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飞到半空中,乐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还瞒着妈妈去野坑边钓鱼,钓来一条又黄
又丑的大鱼,给馋嘴的猫咪咪饱餐了一顿;下雨的晚上,和表哥躺在被窝里,看窗
外打着亮闪,响着大雷……活着有多少快活的事,死了就完了。那时,表哥呢?妹
妹呢?爸爸妈妈呢?他们都会死吗?他们知道吗?怎么也不害怕呀!我们能够不死
吗,活着有多好!大家都好好活着,谁也不死。可是,可是不行啊……”谁都得老,
都得死的。”死,这时就像拥有无限威力似的,而且严酷无情。在它面前,我那么
无力,哀求也没用,大家都一样,只有顺从,听摆布,等着它最终的来临……想到
这里,尤其是想到妈妈,我的心简直冷得发抖。
妈妈将来也会死吗?她比我大,会先老,先死的。她就再不能爱我了。
像现在这样,脸挨着脸,搂我,亲我……她的笑,她的声音、她柔软而暖和的
手,她整个人,在将来某一天就会一下子永远消失了吗?她会有多少话想说,却不
能说,我也就永远无法听到了;她再看不见我,我的一切她也不再会知道。如果那
时我有话要告诉她呢?到哪儿去找她?她也得被埋在地下吗?土地,坚硬、潮湿、
冷冰冰的……我真怕极了。先是伤心、难过、流泪,而后愈想愈加心虚害怕,急得
蹬起被来。趁妈妈活着的时光,我要赶紧爱她,听她的话,不惹她生气,只做让大
家和妈妈高兴的事。哪怕她还骂我,我也要爱她,快爱,多爱;我就要起来跑到她
房里,紧紧搂住她……
四周黑极了,这一切太怕人了。我要拉开灯,但抓不着灯线,慌乱的手碰翻了
茶几上的药瓶。我便失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灯忽然亮了。妈妈就站在床前。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怎么,做恶梦了?别怕……孩子,别怕。”她俯身又用前
额抵一抵我的头。这回她的前额不凉,反而挺热的了。“好了,烧退了。”她宽心
而温柔地笑着。
刚才的恐怖感还没离开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茫然地望着她,有种异样的感觉。
一时,我很冲动,要去拥抱她,但只微微挺起胸脯,脑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刚
刚离开枕头,又堕倒在床上。
“做什么,你刚好,当心再着凉。”她说着便坐在我床边,紧挨着我,安静地
望着我,一直在微笑,并用她暖和的手抚弄我的脸颊和头发。“你刚才是不是做恶
梦了?听你喊的,声音好大哪!”“不是,……我想了……将来,不,我……”我
想把刚才所想的事情告诉给妈妈,但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说出来。是不是担心说
出来,她知道后也要害怕的。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得了,别说了,疯了一天了,快睡吧!明天病就全好了昏暗的灯光静静地照
着床前的药瓶、点心和黄色的梨,照着妈妈无言而含笑的脸。她拉着我的手,我便
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我再不敢想那些可怕又莫解的事了。但愿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事。
栖息在邻院大树上的乌鸦不知为何缘故,含糊不清地咕嚷一阵子,又静下去了。
被月光照得微明的窗帘上走过一只猫的影子;渐渐的,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淡
远了,融化了。变成一团无形的、流动的、软软而迷漫的烟。
我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一个深奥而难解的谜,从那个夜晚便悄悄留存在我的心里。后来我才知道,这
是我最初在思索人生。
2.逛娘娘宫
(1 )
