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黄家到处挂灯。惹惹打九九爷屋铺底下找了盏老宅子使的羊角灯,洗涮上油一新,上挂绳下拴穗中间插花,玻璃罩上拿红漆写个“黄”字。惹惹字儿打小就没写规矩过,这一写肥肥大大歪歪扭扭憨憨实实,八哥说个个象他自己,大嘴巴大脸盆大肚子大屁股。拿光一照,暗淡多年的“黄”宇见了光彩。
为了将就二奶奶,祭神辞岁祀祖先拜尊亲吃午饭这套就挪在二奶奶屋里。全神大纸贴在迎面柜子上。人间信奉的神佛全在上边: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太上道君、如来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合二仙、玄武、文昌、文曲、武曲、奎星、寿星、观音大士、雷公、电母、城隍爷、土地爷、财神爷、关帝爷、灶王爷、龙王爷、药王爷、二郎神、王灵官、神萘、郁垒、钟馗、河伯、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眼尖娘娘斑疹娘娘百子娘娘千子娘娘子孙娘娘乳母娘娘送生姐姐、雷部邓元帅辛元帅庞元帅毕元帅石元帅吕元帅刘天君谢天君葛天君……人没数,神没数。不分佛家道家,有谁算谁。全神全拜。忘拜一个,招灾惹祸。红纸墨笔,脸都贴金纸,叫金脸。柜上还摆着祖宗牌位蜡烛香炉神将佛龛供果供品黄钱纸银。蜡头一亮,香烟味一窜,二奶奶立见精神,眼珠有光,气色转正。桂花拿枕头垫在她背后,点三柱香插在她手里,居然捏住了,嘴巴叽哩咕噜地动,想必是祈求祷告。完事桂花接过香插在炉里香燃一半,二奶奶眼神忽直;惹惹以为二婶要完,吓一跳,原来是瞧香头。桂花翻开桌上一本《神传二十四种香谱》,查对三柱长短,只见香谱上画着,三柱香中间和左边高,右边短,是“孝取香”,主凶。桂花拿剪子上去假装剪蜡捻儿,乘机把右边那往香轻轻一拔,拔成一般高。扭身对二奶奶说;
“瞧,三柱一边高,“平安香’!平安无事大吉祥!”
二奶奶眼神立时活了,精神了,好看了。
惹惹乐呵呵说:“二婶,不会儿我们拿炮把邪气一崩,明年您就全好吧!”说着扭脸对灯儿说,“二叔怎么还不来。该吃年饭了。”
灯儿打灯笼去,马上回来说:
“二爷说不来了,叫二少奶奶回头把吃的东西送去。”
惹惹说:“嘛事碍得过年。把灯笼给我,我去。你上前院去把八哥叫来吃年饭。”出门便跑到二叔门前敲门说,“二叔,您总得吃团圆饭呀,今儿不比平常,大年三十过年呀。”
打里边黑黑冷冷空空旷旷传出一句子干巴巴枯枯索索的话。
“日复一日,哪来的年。”
惹惹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没头没脑,再说再请再叫,里头没话。惹惹转回来,八哥已然坐在屋,惹惹变副笑脸说:
“二叔拉肚子,甭等他,咱吃吧。”
有别扭藏着,有事儿掖着,有笑挪到脸上,有好话挂在嘴边儿,就这么过年。
今儿大伙打头到脚打里到外全一身新。惹惹头上一顶崭新亮缎黑帽翅,给大脑袋撑得锃圆,顶尖一颗红玻璃球儿,赛只鲜樱桃。青黑海龙对襟绒马衬,里头一件湖色青纱青行棉袍,当胸一排疙瘩绊儿,个个盘成大云字花,地道是这一年刚流行的袍褂。这一身衬着肥头大耳细皮嫩肉,活活一个大宅院的大少爷了。桂花拿出当年出嫁过门那身行头。这套行头即使前些年过年也舍不得穿出身儿。上头是五彩交金线三镶三滚满花红袄,下头是元青百褶鱼鳞裙,样式花色料子虽老虽旧,赛戏装,又压在箱底多年,有股樟脑味儿,可老东西有种沉着劲,雍容华贵气,新东西没法儿比。