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峥定定地看着她,深褐色的瞳仁像上好的琥珀里流动着难以察觉的异样光彩,但那样的光彩终究随着她的表情逐渐冷却,消失不见。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最后说道:“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找来的。我爸不在了,我想出来散散心。”
听到这个消息,梁知璇怔愣了一下,终于又被他握住了肩头。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我现在跟你一样,无父无母,没有牵挂了。”
她心里有久违的悲戚又被重新勾起来,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而且他说对了,她其实跟他一样可怜。
“最后一次…”他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握在她胳膊上的手掌收紧,“你不是说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好的记忆吗?我只在北海道待三天,你就当最后陪我一次,咱们留一点好的回忆,好聚好散。过了这三天,我发誓,今生今世都不再纠缠你。”
所有前情,一笔勾销。
再无亏欠,也不必偿还。

梁知璇带穆峥走回和果子店。他看到门外停的汽车,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但仍然能看出来是浅蓝色的甲壳虫,跟他当初买给她代步的那辆一样。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别想多了,见它是二手车便宜才买的,有时用它来接送往来住宿的客人。”
穆峥一哂:“我也没说什么。”
和果子店门上有道喜屋的招牌,旁边连着的门才是住宿的地方,里面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不算精致,但非常干净。
和美的妈妈伸出头来:“小璇回来了,有新的客人?”
穆峥知道和美是中日混血,所以听到她跟梁知璇说中文,就知道她是谁。
“秀文阿姨。”梁知璇以名字称呼她,拉过穆峥道,“他是穆嵘的哥哥,穆峥。”
她笑了:“我知道,他们哥俩长得一样。”
他这才行礼打招呼:“您好,我是穆峥。”
周秀文出嫁后改随夫家姓薄叶,跟丈夫一起打理祖传下来的和果子店道喜屋,后来在穆嵘跟和美的建议下开始经营民宿。也因为这层关系,他们对穆峥特别客气周道,不断强调:“穆嵘真的帮了我们很多,非常非常感谢。”
穆峥还不是太习惯日本人的礼仪,尤其是两位上了岁数的老人,一直向他鞠躬道谢,而其实他什么也没做,脸上的微笑都有点僵了,不得不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梁知璇。
她有点好笑,原来还有令他感到为难和尴尬的时候啊?
薄叶夫妇为他准备了最大最好的房间,房间布置是纯和式的,睡也是睡在榻榻米上。说是最大,也不过就是六叠,不到十个平方的样子,两个人共处一室就好像塞得满满当当了。
梁知璇把被褥铺好,又多抱了一床被子来:“今年气温特别低,晚上可能还有大雪,你冷的话就把这个被子也盖上。”
他一直坐在一边默默看她忙碌,等她把最后的被子也放下了准备起身离开,才跪到床铺上拉住她的手:“你住哪里?”
他手心里有烫人的温度,她想缩回来却动弹不了,只得说:“我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所以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间睡?”
“当然。”
他拉住她的手又凑近了一些:“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的意思是,这三天咱们要像以前…要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在一起,不是这样分开来各住各的。”
梁知璇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说:“现在是在人家和美家里,不方便。”
“你意思是明天我们不住在这儿?”
她有点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要散心吗?北海道这么大,你难道只打算在这里住几晚就走?”
其实只要有她在,他无所谓在哪儿。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也欣然同意:“好,那听你的。”
“那我明早叫你,你早点休息。”
他点头,佯装松手,却在她站起来的刹那又用力把她拽回来。她跌在他身上,被他趁机吻住。

第75章 雪国

这吻来得有点像意外,两个人的唇贴在一起却让彼此都是一凛。久违的柔软触感挑起了内心深处的欲念,穆峥当然不会满足于这样的触碰,抱紧她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重新俯身衔住她的唇。
梁知璇的手被他按在耳朵两侧,想要挣扎,他的双手已经滑入她的掌心,手指缠住她的,哑声低语:“我不做别的,就这样…你别乱动,否则我就不能保证了。”
“你…”
他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继续刚才那个吻,闭上眼,愈发缠绵深入。
他在这方面依旧技艺高绝,唇舌灵活而又温柔,气息渐渐粗重,听在耳朵里却煽情的不得了。他的手掌抚娑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仿佛还不够,还想要更多,缠绕得更紧…
他难得没有任何掠夺的意思,温柔得像另外一个人。梁知璇只觉得从被他亲吻的地方开始,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多米诺骨牌般一路推压下去,身体酥得仿佛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得,只能被迫承受。
直到他的手探入她的衣服下摆将她纯白的毛衣推高,她才惊觉,按住他的手挣扎起来:“你说话不算数!”
