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个年纪,男孩子似懂非懂,正是调皮。修习房中术理论时,挤眉弄眼有之,调侃嬉闹有之,打开书本,扣出里面的字句,心跳如擂鼓有之。女孩子们则内敛许多,只是低头不语,把红彤彤的脸埋进书本里。
盛君殊不太记得衡南修习基础术法时是什么反应,总之他自己没想太多,一门心思把它当成正课好好学习,上课做笔记,下课及时复习,考试还要考第一名。
师父点人回答问题,师弟师妹都答得支支吾吾,七零八碎,他听得暗急,怎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呢?
他大方报出答案来,背后猛然传来一片窸窸窣窣古怪的窃笑,他才意识到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十一岁的时候,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清楚。
垚山的房中术,就像现代的生理卫生课一样,就是科普,未知的时候好奇,等孩子们过了那个年纪,见多识广了,自然见惯不怪,不再别扭。
但盛君殊好像完全反着来了。
当时没有反应过来的混乱复杂的感受,蛰伏着迟来了一千年岁月,毫无征兆地全部冲撞到了脑海。
……
衡南握着筷子,看着桌上的满汉全席发愣。
酒红色桌布是新换的,桌子中间拆了只雕刻成哥特式尖顶城堡的银色造型蜡烛,蜡泪流淌,像海浪一样,逐渐淹没了城堡的大门。
今天做菜的也不是郁百合。当然,郁百合也是做了一点的,做了她最爱的水晶虾饺和烤乳鸽。
这两道菜,已经被其他精致裱盘、大大小小的清蒸河豚、法式鹅肝和各种刺身挤到了餐桌边缘。而穿着燕尾服、戴白手套的混血侍者还在不断地从餐车上面取餐,盘子在长条餐桌上摆成一条龙,深鞠一躬:“请慢用。”
衡南住进别墅这么久,从来没吃过这么奢靡的晚餐。
她慢慢地,低头看向自己与城堡场景格格不入的,褶皱的小熊棉质睡裙。
……头发好像也没有梳。
她用手指胡乱捋了两下,不安转向坐在一旁的盛君殊,刚张开口,盛君殊反应迅速,立即从容地拿起筷子:“够不着吗?师兄帮你夹。”
“……”
不要这样好不好。
搞得像吃断头饭一样,弄得她也紧张。前两天那样强迫着她在书房背书,书摊开的时候,她都看见上面他用白纸贴住的插图了,那个不是很直白痛快吗。
衡南默默扭回去,低着头,默默地往嘴里扒饭。
盛君殊看她好像有点低落,黑眸微转,心头愈重。他知道女生珍而重之,只此一次,所以必须要很有仪式感。按从前的规矩他应该凤冠霞帔把人迎进门,龙凤喜烛过半,才是个好的洞房之夜。
这一世连婚礼都没有办,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仓仓促促赶鸭子上架,实在……亏欠衡南。
衡南端着碗站了起来,回头试探地瞥他的神色。
盛君殊默许。
因为菜比较多,她没什么规矩地端着碗沿着饭桌走,每道菜吃一筷子,遇到好吃的,就停下来多扒两口,走了两圈,吃了六分饱。这是她跳舞多年的习惯。
衡南摸摸小肚子,像老佛爷一样靠着椅背坐下,挑了根乳鸽腿收尾,望着如梦似幻的宫殿蜡烛安静地啃。
“味道怎么样?”这居然还要她点评一句。
衡南转过脸来,放下乳鸽,漆黑的眼,凉凉地看着他:“破.处饭,特别香。”
盛君殊立刻呛水,咳了几下之后,椅子吱啦一响,他狼狈走开。
*
盛君殊开始洗澡。
越临近红笔圈出的这一夜,焦虑积累得越多,洁癖就升级得更严重,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脊背不小心碰一下瓷砖他都觉得又脏了。
他觉得师妹没准备好,当然,他自己也没太准备好。但他是师兄,他不能逃避,他甚至也觉得速战速决比较好,再这么拖下去,他也快熬不住了。
盛君殊深呼吸,拿毛巾随便了下头发,套上衣服出门。
衡南坐在床上,见他一出来,就脱下外套往浴室冲,让他伸臂拦住:“怎么了?”
