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发报机呢?”我说:“扔进河里了。”
他们又问:“电报机的图纸哪儿来的?”我说:“在新华书店买的。”
他们听我胡说,上来三个人用木棍狠抽我,还用刀背剁我。有个人过去一直没打过我, 我还认为他向着我,这回他也打,而且更凶。—完事回来又把我吊起来打。
转天一个打手溜进我屋来,对我说:“发报机既然没有,早晚会弄清的。看你的腿肿成 这样儿,我学过医,绘你治治,你可别让他们知道。”
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不知该怎么说感激的话。可是哪想到他借给我看腿伤,侮辱我。 我呼救无人。拼命跟他对抗……这时我真想自杀了。活下去,只能一天比一天惨。守夜的一 个女工劝我,我又想起老刘来。我要是死了,老刘放出来后怎么活;可我哪知道。他进来三 个月受不住,拿垫床腿的砖头砸碎自己的脑袋,自杀了……我记得我进来不久的一天,扒门 缝看见过他一次背影,给两个人推着。我还一直以为他活着。我俩都在63号,他既不知道 我也在里边,我更不知道他人早完了。我要是知道他不在人世,还有什么必要忍受这些罪活 着?
七一年春天吧,一天,他们忽然对我说:“告诉你,你丈夫已经在六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自绝于人民……”下边的话我只听见一句,“你必须和他划清界限!”我当时只觉得心里木 极了,没有任何感觉,也没叫喊。等他们再来叫我写材料,要我表示和老刘“一刀两断”, 我忽然跑出来大哭大喊,喊老刘。一下子爆发了!
我脑子完全乱了,控制不住。忽然觉得这是假的,老刘没死,我想大概他交待的好,已 经出去了,哪一天会推自行车来接我;我俩就是到处流浪去讨饭也好;可是忽然我又觉得这 是真的,我就受不住了,大哭,喊老刘,一声声地喊,喊得很真,就像老刘就在眼前。弄得 63号的男女看守们都说有鬼了……真没想到他们来这一手……
这样,他们就对我说:“我们厂是搞生产的,不能叫你总住在这里,花这大的代 价……”就把我轰出来。我坚决不再回“垃圾大楼”那间小屋,我一看那里的一草一木,神 经就发狂。他们就把我弄到另一个地方住下,还叫两个女工轮流陪我,怕我自杀。事后才知 道,63号死人的事有人追查,他们很怕我自杀,又多一条人命。
老刘死那时,火葬场不给烧,是63号那帮人架劈柴烧的。然后钉个盒子,把骨灰放在 里边。有一天他们来了,拿个白布包儿,对我说:“他死有余辜!”打开包,把盒子扔在地 上,是老刘!我一下瘫在地上,就喊:“救命呀— ”
打那天起,我做了一个大包袱放在床上,把老刘的衣服给他穿上,再戴上老刘的帽子。 他就是老刘。我天天不出门,陪伴着他,他也陪伴着我。吃饭时绘它摆上一双筷子。它就傻 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也不用它说话,他在,就好……
后来,我的养女回来了。人家都叫我把这假人拆掉,别吓着女儿,我才搬开它。
我的养女是“文革”初去内蒙古插队的。她的命运不比我更好。她的生父是老刘从小要 好的朋友。我和老刘没孩子,她生下来四十天时抱过来。他生父叫朱文虎,是老刘厂里的电 器工程师,因为过去也常到我家来玩,就和我们同一案子,被打成“裴多菲俱乐部”二掌 柜,也关进63号。他脾气很倔,打得更厉害。几次给烟头塞进肛门不准大便,被踩断三条 肋骨后死了,死在医院里。事后他们叫医院开假证明,说是死于心脏病。还把一张断了肋条 骨的胸部照片改了名字,叫“米可号”,怕将来有人查验。
我养女的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都死在63号。我死了一个老刘,实际上也 死了我自己。至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你说说,我为什么还活在世上?
