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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眼叫道。“好小子,天师我哄哄你们玩,不知好歹,今儿跟你们动真格的了!”一抬手,身后那两小子打屋里端出把大师椅请蓝眼坐下;又抬出个板凳,摆在龙老师和蓝眼中间,点支蜡烛,滴了蜡油,粘住蜡根。一朵烛火当中烧。蓝眼稳住身子,缓缓举手,手心朝天伸直胳膊。忽地脚脖一抖,打下达到上边,打脚脖子小腿膝盖大腿大跨腰肢胸脯肩膀脖子下巴嘴巴鼻子耳朵眼皮脑门脑顶直到胳膊手腕指掌指尖,抖碍赛一根藤鞭。连后脑勺上那壶把儿赛的黄毛小辫也左甩右甩,插在后腰上那杯长烟袋也东晃西晃。
龙老师说:
“这式子倒挺好看,好赛戏里周瑜生气。”
蓝眼赛没听见,手在空中忽一抓,赛嘛也没抓着,又赛全抓着。忽往场子中间那腊烛一扔,说也怪,烛火忽长忽大忽明,火苗足蹿起半尺长。蓝眼镜片闪闪,目光穿过镜片直逼龙老师说:
“混元之气乃天地之精气,见到了吧!你再不滚,我就把你当蜡烧了。”
众人又见傻。惹惹对八哥说:
“这回咱哥们儿要惨!”
话音没落地,龙老师手一根,赛股气冲去,好好一根蜡突然自个儿“啪”地打中间断开,上半截掉在地上,只剩下半截粘在凳上。龙老师朗朗说:
“你这蜡头里掺油了。有能耐把这下半截照样来来,叫我见识见识。”
蓝眼嘴巴赛给塞子塞住。龙老师说:
“八哥,点上蜡。”
八哥说声:“好您了。”上去点上错。好稀奇!蜡点着,火苗子不朝上,都朝蓝眼横着,赛一股风吹的。没风,是气。蓝眼没法叫火苗立起来,更别提把火苗转过来。一下栽到家,脑袋眼皮辫子全耷拉下来。赛秋后拉过秧的一架子黄瓜叶子。
蓝眼打后腰拔出大烟袋,点着药棉,使手指往铜烟锅里一弹,想使这雕虫小技挽回点面子,可这冒火的没落进烟袋锅,竟然一出手就赛虫子“哧溜”飞上天,眨眼没了。这块地界儿,到处全是龙老师发的气!蓝眼手一松,大烟袋“叭嗒”掉在地上。
龙老师说道:
“你连嘛是气都不懂,谈嘛功夫。气是丹田一股正气。有正气,压邪气。气在哪里,在人身上。心正气正,气正气足。纳正气干丹田,百炼方能得气。哪能凭空一抓就来,你当是变戏法。能叫你抓住的,是切糕!”
众人一阵大笑。龙老师说:
“叫藏在你屋里那小妖精出来:”
没等蓝眼去叫,一个小女人跑出来。“蹼通”一下跪下,叫道:“大师饶我,我叫这家伙毁了!”说着就细声细调嘤嘤哭起来,眼泪说来就来,劈啪掉在地。
龙老师说;
“你毁人,谁毁你,你是自己毁自己.你们都偷了大少爷家嘛东西?”
惹惹见精豆儿哭成泪人,当众栽面够可怜,想到自己跟她龙凤一场,虽说分不清情爱肉爱还是心爱,反正热热乎乎亲爹亲姐相互叫过,心里一软便对龙老师说:
“平平常常的东西就算了,只问她一件,份没偷我家祖传的金匣子。”
精豆儿这才开口,抽抽噎喳地说;
“哪见过嘛金匣子,只有一个小金元宝,是大少爷送给我的。”
惹惹大脸一烧,心软让不过心狠。到了还叫她连骨头带肉咬一口。铁嘴八哥从旁一下明白,为嘛那天惹惹抱着假金匣子打黄家出来,说是五个金元宝,里头却是四个。眼下不是踉惹惹揭老底儿的时候,便把话撂在肚里。龙老师嘛人,一心里一片阳光,嘛事一放进去就雪亮。就对蓝眼和精豆儿说。
“你们说,这事是官了还是私了?”
