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啸,尖锐中带了呜咽的颤音,正逆转冲向方岩的离恨天反噬之力,突然顿于空中,然后嗖地倒转上空,力道之大,竟将那饕餮迫得连连后退。
几乎同时,风云刹那变色,天空的阴白变作凄厉的惨白,幽然凝成一线淡灰之色,注于俯冲下来的一道白影之上。
那白影甚是润泽,却全无光芒,阴沉如满怀离恨的离人,边俯冲边凝结郁郁之气,迅捷无比划破长空。
在一旁掠阵的尸王见状,立刻御起那幻影骷髅,疾拦向那道怪异白影。
白影不闪不避,径自冲来,正与那骷髅相撞。
但闻轰然巨响,骷髅蓦地炸开,裂成无数碎片,顷刻灰飞烟灭。
第五十四章刑天一怒离恨天尸王已知其中必有古怪,但乍见那物如此凶猛,一时也怔住,尚未回过神来,但见那道白影如长了眼睛一般,径冲过来,待要闪时,胸口憋闷得一阵头晕眼花,分明此物彻底摧毁骷髅的同时,亦伤着了侍养者的元神。
于是,那突然而来的白影,突然地插入尸王心口,然后穿胸而过,转一个方向,径扑饕餮。
尸王不信地瞪着眼看住胸口的血窟窿,好久,才发出一声惨叫。
惨叫未毕时,他的魂魄已离散。即使他终日与死尸魂魄为伴,可一个心脏被洞穿的身体,如何能继续活下去?
终究,他也只是一具死尸,和几缕飘泊世间的魂魄。却不知,那些给他用来练制幻影骷髅的魂魄,得了自由后还肯不肯放他安然地去投胎转世。
无梦再不想这白影究竟是何物,竟能有此威力,正是迟疑要不要驱动饕餮前去对敌之际,那道白影再度进攻,径扑饕餮。一路之上,白光闪烁,无数道愤郁悲恨之气凝就的细细灰线,正不断往白影之上凝去,远远看去,倒似是一道白影正发散着许多灰色光芒一般。
那一直趾气高昂的饕餮,此时却发出了瑟缩的呜咽,转身便欲逃开。但那白影如影随形,疾如闪电,气势如虹,哗然劈向饕餮。不可一世的饕餮瞬间凝住身形,渐渐透明,然后如琉璃般碎裂,四散,化为虚无。悄无声息化为虚无!
无梦幻兽被破,又见着尸王惨状,无梦料那白影下一步对付的,一定是自己,立刻飞快踏前一步,闪向弦冰身后。
弦冰、青衣也已发现不对,弦冰的玉笛所指,由叶惊鸥转成了那道白影,而青衣却抓紧对付南宫踏雪,长袖挥处,就要将已无抵抗之力的南宫踏雪卷到手中,可就在长袖触到南宫踏雪身体的那一瞬,南宫踏雪忽然不见了。
"瞬间挪移?"青衣终于敛了一贯懒洋洋的笑容,骇然道:"弦冰,此间主人的术法,着实不差。"弦冰没有回答,只因他根本不及回答,白玉笛出手,狠狠地将那道白影挡开,拍飞,却在相触之时觉出漫漫伤痛,扑面而来,迅捷深入肺腑,顿时一阵血气翻涌,连五脏都似移了位,原本雪白的面色反而也震出一丝红晕,荧荧眸子盯住了那道白影。
白影飘悠悠落到一株老梅之上,分明是个人形,却只能模糊看到一团雪白光晕,看不真面貌,分明有形无质,并非血肉之躯。
南宫踏雪立于那白影之旁,泪水已泉涌而出,深情凝注之时,眸光流转不定,似欣喜,又似担忧。
"你是,此间洞天主人的元神?"青衣有一丝迟疑,终于还是诧然问出口去。
方岩正竭力辨识这团白影依稀的熟悉气息,忽一眼看到白影手中持着的宝剑,顿时心如擂鼓,失声喊道:"大哥!"那宝剑白玉铸就,通体澄澈,温润妩媚,正是北极的成名兵器:雪玉!
