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成功并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只是一时的天之骄子,一瞬间的拥冠之王;一旦成
功就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无数人拼力要超越的标尺,而这标尺首先须对自己挑战,
谁知它是不是自己到此为止的极限!明星的黄金时代极其有限,体育青春比人的青
春短暂得多,波峰又高又窄,就像彗星划过天空时那短短而刺目的亮线,在这之前
和之后都黯淡地消溶在茫茫的人生之海里。你单从几场比赛,就能懂得一个明星全
部的生命价值?
体育不仅包含着人生和社会,它还是整个社会人生的浓缩与象征。胜与败、进
与退、荣与辱、智与愚,一切都赤裸裸、硬碰硬地表现着,比分往往是无情的记录。
明星们短暂而辉煌的生涯,还把人生种种问题、矛盾、苦乐悲欢强化、激化或戏剧
化。这就是你——一个以洞悉社会人生为职业的小说家,读过体育名人传记而意外
地被打动的原因了。
体育明星都是成功者。在一个成功者的身上,那些挫折、机遇、打击、荣誉与
寂寞才更有深刻的认识价值,更有积极的人生启示。你说,你从阿里、贝利和曾雪
磷的体育生涯中获得多少启示?你一定感受到,这启示充满着自强不息的力量。永
远进取,既是体育精神,也是人生的真谛。或者说,人类精神中最积极的成分是靠
体育象征的。这也是我要经常翻翻这些书的缘故。
你呢?
其实这些话我只字没说。
这只是我“浮想联翩”式的感悟。当然它不是仅在此刻完成的。
我这位小说家朋友的眼神,表明他也已经全然领悟到了。人家明白的道理,再
说就是一种浅薄。我把这三本书放还架上,又抽出两本给他。
他接书时的神态,像接受一份宝贵的礼物。
14.空屋
好像家里人谁也不肯说,为什么后院那间小屋一直空着,锁着,甚至连院子也
很少人去。这空屋便常常隐在几株大梧桐深幽的、湿漉漉的荫影里,红砖墙几乎被
苔涂绿,黝黑的檐下总是挂着一些亮闪闪的大蜘蛛网。一入秋,大片大片黄黄的落
叶就粘在蛛网上,片片姿态都美,它们还把地面铺得又厚又软,奇怪的是很少有鸟
儿飞到这院里来,这便在它的荒芜中加进一点阴森的感觉;影影绰绰,好像听说这
屋闹鬼——空屋里常有人走动,还有女人咯咯笑,茶壶自己竟会抬起来斟水……弄
不清这是从哪个鬼故事里听来的,还就是这空屋里发生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
时我小,儿时常把真假混记在一起。
一个夏夜,我隔窗清晰听到后院这空屋空然发出“叭”的一声,好像谁用劲把
一根棍子掰断,分明有人!鬼?当时,只觉得自己身子缩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
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转动了。母亲以为我得了什么急病,问我,我不敢说,最
可怕的事都是怕说出来的。从这次起我连通往后院的小门都不敢接近,以至一穿过
那段走廊,两条胳膊的鸡皮疙瘩马上全鼓起来。但上楼梯必须横穿过这走廊,每次
都是慌慌张张连蹿带跳冲过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还跌断过一颗门牙,做了半年
多的“没牙佬”。在我的童年里,这空屋是我的一个阴影、威胁、精神包袱,和各
种可怕的幻想与恶梦的来源。
后来,长大一些,父亲叫我随他去后院这空屋里拿东西,我慑于父亲的威严,
被迫第一次走进这鬼的世界。
我紧贴在父亲的身后,左右胆战心惊地瞅这屋,竟然和我生来对它所有猜想都
绝然不同。没有骷髅、白骨、血手印或任何怪物,而是一间睁得要死的素雅的小书
房;几架子书,一个书桌,一张小床,一个带椭圆形镜子的小衣柜。屋里的主人好
像突然在某一个时候离去——桌上的铜墨盒打开着,床上的被子没叠,地上的果核
也没清扫,便被时间的灰尘一层层封闭了。我从来没见过哪一间屋子有这么厚的尘
土,积在玻璃杯里的灰尘足有半寸厚,杯子外边的灰尘也同样厚,一切物品都陷没
并凝固在逝去的岁月里。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画。
灰尘是时间的物质。它隔离人与物,今与昔,但灰尘下边呢?什么东西暗暗相
连?
