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小二姐坐、坐一下,我去倒水。”张森把她摁在会客的沙发上。
衡南双手交叠,坐得收敛端庄。
郁百合去找微波炉热午饭了。这次带饭来,还是她出的主意,说太太给老板送爱心午饭,打他个措手不及,盛君殊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
……痛哭流涕倒也不必。衡南冷淡地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总裁办公室,阳炎体留下的余晖还未散去,似乎是刚才避开的。
——包袱别这么重就可以了。
衡南端庄地坐了一会儿,没人回来,一个人有些无聊,起身,猫在了总裁的办公椅上,开始打蜘蛛纸牌。
“盛哥儿,今天我可做了红烧排……”提着食盒的脚步靠近,带着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
衡南抬头,四目相对,两鬓斑白的妇人看她的眼神略显怪异。
衡南确定她们从前认识,至少这妇人肯定单方面认识她,即使她立刻慌乱低下头去,她瞳孔中闪过的恐惧,敌意,防备,是掩藏不掉的。
“小二姐,您怎么来了?”王娟的身体僵硬了一半。她知道这是个全然无辜的,回了魂的衡南,但骤然见到,生理的抵触总无法避免,“身体……好些了吗?”
“有点不舒服。”衡南的声音轻轻的,就像青涩的女大学生,跟生人说话很紧张,“我来找盛君殊,阿姨,请问您知道他在哪吗?”
王娟抬头,略微诧异地看向衡南的发顶。
阿姨?她容色怪异,真的……完全变了个人吗?
等不到回答,衡南的手指开始不安地抠鼠标垫,内心一片百无聊赖。
盛君殊这个鼠标垫,纯黑的,边角稍微有一根线头,一扯起来就没完,让她故意地绕着手指扯出来一团。
“老板大概是……有事出去了。”王娟闭了闭眼,脸色变了几番,有点认命了。她抬起头来,面色复杂地说,“小二姐,您跟我来一下。”
衡南瞥了她一眼,乖乖跟在她身后,办公室中央空调使温度适宜,她把棒球服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椅背上。
圣星顶层的“总裁专属”楼层里,有一个很大的厨房,厨房外是个七八十平的休息室,还有液晶电视、沙发、书柜和床,像个精装的卧室。这是专给王娟设置的,让她等饭做熟时,还可以打发时间。
衡南扫视一周,手揣在口袋,跟着王娟进入厨房。
厨房内中间还有岛形橱柜,窗明几净,烤箱、微波炉、蒸锅煮锅炒锅,饭店后厨一样的全面配备,但用过的却很少。
“小二姐……衡小姐。”
盛君殊娶都娶了,王娟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把现在的衡南和从前的和小二姐划清界限,这种分开,先从改口开始,“您会做饭吗?”
“不会。”衡南说,她垂着眼,又不安地补充,“一学就会了。”
王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女孩低着头,脸上素净一片,垂下的睫毛弯弯,寡言,怯生,是最招长辈疼爱的类型,但愿这一辈子一直这样,别想起过去才好。
她说话的语气,便越发柔和:“那,我先教你煮一个老板喜欢的汤,可以吗?”
衡南点头。
水咕嘟咕嘟沸开,大手抓了一把绿豆撒进去:“我们盛哥儿,最喜欢喝绿豆百合汤,天天喝都不腻的。你学会了,以后可以做给他喝。”
衡南静静看绿豆浮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嫁了人以后啊,对丈夫要恭顺。盛哥儿的脾气最好了,没那么多规矩,你也能舒坦点。他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就要多操持点,让他少为家里操点心。”
“他忙起来,就不知道照顾自己,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他熬夜,你不许他熬;晚上饿了,给他煮个夜宵。”
衡南没有做声,看上去像在发呆,王娟怕她左耳进右耳出了,“衡小姐?”