衡南说:“我洗澡。”
“你刚不是洗过吗?”盛君殊头发上的水珠滑落进了衣领,稍微有点疑惑。
“你不是洗了两遍吗?”衡南也捉摸不透地抬眼看他,“我以为……”
要沐浴三遍什么的。
“不用,没这个规矩。”盛君殊被骤然点破,仓促地绕过她,耳尖稍红地坐在了床上,呼吸有些不稳,“没事,别紧张。”
衡南:“……”
到底是谁紧张?
她慢慢地走过去,指尖按在墙壁开关,“啪——”
屋里黑了。
衡南看见台灯下盛君殊骤然扭过来的脸,还有他的眼神,也有些无措,“不应该……”关灯吗?
盛君殊没有反驳,只是在黑暗中看了她一会儿,叫她过去。
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上,半晌无言。
阳炎体的热度传过来,因为他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从哪一步开始。衡南也无端地有些恐惧,但她恐惧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空白和未知。
“我会怀孕吗?”
“不会。”盛君殊答得非常肯定。
第一,日子在安全期内,第二……他又耐心地解释了一下他们二人这种非同常人的体质,为什么没办法做普通意义上的措施。
衡南听得似懂非懂,但见他这么笃定,也就不再问。扭过头,看了看他的侧脸,“……跟打针比起来,哪个更痛?”
“……”
这让盛君殊怎么回答。
他没有做过,他不是女孩,关键是,他也没有打过针。
两个比较对象一个熟悉的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揣测:“……差不多?”
衡南觉得可以接受:“那我就当打了一针吧。”
盛君殊默了默,又转过来:“衡南,之前让你背的心法,再背一遍我听听。”
背书啊。衡南记性极好,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什么“丹田”“元丹”“先天炁”“后天气”一类,看了几遍也就背住了。
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个册子上面,分了乾坤两法,乾法有整整三大页,非常复杂。而坤法就两行,动作也没有,总结起来就两个字“躺着”,全靠队友带着入丹境,所以她记得比较牢。
干巴巴背完之后,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已经到了到了她平时睡觉的点,生物钟来了。
盛君殊似乎叹了口气。
然后他搁了个圆圆的金属盒子在桌上,起身离去:“你自己准备一下……我一会儿过来。”
衡南扭开盒子,里面是透明的膏状物,指头戳了戳,像浆糊,放在鼻子底下闻,一点淡淡的兰花香味。
她动漫、电影也是看过一点的,知道类似物大致的作用,想了想,沿着盒子铁皮,刮了一大半出来。
“我好了。”
衡南一见他进屋,双手交叠开始往上拽衣服,已经蒙住了脑袋。盛君殊赶紧拽着衣服给她拉下来:“不用。”
“不脱吗?”衡南头发蹭得略有凌乱,看了看他穿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垂眼,抿唇:“好吧。”
盛君殊揽起她往下一带,床褥窸窣,朦胧中衡南感觉到他的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似乎意在安抚。他未发一语,然后台灯灭了,阳炎灵火的温度压倒性地倾覆下来。黑暗中呼吸交织在一处。
丹境(四)
盛君殊精神过于紧绷, 就像一边做俯卧撑,一边在脑算高难度数学题,哪边都顾不上, 整个人的感官麻木,像飘在半空中。入了丹境,衡南开始还安静,哽了一下,眼泪掉出来,开始抽抽搭搭。
盛君殊顿了一下。大概是丹境诡谲,让人不太舒服。衡南日常喜欢哭, 吃饭咬到嘴,都要哭一场。这个地方陌生, 受不了哭,是正常的, 不能停步。
他在前面开道,初始走得稳妥谨慎, 丹境也正常、稳定。不知道在丹境走了多久, 他恍然意识到耳边的声音不太对了, 丹境迅速如万花筒旋转, 逐渐脱离预测, 他正挥刀遁地,猛然间地裂海现,凿穿一口泉,浇了他一身。
盛君正紧锣密鼓背的心法, 梗了一下念错了一片。
衡南本来是在好好背那个拗口的心法的。
按她之前的幻想,走完整个丹境,大概是一边挨打一边背书……为了活命,也勉强能接受。
但是背着背着,不知哪里冲出的河水,冷不丁淹没了腿,她就有点蒙了。再然后,她像是水中泡发的种子,洪水越卷越高,沉沉压迫至心脏,一种极其危险的预感袭来,她停住了,整个儿将心法抛到脑后。
她发誓她不是不背,只是想先停一停,好奇地想看它能涨到哪儿,谁知刚一停,浪花“咕噜”一下子涌没了发顶。
她没有背书的机会了,她被淹死在丹境里了。
衡南这一死,盛君殊就被一个人困在凶险变幻的丹境中。越是焦急万分,越是头脑空白,想不起来刚才背到哪里,好不容易接上前面,背诵的速度瞬间快了几个等级,他想速战速决,赶紧退出丹境。
不想这一快坏事了,幻境四面空间不稳,倾倒压合,将他挤在中间;天边现了云层幻景,大团灰色的云头,云头上隐约有金刚怒目、凶兽雄狮,朝他森森狞笑,耳边的声调却更加明晰,几度打破空间稳定,他恍惚之下,下意识低头看。
入丹境受心念影响巨大,犹如高处走钢丝的人本来心境平稳,低头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这还得了?