弦冰的眸光蓦地一跳,一向平静若斯的雪白面庞微微抽搐一下,凝神盯住白影。
白影轻舒宽袖,雪玉剑缓缓在空中画了一个优雅的弧度,凝滞于剑刃周围的灰色光芒渐渐跳动,闪烁,然后迅速爆裂,有形无质的灰芒发散开来,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霎那间弥漫成一片灰蒙,如一团黑雾,轻飘飘甩出。
如离恨天一般愤郁沉痛之气,立即铺天涌地,无所不在地侵蚀向众人。而青衣、弦冰、无梦似在瞬间被某种自上而下的压力迫得似被人扼住了脖子,透不过气来,眼睁睁看着那道阴影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倾涌而来,只能运起全部的灵力,硬生生抵御那团黑雾。
这种分明属于灵界范畴的术法,有着与离恨天相同的气质,可绝对不是离恨天!
离恨天借的是天地之灵力,只能一时借用,绝不能似这般将灵力收凝于剑上,运用自如。何况当初在振远镖局时,北极以离恨天对付天地三绝,也曾说过这等绝世武功,一旦用出,后果他也不能控制。
这不是离恨天,那么这是什么?
这时只闻巨响轰然而起,无数老梅倒拔而起,万朵梅花纠缠于无边雪尘之中,随风旋舞,发出近乎凄厉的呼啸。大地在顷刻间震动,激得人站立不稳,受伤的云英和叶惊鸥更是滚到雪尘之中,只觉天旋地转,连空中的色彩也在瞬息间变幻,惨白,黑暗,甚至如虹的七彩,走马灯般转动着,亦分不出是真是幻,迷蒙得竟如在梦中一般。
恍惚中,有人惨叫,有人闷哼,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芜杂的幻象中腾跃而起,带了腥味的红光飘散开来,经久不散。
两道人影甫才离去,幻像蓦地消失,一时云破天开,天地沉凝,安静得只听得到落梅缓缓落地,发出极轻微的扑扑之声。
远远,隐有弦冰的声音悠悠传来:"离恨天,刑天怒,两种基础完全不同的绝学,居然也能统一起来。谢飞蝶喜欢的人,果然名不虚传!"除了旋转的落花如雨,空中亦有血雨蒙蒙,逃走的分明是青衣和弦冰,而无梦和尚却不见了,难不成竟硬生生给摧毁成血雨纷飞了?
方岩扭头去看那团被青衣猜测为此间主人元神的白影,却见南宫踏雪也正担忧地凝望着,而那团白影,却慢慢垂下剑,弯下了腰,似疲倦地抬不动身子;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竟嗖地消失不见。
"望星!"南宫踏雪失声惊呼,不顾自己伤痛,已飞跃起来,脚点梅枝,借力凌空而起,竟驭起十二成的功力,直奔胧月窟。
方岩心头一紧,忙收了剑,紧随南宫踏雪飞奔而去。
云英正要跟去,只觉手下一沉,混战之中一直与她相依相扶的叶惊鸥,见敌人终于离去,心神一松,剑已垂地,人也软倒下去。
云英忙跪坐下来,紧扶住他,问道:"叶公子,快坐下来,我来给你裹伤。"叶惊鸥的眉宇间依旧蕴着一贯的优雅,慢慢在唇边抿出一丝笑意,道:"我没事,你快去瞧瞧,北极和小嫣那里怎么样了。"云英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只一把将叶惊鸥外衣扯开,露出兀自流着黑血的创伤,俯下头来,去吸吮那黑血。
黑炎之火不仅是一种火,亦是一种毒,因此叶惊鸥创伤虽小,行动却已严重受了影响,对敌之时连连吃亏。
叶惊鸥垂下黑眸,沉默地注视云英专心吮毒的俊秀面庞,一丝丝的痛楚,慢慢在心口蔓延开来。
那痛楚,却不是来自正流血的伤口。
也许有些精神上的创伤,远比肉体上的疼痛更折磨人。
比如,叶惊鸥心头的小嫣,云英心头的方岩,俱是一触就痛的那根刺,偏偏谁也舍不得去拔掉。
方岩久居圆月谷,虽非专修灵术,却也多少有此了解。知道元神出窍对敌,本是件可怕的事,不论肉身和元神哪一部分受损,都会对施法者产生严重影响。却不知北极明明人在洞天之中,为何冒险驱动自己的元神对敌,而不以真身露面?
