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志气,人要先有决心才能成大器,嫂子帮你做一回坏人,让不义之人自食恶果。」也该是回礼的时候了,她不害人总不能等著旁人来害她吧,礼尚往来才不失礼嘛。

「不义之人自食恶果……大嫂你……呃!要对四姐做什么?」一点就通的周玉湘眼露诧异,却也有一点点雀跃和蠢蠢欲动的兴奋,被欺压太久的叛心被激发。

「不是我要对四妹做什么,而是她想要什么,我们只是给予一点实质上的帮助。」周玉馨心思若未偏斜,不走上歧路,那么她便不会伤害她,一切照旧,她不会刻意寻衅的。

孟清华想留一条后路予人,就怕眼前的康庄大道周玉馨不肯走,偏走上荆棘遍布的羊肠小径,使自身伤痕累累。

「大嫂,我该怎么配合你?」玉雪小脸泛著光采,似下了天大的决心,她要奋力一搏。

看五妹两眼发亮,散发宝石般的光芒,孟清华扬唇一笑。「把耳朵靠过来,嫂子教你……」

三日后。

植满名贵花种的揽翠阁发出一道惊飞鸟雀的尖锐惨叫声,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铜镜摔落在地的清脆声。

「啊——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为什么变成这样?!不,还我的美丽,还我的洁皙水嫩……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不要……我不要变丑……不——」

碎裂的铜镜碎片里反映出一张满布红斑红疹的面容,一粒粒的疹子约有米粒大小,有的抓破了变成红斑,有的化了脓,大大小小约有百来粒,花容月貌顿时成了张教人看了就怕的丑脸,连服侍的丫头也不敢靠近。

周玉馨发了狂似的摔东西,任何看得见的物件都被她摔个粉碎,满地是碎玉瓷片,一室满目疮痍。

摔完了能摔的东西后她又拿起剪子,色彩鲜艳的衣衫全被剪得坑坑洞洞的,破破烂烂的成了一片片碎布,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款式,五颜六色的破布混杂在一块。

「小……小姐,小心点,不要伤了自己,奴、奴婢去找夫人来……」丫头边说边抖著。天呀!吓死人了,比鬼还可怖。

吓得手脚发软的丫头跑得跌跌撞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厉的大叫,丫头吓得踩了个空,由青玉石阶往下滚落……

第十二章 长眠换新生

 「老夫人,秀巧来扶你……」

「不用扶,我还老当益壮,没老到走不动,你还是赶紧上车吧,别耽搁了出发的时辰。」老夫人挥退了巧姨娘的搀扶,腿脚还算有力的拄著雕三仙拜寿纹拐杖,缓缓走下有两排小麒麟兽的台阶。

朱漆大门外停了七、八辆八宝琉璃华盖垂著折羽流苏的马车,一辆比一辆华美,全载著周府女眷,后头几辆缨络垂帘小油车上则是跟著去服侍的丫头、婆子,以及主人们的应急用品。

女人家出行不只带婢女、仆妇,还有护送的管家、小厮和家丁,一行人或骑马或步行的跟著马车旁,一来是保护马车里的女眷,二来也方便听候差遣,无须劳师动众地喊人。

前头两辆马车戴著当家夫人崔氏和她的行装,一辆马车约可坐足八人,她带了四名丫头、两名婆子,以及与她形影不离的锺嬷嬷外,车上还备有她惯用的小用件,满满一车。

老夫人和巧姨娘同车,她们不喜人多,贪静,因此只留几名丫头伺候,其他人都坐到后两辆马车。

而难得有机会出门的小姑娘周玉湘自然和谈得来的嫂子孟清华坐在一块,因为孟清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需要的空间也较大,所以四个大丫鬟只有斜月和凝暮在身边,惊秋和碧水以及几名粗使丫头都坐后头的马车。

周玉湘是庶女,只有两个丫头跟著,嬷嬷并未同车。

比较令人不解的是,孟清华的马车上多了名陌生的丫头,个子不高,长相也普通,是那种过目即忘的容貌,唯独气度沉静得不像丫头,大姆指与食指间有长期握剑磨出的厚茧。

「咳咳!玉馨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一向最爱凑热闹,哪一回出门不是吵著要跟,这一回为何不见人影,让人真不习惯。」少了吵吵闹闹的丫头,还真是安静。

