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真真是仁厚之君,古往今来,要不是遇着难以应付的大事,有哪个皇帝甘心把皇位让给太子?”
“要不是太上皇仁厚,当初平乱的时候,群臣也不会都支持太上皇登基!只可惜,太上皇就是太仁厚了!”
“不错,当初太上皇是相王,仁厚慈爱固然是好,可如今一味仁厚也不是办法,这太平公主眼看都已经要骑到了当今陛下头上,这太上皇居然还是一味偏帮太平公主。”
听到这后一句话,凌波立时觉得心头咯噔一下。瞧见李旦虽没有发火,眉宇间却有几分不悦,她连忙出言劝慰道:“舅舅,他们不过是随口一说,做不得准,您别往心里头去。百姓们自有百姓们的考量,上位自有上位的思虑,这原本就是不可能想到一块儿去的。”
“十七娘,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我真的有些偏心?”
凌波在心里把那几个挑起话头的酒客骂了个半死,可这话不回答也不行。绞尽脑汁想了想,她索性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您只有这样一个妹妹,再加上感情深厚,自然想要给她最好的,万事都由着她。但是舅舅却有不少儿女,您原本就是公平的人,对于儿女自然是一视同仁,这分到每个人头上的自然就少了。不过,恕我说一句实话,即便舅舅是无心的偏心,到头来未必是好事。”
“这话他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虽然是正理,但我却做不到。”
李旦举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样的话臣子们劝谏过很多次,他并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却只是一味地想着当初那个娇娇弱弱却始终为自己着想的妹妹,当初那个敢为了他去向母亲求情的妹妹,当初那个为了他而硬是把李重茂拉下皇帝宝座的妹妹……纵使在别人眼中太平公主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是,却难以抵挡她始终想着他这个事实,所以,她的擅权干政,她的收取贿赂,她的大肆封官,她的任用私人,包括她对三郎暗地里的打压算计,他都可以当作没看到。
他们嫡亲兄妹五人,如今他的三个哥哥先后死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唯一的妹妹了!
李旦面色怔忡,凌波看在眼里,心里头也在叹息。她并没有什么嫡亲的兄弟姐妹,自幼在感情上也淡薄得很,于是乎怎么也体会不到这种血浓于水的心情。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一个亲卫便疾步冲了进来。
“主人,裴公子一行已经到了!”
得知这消息,无论是李旦还是凌波都把刚刚那些思量抛在了脑后。凌波忙不迭地上前搀扶起了李旦,越过几张桌子朝外走去。到了外间,她便看见官道的一侧赫然是五六十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风尘仆仆,就连那些坐骑也失去了鲜亮的毛色。然而,即使那里有众多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她还是第一眼找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望着那明显消瘦了一圈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扔下了李旦就快步奔上前去。
“小凌,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一如继往的浑厚声音,凌波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只一年多时间,裴愿的脸颊就瘦了一圈,左脸上甚至还有一道淡淡的疤痕。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竟然不顾安危离开了庭州;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想到她不在的时候,他曾经策马奔驰在那刀剑纷飞的险恶天地……于是,当他把她拉入怀中的时候,她恶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和战场上凌厉的刀剑比起来,凌波这一口无疑只是小意思,所以裴愿连眉头都不曾皱,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庭州的大唐官员们都羡慕他,因为他们认为她高贵的身份可以帮助他飞黄腾达;牧族的勇士们都羡慕他,因为他的妻子是名副其实的天山第一美人;百姓们羡慕他,因为他得到了一桩天作之合的姻缘……然而,他却知道,不论她有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容貌,打从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便已经陷进去了。
尽管那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完全忽视了别人,但李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相反,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他还老怀大慰地拽着自己的胡子,真心诚意地感慨道:“佳儿佳妇,莫过于如是!”
