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谈来生梦,且看今世劫。只不知舒望星的今世劫,到底是谁。
谢飞蝶?南宫踏雪?小嫣?
南宫踏雪听着那歌声,眼中又有泪光浮动,却不肯让人瞧出,只用块手绢将脸略略一拭,方又微笑道:"小岩,我出去瞧瞧云姑娘和那位叶公子怎么样了,你爱在这里陪着小嫣,就陪着吧,不过两三个时辰内,只怕她是醒不了的。"她不待方岩回答,已踏步向外行去,绰约的背影之中,居然有着和舒望星一般的萧索无奈。
"小嫣!"方岩再次轻抚小嫣的面庞,心中渐渐宁妥。毕竟活过来了,不是吗?就是要为来世操心,也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好好安排。毕竟,他们还年轻,他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方岩并没有在小嫣身畔久呆。毕竟胧月窟作为秀乐长真天的禁地,必是最安全的所在,大敌已去,根本没必要再去为小嫣的安全操心。心神既定,想起重伤的叶惊鸥和云英,也提步往窟外走去。
走到第一重窟室时,方岩瞧见舒望星正安静盘坐在石榻之上调息,身周有厚厚银光流动,如一层水银潋滟空中,更比当年那层护体灵气华美浓郁,显然进境极快,心中不由又是酸涩。如果他当真经脉全断,重伤在身,不回去找谢飞蝶和元儿倒也罢了,可从他元神离体对敌的情形来看,他的武学,或者说,那纠结了武学的术法,比起当年的能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有什么理由,避居于世,停妻再娶?
料他此时必在设法恢复自己功力或洞天外结界,当下也不去相扰,默默沿那发着暗光的石洞向外走去。
这时,他又见到了那些壁画。
那些叫他眼熟到震撼的山水壁画。
山水如工笔细描,几乎感觉得出那水流的质感,人物亦是传神,神情或沉凝,或忧郁,或娇婉,无不栩栩如生。但方岩一眼看去时,并没有被画本身的高超水准惊住,却只是惊觉,那一山一水,一人一物,都似曾相识,他甚至能知道,那道绕过山峡沿着斜坡一路蜿蜒而来的小溪,再转过一道弯,能汇入一条宽阔大江。
那片斜坡上,座落几间简朴茅屋,和一座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则是极大的熔炉,不知是不是巧合,熔炉处的岩石所发光芒格外强烈,乍看上去,熔炉中竟似跳动着橙金的火焰一般。熔炉旁,一少年沉思着托腮凝坐,又有一少女垂头立于他的身畔,有神伤之色。少年是汉家装束,而少女却是苗家衣裙,发间和颈脖之中,垂了许多细碎的银片串和彩线流苏。
方岩从未去过南疆,更不曾见过甚么苗家女子,可此时那种怪异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心跳剧烈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说不出这些人,这些地方,究竟与自己曾有过什么瓜葛。
他忽然跳起来,冲到前方,从第一幅画开始,细细看来。
第一幅,背景阔大雄奇,有些像中原的华山,而画前一对背负宝剑的青年男女,衣带当风,潇洒出尘,一同眺视山水,同样秀雅的面容之上,洋溢着一般的祥和快乐,只不过男子多了几分优雅淡定,女子却多几分旷达不羁。
第二幅,墨云笼罩下,一座荒山诡异兀立,山形如卧龙,有山洞幽深如龙的巨口,森森白齿狞露,杀气席卷天地。那青年男子卧于山洞之外,如受重伤;手中有剑,剑已断。
第三幅,青年男子却与那苗家少女一起,跋涉于山林之间,少女左手托一物,色泽纯白;右手遥指某处飞崖,隐见青气蒸腾,更不知藏着什么异物。此画中丛林森茂,却是南疆景象。
第四幅,便是方岩之前看到的那幅。但再次见到时,方岩突然便认出,那熔炉,并非普通熔炉,而是一座铸剑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认识了铸剑炉,但他用手指从那铸剑炉上抚过时,有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甚至知道,铸剑炉的边缘,盘旋着云雾龙纹,周身则是缠枝相连的宝相花纹。
第五幅,铸剑炉依旧在,袅烟如丝,炉顶二剑虚悬,一雪白,一苍青,蒙在层层烟雾之中,看不真切形状。那铸剑的少年和苗家女子俱不见了,只那青年男子独立炉边,凄楚悲恸。
第六幅,分明耀眼的冰天雪地,天空却是黯淡的苍凉。琉璃样的冰层之中,青年男子立于一石棺之前,神色平静淡然。水晶棺中,是第一幅画中那女子,竟是死了,却瞑目如安睡。男子身畔,两剑并立,一白一青,此幅画得很清晰,形制恰如真剑大小,说不出的眼熟。方岩定睛看那双剑,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飞快取下背上苍玉剑,将剑连同剑鞘嵌入那苍青剑的凹下部分。
纹丝不差!
