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故事里,有一名替那女子传话并替她送上礼物的侍女,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锦舟?
“这故事的女主角,会不会不是薛宁澜,而是我的好族姐,大晋朝的惠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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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有人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我。”温惠妃眉头紧蹙,“不然不会那么刚好找到薛宁澜来假扮我。我听过她的声音,是与我有几分相似,只要再加几分刻意的模仿,糊弄一个年久记忆模糊的江孟皋根本不成问题!”
恼怒的声音:“他怎么会这么蠢?这么蠢的人我当初怎么会一时冲动,送他什么玉臂搁,以致闹出今日这么大的麻烦!”
锦舟看着恼恨交加的主子,只能无能为力地低头。
八年前,小姐刚至及笄之年,向主公请了准允出门游历了大半载。这种事情寻常贵女本来是绝没有机会的,奈何自家小姐自幼习武,个性坚决,但凡她认准了的事情,即使主公一开始不同意,最后也还是会答应。
那次也是这样。
他们一行人出去玩了大半年,过得十分逍遥惬意,因而当许诺回家的期限越来越近时,大家都有些颓丧。
然而再颓丧马车还是一步一步朝它该去的地方而去。
他们就在那时遇到了江楚城。
闵州城外的十里亭芳草萋萋、景色怡人,英武不凡的少年却一脸颓丧地立于亭中被同窗取笑,她半掀开车帘,靠着不凡的目力远远地打量那人压抑的神情,心头竟莫名的被触动了什么。
或者,是推己及人的同情吧。
希望他可以去做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用像自己这样,被家族困住一生。
那只是她在无奈自身际遇的时候一时冲动做出的事情。她从未想到,那被她提点激励了几句的少年郎居然真的会在几年之后崛起于军中,成为大晋寒门子弟的代表人物。
她更没有想到,他会因为当日之事对她思慕暗生,并且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而他的思慕居然被有心人瞧了出来,并且还查出了他的思慕对象就是她。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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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的江府同煜都大多数人家一样,逐渐安静了下来。
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抗旨悔婚而被杖责了八十大板的骠骑将军江楚城俯趴在床榻上,正闭目养神。
亲信侍卫李擎忽然开门进入,默默将一封信递到他的旁边:“将军,薛小姐的书信。”
江楚城眼睛都懒得睁开,有气无力道:“念。”
李擎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今晨惊闻郎君为妾触怒君上,心下难安。思忖终日,写此书信。贱妾蒲柳之质,又曾侍他人,实难承郎君大德。长主矜贵非常,为君良配,望君慎思,莫负佳人。若因妾一己之身而为郎君招来祸患,妾罪难赎,唯有一死,以明此志。负君深恩,唯有留待来世。宁澜字。”
字字泣泪,然而经李擎那粗豪的嗓音念出来,却是说不出的别扭。估计他也这么觉得,一张脸表情扭曲,十分古怪。
江楚城听完之后扯起嘴角笑了笑,李擎试探道:“将军可要回信?”
“不。不用回。”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可,将军不是说,要顺水推舟查出这背后到底是谁在算计你吗?”李擎蹙眉,“现在要是不回信,就不怕被薛小姐瞧出破绽、知道将军你并未被她蒙骗住?”
“我说我不回信,是因为我要亲自去见她。”江楚城用力在床板上一撑便坐了起来,这个过程他背后的伤口立刻绽开,鲜血又流了出来。
“将军您当心一点!”李擎急道,“您以为挨了八十个板子是说着玩的吗?不好好养着当心落下什么病根儿!”
“李擎你真是越发像个老妈子了!”江楚城无所谓地拿过外裳披上,“若让薛小姐瞧见我为了她连这么重的伤都不顾了,效果岂不更好?”