小时候,像我们这些生长在天津的男孩子,只要听大人们一提到娘娘宫,心里
仿佛有只小手抓得怪痒痒的。尤其大年前夕,娘娘宫一带是本地的年货市场,千家
万户预备过年用的什么炮儿啦、灯儿啦、画儿啦、糕儿啦等等,差不多都是从那里
买到的。我猜想这些东西在那里准堆成一座座花花绿绿的小山似的。我多么盼望能
去娘娘宫玩一玩!但一直没人带我去,大概那时我家好歹算个富户,不便出没于这
种平民百姓的集聚之地。我有个姑表哥,他爸爸早殁,妈妈有疯病,日子穷窘;他
是个独眼——别看他独眼,他反而挺自在;他那仅剩下单独一只又小又细、用来看
世界的右眼,却比我的一双黑黑的、正常的大眼睛视野更广,福气更大,行动也更
自由——像什么钓鱼逮蟹、到鸟市上听说书、捅棋、买小摊上便宜又好玩的糖稀吃
等等,他样样能做,我却不能。对于世上的快乐与苦恼,大人和孩子的标准往往不
同。大人们是属于社会的,孩子们则属于大自然,这些话不必多说。就说我这独眼
表哥吧!他不止一次去过娘娘宫,听他描绘娘娘宫的情景,看耍猴呀,抖空竹呀,
逛炮市呀等等,再加上他口沫横飞、洋洋得意的神气,我都真有私逃出家、随他去
一趟的念头。此刻饭菜不香,糖不甜,手边的玩具倾刻变得索然无味了。我的妈妈
立刻猜到我的心事,笑咪咪对我说:“又惦着逛娘娘宫了吧!”说也怪,我任何心
事她都知道。
(2 )
我的姆妈是我的奶妈。
我娘生下我时,没有奶,便坐着胶皮车到估衣街的老妈店去找奶妈。我这奶妈
是武清县落垡人,刚生过孩子,乡下连年闹灾荒没钱花,她就撇下自己正吃奶的孩
子,下到天津卫来做奶妈。我娘一眼就瞧上了她,因为她在一群待用的奶妈中十分
惹眼:个子高大,人又壮实,一双大脚,黑里透红、亮光光的一张脸,看上去“像
个男人”,很健康。——这些情形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据说她的奶很足;我今
天能长成个1.90 米的大汉,大概就是受了她奶汁育养之故。
她姓赵。我小名叫“大弟”。依照天津此地的习惯,人们都叫她“大弟妈”,
我叫她“妈妈”。
在我依稀还记得的童年的那些往事中,不知为什么,对她的印象要算最深了。
几乎一闭眼,她那样子就能穿过厚厚的岁月的浓雾,清晰地显现在眼前:她是个尖
头顶,扁长的大嘴,一头又黑又密的头发的女人,每天早上都对着一面小圆镜子,
把头发放开,篦过之后,涂上好闻的刨花油,再重新挽到后颈,卷成一个乌黑油亮、
像个大烧饼似的大抓髻,外边套上黑线网;只在两鬓各留一络头发,垂在耳前,这
是河北武清那边妇女习惯的发型。她的脸可真黑,嘴唇发白。而且在脸色的对比下
显得分外的白。大概这是她爱喝醋的缘故。人们都说醋吃多了,就会脸黑唇白。她
可真能喝醋!每吃饭,必喝一大碗醋,有时菜也不吃,一碗饭加一碗醋,吃得又香
又快。她为什么这样爱喝醋呢?有一次,我见她吃喝正香,嘴唇咂咂直吃,不觉嘴
里发馋,非向她要醋喝不可,她把醋碗递给我,叫我抿一小口,我却像她那样喝了
一大口。天哪!真是酸死我了。从此,我一看她吃饭,听到她吮咂着唇上醋汁的声
音,立即觉得两腮都收紧了。
再有,便是她上楼的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快。她带着我住在三楼的顶间,每天楼
上楼下不知要跑多少趟,很少歇憩,似有无穷精力。如果她下楼去拿点什么,几乎
一转眼就回到楼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遇见过第二个人把上下楼全然不当做一回
事呢。
那时,我并不常见自己的父母,他们整天忙于应酬,常常在外串门吃饭。
只是在晚间回来时,偶尔招呼她把我抱下楼看看,逗逗,玩玩,再给她抱上楼。
我自生来日日夜夜都是跟随着她。据说,本来她打算我断了奶,就回乡下去。但她
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年年秋后回去看看,住上十天半个月就回来。
每次回来都给我带了一些使我醉心的东西,像装在草棍编的小笼子里的蝈蝈啦,
金黄色的小葫芦啦、村上卖的花脸和用麻杆做柄的大刀啦……她一走,我就哭,整
天想她;她呢,每次都是提前赶回来,好像她的家不在乡下,而在我家这里。在我
那冥顽无知稚气的脑袋里,哪里想得到她留在我家,全然是为了我。