一间房子里如果有人住,虽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们反而不会损坏,这大
概是由于人的精神照射在这些物品上,它们带着活人的气息,与人的生命有光、有
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但如果这房子久无人住,它们便全死了,呆在那儿自
己竟然会开裂、脱落、散架、坏掉……奇怪吗?不不,人创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
旺而物荣,人灭而物毁。只见这书桌前的座椅已经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尸骨
;蚊帐粉化了,依稀还有些丝缕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气便化成一股烟;头顶上
双股灯线断了一根,灯儿带着伞状的灯罩斜垂着;迎面的几个书架最惨,木榫大多
脱开,上边的书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尘埃里……忽然,吓我一跳!什么东西在
动?那椭圆镜子里的自己?鬼!我看见了一个人!我的叫声刚到嗓子眼几,再瞧,
原来是墙上旧式镜框里一个陌生男青年的照片——他隔着尘污的玻璃炯炯望着我,
目光直视,冷冷的,有点怕人。他是谁?这空屋原先的主人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这
个梳中分头、穿西装、领口系黑色蝴蝶结的人!他早死了吗?空屋里那些吓人的动
静莫非就是他的幽灵作祟?
父亲拿了一盏台灯和些字典,把那铜墨盒和铜笔架放在我手里。我抢在父亲前
面赶快走出这空屋。经我再三追问,母亲才告诉我——墙上那照片里的青年确实早
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学时,被他痴爱的女友抛弃,从此每当上哲学
课,就对一位不相干的教哲学的女教师嘿嘿傻笑,这才知道他疯了。那女友与他分
手时送给他一枝双朵的芭兰花。
那是用细铁丝拧成的双杈的小叉子,把一对芭兰花插在上边。他便天天捏着这
对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儿烂掉,没了,他依旧举着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闻,后来
大概他意识到没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里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来,终于一天,
他把这小叉子插在电插座上,结束了痛苦绝望的人生。据说那一瞬间,我家电闸的保
险丝断了,所有灯齐灭,全楼一片漆黑。
我那时还不懂爱情这东西如此厉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虽然我对这
位堂兄全无印象,他是在我3 岁时去世的,可随着我渐渐长大,就一点点悟出我这
同胞灵魂中曾经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么。对鬼的幻觉与惧怕也就随之消失,但
我仍不肯再走进这空屋。在我那同胞与世绝诀之时,这空屋里的一切都不曾给他一
点牵挂与挽留啊!这是个无情的空间,一如漠漠人生。我讨厌那屋里所有东西,似
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尸骨。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那台灯、墨盒和笔
架。尤其当那台灯在父亲的书案上亮起,一看这惨白清冷的灯光,我心里便禁不住
打个寒噤。世界上所有台灯的灯光都有一种温情啊。我认定自己终生不会走进这空
屋,但第二次进去却是另一种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来,我家被彻底捣毁,父亲被弄到屋顶上批斗,他
随时可能被推下来或者自己跳下来;母亲给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几个挨整的妇女跪
着赛跑。许多陌生人围在门外喊口号,一个老邻居家的孩子带领红卫兵用棍棒斧头
把我家扫荡得粉粉碎,直到天黑他们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毁的成堆成堆的破
烂东西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会有人闯进来,再发生什么祸事。这世界变得无法
无天,无论谁都可以对我们构成致命的威胁。更深夜半时,近处和远处还在响着喊
斗呼打声,我们不敢开灯,不敢出音,黑夜有如恐怖无边地、紧紧地包裹着我……
后来,疲惫不堪的父母和妹妹卧在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我独自起身悄悄
穿过走廊和后院,走进那一向被我拒绝的空屋。脚一踏入,那是怎样一个异样宁静
的空间啊。
我先在屋中央,月光射入的银白照眼的一块地上蹲下来,瞅着一片片清晰而如
墨的梧桐叶影;四周,透过黑色透明的空气,书架家具一件件朦朦胧胧地显现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屋中这些陌生的、无生命的、本来被我看做是无
情无义的死东西,此刻对我反而都是这世上独有的无伤害和保护的了。一切有关的
都不安全、一切无关的才最安全。隐隐约约,黑糊糊的墙上,我那疯了并死了的堂
兄正冷冷地瞅着我;镜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脸也歪着,更添一种活生生
的神情,我丝毫不怕,却很想他能像鬼那样走下来,和我说话,反倒会驱散现实压
在我心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紧紧盯着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现……不知不觉进
