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飘拂,掌弓搭箭,斜向屋角,既威武又洒脱。妈妈告诉我,民人住宅常有天狗从
烟囱钻进来,兴妖作怪,残害幼儿。张仙爷专除天狗,见了天狗钻进民宅就将弓箭
射去,以保护孩童。故此,人都称他为“射天狗的张仙爷”……
在我不自觉地望着这护佑儿童们的泥神时,妈妈向一个人问了几句话,就领着
我穿过两重热热闹闹的小院,走到一座庙堂前。她在门口花了几个小钱买了一把香,
便走进去。里边一团漆黑,烟雾弥漫,香的气味极浓。除去到处亮着的忽闪忽闪的
烛火,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才要向前迈步,妈妈忽把我拉住,我才发现眼前有几
个人跪伏着,随着脑袋一抬,上身直立;跟着又俯身叩首做拜伏状。这些人身前是
张条案,案上供具陈列,一尊乌黑的生铁香炉插满香,香灰撤落四边,四座烛台都
快给烛油包上了……就在这时,从条案后的黑黝黝的空间里,透现出一个胖胖的,
端庄的、安祥的妇女的面孔。珠冠绣衣,粉面朱唇,艳美极了。缭绕的烟缕使她的
面孔忽隐忽现,跳动的烛光似乎使她的表情不断变化着,忽而严肃,忽而慈爱,忽
而冷峻,忽而微笑。她是谁?如何这样妄自尊崇,接受众人的叩拜?我想到这儿时,
已然发现她也是一尊泥塑彩画的神像。为什么许多人要给这泥人烧香叩头呢?
我拉拉妈妈的衣袖,想对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我抬头看她时,只见妈妈脸
上郑重又虔诚,一双眼呆呆的,散发出一种迟缓又顺从的光来。我真不懂妈妈何以
做出如此怪异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声,不敢随意动作,一股庄重
不阿的气氛牢牢束缚住我,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的感觉,不觉悄悄躲到妈
妈的身后。
在条案一旁,立着一个老头,松形鹤骨,神情肃穆,穿黄袍子。我一直以为也
是个泥人。此刻他却走到妈妈身前,把妈妈手里的香接过去,引烛火点着,插在香
炉内。这时妈妈也像左右的人那样人屈腿伏身,叩头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着。
这当儿,一个新发现竟使我吓得缩起脖子:原来条案后那泥神身上满是眼睛。总有
几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还大,眼白极白,眼球乌黑,横横竖竖,好像都在瞧着
我。我一惊之下,忙蹲下来,躲在妈妈背后,双手捂住了脸。后来妈妈起了身,拉
着我走出这吓人的庙堂。我便问:
“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哎哟,别胡址,那是千眼娘娘,专管
人得眼病的。”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
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
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
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5 )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噪门,声
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
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
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
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
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待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
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
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
屎克螂堆烘球》等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松。沿街多是些小摊;更有可怜的,只
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旦、花糕模子、
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都早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
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
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棵粗
粗的麻杆儿,上面插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们。在这中
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
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干柴,穿一件土
黄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
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看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
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
不相同。字儿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利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黄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
错人了!妈妈在哪儿?
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
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有人唤:“大弟!”这声简直是肝肠欲裂、失魂落魄的呼喊,
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
直条条耷拉着,显出狼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
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儿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
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炮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足有几十个摊儿。
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炮堆。“双响”都是100 个盘成一盘。最大的500 个一盘,
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
大多是鼓脑门、穿袍柱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高可齐腰,
小如拇指。这些炮摊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炮。其中一个大
摊,用一棵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约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
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
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炮市上绝对不准放炮。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
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吹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子孩子们见了
炮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炮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也不肯看
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炮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炮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旧手中包,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
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
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那卖炮的,冷风吹得她的鬓发扑扑地
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炮像铁制的一般沉重。
“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
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
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呵!
(6 )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令人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
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
精神就支撑不住,歪在床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
睡了。
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床前,头发梳得光光,
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时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
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
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呵,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
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性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
打手式,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下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
好年……”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
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
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哪知这药捻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
这话音才落,“通!通!”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炮就打在她脸上。
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
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
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
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愈发显得亮而明显了。
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
强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
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她说她“过了年就回来”,但这一去就没再来。听说她丈夫瞎了双眼,她再不
能出来做事了。从此,一面也不得见。音讯也渐渐寥寥。我15 岁那年,正大年三
十,外边鞭炮正响得热闹,屋里却到处能闻到火药燃烧后的香味。
家里人忽叫我到院里看一件东西。我打着灯笼去看,挨着院墙根放着一个荆条
编的小萝筐。家里人告诉我,这是我妈妈托人从乡下捎给我的。我听了,心儿陡然
地跳快了,忙打开筐盖,用灯一照,原来是个又白又肥的大猪头,两扇大耳,粗粗
的鼻子,脑门上点了一个枣儿大的红点儿,可爱极了……看到这里,我不觉抬起头
来,仰望着在万家灯火的辉映。中反而显得暗淡了的寒空,心儿好像一下子从身上
飞走,飞呵、飞呵,飞到我那遥远的乡下的老妈妈身边,扑在她那温暖的怀中,叫
着:
“妈妈,妈妈,你可好吗?”
