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高力士一下子哭丧了脸,露出了一幅可怜巴巴的面孔,“我说姑姑,你怎么带来的全都是坏消息?”
“要有好消息我来找你小子干嘛!”情知高力士此时这幅面孔是装出来的,云娘自然不会受他蒙骗,遂板着脸说,“还有就是裴大人,只要有人在太上皇那边吹吹风,多半他也要外放一任封疆大吏。”
高力士这才悚然动容,但只是略一沉吟,他便想到了某个关键,眼睛登时一亮:“姑姑,可是小凌让你来的?”
“不是那个丫头还会是谁?”
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随手折下了身边的一截柳枝,端详了一会又丢在了面前的小溪中:“与其说如今的天下是太平盛世,还不如说是一个烂摊子,要收拾这些,还是只能指望你背后那位主子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人平安人人安
阿拉山口一战,东突厥默啜在西突厥各部全力阻击下,不得不稍稍退却。然而东突厥此次西进虽然未竟全功,却依旧大掠牛羊数万,金银无数,与此相比,将近上万人的死伤尽管是不小的损失,但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而对于西突厥十姓各部而言,这一次勉强维持了不胜不败的格局,除了突骑施之外,其他各部的损失都算不上最大,因此在大战之后,各部首领也无心假惺惺地聚拢来庆贺一番,纷纷回头收拾残局。只可怜犹如彗星一般崛起的突骑施钦化可汗娑葛,也如同流星一般陨落了。
当然,突骑施的首领之位不会没有人继承,只是那个人绝不可能成为西突厥的十姓可汗。
当收拾军队回到庭州附近的时候,阿史那献忠的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隐隐之中还有那么一种兴奋。阻击东突厥后路是一件异常艰难和危险的任务,好在裴愿带着那两千人死死抗住了,最后虽然伤亡大半,但同时也从东突厥那里截下了不少战利品。而且,凭着这样一场实打实的大战,他麾下的儿郎都得到了长足的磨练,而且还博得了各部首领的敬畏。
“吁,总算是打完了!”
阿史那献忠长长吐了一口气,见马背上的裴愿裹着胳膊,肩膀上还能看出殷殷血迹,面色便有几分不自然。这裴愿虽说一直都叫他阿塔,但并不是他的亲外孙,更何况他堂堂一个大唐官员居然跟着自己打了这一仗,身上还带了这么多伤,到时候他可怎么向他那位女婿交待?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应该一时昏头,贪图有这么一个勇士压阵,他们摄舍提暾部名义上属于北庭都护府管辖,这要是那位大都护兴师问罪起来,他的麻烦就更大了!
裴愿却没有注意阿史那献忠面上的表情。他虽然从小在庭州长大,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大小战事,但和东突厥大军正面硬抗却还是第一次。昔日被太宗皇帝打怕了打残了的东突厥,如今已经成了北面的霸主,据说幽州辽东的契丹、室韦和奚人都已经成了突厥的附庸。相形之下,龟缩在西域一带的西突厥各部几乎已经没有和东突厥抗衡的实力。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心中浮现出了妻子那张亦笑亦嗔的脸,同时却想到了某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朝廷中那些人,目光仍然只在那片狭小的天地,看不到外间的变化么?
“愿儿,我看你先在牧场中养好伤,然后再回庭州吧。”
“阿塔,我离开庭州的时候虽然请示过大都护,但毕竟时间太长了,这次既然事毕,我也得回去向大都护奏报此次战役的一切情形。”裴愿见阿史那献忠满脸尴尬地盯着自己直瞧,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遂笑呵呵地说,“都是些皮肉伤,庭州有的是医治外伤的大夫,阿塔你就放心吧!”
