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公主一愣之下,竟是笑得乐不可支,手中满满当当一杯酒全都翻在了凌波的裙子上。而凌波硬是没忍住,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出去老远。至于高踞御座上的李显韦后也都是哈哈大笑,席间众大臣人人失态,竟是没顾得上神情尴尬的窦从一。
长安城中常太平,这一刻,所有人都好似无忧无虑。
第一百七十九章 理所当然的托付
这是笙歌曼舞纵情享乐的年代。这是朝不保夕政令百变的年代。今朝高朋满座一呼百诺,明朝零落尘埃无有他顾。
一年四季,长安城中的丝竹管乐声始终不断,那门庭若市的几座豪宅永远吸引着无数人趋之若鹜,那些或正牌或冒牌的金枝玉叶的脚下永远都拜倒着无数的人。比起中书门下的宰相来,这里才是真正的政事堂,这些女人们才真正把持着天下。兴道坊的太平公主门下出了两位宰相,群贤坊的上官昭容门下同样也是两位,而安乐长宁诸公主卖出去的官爵数以千计,宫中女官也乐意用卖官来为自己积攒脂粉钱。
崔湜和郑愔主持铨选大肆收受贿赂,尽管被御史弹劾,上官婉儿不过是悄悄和安乐公主武延秀说了一句话,两人便轻轻巧巧谋了个起复,照旧在地方上当着高官。唐休璟为儿子娶贺娄闰娘养女为媳,不日即以八十高龄再拜宰相。突骑施的娑葛也不再乐意打仗了,上书卑词请降,朝廷乐得轻松,于是封其为钦化可汗,赐名守忠。已经及笄的金城公主则是在李显亲送下远嫁吐蕃,从此便得长居雪域冰原,再也望不见中原河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日日地过去,转眼间又到了一年隆冬。达官显贵们锦衣玉食挥霍无度的时候,关中却是饥荒四起,米价之前好容易才跌到斗米三十文,如今又高涨到了斗米百钱。为了将山东、江、淮的谷米输入京城,运谷的牛马十死八九,朝臣们多劝天子再幸东都,韦后却执意不肯,于是,长安城下至黎民百姓,上至俸禄较低的官员,无数人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
没有人注意到再次扩编的羽林军万骑。从千人陡增到万人,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又不是雷厉风行的管事材料,这下头的几个果毅渐渐掌握了真正的实权。再加上有人暗地照应,万骑的马匹兵刃从来都是第一等,数次操练兵马雄壮,更是让天子龙颜大悦赏赐不断。两年前的兵变阴影早就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对这样一支精锐的天子禁军交口称赞,没有人看到那刀枪之后的玄机。
凌波的俸禄加上封邑原本并不高,而且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看中了卖官鬻爵的美好前景,从她手中把公主金印收了回去,她竟是闲了下来。不过她不缺钱,人家在抢奴婢搜刮封地上百姓的时候,她在长安东西市和洛阳南市买下了不少产业,选出了精干的人前去经营,甚至直接把楚南派去了洛阳总管所有一切。然而,面对外头的无数饥民,她能做的却也只有偶尔小小赈济一下,饶是如此,她的名声也挽回了不少,安乐公主为此却嘲笑了好几次。
“十七娘,那些蝼蚁似的人你那么操心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当宰相?”
宰相固然是没希望,但另一颗金印却送上了门。面对太平公主开玩笑似的递上金印,说什么公主府长史虚位以待,凌波哪里肯接。就她那么一丁点小伎俩,糊弄安乐公主还马马虎虎,若是和这位最是精明的姑姑打交道肯定大败亏输。于是乎,她东拉西扯了老半天,总算是把这“好意”给推辞了。也幸好她躲得快,没过几日,就在百姓们苦于饥荒的时候,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姑侄俩竟是各拥党羽在朝堂上谮毁不休,闹得整个大明宫乌烟瘴气。
就在长安城一片混乱的景象中,平康坊的永年县主第又来了一拨客人。当为首的那个人踏进书房,拨开油衣的毡帽,露出了那张脸时,凌波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你你你……你不是在潞州抱美人抱得畅快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回长安了!”
“哦,敢情别人对我在潞州的一举一动还真是关注得很!”
李隆基干笑了两声在凌波对面坐了下来,陈珞和另一个壮汉则是一左一右守在了门口。看到这一幕,凌波忍不住朝他投去了一个白眼,这才懒洋洋地说:“谁让你这位临淄郡王名声太好名气太大,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你在潞州馆驿看上了一个歌女,随后就抱得美人归,这风流阵仗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我上次见舅舅的时候,他还摇头说了一句荒唐。”
“看来我这风流还是值得的,至少安了不少人的心。对了,陈珞是你的人,我就不用介绍了,旁边那个是王毛仲,我人在潞州的时候,他一直都留在长安负责联络万骑。”
听到这样的话,凌波不由得吃了一惊。她也顾不上那什么王毛仲,紧盯了李隆基一会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究竟要羽林军万骑帮你干什么?难道要学李重俊再来一次玄武门政变?”