李擎语塞。
江楚城一低头,忽然看到外裳袖口上的杜衡花纹,眼神立刻变得幽深。这还是滢心进宫前亲手为他绣的,因他十分喜欢、穿的次数特别多,丝线都洗得有些褪色了。
右拳慢慢握紧,他语声里带一丝阴沉和狠戾:“我从前便是太好骗,才会任由妹妹被人害死都无法为她报仇。如今他们再也休想了!无论是害死滢心的人,还是胆敢冒充成那位小姐来欺瞒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倒要看看,我这个从累累白骨间爬出来的寒门竖子,到底斗不斗得过他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

慕倢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十分早,然而总有人比这日头更加勤快。
今日正是逢集,天尚未完全亮完,煜都城外就已有十来个乡农们带着自己家的货物立在薄雾迷蒙中,等候城门打开。
这些是知道抢占市场先机的智者们。
平时这个时候城外总是十分热闹的,这群智者们聚在一起一壁闲聊一壁展示各自的物品,气氛融洽又温馨。然而当大门洞开的那一瞬,这些方才还其乐融融的人们立刻翻脸不认人,扛起竹筐便杀将进去,冲到东西两市拼个你死我活。
今日的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几个双鬟轻衫的农家少女凑在一起,眼睛瞅着同一处不住打量,打量了一会儿便低头窃窃私语,私语完了就你推我攘笑作一团,笑完了又继续打量。
如此循环多次。
而她们目光所及的地方,立着一青衣男子,身材颀长,在晨曦中是一道薄薄的剪影。他侧对着她们,故而她们瞧不清他的长相,然而只看他的背影和影影绰绰的侧脸便知定然是容止出众的如玉郎君。
他身后是一匹四蹄雪白、神骏非常的高头大马,随着他沉默地立在晨曦中,连个响鼻都没打一下。
雄伟厚重的墨色城墙,淡如牛乳的迷蒙晨雾,俊美不凡的青年男子牵着神骏的白马沉默伫立,一切都美好得似一幅水墨山水画。
此等景象是那些长自山野的农家女子平素极难遇见的,会生出去搭话的心思简直是一种本能。
几个农家女推攘了几遭之后,终于一个看起来比较大胆的绿衣少女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男子似是没察觉到有人靠近,搂着白马的脖子,不时抚摸它颈上的鬃毛,修长的手指亲昵地如同在抚弄情人的肌肤。
“玉郎?”绿衣少女试探地唤道。
玉郎是时下对美男子的通称,那女子这般叫存了一个套近乎的心思。
抚摸鬃毛的手指顿住了。
好半晌,那男子慢慢转过头。相距如此之近,薄雾已然无法阻隔她的视线,绿衣少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面庞,一时失了语言。
“怎么?”他看着她,明明没有在笑,她却觉得自己似乎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某种准允。
某种可以放肆的准允。
她回过神,眼睛里迸射出摄人的光彩:“妾慕玉郎风仪,想请教玉郎尊讳!”
青衣男子看向面前这个明明带着羞涩却拼命掩饰、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勇敢地看着他的少女,沉默不语。
在这个过程里少女心中的勇气慢慢退去,浮上来的是不安和忐忑。她忽然察觉出来,这男子虽然衣着简单,然而就算以她的眼力也看得出来他的衣料和配饰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精品,而自己却是荆钗布裙,说不出的寒酸土气。
双足不安地踩在地上,她忽然觉得自己就这么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冒犯。
她刚才怎么会有那种错觉,怎么会这么莽撞跑来问他的名字啊!
“你问我叫什么,在那之前,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低醇悦耳的声音,如陈年发酵的美酒一般,一个字便能醉人心脾。
绿衣女子猛地抬头,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那张俊美异常的脸上带着探寻的目光却告诉她刚才不是她的错觉。
“苏绵…妾唤作苏绵!”她心头激动,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哦…阿绵。”他轻声唤道,她的心也随着他的声音不断颤抖。
就这么凝视着她许久,他忽的露出一个笑容,一瞬间如同金色的阳光抖落,重重迷雾都被它拨开:“我是温慕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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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牙齿重重磕上瓷勺,慕仪捂着嘴唇,放下手中的粥碗,将食不语的规矩也抛到一边,蹙眉看着瑶环,“当真?”
在她的目光之下,瑶环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此刻整个煜都都已然传遍了,满城少女心心念念的倢公子回来了!”