转头望着那些和自己并肩战斗过的牧族勇士,他的面色渐渐黯然了下来。一场大仗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埋骨沙场,能够活下来的人不但是因为弓强马壮刀剑锋利,也不止是因为英勇。哪怕是在战场上,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运气的。长安是没有厮杀声的战场,而这里则是真刀真枪鲜血四溅的杀场。
和阿史那献忠分别后,裴愿便带着自己的六十名护卫赶到了庭州城。当初一个整整齐齐的百人队,连番大战之后,如今剩下的就只有这么六十个人。然而,和最初的时候相比,如今这批人虽然个个带伤,却流露出了一种悍勇的杀气。乃至于北庭大都护在亲自接见裴愿的时候,面对这么一帮杀气腾腾的家伙也是吓了一跳。
当然,某人实在是被朝廷左一道公文右一道旨意给憋得够呛,着实不敢招惹这样一个身份过于复杂的下属,于是在表示了亲切慰问之后,立刻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那语气虽说让人如沐春风客气婉转,但言下之意只有一个。
庙小容不得大菩萨,您裴公子不要老是干这种危险的勾当,赶紧回长安和您的县主夫人会合,否则我这个大都护就要被太上皇和皇帝两位至尊给责难死了。
面对比自己高了足足七级有余的大都护,面对人家这样放低身段道出的实在话,裴愿自然无话可说,将此次战事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便顺竿接下了回长安奏事的重任。而等他疲惫地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他的这满身伤势又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要不是他坚持三日之后便要动身上路,阿史那伊娜留下的那个总管恨不得把这位大少爷捆在床上养一个月伤。
而裴愿回到庭州的当日,北庭大都护便连夜派出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十万火急火烧火燎地往长安城送去了奏报。太上皇父子对裴家的恩宠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就搞不懂了,庭州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裴家大少爷干吗非得在这里呆着不挪窝,而且还跟着去打了一场和大唐毫无关系的仗?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应该能够卸下肩膀上那个沉重的包袱了。
长安城正是东家欢喜西家愁的时节。李隆基虽然派出了信使,但是,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够保住刘幽求的性命,毕竟岭南对于他这个新登基的天子来说也是一个鞭长莫及的地方。而张说被派往东都洛阳的担任左司留守,裴伷先外迁秦州都督,他在文官最高集团中的臂膀几乎被连根斩断,这几乎将他逼上了绝路。
“这样的皇帝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站在旁边的高力士听到李隆基这样的喃喃自语,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四周没有外人,他定了定神便婉言劝解道:“陛下,那三位或流放或外迁,已经是不可阻止。但陛下昔日有定国之功,哪怕在宰相之中并无优势,那些次一等的文臣却是心向陛下,百姓也是心向陛下。既然太平公主步步紧逼,陛下不若韬光养晦,就如同先前一样。”
这个先前指的是什么,李隆基自然是心知肚明。遥想自己当初声名不显却一击中的克敌制胜,如今被人死死盯着步履维艰,他便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想起今天还叫了人来,便转头对高力士吩咐道:“你去看看陈珞和徐瑞昌是否来了。”
等到高力士应声而去,他便想到了那一日凌波托其带来的消息。尽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早知道有所准备总比晚知道手足无措的好。自那一次东宫西池边上单独见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不曾单独见过她,可先后两次这样的事情,他必须承她的情。而且,之前欠她的那些人情,似乎直到如今还没还清。
“人情债还真是越欠越多。”
李隆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悠悠然背转身的时候,却见陈珞和徐瑞昌已经来了。然而,他们俩都是步伐稳重地朝这边走来,偏生高力士不是在前头引路,而是连蹦带跳地窜了过来,喜上眉梢地递上了一封信。而他的所有疑虑,都被高力士连珠炮的一句话给全部打消了。
“北庭都护府送来八百里急件,说是东突厥默啜已经退兵,由北庭都护府录事参军事裴愿回长安奏告内中一切事宜。”
裴愿平安回来了!李隆基在一愣之后,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要是那个愣小子出了什么事,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某种可怕的后果。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裴愿总算是安然无恙,到时候奏告了父亲,想必也能让父亲安安稳稳睡几个好觉。于是,心情大好的他看到陈珞和徐瑞昌上前行礼,便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尽管他们都是他当初在东宫的心腹属官,但由于资历不够年龄不够,他自然不可能把他们提到某些重要的位置,再加上他这个皇帝并不能毫无顾忌地召见低品官员,所以这竟是他即位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俩。陈珞如今是殿中侍御史,徐瑞昌却推辞了众多实权官职,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太乐令,因此丝毫不引人注意。
天子召见必有起居郎记档,然而今日李隆基无论如何也不想和两人的谈话存于起居注之中,因此刻意让高力士安排了这样一个地方,扫除了所有痕迹。想到两人虽然来历不同,却同样是来自于凌波那里,他不禁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但随即便正色道:“如今朕是天子,不好像以往那样和大臣往来,也不可能随便接见外臣。你们官位不高,不会有人死死盯着,所以不妨多多结交一些大臣。”
这是极其简单明了的吩咐,因此陈珞心领神会地答应了下来。而徐瑞昌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陛下,臣听说薛大人缺席朝会数次,乃是因为身体不适。陛下登基之后和薛大人来往少了,是否需要臣与陈大人去探视一番?”