忍不住的老夫人问出心中疑问,周玉馨未能同行,马车数目减少好几辆,因她每一回出游都像要搬家,衣衫裙子装满好几箱笼,饮茶的茶叶、茶具、一篮一篮的点心……林林总总的大小物件堆满一车又一车,不管用不用得著,她都会命人准备,连知她口味的厨娘也带上,仿佛是皇家公主游街过市,极尽奢华和招摇,唯恐人家不知她排场大。

巧姨娘眼露笑意,以帕掩唇。「听说脸上出疹子不好见人,要待在府里静养,连饭菜都让人直接送进揽翠阁。」

「咦!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出疹子,向来最看重容貌的她哪受得了。」难怪藏头缩尾的。

「秀巧倒不清楚,不过听院子里的丫头提了一句,是用鹅卵清敷面后才长出疹子的。」她修养好,没笑得太大声。

「鹅卵清?」敷出红疹?

她补了句:「发臭的鹅卵清。」

「啊!坏掉的生卵哪能用,这丫头脑子坏了不成,傻到让人想骂她蠢。」真不理解她在想什么。

「误信偏方吧!据说鹅卵清和珍珠粉、磨碎的芝麻、薏仁、糙米混在一起搅成泥敷在面上有美肤嫩肌的功效,她大概用错了其中几种。」是夫人说过的美肌良方,她试过后效果不错,肤质滑细嫩白。

巧姨娘所谓的夫人指的是已故的夏氏,由丫头抬为姨娘的她始终认定夏氏是主子,真正的夫人。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小辈闹归闹可别闹出事来,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在老夫人眼中,周玉馨和周玉湘都是她亲孙女,无论如何闹腾都是亲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著她们胡閙,但是要有底限,不可太过火。

其实有些事她心里有底,只是不说破而已,家和万事兴,能过则过,她这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安稳。

「是的,老夫人。」巧姨娘恭敬的应和。

相较长辈马车上的平静,另一辆马车上倒是传出悦耳的清脆笑声,梳著流云小髻,一半发丝垂落以半翅蝶簪固定,一朵方壷集瑞珠花别于发上,青春洋溢的周玉湘笑倒在嫂子身侧,素白小手轻搭她的莹润臂膀。

「四姐叫得可凄厉了,把我的小心肝吓得快从嘴巴跳出来,我捂著耳朵往被里藏,就怕被人听见我不小心流出的笑声。」她第一次使了坏心眼,心头有小小的开心。

「我本无害人之心,偏偏有人不存好心,老想著要把别人害得凄凄惨惨,看著别人越惨烈越是开心,不思让自己变得更好,一心要将人踩在泥水里。」若无坏心就不会害人害己了。

孟清华有些走神,抚著沉重的肚子,心想著夫婿终究没能赶得及回府,虽然他来信告知近日将归,可还是迟了。

一行车队由周府出发,一路缓缓向千佛寺而行,带队的原本是长房长子周明寰,但他带著庶弟周明泽还在半路上赶著,没能会合,因此周明溪便成了这行女眷中唯一的男丁。

至于周端达则坐镇周府,府里不能没有主子,他正好和眉来眼去已久的小丫头暗通款曲。

由于崔氏管得甚严,除了已纳进门的巧姨娘她无法发卖外,她不容许再有丫头爬主子的床,谁敢来抢她的丈夫,不日便会莫名消失不见。

「嫂子,四姐的脸会不会好?我看她脸上的疹子都流脓了,好可怕。」那晚她还作了恶梦,梦见四姐十指长得尖细,戳向自己的眼睛直喊「还我脸皮」。

「只要不抓破脓包再上了点药,很快就会恢复原本面容,美丽不减。」林大夫的药很管用,一抹见效。

孟清华让个长了疹子的丫头试过,隔日便好了,疹子没了,皮肤更加白嫩细致。

「可是已经抓破了呢?」想到四姐脸上的血和脓,周玉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不想自己也变得那么丑。

「那就只能怪她不走运,日后会留下浅浅的粉色疤痕,不过上点粉也能遮住,不会太难看。」还能用胭脂补救。

「大嫂,你说四姐她会怪我吗?」她越想越不安心,一向以美貌自豪的四姐肯定不会放过她。

出了口气后,周玉湘才感到一丝后怕。

会。但她不会直言。「她怪你做什么,又不是你叫她一定要敷上『美颜圣品』,她想怪也无从怪起。」

孟清华整治人的手法是针对周玉馨爱美的弱点。既然她用言语伤人,让人陷入无望的绝望中,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让她知道嚐嚐什么叫无边的恐慌。