死,是留下许多问号的一片空白。

永恒的怀念
1968年54岁 女 K市K区某中学教师
我就是你听说的那个“给死人送钱的女人”。我的全部痛苦都在这句话上。你看我现在 很平静了,是不是?可是这句话是我的一个万丈深渊,我一碰上它就陷下去,很深很深地陷 下去。
我丈夫是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死的。死在63号里。我从来没去过63号,后来知道那里 的厉害了,好几个工程师都死在里边。但你要认识老钱——我丈夫,就知道他不是招灾惹祸 那种人;他在这个厂里干了二十年的供应管理,连家里用个螺丝钉也不从厂子里拿。为什么 非叫他死不可?而且是活活把他吊打死的?
我和他从小认识,他脾气有点暴躁,可人正直,埋头工作,我们生活得清贫但是很骨 气。他一直是个小业务干部,七品小官也没当过,我一直是个普通教师。我们有五个孩子, 对孩子搞智力投资,所有收入都花在孩子身上,送他们都上了大学。“文革”抄家时,我家 最穷,挖墙刨地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来。箱子里一半是空的,存折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只有 一把破旧的西餐刀,被他们当做匕首拿去展览做为老钱的罪证。
老钱的罪名,说是参加刘工程师家的“裴多菲俱乐部”。要是听他们说,刘工程师家真 好像有个暗藏的搞破坏的组织,其实哪里是那样,我也常去那儿玩呀。
解放初期,这儿都是大水洼。范旭东、侯德榜为了把厂子搞起来,气魄很大,凡是燕京 大学、复旦大学和南开大学毕业生前三名的,都要。还用高薪聘请各种技术专家。一时人才 云集,周总理还说这里是“技术篓子”呢!这些高级人才都住在“新村”,一片整齐的小房 小院。那时没有娱乐场所,知识分子总要精神来点享受,怎么办呢?刘工程师夫妇好玩,好 客,房子又富裕,大家就常到他家聚会。唱戏,打牌,可是从不来钱的。大家互相记住生 日,逢到谁生日,或过年过节,就备带一点菜凑在一起玩玩,关系都非常融洽。我家不住在 “新村”,住“三角地”,可老钱喜欢京剧,唱小生,唱周渝,胡琴拉得不错,我唱程派, 刘工程师夫妇也好唱,就常去凑一台戏唱唱。就这么简单。但是这些知识分子大都出身差 些,早就被注意上了。记得我们一起聚会时,新村的街道代表曾经爬上树往屋里看,当时我 们以为他是想看热闹呢。我家的小儿子喜欢玩无线电,房上总扯些天线,有一次街道代表和 民警忽然来我家,说为了安全查电路。后来搞“裴多菲俱乐部”说要找电台,找到电台后就 去北京向毛主席报喜,我才明白我们一直是被注意对象。这我就非常后怕——我女婿从朝鲜 战场曾经带回一点美军的电器零件,小耳机什么的,后来全被我那喜欢无线电的小儿子去新 疆上学时带走了。如果没带走,大事了,证据确凿,肯定电台就在我家了。我家非全给弄死 不可,那时想起来后怕的事真不少。
清队开始时,老钱为这事受审查,可他属于“走读”的,每天晚上可以回家住。一天突 然他没回来,等到夜里十二点多,我就犯嘀咕了,跑到外边黑灯瞎火转了几圈,还是不见人 影。一点多时,砰砰砸门,厂里来帮人闯进门就抄家。我问:“老钱怎么没回来?”他们 说:“暂时不回来了。”从此,我就再没见过他。他那天早晨离开家去到厂子时,那样子太 平常了,可就这么平平常常走了,没有生离死别,但一去就算完了。怎么人这么容易就完了 呢。
从这以后,几乎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是恍恍惚惚听说他很瘦,脸色惨白,拿个大扫帚扫 院子。其实这消息根本不对。他一直关在63号里挨整,如果真叫他扫院子,应该说是当皇 上的差事呢。我因为是在中学当教师,有单位,所以没把我关进去,刘工程师的爱人没工 作,给弄进63号,受尽了折磨。她夫妻俩都关在同一座大房子里,刘工程师死了两年多她 竟然毫不知道呀。
当时我对老钱,我似乎比较乐观。因为别的有问题的人都扣发工资,可老钱的工资一直 原数照发。开始时还准许我送点东西给他。我常送些烟、牙膏、肥皂,他爱吃点心,我就买 斤点心包好了送去,还送些衣服好叫他换换穿。每月我去厂里领了他的工资,都送四十块钱 给他。但他们从不叫我去63号,都是交到专案组转给他的。我想,为什么偏偏他的工资一 直照发,肯定他的问题比较轻,说不定哪天他又平平常常回家来了。这是当时最美最美的幻 想了。