人配衣裳马配鞍,往常那种穷气贫贱气倒霉气全没影儿了。再在额头抹粉嘴唇抹油腮帮抹胭脂,香瓜髻上插两朵裕丰泰大红线花,一副喜庆相,换天换地换个人。桂花还给二奶奶鬓角插个大金聚宝盆,给儿子肉球脑袋上扎根朝天杵,脚下套一双老虎鞋,脖子挂一副叮铃当嘟响的长命白银锁。真是眼睛瞅哪儿,光彩在哪儿。这么多年,桂花头次过年这样象样儿,不是要转运是嘛。甭说她一家子,八哥和灯儿今儿也穿得有模有样。平时短打,此时袍子马褂,胳膊腿不随便,举手投足支支楞楞,赛台上唱戏的。
酒足饭饱一嘴油。子午交接时,放炮崩邪气。怕吓着二奶奶,一帮人全跑到前院。桂花抱着肉球在茶厅里隔窗子瞧。惹惹八哥灯儿三人将起袖子,先拿竹竿挑起一大长技雷子鞭点着,一边配上二踢脚。放炮怕断气,跟手便是南鞭北鞭钢鞭钻天鞭炮打双灯黄烟带炮,接着又是烟火盆子万龙升天飞天百子孔雀开屏八仙上寿海屋添筹鱼龙变化草船借箭还有对联宝塔莲塔火扇牌坊葡萄架高粮地四面斗襄阳城。鞭炮在空院子里一响,震得耳朵发木发麻发疼,烟花喷放,火树银花,五彩金光,照得天亮地亮房亮人脸亮。惹惹一瞅茶厅窗子,隔着玻璃桂花和肉球红光照脸满脸笑。惹惹大声叫道:“还有个两尺高的大泥寿星呢,我放给你们看。”声音不大。压不过鞭炮声。
忽然一个地老鼠咬一溜火,打袍子下边钻进裤裆。惹惹忙捂裤裆,怕烧着那东西,身子还往上一蹿。正巧好大一样东西“当”地正砸他脑袋上,他还以为天塌了,吓得一喊,却听墙外有人叫。
“进财进水来啦!”
低头看,原来一捆柴禾,拿红绳扎着,上头贴张金纸,写着“真正大金条”字样。是那些穷鬼借着人过年高兴,送柴(财)呈吉祥讨小钱的。八哥咧嘴哪牙笑着叫道。
“财气当头罩呀!”
惹惹乘兴对灯儿说:
“快去,扔一把铜子儿出去!”
一大把铜子儿扔出墙,登时外头一片叮铃当嘟下小雨赛地金钱响。
年过去,劲使尽,羊角号灯叫风吹歪,满地鞭炮屑地,土箱子里满是鱼刺鸡爪鸭肠果核瓜皮菜根白骨头破福字。人也乏了,换一番情形一种局面。劲是气,气是精,精是神,劲一泄。精气神差一块,过年时说那些吉祥话没一句顶呛,二奶奶病不见坏可丝毫不见好,正月十三一早突然浑身使劲儿说起话来,说话赛鬼哼哼,听不清,却听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惹惹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心里头敲小鼓,忙跑到前院,想打发灯儿快去请王十二。不巧灯儿八哥全有事出去不在家。急得惹惹站在大门口冷风里直转悠,风吹得风帽两边那两片“啪啪”直抽脸,赛左右开弓打嘴巴。
桂花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她心里一直惦着件事,再不问全玩完,趁屋里没旁人,坐在床边凑近二奶奶说:
“二婶,实话跟您说,惹惹他爹跟您这俩个房头,本是一根子上的两枝几。可两家不和,闹这么多年,谁也不肯说明了,其实就为了那祖传的金匣子!时到如今,不是我们还图那破玩意儿。想想您这家,大空架子,我们有心没力,这三房大院,吃喝拉撒,哪儿不得用钱?再说天天还得给您买药。我们不图它,可人活在世上,不能没钱。你总得为我们想想.要是穷得我们没闲,一走,谁侍候您……”
二奶奶大鼓眼一眨一眨听着,剧白的脸忽然一下胀得通红,心急脸红,赛憋着嘛,跟手浑身猛抖,抖得床铺吱扭吱扭直响,要完。桂花急得对着她耳朵大叫:
“您倒是说呀!人死,嘛也带不走!”
