里面女眷听到泾阳侯声音,静了一静,然后立时哭嚎得惨烈,嘶叫声惊天动地。
“侯爷,救我们!”
“侯爷救命…”
许思颜便问向木槿:“你让关着不许出来的?”
此时煦日渐升,浅金的光芒投下,木槿一身烟紫色织金锦衣,斜簪着镶宝金钗,流苏珠子细细地滚在沁着细汗的额际。
她抬袖拭了拭鼻尖的汗珠,茫然般看着那紧闭的大门,目光有些呆愣愣的,但声音倒也悦耳,柔和却清晰地透过密密窗纱传到屋内:“没有啊,我只说,擅自走出来的,便请她们喝排骨汤!”
楼小眠在后轻笑道:“太子妃真是心存厚道,总念着亲戚情谊,眼看着他们犯下那等罪过,也记挂着他们夜间恐怕睡不好,得用排骨汤补补…”
而自从木槿说了请屋内人喝排骨汤,里面的哭叫声却蓦地低了下去,很快鸦雀无声,连抽泣哽咽之声都听不到了。
许思颜再想不出木槿这“排骨汤”里加了什么特别的材料,让这些也算见过世面的公侯夫人或侯府侍婢如此惊惧,只负手笑道:“虽说犯了错,可若只是一时糊涂,禁足几日便罢了,没必要如此紧闭门户。虺璩丣晓泾阳侯,先把门打开吧!”
泾阳侯便松了口气,却迟疑着道:“能不能请太子与太子妃稍稍退后数步?”
“嗯?”
许思颜尚未回过神来,木槿已飞快地向后退了几步,转头和楼小眠说话。
而那边已有人上前打开锁,慢慢推开镂雕着玉堂富贵图案的红木门扇,便闻得一股说不出的恶臭传出,把许思颜熏得连退数尺,返身瞪向木槿嬗。
木槿笑嘻嘻道:“我什么也没做呀!太子心疼的话,进去瞧瞧也不妨!”
许思颜清贵惯了,再不受她激,只向成谕道:“进去瞧瞧,里面都怎样了?”
成连忙奔入,片刻后,又捏着鼻子奔出,低声道:“一堆女人正抱着泾阳侯哭呢!死了一个,大约是昨日对太子妃下药的那个领头丫鬟,被青桦他们处置了。在里面闷了一夜,引了一堆苍蝇,已开始发臭了。里边没有如厕之处,可人数着实不少…有两三个好像被吓疯了,还有两个不知是中暑还是生病,躺在地上不会说话了…镭”
一群养尊处优的侯府女子,黑灯瞎火跟具尸体锁了一夜,蚊叮虫咬的苦楚之外,也不知又受了何等惊吓,便是不疯也快崩溃了吧?
许思颜便向木槿叹道:“这么恢宏华美的屋宇,生生被你变成个大茅厕,也不嫌扫兴!”
一时泾阳侯领了那群女子出来请罪,却见那些女子虽蓬头垢面,大多姿色甚佳,有两个最出众的甚至吊在了泾阳侯臂膀上,反而是澹台氏被挤到了后面去,脸色更是灰暗。
许思颜才知这些被木槿关起来的这些“微贱婢妾”里,没有婢,只有妾。泾阳侯的心头肉们差点没被木槿一网打尽,无怪这么火急火燎。
澹台氏虽是正室,可满府的莺莺燕燕估计也够闹心,自然不肯再在自己身边放着可能引来泾阳侯垂涎的美貌侍婢分宠了。
在泾阳侯忐忑的面容上淡淡扫过,许思颜轻笑道:“既在都是泾阳侯的人,如今又吃了苦头,也算被罚过了,让泾阳侯以后对内院管束严谨些也便是了。木槿,你说呢?”
木槿微笑道:“太子言之有理。想来众位夫人和小夫人们在屋里呆了一晚,也该饿了,要不要让厨下预备一锅排骨汤补补身子?”
她目光悲悯,笑容甜美,言语温柔,怎么看都是无可挑剔的雍贵贤淑。
可惜话音未落,那边便有人支持不住,一歪身晕了过去。
-
返身回房时,许思颜一路沉默。
木槿反觉不安,看卧房中已经重新换了套霁红瓷的茶具,遂抬手为他倒了一盏奉上,问道:“太子莫非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许思颜神思仿佛有些恍惚,平日里流转如明珠似的黑亮眸子似蒙了层纱,罩了层雾,竟让木槿有种悲喜莫辨的感觉。
他到底听到了木槿的话,凝了凝神,端过茶盏道:“过分什么?他居心叵测,难不成咱们还得把他当神佛供着?但他对那些小妾居然很看重…嗯,也许是好事。”
“那是自然。他的缺陷越多,太子越容易掌握主动。”
木槿托腮而笑。
洁白的手指触着莹泽的面庞,宛如绝好玉石琢就,肌理剔透,相映成趣,那般简简单单的姿态,便不经意散出无限的文雅明媚来。
许思颜看得居然又一失神,才低头叹道:“木槿,你母后若有你一半机心,也许当日便留在吴国了!”