到了如此地步,原本的猜测显然已成事实:秀乐长真天的主人,正是北极公子舒望星。
可是,北极,究竟出了什么事,又怎会成了一方灵界圣地的主人?
他紧随着南宫踏雪一路飞奔,但眼角余光闪处,已见洞天之中无所不在四季常开的梅花,均在淡淡阳光下瑟缩,透明纤薄一如蝉翼,稍一震动,便纷飞如雨,而地面之上的积雪亦在缓缓化开,这逆转天气的秀乐长真天,似被破开术法,开始恢复外界的暮春温暖天气了。
这说明了什么?此间主人的灵力,已经不足以维持洞天的独特结界了?
北极大哥!
方岩心焦如灼,紧紧随了南宫踏雪,毫不犹豫闪身进了胧月窟。
南宫踏雪显然比他还心乱,根本顾不得阻拦于他。
初入窟中,还觉有些阴暗,但愈加深入,愈加明亮,细看处,竟是窟洞四周的雪白岩石,自然散着淡白的光芒。
这些怪异莫名的发光岩石形成的石壁上,甚至刻了许多的图案,有山有水,有男有女,甚至有着高大的熔炉和宝剑。方岩一瞥之下,便觉心头大震,仿佛那些人物,稔熟得如同多年的故友,而那些山水,亦似梦里曾见过的一般,亲切异常。只是此时一心只记挂着窟中之人,不及细想,只顾向前冲去。
前方的空间豁然开朗,形制如一间大厅,四周如白玉一样的岩石很是平整,居然还刻了无数形状怪异的花纹线条,散出的光泽如明月般纯白柔和,将窟中的石榻石桌石椅石案映得通亮,连案上石镇纸雕琢的麒麟图案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这些石榻石桌石椅石案,俱是苍白近青的颜色,陈设很是简朴,石榻之前,垂了整幅的鲛绡帏幕,亦雪白的,直委至地面,随了洞中的轻风微微摆动,居然显得有几分凄凉。
这雪洞般干净清洁的胧月窟,亦安静得隔绝于人世。
南宫踏雪顿在石桌旁,轻轻地唤着:"望星,你在哪里?"没有回答。但低低的帏幕后,却传来轻微的喘息,夹杂了一两声低低的咳嗽,从空气里弥漫出淡淡的腥味。
南宫踏雪立时冲过去,力道之大,差点将那鲛绡扯落下来。
"望星!"她的声音柔和而疼惜,一如当年谢飞蝶称呼他的夫君。
方岩窜入帏幕之中,一眼看到阔别四年有余的熟悉面庞,眼中立时一片滚热,忙将手紧紧抓住鲛绡,努力抑制住自己奔腾的情绪,望向倒于石榻上轻咳的白衣男子。
这人,当然是北极舒望星,和四年多前并无多少变化的俊秀面庞,依旧那般温和淡定,连唇角勉强牵起的笑意,也如以往那般高贵沉静,却温暖宜人。
"我没有事,休息两天就行了。"他勉力支撑起身体,坐于榻上,温文而笑。
而后,他抬起脸,冲着方岩亦是一笑,道:"小岩,你也来了?"方岩心中如哽了大团的棉絮,本来打算着一见面就要问的一大堆话,居然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喉咙里好容易才发出声来应了,便又给涌上的巨大气团噎住,连眼中也再止不住氤氲如雾。
南宫踏雪沙哑着嗓子问:"望星,你真的不要紧么?为救回小嫣,这些日子,你的灵力损耗得极是厉害,偏生白石真人留下的结界已经不足以抵挡外界攻击了。"她的面容有些愁苦焦急,加之一路疾行,此时略一放松,便按捺不住自己伤势,一张唇,又是一缕鲜血汨汨渗出口角,忙着用纱巾擦了,见舒望星默默凝视她,遂不在乎般一笑,道:"那个叫青衣的极乐殿副殿主,武功并不怎么样,就仗着些术法取胜,我只不过累着了,才不小心中了他一掌,其实并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了。"