二奶奶断断续续就说出两个人名:“二爷、你爷爷……”下边有声没字,有气没声,跟着没气,一蹬腿,完了。
不会儿,灯儿回来,惹惹上去“啪”给他一个山响大嘴巴。跳脚喊道:
“人死了,你回来干嘛?”
黄家办丧事,少不了那一大会。二奶奶停在房里时,二爷只来过一次。可这次不比二少爷死时那次。二少爷死他们是动了心,这次不动心不动色不动情,好自独立深谷,眼前一片空空流云。惹惹打侧面看他,人瘦多了。却静得出奇。静赛石清赛水闲赛云淡赛烟空赛天,神气赛经棚里请来念经的和尚老道。
送走二奶奶的第三天,惹惹正在前厅料理办丧事甩下的杂事,忽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一个老者身穿灰布棉袍,头戴月白里子马莲坡大檐帽;背个黄布口袋,胳膊夹桐油纸雨伞,裤脚校在高腰袜筒里,脚套一双草编的棉靴篓子。再瞧一惊,竟是二叔,刚要说话,二叔已经打大门出去,身轻赛风,走路赛飘,惹惹追上去说:
“您要去哪儿呀?”
二叔只答四个字儿。
“东南西北。”
这话似答非答,惹惹急了,说:
“这家怎么办?”
二叔瞧他一眼,眼里一片迷糊,好赛云洞。没等惹惹再问,人便去。门对面墙根蹲着个矮矮胖胖黑衣黑脸大蝙蝠赛的糟老头子,见到二叔,站起身没打招呼却一并走了,嘴里不停出声哈哈哈。
惹惹装一脑袋浆糊回到院内,找到八哥把话说了。八哥一听,叫道.
“那糟老头子就是老哈哈吧!多少年没见过他,怎么勾上你二叔呢?”
“我跟你一样,你不知道我也全不知道。我二叔这是去哪儿呢?”
八哥糊里糊涂,糊里糊涂说:
“上山求神拜佛成仙去了吧!”
这一来,黄家大院空空荡荡只剩下惹惹桂花两个。桂花听说二叔走了,灵机一动,叫惹惹八哥随她到二叔那院,要找金匣子。惹惹心里正不是滋味,一听金匣子三字就火,说;
“哪来的金匣子,根本没那玩意儿!”
桂花立时声调高起来。
“有!你二婶临死时告我的。你不找,我找!这么大堆破房子,下雨漏了你拿嘛补。穷鬼别装阔佬,不行我也走,我不跟你喝西北风!”