直到发现这一对小儿女有把所有人都忘记的趋势,李旦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于是恰到好处地分开了这一对人。见裴愿这时候才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好笑,缓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裴愿的肩膀。
“回来就好,你这一回来十七娘就能安心了。这两年多不见,你竟是瘦成了这个样子,一定得好好补补!”
“太……”裴愿嗫嚅了一下,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直到他感到胳膊上被人重重掐了一下,这才福至心灵地说道,“舅舅,怎么也应该我回去之后去看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了,再不趁这个机会出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机会了!”李旦沉吟片刻,忽然解下了手中的一串佛珠递给了裴愿,“当初大慈恩寺送来了这一串开光的佛珠,说是能庇佑百邪不侵,如今我都老了,也不需要这些,裴郎你便收着,以后若是再遇着危险,说不定还能有些效用,也省得十七娘天天为你担心。”
裴愿捏着那一串佛珠,瞥了一眼脸露红晕的凌波,也没怎么推辞就接受了下来。而旁边那几个亲卫却是个个面面相觑——大慈恩寺乃是李旦一向最喜欢的寺庙之一,这串佛珠也是李旦心爱之物,居然说送就送,而那个裴愿还居然说收就收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温情旖旎
“父皇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贸贸然地出宫,就不怕朕问责左右羽林?”
当身居武德殿的李隆基听到高力士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李旦出宫的情形时,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要说父亲对裴愿的喜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头一回见到那个愣小子就带回了家里,之后更是没事就找来唠叨家常,竟是比他们这几个儿子还亲近些。说起来裴愿和他那位嫡亲大哥的脾气有些相近,但宁王李宪终究是皇族,与裴愿那种毫无矫饰的作风也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多世家子弟十七娘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中了裴兄弟;父皇膝下子侄众多,偏偏也是喜欢他……力士,你和十七娘也是交情默契,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高力士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极其精彩的表情。他就没看出那个愣小子有什么好的,性子憨厚朴实对于普通人来说固然是可取的品质,可是在长安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种老实人得让小凌多花费多少心思?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什么天作之合!愤愤然腹谤了一通,他这才勉强牵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禀陛下,说实话,我从来不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
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李隆基不禁仔细端详了一阵高力士的脸,随即哑然失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十七娘听到,少不得要和你翻脸,就是父皇也不答应。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十七娘以一介孤女能够在宫中存身至今,早就厌恶了那种时时刻刻斗心计的日子,所以她才会喜欢裴兄弟这样的人。别看以他的品级应该是朕随意任命,父皇说不定会亲自插手安排。”
谁让那小子命好呢!高力士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但很快就想到了某个关键。昔日李隆基还是郡王的时候,曾经和裴愿兄弟相称固然没什么问题,可如今还是一口一个裴兄弟,听着就有些古怪了。不过,以他对某人的粗略了解,哪怕是知道天子和太平公主斗得如火如荼,那个愣小子也应该不会当缩头乌龟,这大概就是笨蛋和聪明人的区别了。
裴愿却不知道人家已经把他归到了笨蛋的范围。回到家的他见过了弟弟和弟媳,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就被凌波赶去了沐浴。这一路上他忙着赶路,身上的浮灰几乎要结了几尺厚,但比起之前连番大战的时候,这一点脏乱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他素来不喜欢有人服侍洗浴,因此进了浴池就把人都赶了出去,然而在脱到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由于路上颠簸,先前勉强愈合的伤口仿佛是撕裂了,竟是紧紧贴在了衣服上。没奈何之下,他只得横下一条心使劲一揭,这才剥下了衣服。把那团犹如破烂流丢似的衣服卷起来扔在一边,他便进入了白玉池。尽管身上的伤口碰到热水火辣辣的疼痛,他却浑然不在意——西域庭州虽然并不缺水,但毕竟比不得中原,纵使洗浴也不过在河里打一个滚,哪像在中原这样豪奢?然而,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他却忽然使劲吸了一口气,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伤口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敢下水,你真是不要命了!”