孟清华故意让丫头算准时机到揽翠阁附近「聊天」,说有一美肤秘方不出一个月便能使人肌肤粉白胜雪,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越是不能说的秘密越像真的,「碰巧」偷听到的周玉馨信以为真,不疑有他的当天就敷上脸面,得意地不许丫头们仿效,周府最美的女人只能是她,谁也不能争抢她的风光,她要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

可是她怎么也料不到秘方是假的,她敷到一半便觉得脸奇痒,用清水洗过后才稍微舒坦,但到了半夜却冒出一粒一粒的疹子,她一早起来照了镜子,惊得大喊镜内有鬼。

她看著自己的脸,不敢相信一夜之间竟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又惊又气的用指甲去枢,谁知一枢就流血了,把原本轻微的红疹弄得更糟糕,最后化成脓包,一点一点布满整张脸。

周玉馨把美貌看得太重了,若是她先找大夫而非直接将疹子枢掉,或是置之不理,不用三天脸上的红疹也会自动消失,长疹不是病,而是肤质敏感而已,多用清水清洗几遍便不药可癒。

可惜她太惊慌了,以为得了怪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任凭崔氏怎么叫也不开门,因此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引以为傲的芙蓉姿容也毁了。

不幸的是,那时她正和南柳张家议亲,张家的五婶和媒人上门来提亲,商议下聘一事,好巧不巧地听到丫头、婆子们在议论四小姐毁容了,得了长不得人的脏病,一脸流脓。

张家五婶惊呆了,当下打退堂鼓,以临时有事为由避谈亲事,带著媒人赶紧走人,此事便搁下了。

婚事告吹,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周玉馨,她终于可以嫁给东岳表哥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脸,她又笑不出来,只能抱著锦被躲在屋里哭。

不过周府最后还是嫁了一位小姐到南柳张家,那就是周玉湘,嫁人后,拥有夫君的宠爱,他一妾不纳只为她痴迷,夫妻白头到老,恩爱得宛如神仙眷侣,这是后话了。

「她们害了我的馨儿,我绝饶不了她们。」敢往她的心头挖肉,毁了她女儿一生,她绝对要她们付出代价。

崔氏的指甲缝里汩汩滴血,她愤恨到十指弓成爪状,朝马车内壁猛抓,每一抓都刮出木质细痕,刮出的木屑刺入指甲内缝的肉里,手指满是伤痕,血迹斑斑。

她恨到骨子里,此恨无法消除,不见有人以命抵偿誓不罢休,谁伤了她一双儿女她就要谁的命。

「夫人暂且宽心,谁也逃不过,老奴已照夫人的吩咐做了安排,很快夫人就能畅快的大笑了。」锺嬷嬷俯在崔氏耳边低语,垂目避看她两眼射出的恨意和淬毒眼刀。

「我还笑得出来吗?馨儿她……她还能嫁到好人家吗……」她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如今成了幻影一场。

是谁害的?是谁害的!是那贱人孟清华,是不该出世的骚蹄子周玉湘!她当初就该一并弄死她们,一劳永逸,要不然也不会留下祸害反害女儿受灾。

她后悔没用致命毒药一次将人毒死,过于小心翼翼只让温珍下慢性毒,若是如锺嬷嬷骗温珍服下的剧毒那般对付她们,她们早已不在人世了,也就害不到她视若珍宝的女儿。

不过为时还不晚,这一次不她会再失手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逃过一死,那只能说那贱人命大了。

崔氏阴恻恻地冷笑,血红的眼中有著嗜血寒锐。她在等待著死亡,别人的。

马车辘辘,载著往千佛寺礼佛祭祖的周家女眷,轻轻的笑语声飘出车外,腹中忽地一紧的孟清华似乎感受到崔氏的恶意,她眉间的笑意一凝,掀开车帘看向矗立半山腰的千年古刹。

「大嫂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到千佛寺了,你再忍一忍,寺里的了缘大师是医僧,到时让大师替你瞧一瞧。」一见嫂子双眉拧紧,周玉湘出声安抚。

她摇著头,表示不是孩子闹她。「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忽然之间心里很慌,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见到寺庙便情绪躁动,很是不安。