这画上画的,竟然是苍玉剑!
那么,另一柄雪白的宝剑,定然是北极的成名兵器雪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画的画?画里想传递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方岩心擂如鼓,手心沁出层层的汗水来,呆呆看了那壁画,举着嵌入画中的宝剑,整个身子都似麻木了般动弹不得。
肩膀忽然被轻轻一拍,方岩手一颤,宝剑差点掉落下来,而额上已紧张地泛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回头看时,却是舒望星立于自己身后,关切看着自己。
方岩握紧宝剑,指着壁画,吃吃道:"师父,这,这画是您画的么?"但他似乎已知道,舒望星的答案,不会肯定。泛着白光的石壁虽是干净光洁如新,但那线条已泛着灰褚色,不知已刻画了几许年了。何况,此画风格旷阔雄奇,亦与舒望星一贯的飘逸清新画风大不相同。
舒望星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才指着画中的寂寥天空和冰天雪地,答道:"这里,我去过。它是从极之渊。十五年前,谷主派我到那里去寻一位修真异人,我没有找到,却发现了一处墓穴。""墓穴?"方岩指着那厚厚冰层下的水晶棺,抑住自己的激动,问道:"就是这里么?"舒望星点头道:"对,就是这里。当时我是和双明铛一起去的。那里地处偏僻,又极冷,人迹罕至,风景却好。我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就在那里多耽搁两天,四处游玩,结果就发现了冰层下的墓室。"方岩隐约记得月神提过,舒望星是在从极之渊得到了雪玉和苍玉二剑,道:"师父便是在那里得到了双剑?也见到了这个女子的水晶棺?"舒望星唇角掠过飘缈的苦笑,涩然道:"不只这女子的水晶棺,还有那男子的水晶棺。"他迎着方岩的诧异目光,答道:"那里气温极低,虽然隔了很多年,可二人的容貌俱如生时。我细察过二人尸身,女子是服毒而死,男子则是病死。那男子应是修真剑客,按理不会轻易得病,当时我就诧异。"他又去细瞧那棺中女子的面容,目光渐次温柔,许久才道:"后来来到这里,听姜先生讲起前世因,今世果,我才知道,他是死于相思。"方岩亦是黯然,但他又听到了舒望星提及"姜先生",不由问道:"姜先生,是谁?什么又是前世因,今世果?"舒望星徐徐在几幅画前徘徊,修长的手指在画中人的形容轮廓上一一滑过,尤其面对那女子时,眸子更是泛出如水亮泽,温柔而忧伤。他的步履凝滞,踏到地上却尽力轻缓,雪白的袍角随风微漾,亦是寂寂无声,似怕惊动了画中人久已沉默的英魂。
"姜先生,是秀乐长真天的人,亦是我的救命恩人。"舒望星的轻轻叹息,荡于空中,幽幽如梅花的暗香浮动。"至于前世因,这画中,不都有么?"方岩心头突突直跳,忽然脱口道:"那,那青年男子,便是师父你的前世?"方岩思绪凌乱如麻,眼睛在画中诸人面容之上转来转去,艰难道:"那么,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我?我又是谁?"他的目光慢慢凝在铸剑炉旁的少年身上,凌乱的思绪忽然飘缈起来,霎时变得空白如未经涂抹的纸。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后来又去了哪里?"舒望星默默看着眼前分明已经成熟起来的青年,又露出十年前初见时孩子般的稚气来,不由伸出手去,抚摸他漆黑浓密的长发,和轮廓渐渐刚毅面庞,柔声道:"姜先生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我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确有实事,还仅仅是,一个口口相传的传说。这些画,就是他根据那个故事画的。"舒望星的手依然很凉,但方岩心头已渐渐温暖而湿润起来。他低低道:"大哥,我想听。"自与舒望星再次相逢,他一直以师父相称,客气之中,已含了些说不出的疏远怨怼之意,却是不满他避居于此,不与妻儿相认,甚至不肯报声平安。如果早知他没事,小嫣早该回到圆月谷了吧,又怎会落得丧魂失魄?而谢飞蝶,又怎会至今混迹于极乐殿,上天入地寻找于他?此时见舒望星真情流露,心下才渐渐柔软下来,生出如少年时那般的依依之情来,不觉又呼起大哥来。