我在家排行第三,上边是两个姐姐,我却算做长子。每当我和姐姐们发生争执,
她总是明显地、气嗽嗽地偏袒于我。有人说她“以为照看人家的长子就神气了”,
或是说她这样做是“为了巴结主户”。她不以为然,我更不懂得这种家庭间无聊的
闲话。我是在她怀抱里长大的。她把我当做自己亲生孩子那样疼爱,甚至溺爱;我
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反比自己的生母更为亲切。
每每夏日夜晚,她就斜卧在我身旁,脱了外边的褂子,露出一个大红布的绣着
彩色的花朵和叶子的三角形兜肚儿,上端有一条银亮的链子挂在颈上。这时她便给
我讲起故事来,像什么《傻子学话》、《狼吃小孩》、《烧火丫头杨排风》等等。
这些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不知为什么每听起来依然津津有味。她一边讲,一边慢
慢摇着一把大蒲扇,把风儿一下一下地凉凉快快扇在我身上。伏天里,她常常这样
扇一夜,直到我早晨醒来,见她眼睛困倦难张,手里摄着蒲扇,下意识地、一歪一
斜地、停停住住地摇着……
如果没有下边的事,对于一个8 岁的孩子,所能记得的那时某一个人的事情也
只能这些了。但下边的事使我记得更清楚,始终忘不了。
一年的年根底下,厨房一角的灶王龛里早就点亮香烛,供上又甜又脆、粘着绿
色蜡纸叶子的糖瓜;这时,大年穿戴的新装全都试过,房子也打扫过了,玻璃擦得
好像都看不见了。里里外外,亮亮堂堂。大门口贴上一副印着披甲戴盔、横眉立目
的古代大将的画纸,姆妈告诉我那是“门神”,有他俩把住大门,大鬼小鬼进不来。
楼里所有的门板上都贴上“福”字,连垃圾箱和水缸也都贴了,不过是倒着贴的,
借着“到”和“倒”的谐音,以示“福气到了”之意。这期间,楼弟底下摆一口大
缸,我和姐姐偷愉掀开盖儿一看,全是白面馒头、糖三角、豆馅包和枣卷儿,上边
用大料蘸着品红色点个花儿,再有便是左邻右舍用大锅烧炖年菜的香味,不知从哪
里一阵阵悄悄飞来,钻入鼻孔;还有些性急的孩子等不及大年来到,就提早放起鞭
炮来。一年一度迷人的年意,使人又一次深深地又畅快地感到了。
独眼表哥来了。他刚去过娘娘宫,带来一包俗名叫“地耗子”的土烟火送给我。
这种“地耗子”只要点着,就“嗤嗤”地满地飞转,弄不好会钻进袖筒里去。他告
诉我这“地耗子”在娘娘宫的炮市上不过是寻常之物,据说那儿的鞭炮烟火至少有
上百种。我听了,再也止不住要去娘娘宫一看的愿望,便去磨我的姆妈。
我推开门,谁料她正撩起衣角抹泪。她每次回乡下之前都这样抹泪,难道她要
回乡下去?不对,她每次总是大秋过后才回去呀!
她一看见我,忙用手背抹干眼角,抽抽鼻子,露出笑容,说:
“大弟,我告诉你一件你高兴的事。”“什么事?”“明儿一早,我带你去逛
娘娘宫!”“真的?!”心里渴望的事突然来到眼前,反叫我吃惊地倒退两步,
“我娘叫我去吗?”“叫你去!”她眯着笑眼说,我刚对你娘打了保票,保险丢不
了你,你娘答应了。”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这怀抱里有股多么温暖、多么熟悉
的气息呵!
就像我家当院的几株老槐树的气味,无论在外边跑了多么久,多么远,只要一
闻到它的气味,就立即感到自己回到最亲切的家中来了。
可这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啪、啪”落在我背上,还有一滴落在我后颈上,
像大雨点儿,却是热的,我惊奇地仰起面孔,但见她泪湿满面。她哭了!她干嘛要
哭?我一问,她哭得更厉害了。“孩子,妈今年不能跟你过年了。妈妈乡下有个爷
儿们,你懂吗?就像你爸和你娘一样。他害了眼病,快瞎了,我得回去。明儿早晌
咱去娘娘宫,后晌我就走了。”我仿佛头一次知道她乡下还有一些与她亲近的人。
“瞎了眼,不就像独眼表哥了?”我问。
“傻孩子,要是那样,他还有一只好眼呢!就怕两眼全瞎了。妈就……”她的
话说不下去了。
我也哭起来。我这次哭,比她每次回乡下前哭得都凶,好像敏感到她此去就不
再来了。
我哭得那么伤心、委屈、难过,同时忽又想到明儿要去逛娘娘宫,心里又翻出
一个甜甜的小浪头。谁知我此时此刻心里是股子什么滋味?