3.我和快手刘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胡乱挥霍也使不尽。有时呆在家里闷得慌,或
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离家很近的那个街口,去看快手
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撂地摆摊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
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那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
价而赤黄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
扣球”。一块绢子似的黄布铺在地上,两只白瓷小茶碗,四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
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变得神出鬼没。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
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
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这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他就这样把两只碗
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气,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
做他的帮手,四只小球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这种戏法比舞台上的魔
术难变,舞台只有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一圈人,人们的视
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容易看出破绽。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
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珠子
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
错就得买我的糖。”“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
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边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黄布上一
道圆圆的印子。
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
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
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
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出现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啼嘘之声。
“怎么样,你输了吧!不过在我这儿输了决不罚钱,买块糖吃就行。这糖是纯
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我臊得脸发烫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块棒糖,站
在人圈后边去。从此我只站在后边看了,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他的戏法,
在我眼里真是无比神奇了。这人也是我童年真正钦佩的一个。
他那时不过40 多岁吧,正当年壮,精饱神足,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
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立着的大白象。一边变戏法,一
边卖糖,发亮而外突的眸子四处流盼,照应八方;满口不住说着逗人的笑话;一双
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那四个小球就在这双手里忽隐忽现。我当时有
种奇想:他的手好像是双层的,小球时时藏在夹层里。唉,孩提时代的念头,现在
不会再有了。
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他也这样称呼自己,
以致在我们居住那一带无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
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谜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
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掉的。他给了我多少好奇的快乐呢!
那些伴随着童年的种种人和事,总要随着童年的消逝而远去。我上中学后就不
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街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的变“小碗
扣球”,身旁摆着插满棒糖的小绿木箱。此时我已经是懂事的中学生了,不再会把
他的手想象成双层的,却依然看不出半点破绽,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
看上一阵子。我敢说,世界上再好的剧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亚,也不能使我
这样成百上千次看个不够。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
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花瓣夹在书页里,再翻开都变成了干
枯了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
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蓝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
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
人已经大变样子。10 年不见,他好像度过了20 年。模样接近了老汉。单是身旁
摆着的那只木箱,就带些凄然的样子。它破损不堪,黑糊糊,粘腻腻,看不出一点
先前那悦目的绿色。横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来给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边的
棒糖东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儿去了呢,饱满
的曲线没了,衣服下处处凸出尖尖的骨形来;脸盘仿佛小了一圈,眸子无光,更没
有当初左顾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这双手尤其使我动心——他分明换了一双手!
手背上青筋缕缕,污黑的指头上绕着一圈圈皱纹,好像吐尽了丝而皱缩下去的老蚕
……于是,当年一切神秘的气氛和绝世的本领都从这双手上消失了。他抓着两只碗
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只小红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
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在那儿
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在这喊声里,他慌张,手就愈不灵,
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儿都在哪里了。无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
子。
“在他手心里,没错!决没在碗底下!”有个光脑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
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
的手却摸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
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当年神气十足的快手刘哪会用这种
口气说话?这些稚气又认真的孩子们偏偏不依不饶,非叫快手刘张开手不可。他哪
能张手,手一张开,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见快手刘这一副狼狈的、惶惑的、
无措的窘态。多么希望他像当年那次由于我自作聪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个
捉摸不透的绝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飞,呼之即来。如果他再使一下那个绝招,叫这
些不知轻重的孩子们领略一下名副其实的快手刘,瞠目结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
会有那花好月圆的岁月年华了。
我走进孩子们中间,手一指快手刘身旁的木箱说:
“你们都说错了,球儿在这箱子上呢!”孩子们给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莫名
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这时,我眼角瞥见快手刘用一种尽可能的快速度把手心里
的小球塞到碗下边。
“球在哪儿呢?”孩子们问我。
快手刘笑呵呵翻开地上的茶碗说:
“瞧,就在这儿哪!怎么样,你们说错了吧,买块糖吧,这糖是纯糖稀熬的,
单吃糖也不吃亏。”孩子们给骗住了,再不喊闹。一两个孩子掏钱买糖,其余的一
哄而散。
随后只剩下我和从窘境中脱出身来的快手刘,我一扭头,他正瞧我。他肯定不
认识我。他皱着花白的眉毛,饱经风霜的脸和灰蒙蒙的眸子里充满疑问,显然他不
明白,我这个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帮他一下。
4.捅马蜂窝
爷爷的后院虽小,它除去堆放杂物,很少人去,里边的花木从不修剪,快长疯
了;枝叶纠缠,荫影深浓,却是鸟儿、蝶儿、虫儿们生存和嬉戏的一片乐土,也是
我儿时的乐园。我喜欢从那爬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大树干上,取下又轻又薄的蝉衣,
从土里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团团飞舞的小蜢虫驱赶到蜘蛛网上去。那沉甸甸
压弯枝条的海棠果,个个都比市场买来的大。这里,最壮观的要属爷爷窗檐下的马
蜂窝了,好像倒垂的一只大莲蓬,无数金黄色的马蜂爬进爬出,飞来飞去,不知忙
些什么,大概总有百十只之多,以致爷爷不敢开窗子,怕它们中间哪个冒失鬼一头
闯进屋来。
“真该死,屋子连透透气儿也不能,哪天请人来把这马蜂窝捅下来!”奶奶总
为这个马蜂窝生气。
“不行,要蜇死人的!”爷爷说。
“怎么不行?头上蒙块布,拿竹竿一捅就下来。”奶奶反驳道。
“捅不得,捅不得。”爷爷连连摇手。
我站在一旁,心里却涌出一种捅马蜂窝的强烈渴望。那多有趣!当我给这个淘
气的欲望鼓动得难以抑制时,就找来妹妹,趁着爷爷午睡的当儿,悄悄溜到从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