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代桃僵
立节王薛崇简的宅第位于光禄坊,原本是安乐公主的旧居。安乐公主被杀之后,这座宅子便被赏赐给了薛崇简。他是太平公主之子,又封了郡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一等一的权贵,因此这搬迁之后曾经有数不尽的官员前来趋奉拜访。只不过薛崇简是个古怪的脾气,除了投眼缘的,其他的一律挡驾。再加上他从不为别人说项,久而久之这访客就少了。
这一日,一辆白铜饰犊车停在了这座门可罗雀的宅第前。守门的一个门子看到有人从车上下来,便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寻思来人是不是刚刚到长安城的人不知道自家门上的规矩。及至看到那被侍女搀扶下来的是一个美貌少妇,他渐渐有些纳闷了。和那些成天喜欢猎艳的皇亲国戚相比,自家主人对于美色的喜好不过寻常,而且自家王妃也不太结交其他贵妇,这来的是谁?
于是,在对方报出永年县主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这决不能怪他孤陋寡闻,因为这一位从来不曾登过门——在反反复复思量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想到了这一位是何许人也,赶紧把人请进了门,自己则是一溜烟跑进了里头通报去了。
薛崇简匆匆迎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那棵柳树下头的凌波。此时已经是十月,春夏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早就没了叶子,只有一根根枯黄的枝条。然而站在那下头的凌波穿着一件鹅黄色掐丝衫子,系了一条葱绿色郁金长裙,披着一件大氅,竟是让这萧瑟的深秋多了几分春日的气息。他站在那里打量了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走上前去。
“哈,我还以为那个门子胡说八道诓骗我呢,想不到真是你!十七娘,你这个稀客一来,我这里还真是蓬荜生辉!”
面对这种程度的调笑,凌波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薛二哥你就请我在院子里说话么?”
“咳,我哪里敢!”
薛崇简苦笑地摩挲了一会下巴,实在搞不明白今天凌波为什么会跑到他这里来。话虽如此,贵客登门不可怠慢,他仍是亲自殷殷勤勤地把人带到了正房大堂,面对面坐下之后,他便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好整以暇地问道:“十七娘你回长安之后很少上各家走动,今儿个料想也不会那么空闲跑到我这里来喝茶聊天。我这个立节王只是听着好听,母亲不会听我的,三郎那里我说话还不见得有你管用,至于太上皇就更不用说了。十七娘,你找我究竟什么事?”
听到薛崇简这么直截了当的问话,凌波只得回瞪着他,发现某人一味笑吟吟的,她只好收回了自己犀利的目光。沉思了一会,她便没头没脑地问道:“薛二哥,如今太平公主和陛下水火不容,看样子不到你死我活谁也不会罢手,你夹在当中难道就从来没有觉得为难?”