“哥哥他,居然在这当头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之前还毫无半分征兆。不带任何仆从,就这么一人一马立在煜都城外等候门开再悄然进入,确实是他一贯的作风。
然而正如慕仪明明想要低调却总是被各种目光牢牢盯着,温慕倢作为她的嫡亲兄长,自然更是万众瞩目、占尽风流,再有心低调也不可得。
对于温氏这位沉稳自持、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大公子,煜都无论是朝堂还是清流①都多是颂扬之声,甚至有人评价他是继七年前盛阳那位“掷杯裴郎”之后天下第一的俊杰人物,可见其除了本身才高之外,也十分懂得做人。
半年前温慕倢忽然离京,说是出去游历,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才会回来。
虽然大家用离脑袋最近的肩膀想一想都知道不会是那么简单,然而猜不透他的意图也就只能姑且任之。
悲伤的是温慕倢那些忠实的拥趸们。一想到可能有几年都见不到她们倾慕的玉郎,这些少女就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本打算待到玉郎归来之日,定要全城夹道相迎,哪里知道在这么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竟会看到他孑然一身、只有白马作伴,如一个最寻常的老百姓一般,沉默地立在城外等候门开。
可以料到,那个跟他搭上话的女子应该已经火了。
“…据说大公子自报了姓名之后,那少女直接傻在那里了,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便是温氏那位倢公子?’大公子笑着说是,然后那些女子就沸腾了,直接涌到他身边,只差没吞了他。还好这时候城门也开了,大公子这才从中脱身,上了马便扬鞭而去,跑出去老远那些女子都还呆呆地瞧着呐!”瑶环不愧受了慕仪这么多年的熏陶,讲故事的口吻十分富有感染力。
“一别半载,哥哥还是跟从前那样,对待陌生人也是十足的好性子,哪怕自己心中不快。”慕仪苦笑。
“小姐为何觉得大公子心中不快?”
“我不知道哥哥是得了父亲什么命令才离家这么久,但是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办的差事。如今他这么突然地回来了,想必是发生什么事了。”正所谓兄妹连心,更何况他们还是一起在娘胎里长大的双生子。
沉默了一会儿,慕仪忽然问道:“对了瑜珥,我吩咐的事情查到了么?”
“查到了。探子传回的消息说,八年前惠妃娘娘十五岁时,确实曾出外游历过大半年,因着惠妃之父觉得一个女儿家在外面到处乱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故而对外一直说她抱病在身,搬去乡间静养了。”
“可去过闵州?”
“不仅去过,而且根据时间来算,八年前上巳节时,她正好就在闵州附近游玩。”
“这样的话,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那个传闻中给江孟皋赠送玉臂搁的女子就是她了。”
瑜珥不语。
“真是有趣。一朝天子的惠妃居然是他宠信的将军魂牵梦萦的意中人。”慕仪体内的八卦因素再次蠢蠢欲动,若不是考虑到惠妃跟她确实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必须慎重,搞不好她就去探听内|幕了。
她似乎完全忘记自己这个一朝天子的皇后还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永不能忘的梦里人。
明明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要劲爆多了…
“你说如果这一出真的是万黛她们搞出来的,她到底是想做什么?万大将军又想做什么?”
“也许,是想要以此事来损害惠妃娘娘的名誉?”瑶环斟酌道。
“那还不如损害我的名誉来得更快。”慕仪耸肩。
“小姐您与惠妃娘娘哪里能一样。您的事情陛下都知道,只要有陛下的维护,要伤到您就太难了。她们又不是没试过,不是失败了么?”