蓝眼说。
“江湖人,不见官。”
八哥在龙老师耳边轻声说两句,龙老师对精豆儿蓝眼两个说;“好,你俩今儿就给我滚出天津卫。打明儿起,只要叫我碰上,我就叫你们成这板凳!”说着单手一推,丈来远的凳子“啪”一声巨响,纷粉碎,凳面凳腿散了一地,跟手龙老师起身回去。
惹惹不敢留在这儿,拉着八哥跟龙老师一齐走,好赛一阵龙卷风一卷而去。
蓝眼精豆儿几个半天不知说嘛做嘛想嘛,看热闹人中一个眼尖,忽叫:
“瞧,龙老师的气!”
瞧天,太阳云彩,瞧不见气;瞧地,土地砖头,也瞧不见气。却见刚刚龙老师头上的树枝,已然冰解霜消,正滴滴答答滴答水儿。一如天暖,回春转阳。
惹惹和八哥进龙老师回府,小谈片刻,再三谢过,兴致勃勃到黄家。远远就见灯儿站在门口发呆发木。一问才知,黄家一下少了两人:影儿和九九爷也都不见了。
灯儿说,刚头有人在门外喊影儿,影儿出去又返回来,扛一大包袱就走。灯儿问他去哪儿,他只说:“傻蛋!你就守着这坟头哭吧!”九九爷打天亮就没见。灯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房房院院转悠三圈,也没找到人影。这是绝没有过的事,天天天亮,九九爷头一个爬起来扫院子,随后就收拾茶厅和铺面,这事有点邪门儿。惹惹说:
“影儿是有人送信儿给他,走了是好事儿。可九九爷怎么能没了,没九九爷可怎么办?”
“先别乍乎,到他房里瞧瞧。”八哥说。
九九爷房里整整齐齐,使的用的铺的盖的都用平时样子放着,嘛迹象都瞧不出。墙角使几张草帘子盖着一堆东西,掀开看竟是些残坏的花砖雕木字匾。尤其这些雕砖,都是高手马顺清精心刻的。这柱头斗板反云马蹄墩龙门草四方角兵盘檐百凤头抢草脊,连脱落的泥蛋子“算盘珠儿”也都敛来。灯儿说这都是九九爷打西边老宅子抬来的,也不知他收藏这些破烂干嘛。惹惹明白,真正恋这破家的正是这老家人。他想起一句老戏词儿:
“忠字后头是悲字,两字下过一颗心。”
正要感慨一番,八哥忽叫他看,九九爷箱子柜子里头空一半。八哥眼珠子一转,问道:
“灯儿,你最后瞧见九九爷是嘛时候?”
灯儿说:
“昨后响天擦黑时候,他自个儿打着灯笼在各院转悠来转悠去,还打弃西跨院那门过去转悠半天才回来。我问他找嘛,他说嘛也找不回来了。我听这话挺离奇。细琢磨也琢磨不出嘛来。前天,精豆儿和他大闹一场,突然间人赛老一大块,胡子一下全白了。马妈一走,没人做饭,天天九九爷打发我去买熟食。给他,他不吃。饿了整整两天啦,别饿死在哪儿了……”
八哥问惹惹:
“九九爷是哪儿人?”
“武清……不,好赛是落垡。”惹惹说。
灯儿说:
“是落垡,他跟我讲过那里闹白莲教的事儿,就是不知是哪个村的。要不,我去落垡打听打听。”
八哥说:
“哪乡哪镇说不清,到哪儿去找。他打小在黄家,家里有没有人谁知道,怕连根儿也断了。再说,知他到底往哪儿去了?”