“动不动拿走降人!你走就走吧!”惹惹叫起来。嘴巴子肉直抖。
八哥嘴快,赶紧插进来说:
“嫂子话没错。如今这金匣子论情论理论命都该你得了。你是黄家的千顷地一根苗儿,继承祖业堂堂发正,哪有自己的财宝愣不要的理。那匣子找来找去,就差你二叔那几间屋没找过。说不定真在那儿。”
惹惹只好跟去。一开门吓一跳,满眼经文书卷。在他三人眼里这份穷劲乱劲破劲烂劲就别提,好赛除去这铺天盖地带字的旧纸糟纸擦屁股纸别的嘛都没有。惹惹看见地上有个和尚打坐使的蒲团和几件五衣七衣,还有香炉诗瓢尘尾禅榻,更信鱼市那火眼金睛万爷真有能耐。八哥和桂花翻箱倒柜,揪砖刨地。惹惹无心干,忽见地上有本破书。全是洞,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咬的。拾起一看,是本《四书本义汇参》。书里不少文章惹惹小时念过,一看记起来,不看全忘。掀开一页正是孔夫子《论语》中的“阳货篇”,有句世人皆知的话:“子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两个洞把“女子”和“小”字咬掉,打下边又透出个“人”字来,变成这么一句。
“子日,唯人与人为难养也。”
惹惹似有所悟,再悟就悟不透,想法忽来忽跑掉。人没悟性,光使脑袋没用。正寻思间,桂花忽叫:
“惹惹,快来!东西在这儿!”
惹惹忙转过大身子瞧,正中八仙桌子给他们挪开,揭开地砖,有个圆咕隆咚大窟窿。桂花喜欢得两手直搓。八哥下手一掏,抓出蓬蓬松松一件东西,里头吱吱叫,扔在地上一扒,干草死叶破纸烂棉花里,露出一窝刚生下的小肉耗子,还没长毛儿,乱爬乱动。八哥叹口气说:
“完啦,该嘛命就嘛命,别指望那金匣子啦!”
他折腾满脸土,脸色更黑。
桂花忽然对惹惹说。“我想起来,二婶还提起你爷爷哪,是不是叫你爷爷带进棺材。对,没错!要不二婶为嘛不说没有,偏偏提起你爷爷?”她沾一脑袋蛛丝灰土,可心不死,眼还冒光。亮光直对惹惹。
惹栽一跺右脚,声音都喊劈了:“干嘛,你还要刨我家祖坟!”脸胀成大南瓜,太阳穴上的筋鼓得手指头粗,嘣嘣直跳,赛要拼命。
不等桂花闹,八哥说:“要真的在坟地十成有十成算没了。前天听说你家坟地给人刨了,棺材也撬了,我没敢告你们,叫老亮他们拿铣整好。”说完偏脸拿左眼朝惹惹挤了挤。
惹惹明白,这是八哥唬弄桂花。不唬弄,事不平;一唬弄,事才静。
打这儿,没人再提这金匣子。不说不想不猜不疑不争不斗不闹不急不愁不恨不狠,这才相安无事。正是:
坎顺离和震声轻,震安巽松兑波平。
克纯艮定坤无际,乾天浑与万物同。

第十八章 阳春三月
一岁之首,始自春分,大气回转,更换干支,渐渐日长夜短冰解寒消阳开阴降气盈朔虚;太阳高起,北房的阳光也就一天天一分一寸眼瞧着往外退。惊蛰一过。土地爷伸懒腰,缩在土里过冬的虫子胳膊腿见动。种子也在地底下翻个儿,打算出头露面。惹惹在茅房一泡尿,激掉墙角半块槽砖。气足劲足,阳旺神旺,八哥笑道:
“这股劲儿,足能把河里的火轮冲个底儿朝天,还愁不发家?”