舒望星点一点头,轻叹道:"白石真人留下的洞天结界虽是坚固,但极乐殿的人,已经取到了刀神的天心诀,所以拦不住他们了。"他望着方岩,居然笑了一笑,问道:"是不是?"方岩握着拳头,干涩答道:"我以为师父隔绝人世,对江湖之事毫不知情。不想消息竟也如此灵通。"刀神天心诀被盗之事,涉及秘密太多,牵扯太广,刀神门并未对外公布过,只怕具体情由,连几位门主都不甚了了,遑论他人了。北极舒望星居然连这个都能知道,那么,他会不知道谢飞蝶和圆月谷对他上天入地般的苦苦寻找么?他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于秀乐长真天中拒不露面?为着南宫踏雪?还是那小小的惜儿?
方岩念及谢飞蝶那生要见人死要见魂的决绝誓言,没来由地一阵愤恨。面对舒望星的询问,他的回答里竟不由带了几分讥讽。或许在他的心里,舒望星永远只是那待他真挚温和的大哥,而非严厉谨肃的师父吧,若换作月神,他岂敢回答得如此锋芒凌厉?
南宫踏雪妙目盈盈,已泛出一丝怒意。
而舒望星目光深沉,研判般盯了方岩半晌,才缓缓立起,道:"跟我来。"他起身下榻,提步向后方渐渐狭窄的洞窟深处走去。他的步履颇是沉重,背影颀长,又带了几分萧索,让方岩突然想起,看似没有什么变化的舒望星,到底还是有些变了。比如,他原本有着极清亮的眸子,直可映到人的心底;此时,却如深潭,幽而远,深不见底,不经意间,便泛着凉而悲的况味,甚至沾惹到眉梢眼角,一层又一层的凄凉悲怆,如井底月影般不时荡漾出来,又用温和淡定的笑意轻轻掩盖,不愿让人知晓。
莫非北极真有许多的苦衷?方岩凝凝神,跟着舒望星踏过一道拱形洞门,又见如前方的一间窟室,仍是如雪洞一样简单的陈设,只在飘拂的鲛绡帏幕之后,隐隐有熟悉的淡紫浮动。
方岩吸一口气,猛地冲了过去。
石椅上,搭着小妖精浅紫的衣裳;石榻上,素白的棉衾里卧着小妖精娇小的身躯。
方岩颤抖地伸出手去,拂开散落于小嫣面颊上的黑发。
小嫣的眼睛依旧闭着,睫毛在如玉的面颊上投着明明暗暗的两扇阴影。她的面色依旧苍白,但不再泛着以前那种发青的死色;呼吸依旧微弱,却已渐渐平稳。她的手还是很冷,但手掌心已有微微的温热。
"师父,师父,小嫣她,她……"方岩抑制不住,握住小嫣的手,感觉那隐约的脉动,泪水终于奔涌出来,舒望星苍白修长的手抚上小嫣的面庞,叹息道:"她用了嫦娥奔月那样的同归于尽招数,又遇到了天心诀中的散魂和绝魄两种高深术法,魂魄散佚,这些天我费了不少心力设法为她招魂聚魄,甚至许多次利用元神出体,希望能在异时空中找回她的魂魄来,可迄今为止,还有一魂一魄找不回来。方才极乐殿来袭时,我已是第三天元神离体了。幸亏回来得还算及时,不然……"他回头看看默默跟在身后的南宫踏雪,怅然叹一口气,自语般道:"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生见姜先生于地下?"方岩不知姜先生是谁,茫然不知所对,但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外面打得昏天黑地,舒望星却始终不露面的缘由。舒望星许多次冒险元神离体,想必风险也是极大,此次突遇极乐殿来袭,更是险上加险,无怪方才见到他时,精神如此不济,竟会倒在地上。
