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被打成右派时我十三岁。正在舞蹈学校上培训班。这培训班是国家一流的,目标 是培养舞蹈尖子。我有舞蹈天赋,是。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对爸爸能有多少理解?我哪里知道他在抗日期间,曾在党领导的一支 抗日演剧队——桂林新中国剧社工作,积极宣传抗日,更不知道湘桂大撤退后,爸爸他们千 辛万苦,转移到昆明,常常半饥半饱站在舞台上为了唤醒民众,保家卫国……在我的记忆 里,我整天在叔叔阿姨们的怀里,被轮换地抱来抱去,他们教我唱歌。我像只惹人疼爱的小 猫儿。爸爸呢,他是最好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我说他好,就凭着所有人看爸爸时的眼神 ——信赖、喜爱、尊敬,这是一种直觉;我说他最爱我,也是凭着他看我时的眼神——疼 爱、鼓励、信赖,时时还闪出令人兴奋的爱的激情。这也是一种直觉。直觉是孩子判断世界 的唯一方式,往往最准。
你想想看,如果别人说我爸爸是坏蛋,我会怎么反应?当然会坚决反对,可是很快又完 全相信了。为什么?因为我那时太简单、太纯洁、太天真了。我十三岁呀,老师们认为我还 要小得多。我们在院子里上课学习戏剧的“起霸”和“趟马功”,腿绷不直,老师气得把手 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吓唬我。我呢,反而把鞭子抽落的海棠偷偷放进嘴里。因为我天真可 爱,又有很好的跳舞天资,培训班把我当做宝贝和尖子。还常叫我去参加国家的一些重大外 事活动,向外国首脑献花。记得一九五九年毛主席击中山公园游玩,那次选了我和一个男孩 子去给毛主席献花。毛主席接过花,还和我拉手。我曾在日记上写道:“今天我给毛主席献 了花,一直拉着他白白胖胖的手,我真高兴。”这拿俗话说:对我的政治待遇是很高的。
可是忽然一天——这天正要派我去给来访的金日成主席献花,我已经打扮好,后脑勺儿 上扎一个玫瑰红带白点的丝带蝴蝶结,老师们都夸我漂亮,我兴奋极了——我的班主任老师 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沉着脸对我说:“你今天不要去了,你家出事了。”
“什么事。”我问,真是晴天霹雳。我对他下面的更没有半点准备。
班主任老师问我:“你知道右派是什么吗?反革命,敌人,坏蛋,你爸爸被划定右派 了。”
“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老师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说,浑身直打哆嗦,声音也打 颤。
他对我倒挺有耐心,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是最爱你的。你应该听老师的话,你爸爸原 先不错,可是他现在变了,在单位里反对革命,他做的事是不会对你说的。为什么?因为你 是好孩子,他怕你知道后就要反对他,你在电影里不是也看过反革命吗!他们有的人开始是 革命者,后来成了叛徒,大坏蛋。懂吗?对,你懂了。老师也不愿意你爸爸变,但他变了, 你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我流着眼泪,信了,就这么简单,从此就和爸爸一刀两断。自他打成右派,直到他死, 我再没见他。
如果是现在,我才不信这套呢!
但那是五十年代,中国人都是一个直眼儿的时代。许多大人都信,为了和当右派的丈夫 或老婆划清界限而离婚,何况我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我曾一次又一次使劲反省自己,是不 是害怕牵连,怕失宠,才昧着良心和爸爸一刀两断,应该说,开头是绝没有的。
当时我在这件事情上纯洁得白壁无瑕。有一次我梦见爸爸穿着敌军服装,追我,还开枪 打我,这就是那时我对爸爸的感觉。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居然连称呼也没写,我以称他爸爸为耻辱,义正辞严而狠巴巴地 写上这样几句:
“你现在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丁,你应该很好改造自己,回到人民中间来,到那时我就叫 你爸爸。”
据说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可是你想,这封信对他的伤害多么厉 害!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反右时他的出版社总编辑被定成右派,爸爸和他很要好,单位 叫爸爸揭发总编辑,爸爸就是一声不吭,顶牛顶了一年多,使给爸爸也戴上右派帽子,一个 因正直而不被社会宽容的人,受尽了委屈和践踏之后,又被我一根铁针当胸扎进去,直插心 窝,我才是残害他的最无情、最丧尽天良的罪人!