前后一年多,直到七0年春节过后,我去学校,一个老师问我:“老钱有信儿吗。”
我说:“没有呀。”
他挺神秘地低声对我说:“我听说老钱死了。”
我说:“不会呀,人死了怎么还发工资,不通知家属?我前几天还领了他的工资,送钱 给他呢。”
我多傻,听了这消息我还不信,其实人死已经几个月了。我不信也有我的道理,此后厂 里63号又来人找我要钱,要衣服,说老钱的钱不够用。我还把一件给老钱新絮的棉袄托他 带去。照旧领他的工资,然后把一部分钱送到专案组,每次他们都收下了,如果他们的表情 有半点犹豫,也会引起我的疑心。他们怎么能这样不动声色地骗住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们 真是铁石心肠呀!你说说,他们接过我的钱时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一过又三四个月,63号开始往外放人了。但放出来的人都躲躲藏藏,不敢跟人说话。 有一次我在窗上碰到过一次刘工程师的爱人,她贴着墙根儿走,怕人似的,神情有点恍惚。 我也不敢过去问她,怕给她找麻烦。我就等着吧;既然刘工程师他们都没事了,老钱肯定快 出来了。
六月底的一天,厂里忽然来人,还有我们学校的工宣队的人跟着。他们的神气又平静又 紧张。坐了一会儿才告我:老钱死了!
“什么时候?”我说。似乎还不信,可是声音全不是调儿了。“六九年十二月十七 日。”他们说。我努力稳住自己。又问:“怎么死的?”
他们不肯说了。只对我说:“你丈夫死了,可问题还没弄清,暂时还不能平反。我们把 他按工伤死亡处理,但你们家里的人都有工作,没有抚养人,所以什么待遇也没有。工资打 今天起停发,到此为止。”
我说:“奇怪了,我跟他从小认识的,两家是世交,又一块儿长大。大学毕业就工作, 就这么点经历,还有什么问题没弄清。又是怎么死的,需要按工伤死亡处理?”但无论我怎 么问,他们也不回答我。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哭没喊,我是应该大哭大叫的呀!我的老钱呀,你半 年多就死了,怎么就没托个梦给我呢?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故意骗我,捉弄我,好突然来给 我当头一棒吗……
这时,军宣队已经进厂。恰巧我女婿的一个老战友是军宣队员,他闯进63号才问出 来。说老钱一次给四条绳子拴在手腕和脚腕上,拉在四个墙角上,吊起来打。那些打手们打 完他就去喝酒,一帮人全喝醉,把他忘了,等酒醒了回来,发现他四肢全弯着,抽缩一起, 摘下来一看,人已经死了。这就是他们说的“工伤死亡”!
封建社会里也不准私设公堂,当堂打死人县官也要革职。怎么能吊打死,半年多都不告 诉我?怎么还能到我家里要钱要衣服?我一直告到市里告到北京,可无论怎么告,回答只是 一句话:“问题太复杂,很难解决。”等到“四人帮”完了,63号冤狱大平反,才知道 “复杂”都是在上边。主谋和主凶抓起来,但究竟老钱都受过哪些整,究竟谁参与打死老钱 的,没处再去问了。“文革”过去,家破的家破,人亡的人亡,所有债都记在“四人帮”身 上,人对人又是笑脸,又都一个样儿了,哪里去找当初那些整人的人?除非他们自己有良 心,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天良发现,找到人家受难的去忏悔。我家里的人都是书呆 子,不会去找,去闹,去争,只能把这一切,把含冤而死的老钱放在心里罢了。
老钱的骨灰盒,我们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当时处理这事很草率,当事人都忘了放在哪 儿。现在我们把它换了个讲究的盒子,存放在殡仪馆里。每年清明节和十二月十七日——他 遇难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去一次。阴历正月十六——他的生日那天,我单独去。我们从不烧 纸,只是看看。在人间得不到幸福,还能去哪里得到?