他贪恋地俯视她,眼睛里像簇着火苗:“我控制不了…”
他有多久没见她了?何况他在她跟前本来就总是一而再的失控。
他一只手的手心还贴在她后腰的皮肤上,温软细滑,不由得心猿意马又蠢蠢欲动起来。然而他刚一动就听到门外叩叩的敲门声,和美妈妈温柔地问:“小璇,你在里面吗?叫客人出来吃点东西吧,我做了汤咖喱。”
梁知璇连忙推开身上的人,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应声道:“噢,马上就来,麻烦您了。”
等门外的人走了,她又压低声音对穆峥道:“等会儿收拾好了自己出来自己吃东西,这不比在你那儿,别等着让人伺候你。”
她有些忿忿地拉开门走了,临走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穆峥不知怎么地觉得有点好笑,竟真的就笑出来了。唇上她的温度还在,他轻轻摸了摸,又兀自回味了好久。

第二天两人要出门,穆峥还在吃早饭,梁知璇跟两位老人道别,有些抱歉:“对不起,要离开几天,店里就辛苦你们了。”
和美的爸爸薄叶先生道:“没关系的,穆先生难得过来,应该陪他去走走。一定要去泡汤啊,我已经给开温泉旅馆的老朋友打过电话,请他给你们留了房间。”
薄叶太太暧昧地低声道:“有风景绝佳的露天风吕哦,可以鸳/鸯/浴不受打扰的。”
梁知璇脸红成番茄,原来她跟穆峥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
他们用日语对话,穆峥听不懂,出门才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他虽然听不懂,但看到她脸红了。
“没什么,快走吧!”
穆峥瞥了一眼她的甲壳虫:“要开车去吗?”
“不用,有地铁、巴士和蒸汽火车。”要体会雪国风光,当然是乘当地的交通工具。
穆峥表示无所谓,戴上墨镜跟上她,伸手牵住她的手。
她不习惯,想要挣脱,巴士正好在面前停下。他拉她上车,示意她看车里其他的人。
车内有两三对年轻的情侣,有本地人也有游客,都是牵着对方的手。
他是在提醒她尽快进入角色,毕竟他们只有三天时间,而他们对此都还没有什么经验。
他们并排坐着,他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神宫。”
“去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虽然也是北海道极具特色的景点,但她不好意思说是要去祈愿求签,怕他嗤之以鼻。
神宫外有茂密的树林,地上积了很厚的雪,脚踩上去的擦擦声愈发凸显出周遭的静谧。
她带他走进神宫,教他用木勺洗手,然后走进去很虔诚的祈愿和抽签。
穆峥觉得她祈愿时的侧脸很可爱,其实他早就猜到来这儿是干什么,他不信鬼神,结果就是抽签的时候她抽到大吉,而他只抽到凶签。
他神色未变,反倒是她郁郁嘀咕:“怎么这样…”
他拿过签指揉成团:“算了,我又不信这个。”
“哎,你别揉坏了。”她倒比他还急,抢过签纸道,“有办法化解的,跟我来。”
神宫里有专门的木架,抽到的凶签就在木架的绳子上打成结,据说就能化解。
她手指灵活地打结,再回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在身后了。
他在外面的树林等她,也没闲着,堆了几个小小的雪人,把自己的帽子也戴在雪人的头上。
她有点生气:“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雪人上,没看她:“打好结了,可以走了?”
他这种无所谓又高高在上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没再理他,背起包就走。
他拉住她,她挣脱了,他再拉时被她手肘拐了一下,闷哼了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他曾经受过重伤,不由停下脚步:“你…你没事吧?”
他身上的伤口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但见她这么关切,也不急于澄清没事,说道:“为了救人被自己的未婚妻刺了一刀,救的人却跑了,父母也都不在了…你觉得我身上还会发生什么更不好的事儿吗?”
她怔了一下,他继续道:“我现在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儿无非是最后我们还得分开,你能改变吗?你愿意跟我走?”
“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她别开脸,“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他似乎笑了一下:“所以天意在这种时候往往派不上用场。”
他重新牵住她的手:“咱们下面去哪儿,听你的,我不再扫兴了。”
她仍关心他,其实他心里很欢喜。
两人又去白色恋人公园,一切都是浪漫而复古的。梁知璇有点欣羡地看着人家diy巧克力,穆峥道:“你应该来过很多次了,没做过?”