南宫踏雪闻言扬脸淡淡而笑,却不见得如何喜悦,反而眸光迷蒙,雾气蒸腾,黯淡而凄楚。
方岩迟疑道:"小嫣少了一魂一魄,就没法再醒过来?"舒望星似极疲乏,软软坐倒在榻前,苦笑摇头:"能醒,三魂七魄现在已有二魂六魄归位,她的小命啊,算是救回来啦!"方岩松一口气,恍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沁出了层层的汗珠来。他咧着嘴,有些傻傻的笑,道:"她能活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泪水却已掉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小嫣的手上。
小嫣的睫毛颤动,已张开淡紫的唇,呻吟般轻唤道:"叔叔……"舒望星柔声:"小嫣,我在这里。"他的手摩挲着小嫣面庞,皮肤颜色居然比小嫣的容色还要苍白几分。
小嫣叹气般道:"我睡觉时,总是看到你在哭。不过有时候,怎么也分不清,是你在哭,还是岩哥哥在哭。"她的眼睛依旧闭着,似倦得不愿睁开。
"小嫣!小嫣!"方岩嘶哑地呼唤道:"我是方岩!"小嫣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漆黑眼珠冉冉转动,很是茫然;好久,她才似找准了人,冲着方岩甜甜笑道:"岩哥哥!"方岩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将她揽于自己怀中,狠狠抱住,似要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但下一刻,小嫣所说的话,让他的心突然冻得,冻得几乎麻木。
小嫣那般温柔地问道:"振远镖局什么时候换了摆设了?这么清清冷冷的?"小嫣在振远镖局?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方岩慢慢将小嫣从怀中拉开一定距离,盯住小嫣那无瑕的面容,漆黑的眼睛,郑重道:"小嫣,这里不是振远镖局,而是秀乐长真天。你在燕山用了嫦娥奔月的绝学和极乐殿主相斗,受了重伤,所以我们带你来疗伤,你忘了吗?"小嫣茫然摇头,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会啊,昨天,我们不是一起在青州市集上玩的么?我还让你买了一只玉佩哩,圆月形的,有龙凤戏珠的图案。我估计是叔叔啥时缺钱花了,随手当掉的,是不是,叔叔?"舒望星微笑,点头,目光却在怅惘中渗出无限酸楚来。他轻轻道:"是啊,小蝶说要开家酒肆,将簪钗首饰卖掉了不少,我便将我的随身佩饰也卖了,用所得的钱,开了一家酒肆,叫,如意居。"他说着,慢慢吸一口气,忽然撩开帘帏,快步踏了出去,双手击在石桌之上,俯下身子,深深埋下了头,肩背部已在止不住地抽搐。
而南宫踏雪却退了一步,倚着鲛绡帘帏,紧紧咬了唇,面色惨白。
被拂动的帘帏摆动着,摇曳出明明灭灭的线条来。
曾经那么美好的属于平凡人的快乐,为何如薄纸一般,轻轻一戳,便破碎了?
提起那么美好的快乐来,为何那样的让人痛,甚至让北极痛得直不起腰来?