「哪里会有事,是大嫂你想多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寺门了,这条山路很平稳,年年都有香客出钱修补,你瞧,不是坐得很稳当吗?连颗小石头也没有……啊!」

有坑洞。

正说著路很平坦,不意马车车轮压过一处低洼而颠了一下,周玉湘当下讪然一笑,有几分尴尬。

见状的孟清华也笑了,认为自己多虑了,在这么多随从的保护下,哪会有什么事,真是庸人自扰。

何况还有几个功夫看起来很厉害的高手隐身暗处保护,她和孩子都安全得很,没人伤得了他们。

只是,她的眼皮一直跳……孩子也卡在肚子里生不出来,她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流失了生气……满目的红,满床的血腥味,她感觉自己逐渐往上飘。

恍惚间,孟清华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毫无气息、死不瞑目地瞪著嘴角上扬的婆婆,婆婆在笑她终于死了,解决了心头大患,她和孩子不再是周明溪的阻碍,崔家胜了一局。

「大嫂,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大惊小怪,是真的吓了一跳。」周玉湘一脸羞愧地双手合掌,小声道歉。

回过神,她笑得飘忽。「没关系,大嫂胆子很大……」

「啊——」

蓦地,周玉湘又发出长长的尖叫,满脸骇然的抓紧底下的椅垫,身子往右倾斜撞向车板。

「发……发生什么事?」孟清华脸白了,两手护住肚子。

「夫人小心,惊马了。」那名面容普通的丫头忽然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三尺长软剑。

「惊马?」她大惊。

「有人在路上设了绊马索,绳索上系上倒钩,尖锐的钩子刺入马身,马因剌痛而不受控制。」慌不择路的奔驰。

马车失控摇晃疾驶,偏离了山路窜入杂草丛生的林子里,车里的人颠得七荤八素,除了持剑的丫头外没人能站得稳,斜月和凝暮拚著命地爬著,要爬到大少奶奶身边保护她。

但是路太颠了……不,是根本没有路,就在树与树之间奔跑,地上不是石头便是突出地面的树根,马车的颠簸可想而知,明明就在半臂不到的咫尺却怎么也爬不到,只能任由马车的晃荡甩来甩去。

「沉月,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护好我肚里的孩子,不要管我。」死过一次的孟清华更坚强,目光沉著的看著一手顶住车顶、一手稳住她身子的女子。

她不怕死,但怕孩子来不及出世,如重生前一样与她同时丧命,那她重活一回又有侍什么意义?

母死,子活。

她心甘情愿。

「夫人——」斜月、凝暮大喊,眼里泪光闪动。

「大嫂,你不要……」有舍己救子的念头。周玉湘语带哽咽,没法子把话说完,只觉得鼻酸。

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看得出为人母深浓的爱,为了儿女宁可牺牲一切,就算一死也要保全血脉相连的骨肉。

名唤沉月的女子原是东方浩云一手训练出的女暗卫,冷情至极,但在听完孟清华的话后,原本毫无情绪的眼闪了一闪。「好。」

「谢谢你,沉月,我替孩子谢你。」只要孩子能活下来,她愿意从此沉睡不起,与天地同眠。

孟清华在心里说的话,天上的神仙听见了,一道闪光由天边划过。

「先不要谢我,车夫跳车了,马已经疯了,我必须斩断马与马车相连的替头,让马继续往前跑,而马车……」沉月看著孟清华,由她来决定生与死。

「会倾覆。」她明白这不是容易的事,但她得承受。

一听马车会倾覆,车内早已白了脸的众人狠抽了一口气,先是惊慌,而后是舍身相护的毅然决然。不管怎样,大少奶奶不能死!