她摇头,之前大多都是作为向导跟进来,并没有机会自己动手做巧克力,甚至很漂亮的那种冰淇淋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吃不完,也都没敢买过。
穆峥拉起她:“那今天咱们一块儿做一个。”
她讶然:“你不觉得无聊?”
他看她一眼:“最后不是可以吃掉吗?”怎么会无聊,做的不好,大不了吃掉。
没想到两人配合得很有默契,自己做好的巧克力好像比买的好吃很多。他又买最大最漂亮的那种冰淇淋给她,自己留一份,她看了看道:“味道不一样吧?”
“嗯。”他慷慨地把杯子往她这边推了推,“你可以尝尝我的。”
她舀了一口,奇怪啊,明明她的看起来更漂亮更丰富,可好像还是他那一份比较美味。
她不好意思跟他换,低头吃自己那份,眼前忽然多出一个勺子,他命令道:“张嘴。”
她乖乖张嘴,又吃掉他喂的那一块,有异样的甜随着冰凉丝丝透进她心里。
他其实都没怎么吃,把杯子端到她跟前:“上面的尖儿快化了,草莓要塌了,咬一口。”
她抬头看他:“那这杯就给我吧?”
“咬了就给你。”
这有什么难的?她站起来,够着身子去咬,被他摁了下头,鼻尖埋进了冰淇淋里。
他看到她鼻子嘴巴上都一层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气恼地握起拳头捶他肩膀,边打他边躲。最后还是他捉住她手腕,倾身过来,在她秀致的鼻尖上轻轻一吮。
果然好甜。

他们搭蒸汽火车在几个大小城市间来往。车厢里很安静,梁知璇坐在穆峥身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手还被他握在掌心。
冰淇淋的治愈效果惊人,笑过闹过之后的两个人好像真的卸下心防,找到了真情侣的感觉,在雪地里奔跑、手牵着手去吃饭。
她不客气地点了最贵的料理,还把属于他的螃蟹也抢走,振振有词道:“螃蟹寒凉,你被刀伤到胃,最好不要吃。”
他也就由得她去。
可是在车站买便当的时候,她又特意为他挑了热的牛奶。
她记得他的伤,一直放在心上。
车外是茫茫雪原,白雪皑皑的世界,因为有树、有桥变得不那么单调,车窗上蒙蒙的雾气里仍能看得见她和他模糊的影子。
即使出生在北方,他亦没见过这样秀丽纯粹的雪景。外面的雪花还纷纷扬扬,他的心却奇异地宁静下来。
梁知璇睁开眼,问道:“几点了?”
“快到了。”穆峥低头拉了拉盖在她身上的外套,“很累?”
她摇头:“我只是想养足精神,晚上好看烟火。”
“这里晚上有烟火?”
“嗯,我上回看到过一次,很漂亮。”
是吗?穆峥看向窗外,可外面还飘着雪…

第76章 烟花易冷

到温泉旅馆安顿下来,果然听说晚上的烟火大会因为大雪而取消了。
梁知璇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穆峥问:“你很喜欢看烟火?”
她摇头:“这里雪夜的烟火很美的,错过了总是有点遗憾,你也难得来一次。”
他没说话。
长途跋涉之后的两人都有点饿了。旅馆的食堂准备了宵夜,不知是加了南瓜还是番薯的粥食,非常清甜可口。他们一人喝了一碗,浑身都暖融融的。
梁知璇道:“出去走走吧,湖边的雪景也很漂亮的。”
穆峥点头,走到门口又道:“你先慢慢走过去,我上去拿围巾。”
夜幕下,山中错落的旅馆和人家都亮起了灯,雪在灯光的映照下是晶莹剔透的白,柔软得仿佛陷落进去就是另一个世界。
天上仍旧飘着雪,可是空气清透,能看到远处的屋脊和湖面。
梁知璇走到湖边,身上还是感觉有些冷,跳了跳,又搓搓手,回头张望看穆峥怎么还不来。
身后忽然有砰的脆响,夜空中旋即开出小小一朵花。她有些欣喜地仰头看,以为是烟火大会又如期举行。
然而这烟花太小,一朵朵绽开,仍显得有些孤单,并不是烟火大会那种百花齐放的璀璨夺目。
湖边又有一排小小的火树银花开出来,终于热闹了一些,她这才看到不远处的穆峥。
其实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也幻想过有中意的男人陪她风花雪月,为她放一场烟花。
可她几乎从没想过这个人会是穆峥。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没有说话,直到漫天飞雪里,最后一朵花开尽。
他终于走到她身边,问她:“好看吗?”