如今的惹惹正经八北是黄家大少爷大老爷。虽然二奶奶多年坐吃山空,外加偷盗一空,空成知了皮螃蟹壳儿。可有八哥就不愁没办法。阔人能败家,穷人能富家。八哥出个顶好顶绝顶用的主意,把老宅子那片废房废园废地废料割掉卖掉,换一大笔活钱,有钱不干花,使钱折腾钱。把纸局改做药铺。当下世面开始认西药,黄豆粒大的小西药片下肚,头疼脑热拉稀流脓,转眼就好,比娘娘宫的香灰灵多了。可买卖家不能单使一手,又请王十二来挂牌门诊,中西合壁,有病保好。八哥叫老亮辞了果市口瑞芝堂的差事,到这儿领班。人和事顺,买卖对路,眼瞅银钱成串往钱匣子里跑。家要脸面,买卖要门面,再拨笔款,里外修葺一新。上油上漆雕花描花挂灯挂匾,上上下下人全都头是头脚是脚衣是衣帽是帽。破庙赛的老黄家,一下变成了天津卫一处显鼻子显眼大宅门。
人穷想富时,人富想穷时。一天,惹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他倒霉那阵子遇到的红面相士。格指一算,正是大半年,红面相士的话分毫不差全应验了。这“命”真是不可不信,愈琢磨愈信,更该信相面算卦神机妙算,绝非赚人。自己无知,前些时候运气没转过来,沉不住气,反倒骂人家。想到这儿,包了重重一包银子,去到鸟市北边的院门口,好好答谢人家。这也是当初答应过人家的,也叫还愿。
在院门口,穿棚过摊,转悠三圈儿,居然没找到那红面相士。直把两条腿走乏了、心想这老爷子多半是江湖术士,远走他乡了。扭脸瞅见一个小卦摊,白布帐子上使墨笔写着“六交神卦”四个字。由于信命,上去算算。算命先生是个黑瘦小老头儿,哪哪儿都小:小手小脚小脑袋小辫儿;两个眼没眼白,乌黑乌黑;小鼻头儿翘着,两小鼻子眼张着,乍看赛四个眼。
算命先生拿出六块算木,有的刻一,有的刻一一,摆出个“天地泰”的卦式。再伸手打竹筒里把竹签全攥在手里。这竹签总共是五十根,他先抽出一根摞在桌上,表示祝求神灵。跟手着双手捧竹签举到眼前八分高处,神气赛庙里的佛爷一般庄重,闭眼闭嘴,只剩下两鼻子眼对着惹惹。要是平时,惹惹非笑出声儿不可。此时却不觉心中一片敬重之情。生怕心不诚,卦不灵,惹着神,伤了命。忽然“凛”一响,算命先生两手左右一分,竹签分成两半,两手各搂一把。再打右手抽出一根放在左手里,随即打左手里的竹签八根八根地拿下。先生拿下三次,最后只剩一根。算命先生睁眼一看便说。
“下卦正是乾卦。”
桌上“天地泰”的下卦也是乾卦,便没动算木。跟手照刚刚这法儿,又来一遍,剩下不多不少还是一根。算命先生惊张双目,四个眼儿直对他,细嗓门儿赛女孩儿,叫道:“大爷,恭喜您了!又是乾卦!您瞧瞧吧——”随手把桌上算木上边三块坤卦,换成乾卦,叫着,“您好命好运,乾为天,上上卦!这一年来,除去大胡同会友脚行殷五爷,就是您占上了这卦!这卦不用细说,要嘛有嘛,想嘛来嘛,无事不通,无事不成,您想干嘛就敞开干吧!”
“好灵呵!”惹惹大叫。大嗓门差点把旁边卦摊上叼签的黄雀儿吓飞了。
算命先生说:
“瞧您说的。不灵我不是在这地赚人吗?”
惹惹说:
“您这卦灵,我信。眼下我事事都能跟这卦合上。可我还信一位相士,半年前他就说我,今儿再算,一准是这一卦。您说他神不神?那些话,句句都应了,半句没跑。他也在这儿摆摊算卦,今儿我是特意谢他来的,不想他不在这儿了。”
算命先生一瞧他手里的包儿,问道:
“那人嘛样儿?”
“是位老爷子,挺壮实,大红脸盘,两眼程亮,赛关老爷。嗓音……”
不料算命先生一听就叫道:“哎呀,大爷,您怎么搭上他啦!”好赛惹惹撞上老虎。
“怎么?”