(3 )
我们一进娘娘宫以北的宫北大街,就像两只小船被卷入来来往往的、颇有劲势
的人流里。只能看见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我心里有点紧张,怕被挤散,才要拉紧
妈妈的手,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她的大手紧紧握着了。人声嘈杂得很,各种声音分
辨不清,只有小贩们富于诱惑的吆喝声,像鸟儿叫一样,一声声离出众人嗡嗡杂乱
的声音之上,从大街两旁传来:
“易德元的吊钱呵,眼看要抢完了,还有五张!”“哪位要皇历,今年的皇历
可是套版精印的,整本道林纸。哎,看看节气,找个黄道吉日,家家缺不了它呵!”
“哎、哎、哎,买大枣,一口一个吃不了……”但什么也瞧不见,人们都是前胸贴
着后背,偶有人缝,便花花绿绿闪一下,逗得我眼睛发亮。忽然,迎面一人手里提
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盒子,盒子上印着两个胖胖的人儿,笑嘻嘻挤在一起,煞是有趣,
可是没等我细瞧,那人却往斜刺里去了。跟着听到一声粗鲁的喝叫:“瞧着!”我
便撞在一个软软的、热乎乎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原来是一个人的大肚子。这人
袒敞着棉袄,肚子鼓得好大,以致我抬头看不见他的脸。这时,只听到妈妈的怨怪
“你这么大人,怎么瞧不见孩子呢!快,别挤着孩子呀!”那人嘟囔几声什么。说
也好笑,我几乎在他肚子下边,他怎么看得见我?
这时,只觉得这人在我前面左挪右挪,大肚子热烘烘蹭着我的鼻尖,随后像一
个软软的大肉桶,从我右边滑过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畅快,就在这一瞬,对面又
来了一个老头,把一个大金鱼灯举过头顶;这是条大鲤鱼,通身鲜红透明,尾巴翘
起,伸着须,眼睛是两个亮晃晃、耀目的大金球儿……
“妈妈,你看——”我叫着。
妈妈扭头,大金鱼灯却不见了。
又是无数人的前胸和后背。
我真担心娘娘宫里也是如此,那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妈妈,我要看,我什么也瞧不见哪!”“好!我抱你到上边瞧!”妈妈说着,
把我抱起来往横处挤了几步,撂在一个高高的地方。呀!我真又惊又喜,还有点傻
了!好像突然给举到云端,看见了一个无法形容的、灿烂辉煌、热闹非凡的世界。
我首先看到的是身前不远的地方有两棵旗杆,高大无比,尖头简直要碰到天。我对
面是一座戏台,上边正在敲锣打鼓,唱戏的人正起劲儿地叫着,台下一片人头攒动。
我再扭身一看,身后竟是一座美丽的大庙。在这中间,满是罩棚,满是小摊,满是
人。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新奇的景象,一下子闯进眼帘,我好像什么也看不清了;在
这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站在庙前一个石头砌的高台上……
“妈,妈,这就是娘娘宫吗?”我叫着。
“可不是吗!”妈妈笑咪咪地说。每逢我高兴之时,她总是这样心花怒放地笑
着。她说:“大弟,你能在这儿站着别动吗?妈到对面买点东西。那儿太挤,你不
能去。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儿。妈去去就来。”我再三答应后,她才去。我看着她挤
进一家绒花店。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宫门前的全貌。从我们走来的宫北大街,经过这庙前,直
奔宫南的宫南大街,千千万万小脑袋蠕动着,街的两旁全是店铺,张灯结彩,悬挂
着五色大旗,写着“大年减价”。“新年连市”等等字样,一直歪歪斜斜,婉蜒地
伸向锅店街那边而去,好像一条巨大的鳞光闪闪的巨蟒,在地上慢慢摇动它笨拙的
身躯,真是好看极了。我禁不住双腿一蹦一蹦,拍起手来。
“当心掉下来!”有人说。抓住我的腰。
原来妈妈来了,她喜笑颜开,手里拿着一个方方的花纸盒,鬓上插着一朵红绒
花。这花儿如此艳丽,映着她的脸,使她显得喜气洋洋,我感到她从来没有像今天
这样好看。
“妈,你好看极了!”“胡悦!”她羞笑着说,“决下来,咱们到娘娘宫里去
看看。”我随她跨进了多年来梦思夜想的娘娘宫,心里还撩过一种自豪与得意之情。
心想,回头我也能像独眼表哥那样对别人讲讲娘娘宫的事了。而我的姐姐们还没有
我今天这种好福气呢!