一阵空。丢了人,就是丢了魂地。
惹惹忽问灯儿:
“我二婶呢,谁侍候着?”
“精豆儿吧。”灯儿说,“这阵子精豆儿不叫我到里边去,全她一人顶着。”
“顶个屁,谁顶她。”惹惹说,赶紧招呼八哥去里院看二奶奶,一路说,“说不定九九爷在我二婶屋。”
跑到里院进屋看,还是没九九爷,只二奶奶挺在床板上,睁在鼓鼓的眼,跟她说话也不知,还好,眨眼皮儿;使手背凑近她鼻眼儿,也有气儿。惹惹说:
“糟了,又犯病了。”
八哥说;
“哥们儿,你家的阴气算顶足劲儿了,龙老师也反不过来!”
第十七章 刨祖坟
人有两样东西没数:一是天地,一是自己。您不信,您是高人,本领齐天,无所不知不能不通。您能盖一百零八层玲珑白玉塔,能造一只小小的活蚂蚁,会爬会动打洞上树吗?为嘛?这里边有个“命”字。命不能造,天地也不能造,可又是谁造的天地造的命?神医神药,治病不能治贪,能工巧匠,盖房不能盖天。知之治之。不知不治。相士神算,也只是算昨儿不算明儿。过去的事都明摆着,明儿的事谁知道?事情不这样就那样,瞎道也能懵对一半。嘛是命?裹在事情里头不觉知,可等事情过去一琢磨,它就出来了。您想,为嘛当初当时您偏这样不那样?这就是命!不信自信,不信也有。
信命必信神。愚人不知,是人哄着神,不是神哄着人。要不为嘛大年三十。诸神下界,烧香叩头所有神仙全得拜过来,所有吃喝玩乐穿戴全有规矩有讲究有章法有避讳有吃法喝法穿法说法。虽说打初一到十五,新鞋新帽新袄新袍酒肉花糕放鞭放炮敞开折腾,可另一边还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吃错穿错做错说错犯了忌讳,恼了神仙,招灾招祸,多一层神佛多一层事儿,多许多神佛多更多事儿。事多累人,可愈累愈快活,不累不安心。二奶奶向例最讲这套,拿年最当回事儿。如今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一切便全由惹惹张罗。
腊月一进二十,红糖红纸香烛香锞供果供品鞭炮烟花神码佛像窗花吊钱瓜蔬梨桃灯笼鲜花盆景点心糖块名酒名茶牛羊大肉新碟新碗新筷子,满满拉进两板车,小山赛地堆在库房旁边一间小屋。还打估衣街给二叔二婶各买一整套新衣裳,里外三新,不要旧的要新的。二十三是祭灶日,二十五是打扫日,里外大清除,尘土枯叶脏纸烂布油泥污垢猫尿鼠屎鸟毛蛛丝破墙皮一概除净,掸水压尘,清气清肺,亮光亮眼,玻璃擦得赛没玻璃,透光赛透气儿。惹惹对这些年例儿老例儿妈妈例儿,知其一不知其二,八哥全懂,米要小站的,盐要芦台的,鱼要御河的,梨要泊镇的,萝卜要刘庄的,黄牙白菜要李楼的,烟火要草厂庵的,鞭炮要福神街的,点心要“大德祥”的,年画要“戴廉塔”的,窗花要“易德元”的,空竹要屈文台“刘海戏金蟾”牌子的。各都有各的讲究。八哥还陪着惹惹找一位书春先生,写了一大包对联福字。打大门到院门到每间房门框上都贴对联,门楣影壁箱柜水缸水桶都贴福字。倒福字是贴在水缸水桶上的,怕倒水把福倒掉,才改个意思说“倒福”是“福到”了。还有种香干大小的福字,专贴在灶龛上。惹惹向例凡事不用心,这次才知道这些规矩。愈讲规矩愈嫌没规矩,愈有规矩愈喜欢规矩,规矩愈多愈嫌规矩少。
桂花写惹惹:
“你还有完没完,如今咱一家子劲儿全都使上,够对得住你们黄家了。他们嘛时候拿这份心待咱们,着魔啦,跑这儿充孝子来。”
惹惹一听就火,叫道:
“亲叔叔亲婶子,我能撤下不管——”
桂花火更冲,嗓门更大,拿出老一套压惹惹:
“人是亲的,东西是假的!你忘了他们拿那假匣子骗咱?你当你的狗,我回我的家。一我走!”