舒望星听他叫一声大哥,亦是不觉微笑,温暖和煦如春。但这一笑的瞬间,却让方岩心头揪了一揪。一样的温暖笑容,却已不再有当日那般年轻风华,反而泛着种悠远的苍凉。仿佛他的温暖只为了施予于人,而他自己的心里,永远只是苍凉,再没有可以让他激动和活跃的因由。方岩甚至注意到,舒望星不但面容清减了许多,连发际之间,亦有了一星两星的斑白,触目惊心。
来不及细思舒望星为何有了如许变化,舒望星已缓缓讲述起那个故事来。
其实,亦是很简单的爱情故事而已。
很多很多年前,--也许是三五十年前,也许是百余年前,总之,一切已无可考证,最初讲述这个故事的姜先生,据说也是听说而已。那时,秀乐长真天一位继承了白石真人衣钵的修真剑客,耐不住洞天中的寂寞,悄然来到红尘世间,浪迹江湖。
不久,他与一名性情爽朗的女子一见钟情,从此才明白,他到红尘走一遭,只为寻她。
可那女子,竟是族人奉献给卧龙魔君的祭品。那位魔君,是她的族人的信仰。
女子并不愿束手就擒。她最初跟在修真剑客身边,只是冀望剑客能保护她,不让自己成为魔君卑贱的侍妾。
剑客并不介意女子的利用。他爱她,护守她便是一生的职责和义务。
可惜,剑客并没能保护他的爱人。魔君的修为,更在他之上,高超的剑气,不能伤他魔身分毫。一心逃出魔掌的女子,依旧落到了魔君手中。
满心伤痛的剑客查到,只有具备了通灵精魂的玉剑,才能破开魔君的护身灵气,将他击败。所以,他来到了盛产美玉的南疆圣域,找到了禀承玉心的苗家少女,向她求助。
苗家少女爱上了温雅忧郁的剑客,竭尽所能,分别在猨翼之山和堂庭之山找到了两块已经具备自身精魂的宝玉,一块洁白,一块苍青,然后和剑客一起,寻找到铸剑堂的莫大师,请他代为铸剑。
宝玉质地至坚至硬,玉精魂更是顽强莫测。莫大师带了他的关门弟子费尽心血,无法熔铸,含恨而逝。临死前,他说,也许,只有如古人一般,诚心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相祭,才能感动得了玉之精魂,化身为剑。
他的弟子,年轻的铸剑师,禀承着师训,依旧守着熔炉,与那苗家少女和剑客相伴。为了印证鲜血是否能铸出宝剑,剑客和铸剑师不只一次将自己的鲜血大量滴入熔炉,却只能让宝玉和软,始终不能成形。
剑客绝望之下,日日买醉;却在某日醒来时,失去了那一直苦守着自己的苗家少女踪迹。
而铸剑炉旁,铸剑师望住跃然而出的雪玉宝剑,失魂落魄。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苗家少女以生命向玉精魂诚心致祭,要宝剑为剑客而生,为剑客而死。
于是,雪玉铸成,从此,只奉剑客为主人。
而铸剑师,他有一段心事,从未及说出口,也再来不及说出。他喜欢铸剑,他更喜欢看他铸剑的人儿。他决定一定要告诉那位痴情的苗家少女,他喜欢她,正如苗家少女喜欢着剑客,无怨无悔。即使在黄泉路上,他也要将,那份情,温柔诉出。
于是,苍玉铸成,从此,以最懂得宝剑的铸剑师为主人。
所以,第五幅壁画中,少年铸剑师和苗家少女都不见了,只剩下了孤独的剑客。