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着这空屋。
15.一张旧照片
一张旧照片,往往有种奇特功能。如烟往事一下子凝聚眼前。
“文革”期间,我像老鼠一样被慑被吓得搬了七次家。后来住进一座老楼的顶
层。天炎房热,天寒屋凉;楼下邻居全在走廊炒菜做饭,天天谁家吃什么我坐在屋
里全知道。1976 年大地震房被摧毁,破砖碎瓦几乎把我和儿子砸死。
有个家,就好。哪怕它穷,它破。生活像个空口袋,等着你去装。装什么,有
什么。我在晾台上种了云南的“山齐”,它把一串串碧绿的叶子浓浓遮满我的窗子,
有时还从窗缝硬钻进鲜亮柔韧的几条来,向我表示亲昵。阳光,月光,远处的灯光
就从这叶片之间疏疏密密的缝隙照进来,满屋叶影;风一吹动,屋里晃起温和的诗
意。
我养了一只大猫,白毛黄花。刚抱来时,病瘦成一条,几乎要死时,竟然被我
用一瓶红霉素眼药水碰巧救活。一活就长得好肥大,好重!一身毛又长又亮。夜里,
它跑出屋,上房野游,去找其它公猫厮打,找母猫狂爱。清晨回来,必要跳上床,
亲一亲我儿子的脸,再跳下床去找吃。一天家里来了几个朋友,它怕人多,一走便
不再回来。一连10 天我们一谈到它便惹起强烈的难过。
一个家,温暖的窝。一间房屋长久没人居住,东西容易坏,书容易变脆,家具
自己会干裂开;可如果有人住在里边,就完全两样。这并非因为是你总去修理和保
养它。而是人的生命有种力量,照射在你周围的东西上,精神的、情感的、气质的,
渐渐它和你的感觉都谐调和融合了。在你生命溶进它们时,它也溶入你的生命。这
就是“人”对“家”的特殊的感觉。也是你在别人在家里——哪怕最富有的家,也
无法找到的感觉。
大地震后,我搬回那简易棚屋时,没有书架。书都打成捆,我正在找资料时,
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来串门,“啪”给我拍了一张——就是这张。他想说明我处境的
艰难。那时,我确实很难。可现在这张照片成了我的精神财富。
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当时的许多已然被淡忘的生活细节便一下子全被清晰地唤
醒了,苦涩变成甜蜜,艰难的往日全化成温馨的怀念。我这才懂得,生活的一切都
能化做财富。也只有当物质化为精神时才是生活真正永存的财富。
我后悔当初许多时候,没有留下照片,像这一张。
16.邂逅挑山工
(1 )
你见过泰山的挑山工吗?这是种很奇特的人!
不知别处对这种运货上山的民夫怎样称呼。这儿习惯叫做挑山工。单从“挑山”
二字,就可以体会出这种工作非凡的艰辛。肩挑着百十斤的重物,从山下直挑到烟
云缭绕、鸟儿都难飞得上去的山顶,谁敢一试?更何况,这被誉为“五岳之首”的
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势。从山根直至极顶处,一条道儿,全是高高的
石头台阶,简直就是一架直下直上的万丈天梯。
在通向南天门的十八盘道上,那些游山来的健壮的男儿,也不免气喘吁吁;一
般人更是精疲力竭,抓着道旁的铁栏,把身子一点点往上移。每爬上十来磴台阶,
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只有在这时,你碰到一个挑山工——他给重重的挑儿压塌了腰,
汗水湿透衣衫,两条腿上的肌条筋缕都清晰地凸现在外,却默不作声,一步一步,
吃力又坚韧地走过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约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头那些千年古刹所用的一切建筑材料,都是从山下
运上来的。你瞧着这些构造宏伟的古建筑上巨大的梁柱与础石,沉重的铜砖铁瓦,
再低头俯望一条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细绳,蜿蜒曲折,没入苍茫的谷底。你就会
联想到,当年为了建造这些庙宇寺观,为了这壮观的美,挑山工们付出了怎样艰巨
和惊人的劳动!
我少时来游泰山,山顶上还有三四十户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
给山上的国营招待所运送食品货物以为生计。清早,他们拿了扁担绳索,带着
晨风晓露下山去,后晌随着一片暮云夕阳,把货物挑上山来;星光烁烁时,家家都
开夜店,留宿在山头住一夜而打算转天早起观瞻日出的游人,收费却比国营招待所
低廉。他们的屋子是石头垒的。山上风大,小屋都横竖卧在山道两旁的凹处,屋顶
与道面一般平。屋里边简陋得几乎什么也没有,用来招待客人的,只有一条脏被和
一杯热开水。为了招徕主顾,各家门首还挂一个小幌牌,写着店名。有的叫“棒棰
店”,就在木牌两边挂一对小木棒棰;有的叫“勺儿店”,便挂一对乌黑的小生铁
勺儿;下边拴些红布穗子,随风摇摆,叮当轻响。不过,你在这店里睡不好觉。劳
累了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们睡在一张炕上。他们要整整打上一夜松涛般呼呼作响的
鼾声……
在这些小石屋中间,摆着一件非常稀罕的东西。远看一人多高,颜色发黑,又
圆又粗,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上边缀满繁密而细碎的光点,熠熠闪烁。好像一块
巨型的金星石。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满是裂缝,那些光点竟是
数不清的连合破缝的锔子,估计总有一两千个。颇令人诧异。我问过山民,才知道,
山顶没有泉眼,缺水吃,山民们用这口缸贮存雨水。为什么打了这么多锔子呢?据
说,300 多年前,山上住着100 多户人家。
每天人们要到半山间去取水,很辛苦。一年,从这些人家中,长足了8 个膀大
腰圆、力气十足的小伙子。大家合计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里买了这口大缸。由这
8 个小伙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顶。
以后,山上人家愈来愈少,再也不能凑齐那样八个健儿,抬一口新缸来。每次
缸裂了,便到山下请上来一名锔缸的工匠,锔上裂缝。天长日久,就成了这样子。
听了这故事,你就不会再抱怨山顶饭菜价钱的昂贵。山上烧饭用的煤,也是一
块块挑上来的呀!