八哥见他俩干架,忙上来对挂花劝说:“嫂子,咱这么说吧,要是冲着黄家这门,甭说您,我要是想过来也是条狗!他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也受过。我跟您们还不一样,我跟他们不沾亲带故,凭嘛受这窝囊气!我八哥为嘛?还不是为你俩!嫂子心里比我透亮,您看看这局面,这家明摆着早晚不是你们的,对吧!我人直口直,一句话可说到底了!”扭脸又对惹惹说,“当下,你是这一家之主。嫂子刀子嘴豆腐心。说豆腐心还不对,豆腐脑儿心!她为嘛?为你。这家现有的活钱不多,你得拿钱当钱使。再说过年也犯不上使这么大劲儿。你二叔没拿过年当事儿,你婶子怕连这年也接不过去。这么干,等于把钱往大街上扔。你这家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这大宅院往后就在你手心地里,日子长着呢:手里摸不住钱还成?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
铁嘴八哥真行,几句话叫桂花赛冷水浇沸汤。一下心平气和心做气舒心满意足。惹惹却没言声,赛没听过去,八哥心里好奇怪。
自打马婆子走了,精豆儿滚了,影儿跑了,九九爷没了,黄家就空了。八哥说:“惹惹,你们一家就搬进来住吧,这里里外外不能一天没人,你是黄家正根,理正情顺。”惹惹想想也对,找二叔把事全说了,二叔赛听别人家的事,点头说:“也好,你二婶交给桂花,这家就交给你。”好赛给他一梨一桃。当天惹惹全家就搬进来,也叫八哥来住,帮一把手儿。八哥光棍一个,人来就是家来,住在九九爷空下那屋子。惹惹内有桂花,外有八哥,自己又能张罗。不多日便鸡鸣狗叫,屋里有热气儿,菜有香味儿,象个家样儿了。
九九爷走后,盘点铺子时,惹惹瞅见钱匣子贴着封条,封条上有九九爷写的字和按的手印儿。上头写的日子正是他离开黄家的日子。匣子上头撂有本账,账上注明现款数额,揭开封条一数,嘣子儿不少。九九爷为人真叫惹惹感叹不已。账上的存货却拿红笔消掉不少,凡消掉必注一个“窃”字。不论九九爷怎样守家,也经不住后边挖墙角。破罐不存水,破扇不扬风,兴家难守家苦,守家难败家易,这又叫惹惹长叹不已。八哥说:
“自古向例忠臣屈死,好臣美死。皇上拿龙眼都分不出来……何况你们一个黄家。”
惹惹想把纸局拾起来干。八哥说:“依我看,这种买卖赚头不大,天津人好吃喝讲实惠,舞文弄墨的终究不多。眼下已经十三家纸局,没有多少油水可捞。不如先把存货清了,看准哪样买卖得手又赚钱再说。”惹惹点头称是。靠着八哥那帮弟兄清了货底,换来的钱够使一年。“真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八哥笑道.跟手叫弟兄四下打听财路。
桂花过惯穷日子。穷勤富懒。她眼里有活。手不拾闲,只是侍候二婶不甘心。一想起过去受的气就气,气透气,气勾气,气激气,气顶气。可女人心窄又心慈,瞅着二婶身不能动嘴不能说只眨眼皮这副可怜相,禁不住还是给她喂吃喂喝灌汤灌药洗脸洗手弄屎弄尿,赛侍候月子里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额外还要煎炒烹炸做一大家人的饭。
一天惹惹出门办事,迎头碰见一人,一张脸便叫道:
“哎哟。这不是十二爷吗?干嘛到门口也不过来坐坐,天冷,快请进来喝杯热茶,有好茶!”