凌波只是一时起意方才悄悄掩进了这里,结果却看见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丈夫,这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看见裴愿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她,她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恶狠狠地吩咐道:“阿宇,阿宙,把他给我从水里弄出来!还有,让熙娘她们把之前留下的那些伤药都给我找出来!”
裴愿愕然看着面无表情的武宇和武宙大步走进来,本想说不必那么麻烦,谁知那两人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竟是一人一边硬是将他从水里挟了出来。平日他还可以挣扎一二,这一回却是觉得手足无力,想起刚刚吸进去的那股子甜香,他顿时恍然大悟。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是连忙开口解释道:“小凌,你听我说,这些伤我已经让阿塔部落里头的巫医和庭州的军医看过,都是用的上好伤药……”
“你给我闭嘴!”凌波哪里听得进裴愿的解释,盯着他前胸后背少说也有十几处的伤口,她只觉得怒火乱窜,“受了伤就该好好将养几天再上路,你知不知道这骑马一路颠簸不利于养伤?阿宇阿宙,给他擦干了身子送到我房里头去!”
武宇和武宙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脸上露出了一个罕见的笑容,同时点头应是。两人收拾好了一切,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裴愿送到了凌波那间宽敞的寝室,待把人放下盖上那层锦被之后,武宇方才撂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姑爷,小姐可是等你很久了!”
盖着那层松软的被子,浑身乏力的裴愿全然忘记了身上那些伤口的隐隐作痛。确实很久了,他和她已经分别了一年零一个月零九天,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记得。他不想踏进长安,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见她,而是觉得自己回来会给她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为她做的事情却少之又少。他的性子不适合这里,不适合这种阴森森的杀戮,不适合这种时时刻刻需要一层面具的环境。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扭头一瞧方才发现是凌波拿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头尽是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那种冷冽的眼神看得他头皮发麻。然而这一次根本没有他拒绝或是反抗的权力——因为他的力量早就被人给全部剥夺——而他即便想要出口解释什么,也在凌波的目光中败退了下来。于是,他只好任由她将一层层不知名的药膏涂沫在他的前胸后背肩上腿上,任由那种温馨旖旎的气氛在房间中荡漾。
摩挲着裴愿肩膀上白天自己咬出来的浅浅的白印子,凌波不觉惊叹于他的皮厚肉实。待到确定他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抹上了药膏,她方才直直地注视着那双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大伤小伤一共二十二处伤口,你居然全都不当做一回事!你在信上对我说过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可没说会带上这样一身的伤回来!你要打探消息,只要事后派人追问不就行了,为什么要亲自去,为什么还要亲自去干最危险的勾当!”
“我……”
裴愿张了张口,一只温暖的手却覆在了他的唇上。望着那双既嗔且怒,然而又情意深沉的眼睛,他只觉得满腔的话都化作了一股柔情。看着她宽衣解带,看着她掀开了那层锦被,看着她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颈子,他只觉得心中积满了一股化不开的柔情。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一瞬间,刚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力气陡然之间又充满了四肢百骸,这一变故让他陡然欢喜了起来。
捧起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他本能地重重吻了上去,忘情品尝着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尽管这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这离别之后的缠绵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尽管是初冬,但室内烧着温暖的炭火,那一层锦被早就被激情中的两人给踢到了床下。直到两个人全都没了力气,他们方才头挨着头的躺在一起,四双眼睛全都盯着头顶的红绡帐发愣。