衡南忽然挡住了她的手臂,王娟低头看了看,她手里捏着勺,勺里有半勺白糖,笑着解释:“我给汤里放糖。”
“不用放糖。”衡南执拗地把她的手挪开。
“这么大一锅汤,怎么能不放糖呢?”王娟觉得她胡闹。
“不用放糖。”衡南猛然抬眼看她,瞳仁里带着股偏执的锐利,“百合会是甜的。”
这一眼,看得王娟心头一冷,差点把勺子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她眼神中不自知地露出了恐惧之色:“小二姐……”
衡南没注意到,迅速接了一瓢水“哗”地加进锅里,改小火。
不知眼前这人连个汤也不会烧,怎么还没被辞退:“都快烧干了。”
王娟向后退了一步。
如是外人眼中的衡南,嫁给盛君殊,自是金童玉女一对。
如果她没有看见盛君殊门外阴影里站着的衡南,看见她手上的血和她的眼神,她是打死不可能不祝福老祖赐下的这桩婚的。
那是小五哥简子竹头一次“出秋”的夜晚,路上收了几个啼哭不休的冤鬼,拿锁链拴成一串牵回来,关进桃阵里,准备第二天再审。
他串鬼的手法不熟,半夜,一只怨鬼挣脱枷锁跑了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盛君殊门边。
——简子竹出秋是盛君殊带的,舟车劳顿外加操心,盛君殊早早歇下,此刻屋门紧闭。
月光之下,露出一道扶着墙、弓着身子的娉婷的影。
这是个年轻貌美的怨鬼,死时才十六七岁,父母大约不忍女儿早夭,棺材里给她穿戴的是套镶金嵌玉的大氅,逶迤的长裙,涂抹胭脂水粉。
是以她做鬼以后,除了面色惨白,称得上是个绝色美人。
她大概觉得以这幅面貌行走人间很好,不愿意再入轮回,慌张出逃。可垚山之上处处法阵,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走不出去,走到盛君殊房前,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盛君殊不像师弟手忙脚乱,他处理冤鬼已相当老练,不会让它们吃太多苦头,一路上称得上多加照拂。
回师门路远难行,冤鬼移动不了太远,懒得听他们啼哭,他甚至用符做了顶轿辇。
这冤鬼便不知动了什么旁的心思。借着月色扭了扭腰身,大氅消融,露出里面薄薄一层衣衫,微卷的长发蜿蜒散落,更衬肌肤如雪。
她抹了抹脸上胭脂,相当满意,伸出惨白一截手臂,咯吱咯吱地攀爬至屋顶,将屋顶瓦片掀开。
但她不知道,路上师兄弟二人是刻意收敛阳气,而房间设有禁制,屋顶一破,阳炎之气暴出,将她灼烧得尖叫一声,向后倒去,直直撞在了一个人腿上。
屋脊之上,一轮圆月。
王娟初始时没认出来那是衡南,大概是因为衡南平时总是穿青色、驼色之类素雅的衣衫,她的头发挽成发髻,发髻上横一根浅色的木簪,那才是温柔婉约的衡南。
那天晚上,她可能正为祀山鬼做准备,身上却是件没来得及换下的枫叶红的广袖舞裙。
墨黑束腰画满烫金麒麟,束得那么紧,逼出朦胧沟壑,前片短裙下,一双苍白的、修长的腿。她赤足站立,长长火红垂袖如褶起的纸扇,拖到脚边。
她的头发也没梳起。原来她的头发并不长,发梢平齐,堪堪垂到肩头。黑如冷矿的头发,款式诡丽的红裙,雪白的足,硬的屋脊,冷色的月盘。
屋脊上,黑发被风吹乱,她不笑,带着一股陌生而慵懒的,迷乱的艳。
冤鬼竟然将她认成了同类,冲她吐了一道寒烟。
寒烟还未接近,就让她身上阳炎灵火“倏”地蒸干,冤鬼吃了一惊。
衡南应该警告她、捉住她送回桃阵,或者叫人来抓她,任何一种,王娟都能理解,可是衡南并没有解释。
她的目光安静地顺着眼前青白的脸,慢慢向下打量,落到了屋顶的那个凿开的洞上。眸色好像深不见底的黑水潭。
她拖着广袖,在屋脊上迈了一步,冤鬼便退一步,一进一退,到了屋脊边缘,冤鬼忍无可忍,指爪伸开,利甲暴涨,向她挖去。
衡南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从下面看上去,一红一白两个美人,像是紧紧相拥一般。
但是红色的那个存在感太强,她背后是夜色,身上、眼里也是夜色,她像沉淀的墨锭入水,压迫下来。冤鬼慌不择路,开始尖叫,辱骂她,“不知廉耻”“婊.子”“不配”……
无论她如何辱骂,衡南始终不发一语,半垂着眼,像是黑蛇安静地收紧身和尾。
淅淅沥沥的黑血从她玉白的指缝渗落,一半融入她的衣裙,一半顺着小腿流下,几滴黑血像梅花,一朵一朵,绽放在她的雪白的脚背。
冤鬼让阳炎体穿心,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后化作了一颗萤火虫大小的魂元,衡南伸出手,一把捏碎了。
她身上染满怨鬼的黑血,慢慢地将发丝别再耳后,手蹭过去,将脸颊上的血渍也给匀开了。
笤帚倒在落叶中,王娟双手掩口。按垚山规矩,冤鬼渡之,怨鬼诛杀。分明是冤鬼,怎么能私自随意处置?