“那是个江湖骗子。他专跟一个外号叫坑人的家伙搭伙骗人。年前坑人那小子,因为勾结城里开纸局黄家的使唤丫头,偷了人家祖传的聚宝盆,叫一位龙老师使气功伤了内脏,赶出城去。这红脸骗子也跟着跑了,他要再呆在这儿,非叫人砸摊子不可。”
惹惹听了张眼张嘴巴,成了大傻子。半天绕不过弯儿来!算命相士再说嘛话一句也没听过去。眼前只剩下四个黑点儿。临走给钱不知怎么给法儿,糊里糊涂将那包银子搭在桌上。到家便把八哥拉到前厅,将这事前前后后说过,心里还纳闷。说道:
“我真不知嘛叫真嘛叫假,嘛叫灵嘛叫不灵?到底有个没命了。”
八哥笑道:
“要叫我说,你这是拿钱烧的。要是如今还穷得揭不开锅,也不会去找这困扰。”
“别拿我找乐。我是叫你给我解解扣儿。”
“嘛扣儿?有扣他也不在你身上,都在他那帮家伙嘴里,也兴是那红脸相士赚你,也兴是这黑脸的算命先生赚你。他编这套,好叫你信他吧。你这不是把那大包银子给了他吗?”
惹惹听罢,嘴巴楹开笑,可眉头还皱成疙瘩,说道:
“一句话你信不信命吧?”
“依我说,命自然是有。可谁也不知道。你非叫人说,别人就使一套蒙你。世上的事不这样就那样,怎么说也能蒙对一半。蒙错了,你只当受骗,不信,不信就不认真;蒙对了,你就信,愈信愈认真,愈认真愈上当。打个比方,当初你给我看那假金匣子时,说里头有五个金元宝,我一看是四个,你说记错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本就是五个,我却不认真,没再追问你,为嘛,你蒙了我,我不信你,也就不认真了。”八哥眯缝小眼边笑边说。
惹惹脸红一阵白一阵冷一阵热一阵薄一阵厚一阵,最后哈哈大笑说:
“你小子真是铁嘴,打个儿,我嘛也不信,就信你了。”
八哥说:
“那好!我有件事正要跟你商量,我打到咱店里治病买药的人身上看出,穷人治病不怕花钱、富人长命不怕花钱。龙老师赶跑蓝眼出大名。咱这前院撂着没用,干嘛不请龙老师来教教气功,这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惹惹称赞他道:“你一肚子净是好主意!”便拿轿子请来龙老师。
龙老师说:
“大少爷赏脸给我,哪能不识抬举。可我有活在先,气功有两样用处,一是伤人,一是养身。前样我不教,后一样的功夫我应了。”
惹惹说:
“只要您肯大架光临,教嘛都成。”
龙老师便在黄家开山收徒教授气功。一时登门拜师,求得养身健身去疾除病者多赛蚂蚁。惹惹才知。天下大事,第一活命。八哥又冒出个主意来说:
“没牌子叫不响,又不能光叫‘气功馆’,总得有个字号,最好使您大名。”
“主意虽好,可我没能耐,出了名还不是虚的,有嘛劲?”惹惹说。
“天下有各式各样的名,当官的有嘛能耐,不也出名?再说又不叫您出气功的名,为的是叫咱气功馆出名。哎,你的大号叫嘛?”
“惹惹。”惹惹笑道。
“这是外号,咱哥们儿二十年,我只知道你外号。大号呢?”