他低头一看,潋滟山水晕成一团,视角如醉酒一般紊乱,陌生而勾魂,再然后,快意凝成的灰色云头立即千百倍扩大,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压倒淹没,蚕食鲸吞。
“……”
丹境结束的瞬间,四目相对,衡南头一次看见盛君殊沉静的眼睛里,出现难以置信、惊慌和狼狈混杂的情绪。
但她的大脑已经转不动了,容不得思考发生了什么,眼睛一闭便沉入梦境。
半夜,衡南又被盛君殊叫醒,他的脸色异常凝重,端了杯热水,轻柔地哄她喝药。她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想到他那么笃定地说“不会”,原来是这个不会,吞下胶囊,滑进被子里继续睡。
“嗡嗡——”手机震动,男人的手立刻将它拿起来,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兄——”
“……”
“……丹境成了吗,师兄?”
“没有。”
“没有?!”
“……算成了吧。”
肖子烈疯了:“到底成了没成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盛君殊沉默,沉默了好半天,无比艰难地说了一句:“责任在我。”
“喂?”
电话掐了,他把手背在额头上,闭眼。
盛君殊自闭了。
他给师妹打包票承诺“不会”,是因为按垚山术法,入丹境讲求的是“行而不出”,阳炎灵火是通过阴跷脉升华还补于丹田,呼吸吐纳,完全脱离普通的过程。结果呢?他行了,他还……
修了那么长时间的“渐法”,一直以为他的控制力相当不错,就算出问题也是衡南那边出问题。没想到第一次实践入丹境,他自己出了这么严重的纰漏,对象还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师妹。
他不敢回想重大失误的过程,简直是……灾难。
*
衡南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拿过闹钟一看,直接下楼吃午饭。
醒来时,盛君殊早就走了,从床单到地毯全部换过一遍,窗户大敞着,别墅外的风把纱帘吹得鼓起来。新鲜空气对流,屋里只剩阳光和风。
站在这样清朗的环境里,凶险丹境,完全成了一场梦。
她倒没有什么过特别不适的感觉,反而下楼时路过镜子,偏头看了一眼,发现双颊已带上血色,肩膀和后背暖意萦绕,倒有了身体底子很好的错觉。
是吃午饭时,平时一惊一乍的郁百合,低着头边盛汤边同她轻声细语地说话,看上去好像一无所知。
衡南突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她低头,心跳砰砰地搅着碗里的桂花圆子。
她和盛君殊,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样想着,开始对共犯者的去向产生好奇:“师兄呢?”
“老板么?”郁百合说,“他说去公司处理点急事,让太太好好休息一天。”
“太太想去外面吗?”郁百合不放心地盯着他,“老板嘱咐过,去哪里我都陪着太太一起。”
衡南搅着圆子汤,人有点分神,还钝钝地停在上一句话:“有急事。”
“对哦,不知道什么事情。上午还打包了一些行李搬到车库,好像过几天要出差去星港。”
衡南倏地抬头,瞳孔收紧,好像畏光的小动物骤然被强光照了一下。
郁百合仍然在说:“太太这两天休息好了,找个时间,我们也收拾下东西。”
衡南的眼神变了变,有些意外:“……我也要去星港?”