(2 )
在泰山上,随处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们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担,两端翘起
处,垂下几根绳子,拴挂着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时,他们的一条胳膊搭在扁担上,
另一条胳膊垂着,伴随登踏的步子有节奏的一甩一甩,以保持身体平衡。他们的路
线是折尺形的——先从台阶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级台阶,就到了台阶
的另一端;便转过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转回来,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转
身,扁担都要换一次肩。这样才能使垂挂在扁担前头的东西不碰在台阶的边沿上,
也为了省力。担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样直上直下,膝头是受不住的。但路线曲折,
就使路程加长。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约多于游人们路程的一倍!
你来游山。一路上观赏着山道两旁的奇峰怪石、巉岩绝壁、参天古木、飞烟流
泉,心情喜悦,步子兴冲冲。可是当你走过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时,你会
禁不住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他们一眼。你会因为自己身无负载而倍觉轻松,反
过来,又为他们感到吃力和劳苦,心中生出一种负疚似的情感……而他们呢?
默默的,不动声色,也不同游人搭话——除非向你问问时间。一步步慢吞吞地
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样嬉叫闹喊,也不会惊动他们。
他们却总用一种缓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脚底板在石阶上发出坚
实有力的嚓嚓声。在他们走过之处,常常会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
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并不比你慢。你从他们身边轻快地超越过去,自我把
他们甩在后边很远。可是,你在什么地方饱览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边诵读与抄
录凿刻在石壁上的爬满青苔的古人的题句;或在喧闹的溪流前洗脸濯足,他们就会
在你身旁慢吞吞、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悄悄地超过了你。
等你发现他走在你的前头时,会吃一惊,茫然不解,以为他们是像仙人那样腾
云驾雾赶上来的。
有一次,我同几个画友去泰山写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在山下的斗姥宫
前买登山用的青竹杖时,遇到一个挑山工,矮个子,脸儿黑生生,眉毛很浓,大约
40 来岁。敞开的白土布褂子中间露出鲜红的背心。他扁担一头拴着几张黄木木凳
子,另一头捆着五六个青皮西瓜。我们很快就越过他去,查是到了回马岭那条陡直
的山道前,我们累了,舒开身子,躺在一块平平的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
歇歇脚。这当儿,竟发现那挑山工就坐在对面的草茵上抽着烟。随后,我们差不多
同时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见。但当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时,却见
他正在那株姿态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儿。褂子脱掉,现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
和红背心。我颇感惊异。
走过去假装问道,让支烟,跟着便没话找话,和他攀谈起来。这山民倒不拘束,
挺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家住在山脚下,天天挑货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个来回。
他干了近20 年。然后他说:“您看俺个子小吗?干挑山工的,长年给扁担压得长
不高,都是矮粗。像您这样的高个儿干不了这种活儿。走起来,晃晃悠悠哪!”他
逗趣似的一抬浓眉,咧开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
山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
这么一来,谈话更随便些,我便把心中那个不解之谜说出来:
“我看你们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们前边来了呢?你们有什么近道吗?”
他听了,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好像做了一点思
考,才说:
“俺们哪里有近道,还不和你们是一条道?你们是走得快,可你们在路上东看
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呗!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能像你们在路上那么随便,
高兴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
就得一个劲儿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瞧,是不是这
个理儿?”我笑吟吟、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感到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
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我来不及细细嚼味,做些引伸,他
就担起挑儿起程了。在前边的山道上,在我流连山色之时,他还是悄悄超过了我,
提前到达山顶。我在极顶的小卖部门前碰见他,他正在那里交货。我们的目光相遇
时,他略表相识地点头一笑,好像在对我说:
“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头来了!”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画了一幅画——在
陡直而似乎没有尽头的山道上,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给肩头的重物压弯了腰,却
一步步、不声不响、坚韧地向上登攀。多年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桌前,不肯
换掉,因为我需要它……
1.文学的生命
一个作家选择结集或选集的方式重印自己的作品,无非是想使它保留得长久。
这是种再生的方式,但再生不一定长命。如果作品发表时受到冷遇,这一次仍然没
有唤起注视,反而落得真正的淘汰。于是我想到作品的生命力问题。这对于任何作
家,都像对待本人生命那样,不能避免也不能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