姬骞哪里是护着她,根本就是如今尚未到与温氏撕破脸的时候,她的用处还很多,所以必须先保她平安。况且自己的正妻与旁人不清不楚,传出去他这个当夫君的面上也实在难看。
但惠妃不一样。若她出了什么事情,既可以断去慕仪一臂,也不会太过影响他与温氏的关系,说不准到时候姬骞真的会狠下杀手…
这么想着,她慢慢收起了玩笑之心,看着两个心腹侍女无奈道:“这么猜来猜去也不是办法,看来一会儿我得去跟我的好族姐认真聊聊关于她的仰慕者的细节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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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芳草萋萋,初初归家的温慕倢与左相温恪对坐庭中,下完了半年前他离家时留下的那盘残棋。
黑子落下,温慕倢看着陷入重重包围的白子,无奈地笑起来:“父亲棋艺高妙,儿不能及也。”
“是你心有杂念,才会输得这样难看。”温恪淡淡道,“倒白费了我将这局棋保存了大半年,以为待你回来之时,定已寻到破解之法。”
“半年前孩儿就输定了。这盘棋本就无法可解,父亲将它保存再久,死局还是一个死局。”温慕倢低声道。
温恪看着他:“你在提醒我?”
“孩儿不敢。”温慕倢道,“只是离家这半年,孩儿看到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也学到了很多。这才明白,原来同样的事情换一个角度去看,所见所感,会是那样的不同。”
“你不会出去走了一遭,倒学得了一副跟你妹妹一样的糊涂心肠了吧?”
温慕倢顿了顿:“阿仪她怎么了?”
“她的事情可就太多了,也不知道该先说哪件才好,你还是明日自己进宫去问她吧。”温恪似乎不想提起这个话题,“倒是你,趁早给我打消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你们兄妹俩,有一个犯糊涂就已经够了,别什么都凑到一起。”
温慕倢沉默良久,终是低下了头:“诺。孩儿明白。”

惊现

随意将手中的棋子抛到棋盘上,温恪语声平静:“我吩咐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天机卫的一切已然处理妥当。”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没有。”
“那你这般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
“因为,孩儿这回在外头遇见了一个人。”
温恪蹙眉:“谁?”
深吸口气,温慕倢尽量保持语气的平和:“前执金吾沈翼沈仲卿。”
温恪执杯饮茶的动作顿了一瞬:“你是说,那个本该化作森然白骨、长眠地下的沈仲卿?”
“然。孩儿半月前于昌州的酒肆间偶然见到一人,形迹可疑,且面上戴着人皮面具,当时就起了疑心派人暗中跟随,谁料竟发觉那人的面貌与沈翼一般无二。”
见父亲沉默不语,温慕倢亦不说话。他知道,纵然父亲宦海沉浮多年,外人早已无法从他的神情去揣度他的情绪,但是此时此刻,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面定然也是波澜起伏的。
沈翼,字仲卿,沈氏一族长子嫡孙,剑法超群、忠心耿耿,乃许太子①姬謇的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五年前夺嫡之乱,其以身护主、身重十三箭,力竭而亡。
这是所有人一贯的认知。包括温恪。
可如今,温慕倢却忽然告诉他,他在千里之外的昌州见到了活生生的沈仲卿。
他知道自己长子的妥帖与稳重。他既然会把这件事禀报给他,自然是确保了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现什么忙了半天才发现两个人只是长得相似、其实半分关系也没有这种事情。
“呵…”他忽然轻笑出声,“最近死而复生的事情真是一桩接着一桩,看来阎罗殿是不打算收人了。”
“一桩接着一桩?”温慕倢疑惑。
“你还不知道吧。当初那个我们也以为已经死无全尸的秦继秦绍之居然也还活着,最近还来了煜都。你妹妹为了从陛下的手中保住他,不惜动用天机卫,险些暴露了天机卫的秘密。”
闻言,温慕倢纵然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露出了震惊之色:“阿仪她…”
“她是被感情蒙了心智,胡作妄为,把自小的受的教导都给抛之脑后了!”温恪声音终于染上一丝冷意,“我已命人全力搜捕秦继,务必要在陛下之前擒住他!”
温慕倢斟酌片刻,方道:“那,若擒得了秦绍之,父亲打算如何处置?”