薛崇简没料到凌波居然问这个问题,愣了片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才止住了笑声,无所谓地拿起面前的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漫不经心地笑道:“人人都说母亲酷肖圣帝天后,你知道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么?昔日天后为了皇位大权,先后杀二子废二子,即便是对母亲也并不是一味偏爱,因为她从来不让母亲干预朝政。而母亲对于我们这些儿女也是一样。她给了我们荣华富贵,但若是我们阻了她求取权势的路子,那么她一样不会留情。”
说到这里,他忽然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自从三郎继位登基之后,我劝过母亲收敛一些,和新君作对并没有好处,毕竟我们全家已经都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紧攥住权势不放。结果,你也该知道母亲是用什么法子回答我的劝谏。”
他随手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毫无顾忌地指点着胸前几道淡红色的疤痕,阴恻恻地冷笑道:“这就是母亲的回答。她说我妇人之仁,不是她的儿子,于是赏了我几顿鞭子,让我记住什么是母子,将来也好明白什么是君臣。昔日圣帝天后在杀了章怀太子,扑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孙子,又将雍王守礼拘禁于宫中,每年数次派人鞭笞。天后给每个子孙留下的都是恐惧,而母亲他日若是事成,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十七娘,难道你还想过那种时时刻刻看不见一丝光明的日子吗?”
薛崇简这番话犹如一盆冰水一般浇在了凌波的头顶。也许是因为她看过女皇垂暮众叛亲离的场面,也许是因为偷窥过女皇由云娘推着在花园中漫步的孤独寂寥,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过女皇在大雪中辞世……总之,女皇君临天下掌控一切的情景几乎被她忘记了。她忘记了那时候自己初入宫时匍匐在御阙之下是如何诚惶诚恐,忘了远远望见女皇时便想要逃开的冲动,忘记了那武氏李氏所经历的一次次屠杀……太平公主继承了女皇的果敢决断,但确确实实也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女皇的暴戾无情。
自然,天家都是无情的,李三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淡的语调说:“裴郎送了信回来,说是不日便要回长安奏报西域战事。如今长安城都不太平,无暇去管西域,所以我想让他暂时留下。我如今不好找其他人商量,所以便想请教薛二哥,究竟是让他和我公公一样外放,还是把他留在长安城?”
“原来你也会关心则乱。”薛崇简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旋即从容不迫地系好了袍子。沉吟片刻,他便若有所思地用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桌案,很是诚恳地说,“倘若换成别人,那么我必定会说,如今长安城风云变幻,不如借外放的机会去躲一躲,等到尘埃落定再回来,那时候怎么也不会站错队。但既然是十七娘你来问我,那么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撇开崔湜那种墙头草不提,能够在先头阿韦执政的时候炙手可热,如今还一样站得稳当的人,那便是崔日用等几个人了。崔日用当初深得韦氏一门信任,却在紧要关头倒戈朝向了三郎,不可谓没有眼光。你看看如今母亲步步紧逼,他可曾改换门庭么?不是我瞧不起自己的母亲,而是她太自信了,没有想明白她和太上皇的兄妹之情与天皇天后的夫妻情份完全不同。天皇能够至死容忍天后擅权,太上皇未必能一直容忍她。而且,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孝敬皇帝章怀太子,还有先帝和太上皇,无论是谋略还是心计都及不上三郎。”
“而且,三郎够心狠手辣,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所以,十七娘,若是裴愿回来,你不妨把人继续安插在左右万骑或是羽林之中。有了这样的态度,足可保你和裴家今后一世荣华富贵。”
倘若不是先前薛崇简几次三番地表明了一种友好的态度,再加上觉得其人可信,凌波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然而,琢磨着薛崇简这样的长篇大论,她虽然觉得极有道理,但眉头不禁渐渐皱了起来。隐隐约约地,她感到内中仿佛有一丝别的痕迹——如果她没有看错人,薛崇简并不是那种极其善于摆事实讲道理的人,莫非是背后仍有人指点?
既然想不通,她也就索性把事情抛开在了一边,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她前脚刚刚离开不多久,薛崇简就抹了一把头上的大汗,使劲推开了面前的桌案,却是露出了底下的一个暗格。
“三郎居然正好巴巴地派了你过来,还真是无巧不成书!要不是我有些准备,刚刚脸上差点就挂不住了。你小子还真行,谁能想到你竟然能如此惟妙惟肖地学我说话!”