风仍在吹,衡南顶着满脸的血,眼中空冥,镇定得令人毛骨悚然,这在王娟看来,只能有一个原因——她违规动私刑,已不是第一回了。
衡南低头,看到溅在瓦片上点点血珠,才有些松动,右手伸到背后,将束腰背后的结带解下来,裙下雪白的腿曲起,黑猫似的无声蹲在屋脊上,仔仔细细地擦了半个时辰的屋顶。
擦到了翘起的瓦片,瓦片下面,还露出一丝暖光。
按道理说,她若不想让人发觉,将瓦片快点挂回去便好,可她直直盯着瓦片,看了一会儿,却伸手揭开了更多的瓦片,将屋顶掏出个洞来,然后,自己跳了进去。
“太太!”
叫声炸开在耳边,王娟几乎瞬间出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睁眼一看,怒气冲冲的郁百合夺过了衡南手里的瓢,一把将她推离了煤气灶旁边:“啊呦,动这个干什么呀,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衡南让她喊得一怔,回头朝王娟一指:“阿姨叫我来做菜。”
“阿姨,哪个阿姨啊?”郁百合就像个迅速膨胀的气球,抬眼看向布衣布鞋的王娟,“做菜,您是哪位啊?这是董事长太太诶!你让她做菜?!”
王娟不大高兴地清了清嗓子:“我是盛总的……私厨。”
郁百合侧立着,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哈”地一声笑:“厨房里面烤箱都是新的,五个锅就用过一个,还是私厨啊,你是打我们私厨的脸。”
“你!”王娟解释,“我跟小二姐好好说话,我是在教她为人妇的道理。”
“我们太太用你教,你是她爹还是她妈呀,给人当老婆还有道理,你清朝穿越来的呀?”郁百合把饭盒往桌上一墩,“我们老板给太太买了一个亿的保险,她切一根手指头,你赔到倾家荡产!”
衡南忍不住看了郁百合一眼。
王娟脸色发青:“我……五十岁的人了,你跟我说话,有点教养。”
“不好意思啊,阿姨。”郁百合冲她冷笑一下,“我今年虚岁也五十了,没看出来啊,你怎么老得像我阿姨。”郁百合是南边人,骂人唱带着吆喝的调,“倚老卖老哎。”
“你说谁倚老卖老呢?”王娟中气十足,一巴掌拍在案板上,她手劲大,案板啪嚓绽开一道裂纹。
“说你啊,阿姨。”郁百合瞥着案板都裂了,一把屡起袖子,“不要吓唬我,老娘没在怕的。你那张脸老得跟老黄瓜似的,还有脸刁难年轻漂亮小姑娘,你当你是容嬷嬷呀?”
王娟脸色铁青,眼珠冒火,指着她的鼻子:“你,你给我再说一遍。”
“容嬷嬷,容嬷嬷,容嬷嬷!”
王娟:“打不死你个贱人!”
郁百合:“来呀,老娘看你这根老黄瓜厉不厉害……”
衡南一看,她俩竟然已经推搡起来。左右两顾,没插进话,赶紧扭头跑进总裁办公室。
刚进门,一头撞在一个人怀里。
盛君殊从办公室出来,下意识扶住她肩膀,将她挪开,待看清是谁,尴尬里带着惊异:“衡南?”