叫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恨我,好像他一点点也没有受到我的伤害!他在北大 荒,当听说我参加了《鱼美人》舞剧演出,还千方百计搞到一本《人民画报》,用放大镜从 画报的《鱼美人》的剧照找到了我。听说那是他在遥远的边陲贫苦生涯中唯一的安慰。那里 的人几乎全都看过这张剧照,有的人还不止一次看到。这本画报一直压在他枕头下,直到一 九六一年自然灾害时他在北大荒饿死,尸体从床上抬定时,那本画报还在枕头下压着,纸边 都磨毛了,画报上的剧照却保护得完好无缺。这事是我听妈妈说的。妈妈还说,爸爸在北大 荒又苦又累,每个月只能分到八斤粮食,得了肺炎,贫病交加,活活饿死,后来被用破席裹 了裹,埋掉。我妈妈亲自去北大荒领他的遗物。只有几件破衣服,烂帽子,一个旧搪瓷水怀 和洗脸盆,再有就是这本画报,还有一个日记本。他生前哪敢在日记本上写真实的感想,都 是记事,天天的流水账。但日记本中间却写了这么一句止不住的真情:“我从《人民画报》 上找到了她,她更可爱了,我兴奋地直哭!”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这遗言一行字,像一条鞭子,我重复一遍,就火辣辣抽我一次。
他去世这年,我十五岁。我们分手两年,一个情断义绝,一个至爱情深,我没给他再去 过一封信,更谈不上去看他。
我常常反思自已,在这两年里,我与他一直断然不再有任何联系,难道只是因为天真和 受革命教育的结果?真的一点也没有因为怕压力、怕连累自己、怕不受组织信任与重视的私 心?我不敢承认有,如果承认就承受不了刺心般的自责。但我可以告诉你,有……
自从他被打成右派,天压下来了。所有重大外事与政治活动实际上都不再有我。原先说 我十四岁就可以破格入团,从此也不再搭理我。每逢别的伙伴们去参加重要活动演出,我一 个人孤零零在院里溜达,深深尝到了政治歧视的厉害。原先对我特别好的那些老师,突然变 一张脸,像川剧里的变脸;他们想尽办法迫使我去揭发爸爸,我能揭发什么?那些老师因为 在我身上榨不出可以使他们凭功请赏的政治油水,就恨我,冷淡我,排挤我……
但这样就应该抛弃爸爸吗?
特别是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世界一片暴风雪,冰天冻地,只有女儿是他唯一温暖的依 傍呀!
如果现在以我的死能换来爸爸的复活,我宁愿马上去死,但当时为什么因为惧怕压力就 把他抛开?我恨“划清界限”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像一把刀斩断我们父女,而拿起这把刀的 偏偏是我自己。
愈清醒就愈痛苦,愈痛苦就愈清醒。
特别是爸爸的死,一下子使我来个很大转变。我转向面对自己,不再是面对外部世界。
我开始不爱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害怕自己。我感到自己的良心被狗咬去一 大半。我的精神要崩溃丁。平衡自己的只有苦练业务。因为爸爸的一个理想就是盼望我能成 为优秀的舞蹈家,我要拼命地干,干得出色,做为补赎自己的罪过!
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我的家整个完了,妈妈和弟弟妹妹被赶到草原去。只剩我一人, 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前边讲了,我巳经不关心外部的事,这期间面对“文革”,我非但 不伯,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红卫兵说我爸爸是反革命,我偏说他是好人,巴不得他们把我 打死,为父亲挨揍,死去活来,良心才得安宁。特别是本团的革命派们嫉妒我的业务好,批 我“自夸典型”,不叫我加入“样板团”。那时除去样板戏根本没有别的演出,我几乎失业 了;我却坚持练功,如果我垮下来,父亲留在世上的理想也就全完了。我天天坚持练功,晚 上躺在床上还练腹肌;乘坐电车时我从来不坐,借着车子晃动好练身体的稳定性……
文化大革命对整个社会的空前摧残,对人大面积的迫害,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也就更 不能原谅自己曾经的罪过。这期间,虽然我在社会上沉默、冷静、很坚强,但回到家里就软 弱下来。我想爸爸,而且这种思念与日惧增,只要串门来的人谈到右派、北大荒、劳改、批 判斗争,虽然没有触及到爸爸,我也哭,呜呜的,哭起来就止不住。哭到最后,只觉得人空 了,拿什么也填补不上。
七五年广州交易会找到我们团,要求派演员去给外宾跳舞。因为我的民族舞跳得最好, 只好叫我去。还说属于“给出路政策”,当然必需“控制使用”。我想这可到了给爸爸争口 气的时候了。我跳“红绸舞”,场场满堂彩。每次谢幕,我面对着热情沸腾的台下,却像对 着漆黑冰冷的阴间,面朝着遥远而不可及的父亲,对他深深鞠躬。心里默默对他说:我想 他、爱他、请求他谅解,我感到终于有机会、有办法来赎罪了。可是,这股劲憋得太久,一 发而不可收拾,兴奋,激动,拼命跳,忘乎所以,身体和精神都顶不住了,突发心跳过速, 常常跳得一分钟一百四十次,人倒下去,几个月躺在床上,人也脱相了。医生说不能再于跳 舞这行,这怎么行?我一边养病,一边偷偷做简单练功,还默默请求父亲保佑我,让我站起 来,回到舞台上,给我赎罪的机会,这罪还像一块大石板压在我身上呀!