你看我现在相当平静了吧。
可是有一次宴席上,上一道鲍鱼鸡茸汤,我马上盛了两碗,说:“这是老钱平生最爱吃 的,叫我多喝一碗,替他喝吧。”大家立刻静下来。谁也没说一句安慰话,大家都知道,这 种事,安慰也是多余的,都只说:“好,好。”
还有一次,我在杭州西湖林荫道上独自散步。走着走着,我忽然特别想他……不知为什 么在这最美的地方我就会特别想他。从此我避讳着,不再到最美的地方去……
罪恶的结果,永远没有句号。

没有情节的人
1966年28岁男S市某科学院科研人员
一下子打懵了——买了一套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精心地塑造自已,不做罪人, 也不做红人——郑板桥的四个宇“难得糊涂”——这次叫作有惊无险——一种很荒诞的感觉
我的经历很平淡,没有大喜大悲,高潮低潮。你写东西需要情节,可是我几乎没有什么 情节。但我找你,是有满肚话要说——这没情节,是我自己制造的。就像有些小说或电影, 故意没什么情节。可一个人在“文革”大风浪里,要使自己没任何情节,谈何容易?这需要 很清醒、很精心的设计。我先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贫农出身,解放后受重视,从中学到大学享受免费助学金,理所当然入了团,什么 都好,一片艳阳天,很幸福。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成长得快,一路顺风,对以后政治的变 化根本没估计,轻松,随便,甚至比较放肆。
五七年开始出毛病了。我说放肆吧,鸣放时什么都敢讲。别人不敢讲的我讲。马上,我 担任的校刊主任被撤,批判,斗争,检查。说我忘本,变质,右派言论。多亏班主任人好, 非说要挽救我,才没定为右派,可是内定右派,团组织给了严重警告处分,晴天打雷,当头 一棒子,一下把我打懵了。我们这代人,经过五七年,性格就来个大扭曲。原先开朗轻松, 一下就变了,有人变精了,有人变闷了,九十度大转弯。我这个人还算清醒,意识到人家从 此就看不上我了,可是我还想干点事怎么办?开始苦苦寻找一条可行的路。我如果只想为自 己,并不太难,放弃理想,志愿,随波逐流平平庸庸一辈子下去就是了。难就难在你并不想 为自己,还想为国家。
五七年后,我被下放到农村一段时间劳动改造。我是农民的儿子,干活不比任何人差, 于活是我的家传。可是我一钻业务就麻烦。农闲时我看外语书,麻烦了。马上抓住我,说我 学外国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白专;拔白旗,拔了我好几次。但我总不能像那些人,睡懒 觉,没事瞎吹牛,混日子反而落得平安无事吧!怎么办?我是一次比一次愈挨批愈清醒。我 灵机一动,买了一套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看。大队书记说:“你怎么又看这资本主义的 玩意儿?”我说:“你看,这不是资本主义,是英文版的毛主席著作。”书记没话了,他怎 么能禁止我看毛主席著作呀。这一下,我胜利了。索性买了英文版全部马列著作、《北京周 报》、《中国建设》等等许多书,练习英语。这个胜利使我发现了一条绝妙的道路:在夹缝 里求生存。石头缝里也可以活,当然要看我能不能找到这缝儿了。
我在农村改造一阶段后,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我是学植物专业的,学校有位教师过去在 美国搞除草剂,就是不用人工锄草拔草,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生在农村,深知祖祖辈辈在 农田那种原始的劳动方式的艰辛。我决心要在中国搞除草剂,推广化学除草,把农民从田地 里解放出来。可是中国的生态、土壤、气候、杂草的种类分布与外国不同,必须花费很大心 血做调查和科研,甚至用一生来干。这目标在我心里牢牢地确定了。