“存真两字。过去使不上,我都快忘了。”
“好,就叫‘存真气功馆’吧。这回拿龙老师名气给您创牌子。您如今是黄家大少爷,不能再使唤惹惹,该换大号啦。”
于是黄家大门上挂起一块大匾,乌黑大漆板,锃亮五个大金宇:存真气功馆。
龙老师隔一天来一趟,日子要双不要单,真能耐不掺假,天天发功,黄家大院成了大气功场,终日阳气回荡。站在院里人人觉得精饱神足刚正清纯意阔气舒劲满力张,尘埃不起,净气入体,脑也清,心也静,目也明,耳也聪,血也畅,打嗝放屁都舒服,连空气也赛点灯发亮。阳旺还需阴足,墙旮旯便潮乎乎长出了绿苔,头年换的黄土接上下边的地气,石润生苔,土润生草,一茬鹅黄嫩绿草芽子拱出地面。那些新栽的花木居然马上生叶开花,技挺叶足花盛香浓,引来蜜蜂蝴蝶满院飞。早晨树头家雀吱吱喳喳踩蛋,夜里房上野猫闹春。多年不见的老鸿喜鹊也在上边飞来飞去找地方搭窝……。
龙老师带一帮弟兄照看铺面,有站里,有跑外;惹惹带灯儿张罗气功馆。灯儿专管斟茶倒水跑杂事。惹惹好穿那件玄黑亮缎马褂,横开襟,一排十三粒铜扣子,这是时髦的十三太保马甲式样。腰带上葫芦寿星坠了许多,赛染料铺门口挂的幌子。龙老师闲时过去说说话,龙老师忙时就站一旁瞧练功教功气功。一天,看得眼馋,对龙老师说:
“我就喜欢能耐人,可我自己没能耐。跟能耐人在一起,总觉得自己矮一截。龙老师能不能也教我两手?”
龙老师说:
“功夫靠时候,时候靠性子,大少爷您受得了?”
“咱嘛没受过,来吧!”惹惹乐呵呵说着,站在练功的人群前头,问道,“开头该嘛样?”
龙老师听罢,叫他拿桩站稳。龙老师一句句教,他一样样做:双手下垂,双腿分开,腿与肩宽,头正腰直,两眼微瞌,舌舔上腭,神意照体,周身融融。眉心想一个“松”字,浑身想一个“放”字;外敬内静,心澄貌净,一念不起,万念皆空。肚子横瞧是老钱,外圆内方,正中钱眼,便是丹田,丹田存气再融意,意与气和,意止气静,以意领气,意动气行……。
惹惹一阵手忙脚乱。先是闭上眼,一片黑,脑晕身晃赛坐船,害怕一头栽倒,想抓不知往哪抓,又怕抓着旁人叫人笑话。稍稍稳住,耳朵听见一片呼气吸气衣裳悉索之声。脑袋愈不要想事儿,愈想事儿,不想事儿叫嘛脑袋?好不容易琢磨到那钱眼那丹田,却觉不出气来,气在鼻子眼里,肚子里哪来的气?肚子有气还不放出屁来?没气没法儿引,哪里又是鼻准中正天庭天印天门腰腧尾闾肾根关元气海朊中廉涌泉……自己哪儿也不是哪儿了。忽觉鼻头发痒扑扑动,赛有人拿鸡毛弹子掸他鼻尖,想笑不敢笑;睁大眼容易,睁小眼难,使劲才把眼睁开一条细缝,竟是一只大蝴蝶落在他鼻头上。黄膀子黑花,一开一合一扇一扇,头上一对打卷的须子,尾巴一对搬成八字的翎子。好家伙!这么稀罕的蝴蝶,别叫它跑了。手随心动,一把抓个正着。大蝴蝶在手里直扑腾。正想悄悄掖在袖子里,不叫龙老师看见。却听龙老师钟赛的声音:“算了吧,大少爷——”他睁开眼,龙老师站在他身前,朝他笑道,“大少爷,和尚经老道经尼姑经洋毛子的洋经,各有各的一套;神仙老虎狗,各有各的活法,你何苦受这份罪呢,自己乐自己的去吧!”
惹惹挑着眼皮,寻思滋味儿,忽然张开大嘴白牙,大笑哈哈哈。
这正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何必眉头皱疙瘩?
圣人皆是绊脚步,跳出石阵无牵挂。
抛船下水浪做床,弃巢上天云为家;
脚随身随心随己,左前右后上中下。
1988年3月8日,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