奇怪,刚才那股强烈的带着恨意的心慌恐惧从何而来。
“咦?老板没告诉太太?”郁百合见她脸红扑扑的,眸里带着水光,看起来比昨天可爱,一个甜蜜wink甩过来,“出差加蜜月哦。”
“……”衡南吃饭的动作放缓,矜持优雅:“我想去圣星转转。”
郁百合:“呃?”
今天上午,李梦梦和李父专程到圣星给盛君殊送锦旗。
盛君殊之前推辞过这份好意,这一趟本来可去可不去,但早上起来,衡南还睡着,他终究存了点逃避什么的心思。
只不过坐在了办公室里,又有点心神不定,担心只留郁百合一个人看着,又出什么岔子。
会客茶几上摆了两个果篮,一个装锦旗的盒子。李梦梦只化了淡妆,头发剪到了耳朵底下。住院的日子,她清减很多,细胳膊从基本款外套里伸出来,挽着父亲的手臂,看上去特别青涩,像个高中女生。
“毕业证拿到了吗?”
“参加了补考考试,已经拿到了。”李梦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斟酌语句,“谢谢……”
她知道那天是盛君殊把她从楼上救下来的,看着这张年轻的脸,想叫得亲近些,但男人身上气势又很沉,西装华服,距离感强,让人觉得有点儿胆怯,她低下了头,“谢谢叔叔。”
“……”他记得李梦梦今年好像已经二十一岁了吧?跟衡南一样大。
但盛君殊面上没表现什么,停顿片刻,接着问,“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在老家找了份工作,签了合同,马上就要上班了。”李梦梦回头看着父亲,笑道,“想离我爸近一点吧,他还不乐意。”
李梦梦的父亲闻言,红着眼圈羞赧地笑了笑,半是欣慰半是忧愁。欣慰的是她在家乡脚踏实地,健健康康,忧愁的是这段经历终究打消了李梦梦对于异乡新生活、步入新阶层的全部热情和渴望。
“刘路被判了十年。”李梦梦轻轻地说,“因为他……没有家属,我还去给他送过棉被,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盛君殊:“没有家属?刘大富呢?”
“……过世了,上个月的事情。”
刘大富死得很突然。
早年生活习惯不好,从年轻的时候就烟酒不离手,结婚时已经有了脂肪肝。拿了洪小莲的赔偿款独居以后,更是放纵,大吃大喝久坐,等发现右腹隐痛,去医院查看的时候,早就发展成肝癌晚期。
刘大富听说肝癌的扩散迅猛,心态先垮了,约好第二天住院,头一天租客听见土坯屋里传来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声。第二天一早再看,刘大富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瞪圆,尸体都硬了。
“生死无常。”盛君殊只好淡淡地接了一句。
洪小莲化成了鬼,也没去找他,他自己折在了自己手上。
刘路在第三监狱服刑,被迫剃成光头。李梦梦接到电话给他送棉被的时候,他正穿着囚服跑圈,满头汗水,嘴唇里呼出团团白气,看到她,愣了一下。
刘路这一辈子,被洪小莲呵护得太好了,导致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他进了监狱,才发现原来饭盒不刷,只会发霉;床铺不叠,就永远凌乱;脏衣服不会自己变干净,洗净的苹果和温水也不会自己出现他床头。
一直以来,他活得太舒坦了,都是因为妈跟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哪怕她死了,变成个独眼的鬼,也还在半夜里妥帖地给他盖被子。
等他发现自己不是气运之子了,洪小莲已经不在了。最后一面,他还因胆怯错失告别。
噩梦惊醒,龋齿发炎,夏凉被过不了冬,过得非常苦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状态想要别人知道,但除了妈,谁又肯耐心地去理会?他想倾诉给妈妈,但神形俱灭的意思,是这个人在这世间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好像从未来过。
烧掉的黄纸、墓碑前的冬青,可以寄托所有的人哀思,但唯独送不了他的。
他从此独活世间。
土坯屋厕所墙壁上,有幅简笔画,是他三岁的时候,不知道从哪捡到的半截粉笔,咿咿呀呀乱画的。
妈妈不骂他,只是觉得他才拉了裤子又拉,有些烦恼,急急忙忙地弯着腰给他洗裤子。他就光着腚乱画一气,画一个妈妈,再画一个他,画完之后,拉拉妈妈衣角,请她看自己的大作。