听到这里,仿若有前世的烟尘,茫茫然从四面包抄过来,让方岩透不过气来,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指住第六幅壁画,问道:"既然剑已铸成,为何剑客还是没能救出他的心上人来?"舒望星垂下宽宽的袍袖,眸中亦是蒙了前尘雾般的幽远,怆然道:"因为那个看似只在利用剑客的女子,也深深爱上了剑客,不肯屈服于魔君,服毒自尽了。剑客斩了魔君,却挽不回心爱女子的性命,遂带她去了从极之渊,让那里的冰冷,永远留住她的容颜。"方岩阵阵的悲惘,水气般从心口向上飘起。他道:"可惜,她的容颜依旧解不了剑客的相思,所以剑客终于也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舒望星沉默,倚靠于冰冷的石壁站立。洞中有微风流动,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竟是再难掩抑的无处话凄凉。
方岩抚摩着苍玉坚硬却光晕柔和的剑身,依稀听到了自己前世的热血流动和温柔心跳。
"那么,那位跳入铸剑炉的苗家少女,是今世的谁?"方岩似在问舒望星,又似在问自己。
舒望星苦笑道:"谁在你我之间纠缠最深?"方岩不由望向窟内。那美丽的小狐狸,总算还记得与他相处时的最美好时光,却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对叔叔那种近乎霸道的亲情。谁又知道,那份亲情中,纠结了多少未了的前世尘缘?
"南宫姑娘对大哥一片痴心,想来必是大哥前世最牵挂的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方岩居然又脱口说了这么一句。甫说完,心下又后悔,一低头咬住了自己的唇。
舒望星果然面色瞬间苍白。他的嘴唇蠕动几下,似从牙缝中艰难吐出字来:"她,还好吗?"他问的,自然是谢飞蝶。正如方岩语出试探,为的,也是那依旧绝望爱着的谢飞蝶。
"你说她好吗?"方岩苦笑道:"何况你耳目灵通,又怎会打探不出她的消息来?"舒望星讶异看他一眼,道:"我身体不便,四年多来不曾离开此地半步,又怎会有她的消息?"方岩心头无名火起,不觉冷笑道:"你连极乐殿盗取到了刀神的天心诀都能知道,又怎会不知道师娘已加入了极乐殿,为的是找一个人。她说,生要见人,死要见魂!"方岩眸光跳动,冷冷睨着自己最尊重的师尊兼兄长,满腹的悲愤。他记忆中的北极,似乎具备了人世间所有最可贵的情操,他的武功,他的气度,他的痴情,他的忠贞,无一不让方岩为之折服,处处以之为偶像。所以,北极不能有缺陷,更不能如此地负心绝情,他甚至觉得,找回这样一个舒望星,还不如永远找不到的好。
舒望星一时腿脚俱似僵直,木然立着,眼瞳幽黑幽黑,深不见底,许久不曾霎上一眼,连呼吸声也在蓦然之间停顿下来。一时洞中竟安静得出奇,只有微微的冷风在洞中游荡,发出轻轻的哀吟。方岩心下忐忑,正要说话时,突见舒望星胸腹一颤,忽然一弯腰,"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却是暗红近黑的淤血,身体已如风中秋叶,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五十六章漫道相对不相识"大哥!大哥!"方岩大惊,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疾问道:"你,你怎么样?"他的身体亦很凉,而且,他很瘦,隔了衣物,方岩几乎摸不出那曾经很结实的肌肉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念着我?小蝶……"舒望星呻吟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一边继续向外吐着粘稠的暗黑血液,本就苍白的面庞更是一丝血色俱无,眸子黯淡如纯然的黑夜,双腿似再也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踉跄着倒在方岩手腕上。
方岩又惊又怕,匆忙伸出手去为他搭脉检查。
舒望星勉强道:"我没事。"一边已将手向后缩去,显然不欲方岩为自己搭脉。方岩哪里放心,迅捷捉向他的手,竟--轻易握在手中!