方岩咬着牙,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追问舒望星,小嫣为什么会这样了。他只是小心翼翼问道:"小嫣,你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到青州来?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嫣脱口道:"我来找叔叔啊,刚来没几天呢!"话说完,她自己也怔住了,抬头望向方岩,奇道:"可叔叔不是在这里么?我为什么要找他?"她伸出手,穿过自己的头发,用力揉着自己的头。"那我又为什么到青州来?我不是该在圆月谷的么?不对啊,叔叔和人决斗,战败了,应该已经死了呀!我看到了叔叔的玉剑,变得跟石头一样,爹爹伤心得不得了呢。可是,我明明来了青州,还和岩哥哥骑在一匹马上逛街。岩哥哥,岩哥哥你是青州的镖师对不对?可我怎么会认识岩哥哥的呢?""这里是秀乐长真天,不是青州,小嫣。"方岩痛心地拉过她的手,无论如何无法理解小嫣那些跳跃式的思维,只能焦灼地向南宫踏雪目注求助。
南宫踏雪定了定神,走过来微笑抚着小嫣的额,道:"你睡了一觉,可睡的时间很长,所以把许多事忘了。不要紧,睡一会儿,慢慢就想起来了。"小嫣微笑道:"你是南宫姐姐么?我似乎在梦里见到过你。你在梦里还把你的衣裳分给我穿呢,我记得你姓南宫。"南宫踏雪微笑着,道:"是啊,我姓南宫,是你的南宫姐姐。"她的手依旧抚着小嫣的额,用一种很奇怪的手势,温柔地抚摸。小嫣打了个呵欠,慢慢闭上了眼睛,竟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分明尘寰身如梦南宫踏雪住了手,敛了笑容,道:"她才醒过来,不能让她想得太多,否则精神压力太大,加上魂魄不全,可能会被逼疯的。"方岩呆呆望着小嫣平静的睡容,喃喃道:"可是,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因为她所缺的一魂,是天魂,她所缺的一魄,是灵慧魄。"舒望星缓缓踏了进来,神色已恢复了从容淡定,丝毫不见方才提到小蝶后的失态。他解释道:"天魂地魂与命魂本是相成相依的,失了天魂,三魂失去平衡,从此更易为邪物所侵;而天冲魄和灵慧魄,主思想和智慧,二者俱无的,便是全然的白痴,而缺了其中之一的,必然不再具备许多原本该具备的思想,包括以前的部分记忆,以及部分武功和才能。"他凝眸看着方岩,道:"也就是说,从此小嫣不但失去了许多以前的记忆,也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聪慧,那般身手敏捷,那般武艺卓绝,甚至还会显得比较笨。小岩,你会介意么?"方岩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握住舒望星的手,目光灼亮得出奇。他道:"不能让小嫣这么魂魄不全下去。不然,她今生今世虽有我的照顾,可若是魂魄不全地重新投胎来世,又有谁来呵护于她?"舒望星眸中闪过一丝震撼,旋即笑道:"来世,何必问来世?连前世今生,我们都说不清能执谁的手到老到死,何必再问来世?"他大笑,笑到眼泪都涌出来,才将手从方岩的掌握中抽出,继续大笑着走出雪白帘帏。
他的手指很冰,凉凉的寒意如同秀乐长真天无处不在的雪花一般,悄无声息地凝在方岩手上,竟让方岩打了个寒噤。
"谁也说不清,只要今世就好?"方岩眷恋地在小嫣面庞凝视,喃喃念着。
而胧月窟中,渐传来舒望星抑扬的歌声传来:
"莫道来生来世梦,且看今生今世劫。
说错,谁错?
无非一场空悲切!
说对,谁对?
不过偶然春梦醉!
把酒迎风,且看繁华落尽,化一川纸钱灰飞!"那歌声宛转低回,看似开朗自叙中,分明是愁肠百结;而愁肠百结中泛着的沉郁悲怆,有着分明的看破尘世,简直接近沧桑了。
论年纪,舒望星不过比方岩大了七岁,所以初见之时,虽应允教方岩武功,却不肯让方岩拜自己为师;但此时舒望星歌调中的沧桑,宛然已是垂暮年华,竟让方岩又涌上层层不祥般的悲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