王十二一见惹惹,忙说:
“我不瞧病。”
惹惹说:“没请您瞧病,喝茶呀!”便把王十二拉进门。
到前厅坐下。十二爷问:
“沙三爷当下是不是在府上?”
惹惹笑了,说:
“他还有脸来,您没听说他的事。甭说别人,我兄弟就死在他手里。在天津他是唬不住人了,想必到别处卖野药去了吧。”
王十二“喔!”一声,脸上肉松下来,神气平和。于己既无感慨,于人也无幸灾乐祸,显出为人气度。
惹惹说:
“是我害了您,我心里明白,怎么说,沙三爷也和我家沾上点亲。我给您赔不是吧!”
王十二说:
“他是他,你是你,一人一身,一人一心,怎么能往一块连。你是热心眼儿,好心眼儿,我打头次就觉出来。再说,知县一走,我当下又行医了。过去的事抛开,你只管安心。你家里人都好?”
“不瞒您说,我二婶头半年中风,中间缓上来一次,二次再犯就瘫在床上不能动劲儿。”
“我去瞧瞧!”王十二说着站起身来。
惹惹好高兴,引王十二进了里院。玉十二进院一瞧一愣,站住了。惹惹问他为嘛,他没答话,进屋给二奶奶瞧了病,回身出来坐在茶厅,沉片刻才说;
“大少爷,我有活问你,你二叔还健在?我两次来都没见过他。”
“说健在就健在,说不在就不在。不瞒您说,我二叔二婶打进洞房那晚上就大吵,听说他俩总共就同过一天房。一直没孩子,不知为嘛。我二弟是要来的。我二叔是怪人,多大的事不当事儿。我二弟死,他没掉一个泪珠子,整天关门呆在后院,不叫人过去,干嘛谁也不知道。过去一直是我二婶掌家,两人整天没话。我二婶拿他当棵树,他拿我二婶当根草。如今我二婶病成这样,他急也不急问也不问,隔三天到我二婶屋里站一站就走。我这话您未必信,天下怪人我见不少,我二叔算头一号。”
王十二听罢,点头道:
“阴阳不合,离心高德,百病难除,百灾难躲。大少爷。我还要问你一句,这次来一瞧,你家怎么大变模样,地面高起一块,树都跑哪去了,连根草也不见,大光板?”
惹惹似有许多话说,可话在肚里一转存住,冲上应付两句:
“人说我家风水不好,树砍了,地面垫了土。”
王十二说:
“好好的看嘛风水,愈折腾愈坏。”
这话赛警句,叫惹惹一惊。张着大宽脸脱口说了半句:“都是叫那玩意儿闹的……”跟手打住。
王十二瞧出话里不简单,有事儿,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要来笔墨开张方子,说道:“你好好孝敬孝敬你二婶吧,她日子不会太长了。”说完便去。
惹惹就决意尽心给二奶奶过好这个年。
王十二药神药灵药快,二奶奶见缓见清见好。眼珠动有眼神,嘴唇动想说话。眼瞅着就大年三十了。大屉蒸食做好,桂花过日子是把好手,大白馒头蒸得又白又足,个个皮儿不破,豆白糖馅小包儿又圆又亮赛鸭蛋,上头拿花椒蘸红水点上红祛儿。还使手捏个小兔,拿红豆安眼;拿剪子剪成刺猬,拿绿豆安眼。再使糯米面做大花糕,一层粘面一层枣,叠成一尺高,上头插一朵纸剪的三鲜石榴花。照规矩,初一初二初三不准动厨动刀,初一的饺子都得年前包好,撒上干面粉,放进屉盒存着,要吃再煮,屉盒两边刻着钱形小孔,怕味怕馊怕坏。桂花捏的饺子一边大小,个个立着赛小包袱,摺子赛花边。每样蒸出来,惹惹就端给二婶瞧,哄她高兴。二婶眼睛居然笑了。惹惹还跑到官北王合成画铺买来几张新样儿的年画,一张张打开给二婶瞧,一边说笑话:
“您瞧许仙这傻样,木头疙瘩赛的,我要是白娘子决瞧不上这木瓜!”