“小凌……长安城的那些大事我不懂,这次回来总不能闲着吃干饭,我想还是去老地方,那里毕竟有不少我认识的人。”
“你是说羽林么?”凌波毫不意外地侧过了头,见裴愿眼神炯炯,不禁微微一笑,“我早知道了。放心,这点小事,无论太上皇还是陛下都会答应的。你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想放开手脚去做,有什么事情我给你顶着。”
听了这话,裴愿更是觉得心头一宽,于是凑过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凌波的脸颊,转而却朝天一躺,心满意足地常常吁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有了你,已经没什么其他可求的了。我只希望天下黎民能够有一位明君,只希望天下能少些战火,朝堂上能少些争斗……”
“又做你的梦了!”凌波没好气地在裴愿胳膊上掐了一记,这才正色道,“我知道你决心想要帮着李三哥,但他现在是天子,而天子和寻常人是不同的。兴许他现在是明君,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明君,但却未必能担保他一辈子都是明君。古往今来,全始全终的人少,全始全终的皇帝更少。我只想说一句话,你做出的选择,将来就莫要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我……不后悔。”
面对吐出不后悔这三个字的裴愿,凌波渐渐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和裴伷先一样,裴愿在某些事情上也是死性子。
既然已经不是女人天下的时代了,那么就让她为这个时代的彻底结束推上一把力吧。也许九泉之下的上官婉儿不会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是她的丈夫做出了选择,她也没必要再躲躲闪闪回避什么立场。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绝对中立
裴愿的归来对某些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比如朝廷中顶尖的那一批权贵,便都在心里猜测裴愿的官职归属。尽管裴伷先是文官,但谁都知道,先头裴氏父子在当初兵变的时候一个万骑一个飞骑,都曾经立下了汗马功劳,裴伷先既然外放秦州都督,裴愿在北衙禁军中任职便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以他之前六品的官阶,这一回究竟会授予多高的军职?
答案在裴愿回来的第十日见了分晓。和众人想的一样,尽管这并不是三品官以上的除授问题,但久已不管政事的太上皇李旦却是亲自出面,在五日一次的太极殿朝会之中决定了这桩不大不小的事情。然而,当李旦金口玉言钦定裴愿为左羽林军左翊卫中郎将府中郎将的时候,上上下下顿时惊倒一片。
才二十五岁不到的人,这会儿就已经跨入了四品官的行列了?天知道裴愿的父亲裴伷先眼下也只不过是四品官,这会儿父子同列算是怎么回事?此时此刻,哪怕是心向裴氏的人也颇觉得这任命实在有些儿戏,出于保护年轻人的意识,几个老成持重的臣子便试图劝谏一二,谁知道一向还算是从谏如流的太上皇李旦竟是犯了执拗,言道是若中书敢不出旨,门下敢封驳,他就直接下中旨。
这算是哪门子事!
面对这种罕有的情形,李隆基作为天子却是一言不发。他脸上虽微微皱着眉头,心里却是着实高兴。放眼看去,崔湜窦怀贞之流都是面色不豫,他那位姑母太平公主尽管露着矜持的笑容,但从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来看,大约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来也是,父皇对于裴愿那种与生俱来的喜爱,那种没来由的信任,别人是决计无法体会的。
闹哄哄一场朝会之后,这样一道任命总算是通过了下来。毕竟武官不是文官,左右羽林军除了中郎将之外还有将军大将军压着,而且在大多数人看来,这裴愿年轻资浅,未必就能够压服众人。而在那场兵变中冲杀在前的几个人却暗地里交换了一下眼色,王毛仲面露冷笑,陈玄礼葛福顺神色暧昧,而薛崇简则是在心里感慨着裴愿的好运。
若不是那一场元宵灯会上的巧遇,只怕李旦登基之后就算赦免裴氏,裴氏父子也不会有今天的境遇。当然,裴愿也决计不会娶到那样一个妻子。十七娘……这一切你都早就计算好了么?
事实证明,薛崇简高看了凌波的本事。当凌波和裴愿在家里接到这样的任命之后,裴愿固然是大吃一惊,就连凌波也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她本以为裴愿能够担当长史之类的事务官,或是万骑果毅就已经很了不得了,结果她那个舅舅实实在在送出了一份惊喜——或者应该说是惊吓。不到二十五岁的羽林中郎将?这简直是把裴愿推出去当了靶子!