一九七九年爸爸的冤家平反了。
他死去那年只有四十五岁,风华正茂,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那种精力旺盛的样子,但七九 年如果他依旧在世,也不过六十刚过,相信他那种对生活、对人的热情依然一如盛年。人生 最好的岁月,他却在地下一动不动长眠,想起来真是凄苦极了。
爸爸在文化出版界的一些朋友发起,为他开追悼会,灵堂设在八宝山公墓。主办追悼会 的人叫我写一份悼词。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答应了。拿起笔来,百感交集,悲愤交加,激 情奔涌,要报复,要发泄,要控诉,但在灵堂里念起这悼词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没想到参加 追悼会有这么多人,黑压压把灵堂站满,不少是文化出版界名人,他们听着我一字一句地 念:
“亲爱的爸爸— ”
我终于叫他了,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声音,终于在大厅广众堂堂正正、骄傲自豪地呼 叫出来了。然而,我居然没有激动,而是异常平静地念道:
“今天,我站在这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兴,我只有一种怨恨!
我恨我们太软弱了。软弱使我们屈从于外界的压力。软弱使我们在您最痛苦的时候,不 敢去安慰您,不敢去爱您。软弱使我们只能瞧着命运把您一个人抛给了苦难。
我恨我们太无知了。无知使良心遭受欺骗。我至今不能原谅我自己,为什么竟相信那些 把您指责为人民敌人的谎言。爸爸,您还记得那时我给您写过的信吗?那信的开头没有称 呼。我写道:“因为你是人民的敌人,所以我就不能叫你爸爸‘。虽然当时您肯定非常痛 苦,但还是用放大镜困难地在《人民画报》’鱼美人‘舞剧剧照中找我,想看我。我的好爸 爸,亲爸爸,我知道您不会怪罪一个十三岁的无知的女儿,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我越来越 痛心,越来越不能原谅我自己给爸爸心灵所压上的痛苦,我良心在受折磨。’不敢爱‘本身 就是一出人间的悲剧,能把纯洁的爱变化成无知的恨,这种爱与恨的颠倒是残忍的。爸爸就 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被折磨而死。
有些人是不需要灵魂的,但我觉得像爸爸这样一个一生正直、热诚、善良的人应当有灵 魂。他也不应当被人们忘记。他那孤苦的灵魂应当得到慰藉。爸爸,您若知道有这么多熟悉 的伯伯和阿姨、您生前的朋友,经过他们的努力能够在北京的八宝山悼念您,您感到欣慰了 吗?爸爸,我爱您,想您呀——您听见了吗?您肯定是听见了!爸爸,您安息吧。“
我在整个念悼词的过程中,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得听得见每一个轻微的抽泣,抑制不住 的呜咽。我自己却没有哭,真的,我听见自己异常清晰的口齿,把每一个字送到灵堂又宽又 大的空间里。我甚至听得见自己转换句子时换气的呼吸声。我感觉好像身在天堂里,在神灵 光辉的照耀下,对着爸爸讲这番话的。我感到他巨大、温暖和宽厚的存在。并感到他真的原 谅了我!一切恢复如初!这一刹那,我仿佛被自己净化了,被大彻大悟,被永不背叛的真 诚,被全心倾心的爱,把自己从无边的苦海里拯救出来,向上飞腾,飞进一片光明透彻、一 尘不染的天空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轻松、自由和舒服呀!