舒望星犹在挣扎,欲抽出自己的手去,但那挣扎的力道,对方岩而言,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怎么回事?拥有一身傲世绝学的北极,能轻易将弦冰、青衣等灵界高手击败的北极,居然对方岩的进击没有一丝抵抗之力!
方岩恍惚间似明白了什么,迅速搭脉诊治。
舒望星轻轻噫叹一声,不再挣扎,低低咳着,吃力地抬起手,用袖子擦着唇角的血。
脉象散乱,气息微弱,任脉、带脉、阴维脉俱是阻塞不通,而阴蹻脉、阳蹻脉分明是完全梗断!而早在与乾坤双魔相斗之前,舒望星的奇经八脉便已打通,天下罕有匹敌,哪会这等散断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方岩紧紧抱住舒望星倾倒下的身体,嘶哑问道。
舒望星勉强在唇边弯过一个微笑的弧度,轻轻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不想去找她么?可我一身经脉尽毁,功力全废,只能靠这洞天中的灵气,以及自身尚存的灵力,慢慢调养着身子,却也是苟延残喘,早不是那个可以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如意夫君了。何况,我已娶了踏雪,更难见她,一心只盼时日久了,她终能把我给忘了,另觅良人。可她,她又何必……"舒望星又在咳血,每每低咳一声,身体便抽搐一下,显然极是难受痛楚,偏又压抑着不肯发出大声来,唯恐让人担忧烦心。方岩本想问他为何要娶南宫踏雪,但此时见他如此情形,已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抱住他,竟大颗大颗掉下泪来。
舒望星伸出手来,为方岩擦着面庞上的泪水,微笑道:"这么大孩子,还哭鼻子,也不怕人笑话。快扶我到里厢休息下吧。胧月窟钟天地之毓秀,灵气充盈,对我复原躯体大有俾益,你再帮我一把,好得便更快了。四年多不见,瞧你的身手,比以前不知高出了多少,又寻着什么明师了?"他显然不欲方岩为他担心,竭力放松口吻,颇有调侃之意。方岩却笑不出来,定了定神,一边扶他往里走去,一边答道:"我和元儿的武功,都是谷主在教,我们过得很好。只是大家……都想着你。"一时扶舒望星在石榻坐定了,用本门心法将内力缓缓输向舒望星,为他疗伤。触着后背嶙峋脊骨时,又是心头一酸,实在懊恼之极,悔不该不问清情由,便出语相侵;又恨自己太过多心,居然怀疑起他的品行来。
良久,舒望星的唇边有了一丝血色,方岩才将他扶了躺于榻上,用条薄衾盖了。他的心里虽还有许多疑惑,现在却一个字也不敢问了。
舒望星歇息片刻,略觉舒畅,淡淡笑道:"以前常是我去照顾别人,现在,却是我处处要人照顾了。四年多了,居然还是无法复原。""是小岩多心,害大哥伤势复发了。"方岩垂了头道,心下暗自想着,北极身受重伤,这么多年来尚不能恢复,想来行动不便,处处都倚仗南宫踏雪贴身照顾,多半因此心下感激,方才娶了她。
舒望星摇了摇头,苍白的面庞依旧是沉静微笑,缓缓道:"不是你多心,便是换了我自己,以前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功力全无,以灵力来驾驭离恨天御敌。我知你必以为我功力已复,却为南宫踏雪做了负心之人。"方岩才知舒望星先前对敌之前所施展有类似离恨天的功夫,竟是用灵力驾驭施展而出,点头道:"原来离恨天竟可完全以灵力施出?是了,那弦冰说,大哥用的是离恨天和刑天怒两种不同基础的绝学。"舒望星疲倦地阖了阖眼,道:"刑天怒,本是天心诀上记载的灵界术法。""刑天怒?天心诀?"方岩记起天心诀原便是秀乐长真天流传而出。