洪小莲有些急,回过头来拧着眉,待看清楚墙上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大火柴人拉着一个小火柴人,听他说那大的是“妈妈”,她眉头舒展,“嗤”地笑了,拍着退笑得前仰后合。
那副涂鸦,她没擦,数十年如一日地留在卫生间的墙上,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李梦梦把冬天的被子从窗口递过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他没打算给她打电话,他们都贪,和自己的虚荣的幻想谈了场恋爱,分手时也没有太多伤感。
但是这个世界上,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联系谁,狱警打过去,她还真的来了。
两个人静静坐着,等到了时间,李梦梦放下电话,转身走了。
人生荒唐。许多人的最后一面,竟是无话可说。
李梦梦和她爸爸要赶火车,强硬地把果篮留下,盛君殊也没有推拒,只是起身:“电梯要刷卡,我送你们下去吧。”
老人和女学生推辞,但最终还是三人一起下楼。
李梦梦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圣星一层吊顶上繁复华贵的水晶吊灯。
清河的上流阶层,华丽诱人得就像一个梦,正如她在开往清河的火车上,第一次遇到穿着一身名牌、带着墨镜拍vlog的徐小凤。她的头发是栗色,柔软整齐,手腕散发淡淡香水味,耳坠也闪闪发光,红唇绽开,冲她露齿一笑。
她和她背后的世界,像糖果裹着一层精致的玻璃纸揭开一角,吸引她头破血流地往里钻。那大概也是一场梦。
现在她离清河而去,和她来时一个样,一个包,一只小箱子。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保住的是一条命,又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张森听见门外脚步声,以为盛君殊落下什么,匆匆迎出去:“老板……”
他险些和慢吞吞走进来的女生相撞,女生穿了件低腰牛仔裤,丝绸棒球外套敞开着,露出一截细腰,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
他惊得往后跳了一步:“小二姐?!”
他见衡南几次,她都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着,脑袋垂着,睫毛阖上一半,骤见她非常正常地站在这里,反倒让人觉得很诧异。他不禁往她身后打量:“一、一个人来的?”
衡南的黑眸却在定在他脸上,仔细瞅了一会儿,启唇:“……小狐狸?”
丹境(五)
“什么?”张森盯着衡南, 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
随后他猛然背过身,肩膀耸动,努力深呼吸, “对、对不起,失态了。”
衡南不解,再一错眼,年轻人头上现出两个褐色的毛茸茸的尖耳,顶散了发胶打好的头发,正随着呼吸微微耸动。
不是狐狸吗?记错了?
她屏息走近一步,想近距离观察观察那双耳朵, “……怎么了?”
“小二姐真、真的太好了……”张森紧紧双手盖着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飙出来。
衡南退了半步:“……”
整整一千年来, 所有见过他的人,不看别的, 单看他这一双往下耷的三角眼,都会亲切地问一句:“我知道, 你是黄鼠狼吧?”
毕竟, 很少有狐狸五官能长成这个模样……因此他离群索居, 自己捡点吃的, 瞎几把混混日子。
连垚山内门的弟子, 第一次抓到他偷鸡时都认错了,拽着他的尾巴把他倒吊起来,团团围住:“黄先生,黄爷爷, 怎么不放屁呀?”
久而久之,别的精怪朝他一伸爪,“你是——”
“黄鼠狼,”他顶着三白眼,自暴自弃道,“叫我黄、黄先生就好。”
“哦……好,黄黄先生。”
“……”你妈妈。
但是衡南就与众不同。从前小二姐端庄,师弟师妹捉弄他,她从不参与,不过以袖掩口,眉眼稍弯;现在的小二姐都回了一遍魂,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是狐狸,而且还是可爱亲昵“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