没料到二婶没笑,反打眼角滚出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没声没响落在枕头上。惹惹忽觉自己失言,二婶准是把许仙和二叔连在一块儿,委屈起来。不等他劝,二婶嗓子咕咕噜噜赛要说话。惹惹说:
“要哭就痛快哭,眼泪哭净就该笑了!”
二婶忽然呜呜哭出声,破天荒居然叫出来两字:
“惹惹。”
惹惹高兴得大喊大叫“好了,好了,病要好了。”两脚丫子一例跑出去,把这喜事挨个儿告诉,跟着就戴帽换靴,到鱼市去买大鲤鱼。没有大鲤鱼,哪来大吉利。
可到了鱼市没大鱼,顶头一斤来沉。大年根儿底下,好东西都抢光了。惹惹不甘心,想起鱼阎王老麦,一铆劲,穿过城池出南门过海光寺,去到大苇荡。这天奇冷。大河盖盖地,干苇子冻成冰棍儿,根根透心凉。风头带刃,刷刷割脸,可惹惹心里有股热气地顶着,迎风还大步。眼前天晴冰暗,日亮冰亮,风寒冰寒;唾地成冰块,眼毛都发粘,只有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拿镩子凿凌眼,钓冰窟窿。惹惹想到八哥说过,鱼阎王老麦一天不约三十斤不回家,只有鱼阎王会在这冰天雪地里。想到这儿,抬眼就见远远左边河心一个老头子蹲在冰上垂钓,一准是老麦。过去一叫一问一瞅,不是!是个更老的家伙,满脸硬摺子赛刀疤,都是给冷风刮的。
“大爷,您知道有位叫鱼阎王老麦他……”
老家伙冻成一团,袖手卷腿儿,鱼竿拿腿夹着,听他一问,冻硬的胡子朝南边一撅。更远更远那边深灰暗灰反光发光的冰面上,有个黑点,赛只乌鸦,就是老麦:他谢过老家伙,心急脚快跑过去。差十多步远,脚底赛抹油一哧溜,又来个老头钻被窝,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是泥,这次是冰,冰赛光板,手抓不住,身子收不住势,一直飞到老麦身前,叫老表拿腿挡住,可差点把老麦一齐撞进冰窟窿。他抬起笑脸说:
“我又求您来了。上次也这么掉一跤!”
那人没言语,忽见这人是老麦又不是老麦,人变年轻,脸鼓皮细眼亮没胡子。这人说道:
“我是老麦的兄弟,小麦,您有嘛事?”
“我跟您哥哥是朋友,他帮过我忙。我想求他四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他人在哪?”
“没了。”
“好好的怎么没了?”惹惹一惊。
“上个月钓鱼回家,路上给一辆马车轧死。车要是空的还好,偏偏一车鱼,足有一千斤,愣是叫鱼轧死了!”
鱼阎王让鱼轧死,这叫嘛报应?自古能人全死在自己能耐上,废物没一个死在自己废物上。惹惹总觉浑身冷得打哆嗦,声音也打哆嗦。
“你能帮我弄四条……两条也行……钱好说……。”
小麦摇摇脑袋,打凌眼提上个网兜来。网上满是冰渣儿,里边全是小鲫鱼,顶大不过半尺长。一出水就冻,尾巴一弯就硬。惹惹人凉心凉心气凉,这一凉,觉得不妙,怕不是好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