可是,从学校出来分配到农科院,从“四清”到“文革”,我看透了——中国没有真正 搞科学的地方,处处,人人都搞政治。但不是政治家,是小政客们,政治小应声虫们。又不 是真正搞政治,而是搞整人,互相整。今天你上来我下去,明天我上去你下来。整成一团 团,谁也解不开,愈整愈带劲。要想完成自己的志愿,就必须像当年学外语那样,想个绝法 子。我对自己作了分析:我出身好,不会成为挨整的重点;可我犯过错误,也不会成为红 人。好了,我就把握住这点——不做罪人,也不做红人。成了罪人什么也不能干,成了红人 一样什么也干不成。我又想,我有两个好条件,一是我搞植物专业,可以躲到农村去;一是 我出身农村,农民生活对我毫无难处,去农村等于回老家。于是我向院里提出,说我要到农 业生产第一线去,扎根农村,把科学实验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认 真改造思想。这提法很时髦,我又把话说得很诚恳的样子,马上被院里批准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下边。S市周围农村几乎叫我跑遍了。二百五十多种杂草都象长在 我心里。在植保站搞出除草剂就拿到农田试验,一有成效就推广。院里搞“文革”,两派 斗,开会,我尽量躲着不去。我有办法,逢到院里叫我去开会,参加运动,我就请公社或县 里出面替我请假。我和农村的关系好,搞除草剂对他们确实有很大帮助,他们肯为我请假。 我到处搞试验田、开现场会,故意把每天时间都排得满满的。院里一来电话叫我去参加运 动,这边农村干部就在电话里喊:“不行,我们贫下中农现在正用着他呢!”就替我拦了。 我做得也十分小心,天天干什么都有记录,十年里记了整整十大本,防备人家查呀。一次院 里搞政治清查,派人到我所在的县里调查我的现实表现。县里就说我这个人如何如何好,如 何脱胎换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何不怕吃苦,狠斗私字,学习毛主席著作,编一大套。 农村干部也很精明,完全知道用哪些话就能把这些来找茬的人唬弄走。然后又把我写得密由 麻麻的《工作日记》往桌上一摆,院里的人无话可说。这样,既躲过运动又干了业务。农村 是我一张大政治保护伞,没有这伞我什么也做不成,当然,为了这伞我必须加倍努力为他们 干,可是这正是我要干的呀,我这是一举两得。你说我做得妙不妙?
一个人的时间有限,生命和事业都经不起挫折,必须善于保护自己。我很清醒,总不去 开会也会遭到院里反感,万一惹恼他们也很麻烦。有些重要的会,比加传达中央文件呀,学 习毛主席最新指示呀,大会或重要的会呀,我准去。分寸要掌握得合适。有时回城时,就到 单位个别关系不错的同志家里串门,摸摸情况,政治上的大情况必须要心里有数,没数也要 出问题。有时你不找它,它还找你呢!关键是不能陷进去。非要写大宇报表态时,决不能提 具体人名;对人事问题要装糊涂。叫我揭发,我就说:“我和谁都不接近,不知道问题怎么 揭呢?”两派对立时,有人拉我加入一派,我说:“我糊里糊涂的,弄不好成不了事,反绘 你们坏事。”这也躲过去了。我尽量把自己搞成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人,开会时从来 都坐在墙旮旯很少和人谈话,甚至很少用眼睛看人,你看人一眼,人家就会注意你。叫别人 忘掉我才好。我给人的印象确实是胆小怕事,糊里糊涂,政治上无所作为,正好!这也正是 我精心设计,自我塑造的形象。郑板桥有四个字:难得糊涂。当然这是一种表面的装傻卖 呆。可是不少人看上去不糊涂,很精神,搞起运动来拼命表现自己。但从中国的政治看,这 不过一时出出风头而巳。你爬上去,别人就盯住你了。赶到政治上风向一变,必然想法把你 打下来,最有力的打法是借用政治罪名。碰上一下,就不得了,好像车祸,伤筋动骨,几年 里缓不过来。人生很短,有三次两次一辈子就报废了,最后一事无成。
尽管我很清醒,很谨慎,也出过一次事。七五年,市里农办的头头忽然说,松根松土是 农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提出来的,是无产阶级治田方针,现在有人搬用西方资产阶级 的东西对抗,主张懒汉种地,不锄草,不耘土,查查谁搞的?查来查去查到我身上。这就是 我前边说的,你不找它,它找你。吓得我几夜睡不着觉,心想这回该完了。多亏县里出面 说,除草剂是工人阶级制造出来的,虽然不锄草,可是使用除草剂后地里没草了,产量非常 高,我们贫下中农欢迎!市里派下人来一看,果然如此,这才不了了之。这是我十年中唯一 碰上一次大麻烦。可有惊无险,也算不上一个“情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