「把所有能用的布料裹在身上做为落地时的缓冲,在马车颠覆的同时,我会将你送出车外,但我不能保证安危,只能尽量送你到较宽敞的空地。」

自知能力有限的沉月只能尽力护住一人,至于车内的其他人唯有自求多福,她无能为力。

「沉月,做吧!不要有丝毫顾忌,除了孤注一掷外,还有办法逃过一劫吗?」孟清华略带苦涩的笑道。

沉月不再多言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微不皱眉的柳叶眉微微一拢,目光专注在前头的辔头上。

蓦地,银光一闪。

剑落,缰绳断裂,马儿挣脱缰辔而去,失速的马车在辗过水缸粗的树头后,往山壁倾斜。

「不——」

远远传来男子撕心般的怒吼。

「要生。」

「不,不要逼我,不要让我失去你。」这是他不能承受的痛,在她和孩子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要她。

「我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他出世,你……你让我看看他,别剥夺他活……活著的机会……」把下唇咬到出血的孟清华面露痛苦,满头的汗湿了她的柔顺青丝。

「可是用你的死来换他的生,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华儿,放弃好不好,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当他……和我们无缘吧!」那是他的骨血呀!教他如何能舍得,但和妻子的性命相比,他愿忍痛舍弃。

「了……了缘大师不是说过还……还有一线生机,不是全……全然无望,我的运、运气很好,我要跟老、老天爷赌一赌……」下身一阵抽痛,她痛得几乎晕厥。

既然让她重生一回,就不可能重复曾经历过的一切,很多事在她刻意的插手下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改变,她相信命运的转轮重新转动,是要将她带向完全不同的结局,她不放弃。

再说,至少这一次有两眼泛红、深爱著她的夫婿陪在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她满是血的手,她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为了孩子孤军奋战,那滴落手背的热泪是他的心,她心满意足了……

「但我不敢赌,尤其是用你的命去赌,和尚的话不算数,他只会念经,我不信他,不信……」她怎么可以不顾他的感受,让他面临人世间最悲痛的生离死别。

只会念经的了缘和尚摸摸头顶十八个戒疤的光头,手里转著刻上经文的佛珠,口念阿弥陀佛。

泪光闪烁的孟清华将丈夫的大手置于腹上,让他感受孩子想活下去的胎动。「这是我们的儿子,他想出来见他的爹娘,你不想听他用软糯的声音喊你一声爹吗……看他有力的小手小脚乱、乱挥乱踹,你……是他的爹呀!」

说完这些话后,她显得特别乏力。

「华儿……」他哽咽了,泪两行。

在千佛寺的禅房里,周明寰双膝跪在床榻旁,两眼热红地看著面无血色的妻子,那张红润的娇颜如今只剩下苍白。

虽然他极力地由矿场赶回来,想赶在十五中秋那日陪妻子上山祭祖礼佛,可是山洪爆发阻断了去路,他绕了远路才勉强赶上周府前往千佛寺的车队,正要询问妻子坐在哪辆马车时,意外发生了。

突然之间一辆马车惊了马,就在他眼前扬蹄狂奔,他一怔,正要让下人去追赶救人的同时,却在掀起的车帘内瞧见妻子强自镇静的面容,他登时心中大骇策马急起直追。

但是发狂的马耐力惊人,横冲直撞只管往前冲,根本不管前方有多少险阻,他苦苦狂追也追不上,远远落于其后,心慌意乱得差点被突生的树枝扫到身体而落马。

尚来不及为自己的死里逃生庆幸,就看到让他目皆欲裂的一幕——马车与马匹脱离了,失去拉曳的马车以倾斜著直直撞上山壁,一道像球的身影摔了出来,砰的一声重重落地,散开的锦毡、软帐里滚出一个人儿。

看到妻子的脸,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停了,除了她的痛吟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发颤的腿几乎无力站立。

他觉得自己死了,体内的血寒到冻结,要不是妻子捧著肚子喊疼,他想他一步也动不了……

「两位施主商量好了吗?」了缘大师开口,询问争执不下的夫妻俩。

「生。」

「不生。」

听著迥异的回答,了缘大师双手合十。「生亦不生,不生亦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一种轮回。」

生是生命的生,与生子无关,生是不生即为死,不生亦为生则为活,死与活只在一线间,话中有禅意。

「那你怎么不去轮回,为何还留恋人世间。」一心牵挂妻子的周明寰语气有些冲,气恼了缘大师不把妻子的生死当回事。

他笑道:「时候未到,和尚还要救你的妻儿。」

「我的妻儿……」意思是他两个都能救活?

看出他眼底的希冀,了缘大师当下泼了周明寰冷水。「夫人的伤势太重,若是竭力产下幼儿,力竭则体弱,体弱则气虚,气一虚则一口气提不上来,腹中再无生气……」

「说、重、点——」他咬牙切齿。

一声阿弥陀佛,了缘大师指著榻上的女子。「要看她撑不撑得过,没人帮得了她,她的一次已经用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