她不置可否,只问:“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烟花?”
“下车以后。”今晚大雪,他猜到活动十有八九要取消,她一定很失望。
“好看。”她这才点头,心里不知为什么涌上酸楚,“很好看。”
“我妈妈当年也喜欢烟花,临走的时候还念叨着。”穆峥看向远处,“她太忙了,一辈子陪着我爸奔波操劳,也没换得他真正回头多看她一眼。”更别说为她做任何浪漫的事。
湖边吹来的风夹着雪花,凛冽得人睁不开眼。父辈的往事提起来,至今仍沉甸甸压在他们心上。
她眉眼疏淡地笑了笑:“这里这么空旷,也许她也能看见。”
也许是他自作多情了,他这场烟火并不是放给她看的,——或者给她看的,也只为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纵深两代人的纠葛。
他看出她在想什么:“我没打算用往事来压你,我只想知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们人也都已经不在了,你能真正放下了吗?”
只剩下她和他的世界,她又离群索居这么久,是否真的已经看开了?
梁知璇眼睫上都落了雪花,看着他道:“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过。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是权宜之计,从来就没有过真心。”
“我想你弄错了,我放不下的从来就不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复杂的渊源。”她涩然笑了笑,“就连我妈妈去世拔管的事,我也已经弄清楚,跟你没有关系。”
穆峥心头一震。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说出来你一定很不高兴。不是说要留一点好的回忆吗?我不想由我来毁掉这场旅行。”
他却拉住她:“可我想听,你说出来,我保证,不会生气。”
其实紧张的人是他,像一个犯了错的人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宣判的这一天。她才是在这段感情里掌握生死大权的人,但其实她一直都不知道。
梁知璇张了张嘴,或许在雪夜里站得太久,她忽然觉得冷得发不出声音来,退后了两步,扭身想逃回旅馆去。
穆峥展臂拦下她,用力把她抱进怀里,咬牙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到底在怕什么!说给我听…你有多恨我,说给我听。”
她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双手曲起又抵触地隔在两人中间。她看不到他的眼睛,泪水决堤:“我不恨你…甚至一开始是感激你的,我感激你肯放过我爸爸和我们家。可后来我知道我想错了,你只是把我当傻瓜。你强迫我跟你在一起,拿认错人的事羞辱我,认定我拜金、放/荡,还拍了那样的照片来威胁我…后来又有阿东的事、雷霄明的事,你给了我太多教训。这样你让我怎么靠近,我甚至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以前我觉得我拥有的很多,可是遇见你之后,就眼睁睁看着你把它们一样一样都拿走了。”
穆峥抱着她,心跳得很乱。这些他都明白,可听她亲口讲,感觉还是完全不一样。
他从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伤她那么深。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远处的灯火摇摇曳曳,她终于推开他先跑回温泉旅馆。
天空中雪花舞得更密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又在雪中站了好久。
他回去的时候,梁知璇已经睡下了。和式的房间,仍是直接睡在榻榻米上,她似乎有点怕冷,整个人陷在被褥里显得很小很瘦。
他洗完澡,终于冲掉身上的寒气,轻轻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从她背后抱住她。他半撑着身体,不敢抱得太紧,甚至不敢去确认她到底有没有睡着,只轻轻吻她的头发,就像一年前她离开时他们在医院共度的那一晚一样。
她的头发滑下去,露出颈后雪白的一边,他忍不住俯下身,微凉的唇印上去,哑声在她耳边说道:“对不起。”
从相遇到现在,对不起,很多很多事。
不知是不是前一晚在雪中受了寒,第二天梁知璇竟然发起烧来。幸亏他们随身带了常用的药物,而旅馆的主人退休之前居然是位医生,特意来看过她之后确定只是着凉感冒,只要好好吃药和休息就会康复。
她吃了退烧药有点昏昏沉沉的,看着穆峥道:“你别管我了,去泡汤吧!或者去镇上逛逛…看来今天我不能陪你了。”
他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和手:“你现在全身都在发汗,别说话了,闭上眼睡一会儿。”
她唇上都烧得干涸起皮,他扶她起来,拿过水杯喂她喝水:“房间外就有露天温泉,私密性很好,就是为鸳/鸯/浴设计的。你不好起来,我一个人泡有什么意思?”