衡南跑得气喘吁吁,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他的手掌,仰头看她,好像很急:“快,有……有人打小百合。”
“……小百合?”盛君殊怔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
——他让郁百合看着衡南。一定是遇到了危险,郁百合让她先跑了。
他面色一凛,马上拉住衡南出门,“在哪?”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两团抱在一起的身影,“咣当”压在了办公室门板上。
两人手臂支着,郁百合抓破了王娟的脸,王娟头发被撕得乱七八糟,正扯着郁百合的头发,凶极恶地喊:“打死你个小□□!”
“……王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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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境(六)
盛君殊坐在办公桌前, 手盖着半边俊容,按着太阳穴。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郁百合叉着腰, 喘着气,手上按着被扯得大了一圈的领子;王娟头发乱得像疯婆子,脸上还有几道血印,一只鞋一只袜子,一手拎着脱下来的布鞋。
两个人就像被叫到老师办公室里的小学生一样,垂着脑袋。
衡南安适地坐在老板椅扶手上,嘴里叼的酸奶喝到了底, 吸管骤然发出“吱噜”的一声,泄露了她的幸灾乐祸, 立即心虚地看向盛君殊。
盛君殊看她一眼,没说话, 冷着脸把她手上的酸奶盒子拿走,又从从抽屉里拿了一小包饼干递过来。
“……”他递得那么自然, 衡南摸不清他想什么, 停了停, 接过来吃。
盛君殊开始断家务事。
他先看向郁百合, 郁百合捂着领子:“老板, 她先刁难太太,让太太给她干活,我看不过眼。”
“什么叫刁难?我好好地正跟小二姐说话呢,”王娟说, “她先动的手。”
“行了。”盛君殊表情复杂地打断,“你们两个,我真是没办法说……”
两人闭嘴低头。
“王姨。”盛君殊转向王娟,“你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打架,你跟她计较什么呀?”
王娟的脸几乎惭愧地埋进胸口:“对不起,盛哥儿。”
她知道盛君殊梗住的那一下原本是想说什么,一千多岁的人了,郁百合跟她比起来,是小辈中的小辈,她居然不顾形象跟人家厮打,真是丢人。
“衡南不用做饭。”盛君殊又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家里有专门的阿姨,衡南要是什么都揽了,还要阿姨,还要我这个师兄干什么?”
王娟听他语气认真,生怕他顺着郁百合,误会她刁难衡南,忙道:“是我不好,是我着急了。”
“行了,”盛君殊不想过多纠缠,只想着以后不能让这俩冤家再见面,“相互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两个阿姨大眼瞪小眼,都冷哼着别过头去。
“对不起。”
“不好意思。”
尴尬的气氛略微缓解,王娟穿好了鞋,整理好头发,小心翼翼地笑:“盛哥儿,消消气,我这就给你做午饭去。”
“不吃。”盛君殊让她们这么一闹,哪有心情。
王娟面色登时难看,郁百合便得意,想到刚才老板只说王娟,没多怪她,瞬间笑得合不拢嘴:“那,那老板吃别墅带的便当吧,都热好了,我这就端去!”
盛君殊上批文件,笔尖压得吱吱作响,冷笑一声:“你们俩做的饭,今天谁的也不吃。”
郁百合的笑容也僵住,换王娟嘴角挑起,还没挑两秒,一道小小的声音打断:“我想吃。”
几道目光瞬间汇聚到衡南身上,盛君殊的尤其复杂。
衡南正在吃饼干,骤然被注视了,缓慢而无辜地舔了一下黏在下唇上的饼干渣。
盛君殊:“……”
衡南的外套是刚才让他逼着才肩膀上的,里面是件弹力长袖,袖子长,下摆短,露肚脐。她以前也没这么穿过,盛君殊有点别扭地移开目光。
露着肚子还嫌热……倒也不枉丹境。
“太太想吃对不对。”郁百合快压不住窃喜的表情了,还要叹气,“这可怎么办,哎,太太想吃我做的烤乳鸽……”
盛君殊默了好半天,用力合上文件,额角暴了青筋:“吃。”
盛君殊只在圣星待了半天,下午就回别墅房间工作。
吃完晚饭后,衡南就跟郁百合凑在一起,迟迟没有上楼来。他没太注意,只是在处理邮件的时候,分了一缕神想:
师妹是不是也不太自在,所以干脆避出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晚上还乐不乐意睡这个房间。
床倒是大的,中间隔一排浮标,或者,房间里再摆一张小床,拿帐子隔开?