从这以后,我似乎好多了。
你以为我就此解脱了吗?那就错了!开头我对你说过,如果欠着活人的债很好办,但我 欠的终究是早逝的爸爸。我总琢磨他临死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最疼爱的女儿与他“划清界 限”,他怎么会不感到亲离的疼痛与人世的悲凉?每靠想到这里,那悔恨的阴影又把我遮盖 起来。这也许是永生永世难以解脱的了。
中国人的宗教不讲忏悔。没有忏悔,人会活得愈来愈狠,或愈来愈累。对于有心灵生活 的人讲,没有忏悔就无法活。我的心便成了我的忏悔室。每逢此时,我就躲进我幽黯的忏悔 室里,与自己喃喃对话。
哎,作家,我对人生有这样一个理解:人生有一万条路,但每个人只能走一条。如果你 选错了,即使后来知过改过,曾经的过失也无法弥补。……当然,任何事物都不会是单纯积 极或消极的。残酷的人生与社会教给我的是:永远再不要单纯,永远再不要做违心的事。宁 肯为真心付出沉重的代价,也不要为违心付出悲惨的代价。
这是我从八宝山爸爸灵堂走出来后,悟到的几句自我的人生箴言。
忏悔可以使人摆脱魔鬼。
我们,陷井中的千军万马
1970年17岁男H省农场某团某连知青
第二天醒来一看全傻了— “小镰刀精神万岁!”— 把大蒜和鞋油搅合一起叫她吃— —胡志明小道— 如花似玉非常好看的姑娘— 怀疑产生了— 当时流行的一首《知青歌》 ——我们是国家的功臣!
一九七○年五月十七日,我们在M市火车站兴冲冲登上列车,奔赴遥远的北大荒。车站 上一片连哭带叫,知青从车窗里伸出手,死死抓着站在月台上那些送站的亲人的手臂,直到 车轮启动也不撒手,维持秩序的人手执小木棍,使劲打才把他们的手打开,真像生离死别一 样!这之中唯有我是另一个样子,我特别兴奋,起劲地敲锣打鼓,拼命喊口号。那时我刚十 六岁,浑身带着在红卫兵运动中激发出的热情,脑袋里只有“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这 几个字,其它什么具体的东西也没有,只是一团火热的、膨胀的、闪闪发光的感觉。再加上 人在少年时那种离家出走闯一闯的傻乎乎的愿望。一路上兴高采烈,敲敲打打,又喊又叫, 列车走了两天两夜,没到站嗓子就没有声音了。
列车在深夜到达农场车站。一开门,漆黑一片,哗哗下雨,极冷。我们是从炎热的M市 来的,身上还穿着衬衫呢!赶紧从行李包抻出军大衣穿上。下了车,在站台昏暗的灯光里, 只见大家一片绿,全都穿上了棉衣。冷雨却沙沙打在棉衣上。
我们是给大卡车运往农场的。农场似乎很大,好像没有边儿。它们按照军队的方式,一 个连队一个地方。我们的卡车每到一个连队,便下来一些人。我在第X连下车,一同来到这 个连队的知青大约有六十人。我们被领到一个很冷很黑的大房子里睡下。由于天黑,什么也 没有看见,只觉得满地泥污。太累了,倒下立刻睡着,连梦也没做。第二天醒来一看,傻 了!我们全傻了!
哪里是房子?原来是个极大的老式帐篷,缝缝补补,撒气漏风,帐篷里边也满是烂泥, 长长的野草居然从床底下长起来。这就是我们长久的住处了。吃饭要天天踩着烂泥走出一百 多米到伙房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临来时学校再三叫我们准备高筒靴。一看这情况,几个年 岁小的学生就哭了,扭身要回去。但怎么可能回去呢?这大帐篷有两个,每个住三十人,相 距五十米。当天夜里,大家躺下,谁也不说话,渐渐就有了哭声。先是女知青哭,后来男知 青也哭,最后两个帐篷的哭声连成一片。在这荒凉的野地里,哭声和风声水声一样,谁理 你?那时我们才十六七岁呀。