“他?”温恪的神色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他的用处可大了去了。当年之事,我至今还有许多疑问,恐怕今次还得靠他方能解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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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与惠妃的谈话进行得十分失败。
自打五年前惠妃以她的随嫁媵女的身份陪她一起嫁给姬骞之后,她们的关系就一直属于诚挚默契的革命战友。即使心中明白彼此的合拍不过是立场一致,但是慕仪却也总能与她保持明面上的和谐,从未发生过争执。
今天是破天荒头一遭。
面对她九曲十八折、委婉得不能再委婉的试探,温惠妃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敏锐与清醒,一脸警惕地看着她:“臣妾不懂皇后娘娘此言何意。还请娘娘慎思。”
慕仪被她噎住,想了想换了一下措辞:“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只是跟你打听一下,你与骠骑将军,可曾见过?”
“没有。”回复她的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日常饮宴犒赏,都是皇后娘娘随陛下同去的,臣妾并未见过他。”
循循善诱似乎行不通了。慕仪沉思良久,终于无奈地看着她:“当真没有?”
“没有。”
“那你那个陪嫁侍女去了哪里?”
“绵柳么?”温惠妃看一眼一身碧裙、侍立在侧的女子。
“不不不,当然不是说她。”慕仪摇头,“我指的是另一个…”
目光紧紧地盯住她,不放过她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锦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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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楚城皱着眉头立在回廊边,不耐地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琉璃瓦,不时屈指轻叩栏杆。
今日陛下不顾他尚卧床养伤,命他入宫觐见,想必是要谈谈他拒婚之事。这本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觐见的地方居然不是骊霄殿而是几乎已经在后宫内的屏月殿。
受封为骠骑将军将近一载,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后宫,心中不免有些紧张,然而更让他紧张的是走到一半为他引路的宦侍居然说自己内急,请他在那里稍后片刻,然后便火急火燎地跑开了。
他不敢在后宫乱走,再看四周寂静无人,想必是个少有人来的所在,遂无奈地在原地等候。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宦侍仍然不见回来。他越发焦急,只觉得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捱过。
远处忽然传来声响,他随之望去,却见一女子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神色有几分焦急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轻衫薄、玉容颜,曾在梦里见。
他似乎回到了八年前那个上巳佳节,也是一个长着同样面容的女子笑意吟吟地立在自己面前,奉上了那份后来被自己珍而重之的礼物。
自此永不能忘。
外间如何传闻他一清二楚,说什么他记得那赠他臂搁的女子手的样子、记得她的声音,这些都没错,可这些记忆连他自己都知道太过飘渺不可靠,根本不能拿来判定今人是否为故人。
然而那个在十里亭外向他奉上礼物的侍女的模样,他却绝不会忘记。
哪怕过了八年,哪怕从前的豆蔻少女如今已然长成一个成年女子,他也绝对不会认错。
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只是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那宫女似乎十分焦急,脚步生风一般。他们一开始就隔得太远,待他发了一下呆之后就离得更远,眼下为了不把人跟丢,他不得不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跑地穿行在这片刻前还让他拘谨不知所措的后宫重地。
幸好他们走的这一条路十分偏僻,一路过去居然没有被人撞见。他只能道一句苍天庇佑。
奔上了一座汉白玉拱桥,眼看那女子就在不远处,他却忽然被人拦腰抱住。
“将军,将军!可追上您了!您这是要害死奴才啊!”那为他引路的宦侍一双手牢牢抱住他,语带哭腔,“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您一个外臣在这里横冲直撞的,要是碰上了哪位娘娘奴才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被那哭喊惊醒,恍然惊觉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心不管不顾地追上去,使劲挣扎了一下立刻牵动背上的伤口。疼痛让他混乱的理智归位,也让他迈出去的步子颓然地落了回去。
“将军,将军…您可怜可怜奴才吧!”那宦侍哭丧着脸。
这么一耽搁,那窈窕的身影已经转过一个弯,再寻不见了。他深吸口气,转头看着宦侍:“是我莽撞,累中贵人②受惊了。”
“不不,是奴才不好!奴才不该留您一人在那里!”那宦侍忙不迭道,“您行行好,今日奴才失职之事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若让人知道我在为您引路的时候居然跑去别的地方,说不得便是一顿重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