送走了传达旨意的通事官员,裴愿忍不住使劲拍了拍额头。一转身看见妻子仍是愣在那里,他不禁笑了起来。尽管也觉得自己骤然升迁高位不合法度,但他却没有那许多心思,反而略略一想就想通了。
“小凌,我想太上皇这任命除了看旧情之外,也是希望我能够约束左右羽林。这短短几年里头,羽林军掀起的变乱已经有好几次了。其中李重俊那一次失败,李三哥……陛下的那一次得以成功。不论这出发点是好是坏,但和太宗皇帝的玄武门之变一样,终究是开了极坏的例子。太上皇已经老了,他希望的是陛下和太平公主能够和平共处下去,所以把我安在羽林军,大约不外乎是出于这种打算。”
裴愿一语道破关键,凌波顿时悚然动容。她还在思量李旦这种程度的爱惜重用是不是有些过了分,裴愿竟是已经想到了这个方面,谁说他木讷憨厚?这分明是洞若观火!此时此刻,她几乎能够断定,倘若不是裴愿年轻资浅,只怕李旦会索性将他任命为大将军。不过,中郎将虽然逊于大将军和将军,却是真正主导羽林军的实权军职,若是裴愿能够真正将左羽林攥在手中,高兴的绝对不止李旦一个人而已。
无论从哪一点看,这都是有利于李隆基这个天子的。
“你……今后要千万小心。”
尽管已经是夫妻,但面对凌波这句告诫,裴愿仍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缓步走上前去将她拉入怀中,他便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既然我回来了,那么自然是我冲在前头。小凌,我的后背就全都交给你了!”
凌波起初还有些欢喜,待到看见旁边的裴范拉着紫陌蹑手蹑脚地溜了,她不由有些懊恼,于是使劲在裴愿宽厚的肩背上掐了一记。结果,她无奈地发现他纹丝不动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反而是自己暗自手痛,只得索性在那可靠的臂膀中多沉溺了一会。反正从今天开始,她就要成为某人坚实的后盾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天一大早,裴愿便装束一新去了大明宫左银台门之东的左羽林军营。他不知道的是,凌波早早地就命人给左羽林军中的几个老相识送去了口信,这天等他一走又坐车去不少人家转了一圈。她作为太上皇李旦两位宠妃的常客,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回忽然如此高调,自是受到了长安城那些贵妇的欢迎,一天走下来便把之后数日的行程全都安排了下来。
投壶、打双陆、赏水仙、打猎……总而言之,这年头贵妇之间的活动不外如是,却是比要日日上朝处理事务的男人也不逊多让。
在这种娱乐活动中,女人的话题并不仅仅局限于家长里短,就是朝廷上的大事也会被她们拉出来当作谈资,而那些在家中掌控了全部事务的大妇们,更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她们的丈夫——尽管那只是极小部分的人,但对于凌波来说也已经完全够了。因为以她这个年轻县主的身份,无论是哪一方的人都不用避忌。而如今已经变聪明的裴愿虽然和她表明了立场,但是在外头,那个愣小子自然会表现得不偏不倚,而那恰恰是李旦任命一个过分年轻的中郎将的本意。
天一天天冷了下来,权贵人士们渐渐换上了华丽的锦绣絮袍,操练的军士们也渐渐换上了冬装。原本等着看裴愿笑话的人们无奈地发现,左羽林军营中犹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别说闹腾,就连什么争吵的征兆都没有。从上到下的那些中郎、郎将、兵曹参军事,那些旅帅队正校尉,仿佛人人都像小狗一般服膺了某个新任中郎将。至于大将军和将军,也没听说过对裴愿有什么指摘。
太平公主对于裴愿骤然升迁到这个要紧的位子并不是没有猜疑的。然而,暗地里撒出去的探子发现裴愿去李旦的立政殿多,去李隆基的武德殿极少;而且裴愿和左右万骑的陈玄礼葛福顺等人似乎刻意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当发现这些状况之后,一向敏锐的太平公主便有了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