舒望星缓缓道:"天心诀,本就是秀乐长真天的白石真人所创。白石真人仙去后,天心诀的原手抄本三册,流落在外,后来落在武林至尊武帝手中。人皆道武帝年事已高,不堪两大臂助齐齐背叛,方才退隐江湖。可我却觉得,这位不可一世的帝君,多半参透天心诀,悟出江湖虽大,可处天地之间,不过沧海一粟,才觉半世霸业,也是虚空一梦,方才灰心隐退。"方岩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辨析武帝退隐之事,大是讶异,问道为:"可大哥又怎么知道,武帝退隐,与这天心诀有关?""因为父亲当日在谷中时,我曾无意间在他的房中见过天心诀的抄本,是中册;当时父亲发现,随即就收藏起来,还叹息说,刀神那里,多半也有一本。"舒望星抬起头,苦笑道:"当时我并不懂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曾把这天心诀当过多少了不起的东西,只是觉得父亲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怪。父亲始终不曾练过天心诀的术法,也不曾教过我,时日久了,我都忘怀了这事。"他的眸中,慢慢闪过寒意,声调渐渐压抑而低沉起来:"直到四年前,极乐殿突然攻入秀乐长真天。"方岩心头巨震,四年前?那不正是舒望星用了烈火渡劫,重伤不久后的事?当时,极乐殿就与秀乐长真天发生了冲突?而四年前,不管是圆月谷,还是刀神门,只怕都不知道,天下还有极乐殿这样奇异的门派存在。
提到四年前,舒望星似想到甚么痛楚之事,慢慢握紧了拳头。也亏得他身体虚弱,手上无力,否则只怕指甲快将掌心戳得破了。"秀乐长真天,本是道家三十二洞天之一,聚集着天地灵气,加之白石真人曾用无上法力布置下极强的善念结界,任何妄图对秀乐长真天不利的妖仙人鬼,都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故而虽有不懂武学术法的凡人偶然误闯,有恶意者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极乐殿,所修大半为鬼道,与其说是灵力,不如说是魔力更为妥当,本来绝无可能闯入洞天之中,但四年前,闯入洞天之人,却用了白石真人所创的天心诀心法,结界识得故主灵气,自然破开一角,竟将极乐殿之人放入。""那一战,很惨。秀乐长真天中,自白石真人后,只有他唯一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壁画上那位剑客,兼修剑法与灵术,懂得制敌术法。他的本领虽是高强,却英年早逝;而其他众人,大多只具备了基本修道根基,却不足以对敌伤人,故而面对极乐殿袭击,几乎全军覆没。而踏雪……"踏雪遇到了什么事,舒望星并没有说下去,只黯然叹一口气,话锋转过,道:"便是从那时起,我悟出了天心诀,亦知道除了圆月谷和刀神门的两册,极乐殿手中,必有遗落在外的第三册天心诀,方能闯入洞天之中。为此,大难过后,我竭尽所能,将洞天结界重新修整,确保仅会一册天心诀的敌人也不能侵入。"他说到此时,有些尴尬一笑,道:"我从小修习的,毕竟以武学内力为主,灵力虽是不弱,但要调动白石真人的结界,却也大是吃力。这里本来四季如春,遍地桃花,结果经我调整,防御力虽提高了,却开始长年积雪,只能生长梅花了。"方岩原以为这梅花是结界中的幻影,亦一直奇怪为何丐帮老余说父亲遇到的是桃源,自己见到的却是梅域,再不料却是这样的缘故,也觉好笑,但此时却万万笑不出来。遂点头道:"所以今天大哥一见到极乐殿之人再度攻入结界,便料定他们一定又得了一册天心诀。圆月谷防备森严,我们又不曾提过圆月谷有事,所以大哥便推断出必是刀神的那册被他们盗去了。"舒望星笑了一笑,却又咳了起来,咳声低哑却沉重,牵起腹部都在抽动,泛出丝丝的血腥味。方岩忙执住他手掌,将内力缓缓输入。此时便也知道舒望星的手,为何一直冰冷着,却是筋络堵塞,血脉一直不通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