徐瑞昌拍拍袍子的下摆站起身来,见薛崇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便恭谨地笑道:“立节王过奖了,我只是觉得若是县主站在陛下这一边,翌日若是陛下真的和太平公主有所冲突,有县主在太上皇那边说情,很多事情便能迎刃而解。再者,县主和左右羽林不少低级军官都有往来,若能得县主倾力相助,陛下的谋划就会顺利很多。若不是假借立节王的名义,凭我又怎能说动县主?”
“你很聪明。”
薛崇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不免警惕心大起。如是本领用得好则是利器,若是一个不好则很可能反受其害。看来,他很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三郎,否则若是出了事情就来不及了。
而凌波满腹心事地回到家里,却是连午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然而,她才没坐多久,消失了一上午的云娘就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带给了她一桩很是令人诧异的秘闻。
“你是说,那番话是徐瑞昌说的,不是薛崇简说的?”
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之后,凌波不觉咬牙切齿,但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谁说的,那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第二百二十章 最高规格的迎接
李旦是一个仁厚的君主。无论是六宫粉黛还是儿女臣子,他都试图一碗水端平。尽管在朝局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至少在嫔妃和儿女方面,他还是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当然,这种宠爱和当初李显毫无原则的妥协不同,在管束儿女方面,李旦还算是比较称职,登基以来唯一没有从谏如流的大概就只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那两座豪华道观了。
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终究不是昔日安乐长宁那样跋扈的金枝玉叶,百姓们虽然偶有议论,却也没什么恶评。而除了李隆基之外,李旦的那些个儿子就更加低调了——除了少不得有些贪色风流的恶习,但长安权贵抢掠民女的多了去了,那几位朝廷亲王和往日的恶少们相比都显得极其可爱,更不会有御史吃饱了撑着在这种事情上大做文章。
于是,这一天微服简从骑马出游,看到长安城里一片安定祥和的气氛,李旦不禁极其满意。尽管已经退位成了太上皇,尽管昔日当皇帝的事情也基本上都是大权下放,但毕竟这是他的江山,是他从侄儿手中得来的江山。当听到路人们用平淡的语气说起他这个太上皇的时候,他更是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表情,深感这一次出宫之行不虚。
他是高兴了,但凌波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太上皇李旦居然有这样的兴致,得知裴愿今天回京,硬是决定出宫走一趟散散心。这要是出宫,至少也得带百八十个卫士吧?然而这一位倒好,只带了亲卫二十人,也不知道出宫的时候用了什么借口怎么出来的。这要是出了半点纰漏,她还要命不要?
“十七娘,愁眉苦脸做什么,裴郎不是要回来了么?”李旦不经意地瞥了凌波一眼,见其眉头紧皱心神不宁,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事,便笑呵呵地劝道,“你放心,我已经和三郎说好,裴郎此次回来就留在左右羽林中任职。他这次冒险探东突厥虚实,功劳不小,提升个两阶也是应当的。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能长相厮守,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叫我舅爷呢!”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凌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偏偏对着李旦那张和蔼慈祥的脸根本发不出脾气,于是她只好暗自在心里哀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婆婆阿史那伊娜跟着公公裴伷先上任去了,要是这会儿再加上那一位在身边,她甭想能招架得住。话说回来,劳动大唐太上皇陛下亲自迎接,裴愿这愣小子还真是面子大!
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意,尽管一行人都是策马慢行,但出了长安金光门上了官道,人少了树木多了,风便渐渐大了起来。凌波担心李旦吹多了寒风不好,好说歹说把人劝住了,于是在离城十里外一处行商歇脚的小酒肆停了下来。那小酒肆原本就小,二三十个人往里头一拥,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起来。而李旦更是阻止了准备用钱驱走其他酒客的亲卫,兴致盎然地在左边的空座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