我们大多被分配在“农业连队”干农活。这儿的农活可不好干。没有排水系统,到了收 割时,赶上大雨,地里成了汪洋,机器下不去,割麦子就得用“小镰刀”解决问题。干活也 是突击式的,天亮时露水一干,马上下去割,因为麦子沾露水不好割;这样一来要干到天黑 露水下来时才收工。一天干下来人都快散了。割大豆时就更难了,那是在九月份,地里全是 水,夜里结上冰,一脚下去,全是破冰碴子。所以,毡袜、皮靴、绒裤全得穿上。但干起活 来,太阳一晒,上边反而热得穿单褂。上热下凉,那难受劲儿就甭提了。后来许多知青关节 炎、肾炎、风湿病都是这么得的。可那时没人退缩。舆论强有力,懒汉是可耻的!我们的口 号是“小镰刀万岁!”“磨断骨头连着筋!”有时完全可以用机器也偏不去用,因为用“小 镰刀”才可以“颗粒归仓”,那股子精神真了不起,尤其女孩子们更不容易。农场的老职工 大多是转业兵和从山东、四川来的重劳力,根本不懂得照顾女孩子们。女知青们来了例假, 不好意思说,照样把双腿插在刺骨的冰水里,默地忍着干活。现在想起来都心疼她们。
至于生活的艰苦,你根本无法想象。
举个例子吧。知青得了病才能有资格享受一次“病号饭”。这“病号饭”不过是用豆 油、葱花和大盐粒子炝锅,再倒进去开水煮一碗汤面。有一次,只剩下一碗“病号饭”了, 两个知青为了争这碗面,一个知青就啐一口唾沫到面里,他想用这办法独吞这碗面,另一个 知青马上也啐一口,说:“我不嫌你,咱们就一人一半吧!”这一碗破面汤,不过是让肚子 舒服一点吧。
那儿人的饭食一向很粗。一个馒头半斤重,一个包子三两重,一两个月吃一次猪肉;吃 猪肉那天呵——我那时没有照相机,真应该叫你看看那些孩子一张张心花怒放的脸儿!那脸 儿才叫漂亮好看呢!没肉吃怎么办?猫肉、兔肉、鸟肉、老鼠肉……有一次我们的拖技机压 死一条蛇,大伙就用小刀把蛇切成一断断的。我在地上找到一个破罐头盒,里边放点水,点 着树枝,把蛇肉一块块煮了,那滋味真是鲜美极了。回去讲给伙伴们,人人听了都咽口水。
这儿的自然环境还不错。山上是原始森林,地上是“水泡子”,水草茂盛,一碧千里, 非常开阔,绝对没有污染。如果你做旅游者看一看,当然很好。如果叫你像我这样生活八 年,恐怕——别说不好听的话——恐怕你早跑回来了吧!
就说天气吧!冬天最冷的时候,耳朵和鼻子冻得“邦硬”。有时老职工搞个恶作剧,拿 起洋镐对知青说:“这镐刃上怎么有点甜呢,你舔舔!”如果这知青傻冒,一舔,舌头就粘 上了。再一拉,舌头准掉一块。这时必须赶快到屋里去,叫别人哈气,帮助“哈”开。逢到 “刮烟泡”——那种雪后的大风,常常在风口的地方把雪立起三米多高,扰得周天寒彻,漫 空迷雾,往往使人迷路。迷路的结果大半是把人冻僵冻死。
我说艰苦,你别以为我们就会喊爹喊妈,叫苦连天。一次我们从山里干活回来,车坏 了,徒步走了一百多里路。路上渴急了,大伙就嚼树叶,我忽然看见地上车辙沟里积着一些 雨水,便趴下去,挥手轰走水面上的一层小飞虫,去喝雨水。我这个创造发明得到大家一致 称赞,大家便都这样喝个痛快。嗓子得到滋润,便又唱歌又呼口号又念语录,一鼓作气回到 农场情绪依然十分高涨。
可以说从文革初期到这时,我还没有丝毫的反省意识。
文革初,我们批斗一个老教师。她原先是个老校长,反右时被划为右派,在学校做清洁 工。在逼她交待问题时,有些顽皮的同学就叫她大口大口不停地吃大蒜,她说受不了,便叫 她搅合鞋油一起吃,再把蘸了稀泥的葡萄叶子塞进她嘴里。那时我们决不会认为是在迫害 人,相反觉得我们很英雄,很正义,立场坚定。这便是当时学生们的自我感觉。
在我来支边之前,还参加过动员别人插队支边。记得我们到一个不肯放子女走的“钉子 户”家中做工作。所用的办法是“熬鹰”,也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动员,软说硬说,不让他 们睡觉,直到把他们熬垮,点头同意了,马上给他们办理户口迁移手续,这法子真有点缺 德!记得这家该走的是个女孩子,母女俩住一间平房。我们七八个人都挤在他们家,连水缸 边都坐上人了,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深夜,这母女俩就是不说话,我实在熬不住,不知不觉睡 着了,天蒙蒙亮时醒来一看,嗨!被动员的和动员的全睡着了,东倒西歪,一片鼾声,大伙 全垮了。当然,最终她们还是被我们征服。但我哪里会多想一想,毛主席的号召既然这么伟 大,为什么又要用这强制的手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