庙里好热闹,楼宇一处连一处,香烟缭绕,到处是棚摊。这宫院里和外边一样,
也成了年货集市。小贩、香客、游人挤成一团,各色各样的神仙图画挂满院墙,连
几株老树上也挂得满满的。
一束束红蓝黄绿的气球高过人头,在些许的微风里摇颤着,仿佛要摆脱线的牵
扯,飞上碧空……宫院左边是卖金鱼的,右边的摊上多卖空竹。内中有一个胖于,
50 多岁,很大一顶灰兔皮帽扣在头上。四四方方一张红脸,秤砣鼻子,鼻毛全支
出来,好像废井中长出的荒草。他上穿一件紧身元黑罩衫,显出胖大结实的身形,
正中一行黄布裹成的疙瘩扣,排得很密,像一条大蜈蚣爬在他当胸上。下边是肥大
黑裤,青布缠腿,云字样的靴头。他挽着袖管,抖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空竹。如此大
的空竹真是世所罕见。别看他身胖,动作却不迟笨,胳膊一甩,把那奇大的空竹抖
得精熟,并且顺着绳子,一忽儿滚到左胳膊上,一忽儿滚到右胳膊上,一忽儿猫腰
俯背,让转动的空竹滚背而过,一忽儿又把这沉重的家伙抛上半空,然后用手里的
绳子接住,这时他面色十分神气。那空竹发出的声音也如牛吼一般。他的货摊上悬
着一个朱红漆牌写着三个金字:“空竹王”。旁边有行小字“乾隆老样”。摊上的
空竹所贴的红签上,也都印着这些字样,并有“认清牌号,谨防假冒”八个字。他
的货摊在同行中显得很阔绰,大大小小的空竹,式样不一,琳琅满目,使得左右的
邻摊显得寒伧、冷浇和可怜。他一边抖着空竹,一边嘴里叨叨不绝,说他的空竹是
祖传的。他家历来不但精于制作,又善于表演空竹。他祖宗曾进过宫,给乾隆爷表
演过,乾隆爷看得“龙颜大悦”,赐给他祖宗黄金百两,白银一千,外加黄马褂一
件。据说那是他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后来他家有人又进宫给慈椿太后表演空竹,便
是他祖祖爷的事了。祖辈的那黄马褂没有留下,却传下这只巨型的空竹……说到这
儿他把空竹用力抖了两下,嘴里的话锋一转,来了生意经,开始夸耀自家空竹的种
种优长,直说得嘴角溢出白沫。
本来他的空竹不错,抖得也蛮好,不知为什么,这样滔滔不绝的自夸和炫耀,
尤其他那股慓悍和霸气劲儿反叫人生厌。这时,他大叫一声,猛一用力,把空竹再
次抛上半空,随着脑袋后仰过猛,头上那顶大兔皮帽被抛掉身后,露出一个青皮头
顶,见棱见角,并汗津津冒着热气,好似一只没有上锅的青光光的蟹盖儿,大家忍
不住笑了。我妈妈笑了一下,便领着我到邻处小摊上,买了一个小号的空竹给我。
那摊贩对妈妈十分客气,似有感激之意。妈妈为什么不买“空竹王”那些漂亮的空
竹,而偏偏买这小摊上不大起色的东西?
这事一直像个谜存在我心里,直到我入了社会,经事多了,才打开这积存已久
的谜。
(4 )
大庙里的气氛真是神秘、奇异、可怖。那气氛是只有庙堂里才有的。到处是黑
洞洞的,到处又闪着煌煌的亮光;到处是人,到处是神。一处处庙堂,一尊尊佛像,
有的像活人,有的像假人,有的逗人发笑,有的瞪眼吓人,有的莫名其妙。妈妈在
我耳边轻轻告诉我,哪个是娘娘,哪个是四大门神,哪个是关帝,还有雷公、火神、
疙疸刘爷、傻哥哥和张仙爷。给我印象最突出的要算这张仙爷了。他身穿蓝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