她脸色绯然,分不清是因病还是羞,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
他让她靠在怀里:“不要觉得时间不够,刚才旅馆老板说因为大雪,火车都停了。这两天咱们哪儿都去不了。”
她一凛:“真的吗?”
“嗯,只是暂时的,说是天气不好的时候会这样。”他看了一眼窗外,“不过雪真的很大,我的航班也已经改签了。”
或许算是上天的馈赠吧?本来只有三天的短暂相处,可以多出两天,而且被隔绝在这方小世界里。
即使她生病也不要紧,他照顾病人,这也不是第一次。

第77章 雪后初晴

梁知璇睡了一觉烧就退了,只是浑身没力气,嘴里也发苦,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穆峥从食堂端了一碗粥来,是他们昨晚当宵夜吃的那种杂粮粥。
他扶她坐起来,跪坐在旁边舀了粥喂她。她还没病到这个地步,伸手想接过他手里的勺子,他却固执地递到她嘴边:“张嘴。”
她只好乖乖吃掉,粥他已经吹凉了,吃进去温温热热的,落进胃里很是妥帖。
他边喂边问:“你上回发水痘的时候我也这么喂过你,不记得了?”
她怔了一下:“记得。”那次她病得很重,照理说记忆不该那么清晰,可事实上每一个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记得就好。”他抽了纸巾给她擦嘴,“上次那么严重的病都好了,这回也要快点好起来。”
他面上淡淡的,她却不由想起他曾在她病床边握着她的手流露出的痛色,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她着凉不宜出门,他就陪她待在房间里。手机网络信号不好,她把下好的歌曲外放出来,有英文歌也有日语歌,还有华语老牌金曲,有另一种静谧和复古的情调。
穆峥把手机相册里的照片给她看:“看看你养的胖猫。”
她惊喜道:“是海盗,还有小白!”
她一直以为它们都已经被送人了,没想到不仅好好的留在他那里,还长得更好更漂亮了。
“能吃能睡,好逸恶劳,野猫养成这样还有其他人要它们么?”他躺在她身旁懒懒地说,语气里却又有不易察觉的宠溺,像说起自家不争气的孩子,手往屏幕上指了指,“看见没?白猫又怀孕了,这次不知会生几个。”
梁知璇笑起来,忍不住拿过自己的手机给他瞧:“小四也长大了,模样像海盗呢!”
她走了之后,小猫就由梁文东在照顾,不时发照片给她看。当然她觉得单凭弟弟一个人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猫猫长得这么好,肯定有其他也喜欢小动物的人帮他的忙。
穆峥心里都很清楚,梁文东这小子明明一直跟她有联系,就是瞒着他,不让他来找她。
两人拿着彼此的手机一张纸照片看过去,梁知璇是真的在看猫,但穆峥已经翻到了她离开南城之后的照片。这一年里她去过的地方,她生活的点滴,都多少可以从中想见。
梁知璇终于也看完了猫的照片,无意中打开了另外的相册里的照片。跟六年前一样,那个相册命名为梁,全是她的照片,但不多,还大多数都是这回来北海道之后才拍的,拍的时候她并不知道。
穆峥也看到了,伸手在屏幕上点了点,按下了删除。
她一惊:“你…”
“我说了不会再纠缠,这些留着也没用。”他看着她,语气淡淡的,神色却格外认真,“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拍过那种照片。你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没有备份。”
昨晚的事,他们今天谁都没再提起,只有这一桩——算是他另一回将错就错,他愿意向她解释清楚。
她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他已经走到外面去抽烟了。
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一天,她的感冒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旅馆的主人是薄叶先生的朋友,为她做了特别美味的乌冬面,然后说:“泡泡温泉也会对身体有好处,明天火车应该就开通了,回到城里去就没有这么好的露天风吕了。”
亨利米勒说,那感觉如此美妙,是因为它短暂且为偷窃所得。而如今这仿佛偷来的时光,无声无息也要过去了。
穆峥不在房间里,她独自洗了澡,挽起头发,慢慢走进温泉池,池水浸没身体的时候,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她不知道穆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听到身旁有轻微的水声才抬起头来,听到他声音沉沉道:“你感冒还没全好,知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泡汤很危险?”
他离得那么近,气息温热,她眼睛里还有蒙蒙雾气,什么都看不真切,有点无厘头地说了一句:“听说明天火车就开通了。”
他嗯了一声:“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走了吗?”