他又不知怎么地分神想起清晨处理案发现场,把衡南从床上挪到了沙发时,尴尬地弄了他一袖子,拿纸巾大概帮她擦了擦腿,她也没醒。
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床单换下来,发现床单底下的床垫居然也潮掉了。
他看得别扭至极,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要换也不想让郁百合看见,只好牵了只吹风机,狼狈地蹲在地上吹了半个小时,把床垫吹干。
然后他紧紧攥着小圆盒子给肖子烈打电话:“问你要的是凝露,你给的是什么?”
“助兴的兰膏啊,师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
他把电话掐了。
……
正混乱地想着,衡南用膝盖顶开门,门“砰”地撞在了墙上,愕然抬头,衡南慢吞吞地、没什么表情地端了个托盘进来。
一只小瓷碗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给,绿豆百合汤。”
盛君殊怔住:“你想起来了?”
“什么?”衡南别了别半干的头发,瞥他一眼。王娟虽然只教了十分钟,她学得很快,别墅里有原料,转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
“没事。”盛君殊垂下眼。端起碗抿了一口,心口掠过一股奇异的情绪,像下雨前膨胀的潮气。
师妹从房间里端出来给他的绿豆百合汤,什么味道,当时他喝得太快,时间又太久,只留了个“很好喝”的印象。
他应该早就遗忘了确切的味道的,这一千年他喝过无数不同的绿豆百合汤,甜的,不甜的,绵密的,粗糙的。
可是他再尝一次时,竟然还能认出来。
盛君殊抬头,瞥见衡南的手指无聊地绕着头发,正盯着他看,是在等待一个答复,连忙回答:“很好喝。”
衡南忽然自负地笑了一下,好像专门在等他这一句:“不放糖的。”
“不放糖。”盛君殊不解其意,“不用放糖,这样就很好。”
出乎他意料,衡南没有离开,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懒洋洋地趴在书桌上,一双眼睛盯着他的脸看。
盛君殊让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时,她才开口:“你给我买了一个亿的保险?”
盛君殊立刻呛水:“……听谁说的?赔款好像最多一百万。”顿了顿,又补充,“你想要保险?想要……”
“不想。”衡南垂着眼,扣开笔盒,没什么耐性地结束对话。
盛君殊见她铺速写本,把台灯脖子扭了扭,让光均匀地照到她那边。她睫毛的影子拉长落在白纸上,似乎颤动了一下。
初始时,盛君殊的目光总能扫到对面的衡南,有些不太适应,尤其是她坐没坐相,枕着手臂侧趴着写写画画,半干的头发散一半搭在手臂上,一半搭在桌面上,飘出湿漉漉的香味。
但等盛君殊看过十个方案、做过五个计划,就以强大的调整能力,迅速适应了办公桌对面多出来的一个活物。
他从容卡在十点半关闭电脑,喝了口茶。起身绕到衡南背后,看她做完了什么。
衡南画了三幅画稿。
她本科是学服装设计的,虽然没上完,但多少有点手绘基础。第一张,人体模特上拿彩铅画了件黑色裙子,鱼尾摆曳地,画得很认真。
第二张就狂野得多,看得出她已经开始分神,模特上半身还是带拉链的小外套,下半身就已经变成几笔甩出来的夏威夷草裙,底下还画了一只随手圈的猪,一只漫画风格的跳钢管舞的兔子,又被一个涂黑的大叉叉掉。
“……”
正画的第三张完全是在暴躁乱画,涂黑的无数圈圈,波浪线,火柴人,但盛君殊还是一眼在其中找到了惊人的部分。他的指尖落在由上至下三个重重涂黑的圆点上:“这个……”
衡南瞬间把本子从他指下抽出来,死死扣在怀里,不肯给他看了:“胡乱画的。”
盛君殊默了片刻:“我教你画符吧。”
衡南扭过头,盛君殊已经从书架抽了几张打印纸,他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蝉翼的质感,在灯下不疾不徐地掐出印子,按着裁成小块,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一张符从上到下,一共有五个部分。”他拿了根笔,在方纸靠中间的部分,慢慢画出个蜿蜒曲折的复杂的字,“这是主事符神。遇什么事,找什么神,拿宅神举例,主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