这是成亲三年来木槿第一次听到许思颜提起他的生母。
夏欢颜向来是皇宫里一个难以言说的禁忌,不但许思颜不提,连宫中老人们也从不敢轻易提及。
吴帝许知言倒是常会和木槿提起,但也只限于她而已。
曾有从蜀国来的游医,与夏欢颜探讨过医理;还有个宫女子,随父亲游历蜀国时曾蒙夏欢颜治过病;又有个药铺老板,卖过不少药给夏欢颜。
许知言曾将他们召去,静静听他们讲述,过后不忘厚赐,只是第二日,甚至往后的好些日子,总难免要多在病榻前卧些时候,太医也难免要每天多跑几次武英殿。
许思颜只听到那三个字,便冷着脸走开,就差点没令那些人滚得远远的,从此别再在吴宫里出现才好。
慕容皇后对于他们却极亲近,温婉含笑听他们说完,在许知言的厚赐外,不忘再加上一重厚赐。
只是从此后,那些人便从吴宫里消失了。
如许思颜心中所盼,再也没在吴宫出现。
甚至,再也没有在吴宫之外出现。
偶尔许知言和木槿说话时也会提到她的母后,许思颜总是听若未闻,更不会主动问起。
以木槿的身份,自然没有人会令她消失;只是许思颜每听她提过一回,至少半个月内,见到她时目光都是冷冷的。
但昨日砸了几只茶盏,仿佛把他心中某个屏篱给击碎了。
木槿忽然间便很有些宽慰,很有些期待,微笑道:“我倒觉得笨些没什么不好。我在吴都这三年过得多自在!”
许思颜哼了一声,“你可以试试,再继续笨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木槿便笑得鼻子都皱起来,“了不得休我回蜀国,我更自在!”
许思颜扯了扯她厚实的锦衣,说道:“别做梦了!我倒是一直想休你,你去问问父皇许不许!想自在,先去把这厚衣裳换了,我带你出去逛逛。”
木槿连忙点头,“好!听闻高凉城当年很是荒凉,如今却热闹得很,我也想逛逛。”
即便在外面,拘着太子妃的身份,即使不穿礼服,衣着也须华贵严谨,便比寻常人厚重许多。恰今日甚是闷热,她身材微丰,早已热得不耐烦,待要解衣更换时,抬头看一眼许思颜,又迟疑着顿下,笑道:“其实也不甚热,就不用换衣了吧?”
许思颜眸光幽幽亮亮在她身上一扫,摇了摇头,“换吧!我正有事吩咐成谕他们,就在外面等你。”他放下茶盏,果然转身走了出去,返身带上门。
霁红瓷的茶具,如雨后天霁,绯霞氤氲,是日积月累后慢慢沉淀下的温润色彩,沉稳而明丽,居然莫名地让人心安神定。
木槿怔忡片刻,才飞身去换了衣裳,将发际珍贵耀眼的华胜宝钗俱摘了下来,只用一根碧玉簪草草绾了发,便一头冲了出去。
门外的庭院里,紫薇不肯放弃夏日的热烈,依然盛开得如火如荼;榴花却已落了,青红的圆圆石榴挂于枝头,像谁半掩半藏,正掩着嘴轻笑。
原泾阳侯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已尽数被遣开,成谕正压低了声音向许思颜道:“…那池绿藻原便不甘心只算计楼大人,才会将计就计前来寻太子。如今偷鸡不着蚀把米,只怕下面还会有算计。”
许思颜轻笑道:“池家小姐…嗬,倒也看不出是武将之女。既晓得还有另一位藏于秘室之中的绝色女子,尽快再去查查她的来历。”
木槿忙上前,问道:“怎么?看出昨晚他们打什么主意了?”
许思颜回头看时,只见木槿换了件浅青薄绸绣花短襦,下面系一条月白色细纱百褶裙,只在裙裾绣了若干蔷薇和寥寥三五只彩蝶。步履轻捷而行时,那彩蝶翩翩,竟似活了过来,正逐着蔷薇花般飞舞着。
而这一身素淡的少女,便在瞬间灵动清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