她下意识地摇头,他的唇已经覆上来,由轻浅到深入,难舍难分。
两人都微微失神,他低低地在她唇瓣间说了一句话,她其实听到了——他说的是:我也不想。
空中落下的雪花和温泉水面上袅袅的蒸汽也挡不住两人在水下火热交缠的身体,他让她坐到他身上来,尽管已经忍得难受,但依旧抱紧了她,只是亲吻,并不急切地做什么。
他怕她冷,泡得太久又受寒,扯过浴巾包住她把她抱回房间去,才继续刚才未完成的一切。
她身体还有些发软,不知是感冒的缘故还是温泉的效应,轻易就失了城池,任由他闯进来。他不像以往那样为所欲为,而是抱着她、哄着她,始终扣着她的十指,让她被两人高热的体温推挤着,恍惚中犹如仍在温泉池中飘飘荡荡。
雪停的时候,室内也已风平浪静。两个人都穿和式的浴衣,他为她整理好背后漂亮的大蝴蝶结,就坐到她对面,看她优雅安静地执壶泡茶。
杯子里的茶汤是清浅的绿,他们端起茶杯,刚好能从杯沿上方看到对方的眼睛。
一期一会,举案齐眉。

蒸汽火车将他们带回城市,车厢里满满都是人,他们却一如来时那样安静。
从车站回和果子店的路上,穆峥看到街角的八音盒店,问道:“那天碰见你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梁知璇这回一眼就看到了橱窗里的兔子先生,指给他看:“一个八音盒,很漂亮。”
他于是拉她进店里去:“喜欢就买下来,当我送给你的礼物。”
她挑了两个,除了兔子先生,还有一个龙猫的。穆峥打开来:“你记得这首曲子是什么?”
她笑了笑:“梦中的婚礼。”
他两个都买下来,她欢欢喜喜地抱在怀里。
晚上她带他出去吃饭,很传统的居酒屋,正中一家生意最好,她却带他走进相对冷清的一家。
他挑了挑眉,她就知道他要问什么,解释道:“放心吧,每一家的味道都很好吃,但这里有整个北海道最好喝的啤酒。”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大,但啤酒入口的时候穆峥确实有惊艳之感。
她端起酒杯与他碰杯:“你明天就要走,我不送你了,今天…一醉方休吧!”
她忽然有种男孩子气的豪迈洒脱,他静静地看着她,举杯道:“好。”
他们都明白彼此在等什么,但经过寒湖边那一夜,他想他应该永远也等不到了。
就到这里,也好。
两人喝到微醺,互相搀扶着走回去,其实意识都还很清醒。
但毕竟还是喝了酒,夜里那场缠绵,她有难得的投入和放纵。他甚至头一回感觉到她的心甘情愿,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他是第二天上午的飞机,醒来的时候发觉身旁背身睡着的睡美人还没有醒。这女人睡相其实不大好啊,外面飘着雪呢,睡着了还踢被子,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
他替她掖好被子,又拿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戴在她脖子上。
那条项链是她妈妈留给她的遗物,之前被他抢走了,现在物归原主。
他起身穿戴收拾好一切,轻轻拉开房间的门,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下楼。
看来日本的天气预报也不太准啊,说了今天雪会停,可是门外仍是一片纷纷扬扬的白。
浅蓝色的甲壳虫还停在院门外,车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他忽然停下来,在车子面前站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手来,一笔一划地在引擎盖上写字。
那是他从来没有说过的三个字,每个字都很简单,分开来连小学生都认识,如今写来却笔笔艰涩。
他总是想着赢,没想到爱情赌的是双输,他直到今天才肯相信。
但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抬头看了看她房间的窗户,雪还在下,雪花很快会盖住字迹,我爱你,已没必要让你知道。
他打车前往新千岁机场,快到的时候司机提醒他请准备一些零钱。他记得去北海道神宫的时候随手塞了一些零钱在背包里,探手进去却摸到一个圆滚滚、冰冰凉的东西。
是那个龙猫的八音盒,不知道梁知璇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他教她弹琴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么快,已是后会无期。
新千岁机场因为前两天的大雪滞留了不少旅客,他等了很久才办好登机手续,混迹在那些同样经历了漫长等待的人群中间,渐渐也感觉到身心俱疲。
“要喝点什么吗,啤酒或是热牛奶?”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惊异地转身,梁知璇站在他身后,胸膛起伏着,气息微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赶来。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她。
“你看着我干嘛?雪停了。”
“什么?”
她笑着,眼泪却冒出来:“我说雪停了…你刚走没多久,雪就停了。”
他恍然,看向落地玻璃窗外。
雪后初晴,米分妆玉彻的世界果然又是另一番新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