“不过是自保而已。”李隆基晒然一笑,见凌波满脸不信,他摩挲着微须的下颌,语带谨慎地说,“据我所知,当初李重俊事败身死之后,那些人竭力构陷父王入罪,其中多有宗楚客授意。宗楚客此人比武三思更狂妄更野心勃勃,趋奉皇后不过是为了取得更大的权力,兴许有朝一日会图谋不轨。我不在长安,若是连这点准备都没有,将来必定为人鱼肉。十七娘,你也要小心此人。”
宗楚客?凌波眉头一皱,登时想起此人出入韦后含凉殿的次数比昔日武三思更加频繁,兼且相貌堂堂,自然比武三思更具吸引力。而且,不知不觉之间,宗楚客已经成了中书令,权力之大更胜武三思当日。但要说此人图谋造反……
“防人之心不可无。”李隆基适时又加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在潞州频频流连烟花之地,几乎很少交接官员,两年之中,那些跟踪我的人就一个个都撤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出入自由。可是单单这么做还不够,武家旁系之女不少,庶出之女也不少,我还预备再纳一人为侧妃,如此一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面前风声一起,赶紧一偏头,恰恰躲过了凌波劈头掷来的毛笔。然而,躲得过笔却躲不过那飞溅的墨汁,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几滴,顿时有些狼狈。
“你们这些皇族子弟,就只会拿婚事当筹码!”
凌波恼火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下了逐客令:“好了,你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我也不留你这个大忙人了,郡王请回吧!”
李隆基没料到一句玩笑话引来她这么大的反应,本还打算解释一下,可看到她那张嗔怒的脸,只能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开。临出门前,他也没忘了回头再关照一句:“陈珞才学颇高,我会留在身边赞襄谋划,以后若有信我会让王毛仲带给你。十七娘,我今天见过所有要见的人就会离开长安,父王那里不便过去。所以,父王还有一切大事就拜托你了。”
直到人走了,凌波方才气咻咻地拍了一下桌案。她最恨的就是这家伙那理所当然的架势,他家里分明有一个贤内助的王妃,非得让她奔前走后忙忙碌碌。要不是看在相王李旦的面子上,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的立身之计,她恨不得和这李三郎立马划清界限!
“小姐!”陈莞一进来就看到凌波咬牙切齿的光景,心中忍不住好笑。刚刚在外头为李隆基递上毛巾,看见那位一向淡然若定的郡王满脸尴尬,她心里头对自家主子实在是佩服极了,“郡王临走的时候还说,既然小姐那么生气,武家的女儿……他就不娶了。”
“我管他娶谁!”凌波恶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话,随即对着陈莞郑重其事地警告道,“你以后可得把眼睛擦亮一些,甭管嫁谁,也千万别嫁给这种风流倜傥的家伙,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陈莞不曾想话头一下子转到了自己身上,登时满脸通红,讪讪地说:“小姐说笑了,小姐没出嫁,我又怎么会嫁人?”说完这话,她竟是旋风似的转身夺门而出。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对了,她上次的样子似乎是说有心上人了!”
凌波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掰着手指头一算,猛地发现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陈莞似乎马上就要满十九岁了,而过了年之后,她就要二十了!不知不觉之间,女皇天下的时代已经落幕了整整五年,而她长袖善舞周旋在洛阳长安的名利场中也已经整整五年。这五年的岁月虽然还不至于在她脸上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却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疤。
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难道真的要再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变?
这天夜晚,当长安城中的八百下闭门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裴愿急匆匆地踏进了永年县主第的侧门,熟门熟路地冲进了凌波的书房。还来不及站稳,他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相王……相王忽然病了!”
第一百八十章 阴差阳错
安国相王李旦。对于如今的大唐天下来说,这个名字仿佛很近,仿佛又很遥远。尽管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那是当今天子硕果仅存的嫡亲兄弟,但是,除非必要,李旦从不会针对任何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大小朝会中,相较镇国太平公主的激扬高调,他仿佛永远都只是一抹影子。
凌波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恰逢太医为相王李旦扎过针离开,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弟刚刚苏醒。瞧见他面色尚好,她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当成王李千里父子落马之后,大唐的嫡支宗室便只剩下了相王李旦和雍王李守礼。后者原本就是比李旦还闲散的性子,而李旦若是这当口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向那个李三郎交待?
此时,李旦卧在榻上,含笑端详着站在身前的两个人,忽而感慨道:“十七娘,你和裴郎站在一块,还真是一对佳儿佳妇。”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凌波登时愣了,奈何面前这位乃是长辈,她是嗔也不是恼也不是,呆立半晌之后方才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都这个时候,舅舅你还惦记着这些!你要是真惦记我们这对佳儿佳妇,就赶紧好好养着。你这一病吓得我三魂六魄飞了一半,若是舅舅你有什么不好了,以后谁给我和小裴做主?”
李旦此时笑得愈发松乏,连连点头,很是满意凌波这爽利。他费劲地扭头看了一眼裴愿,瞧见那脸上流露出货真价实的关切之色,心中不由得更觉暖意融融。虽说他是亲王,可五个儿子如今都在各地出任官职,身边竟是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倘若不是他那位皇帝兄长还记着他的让国之功,只怕他也会被打发到相州封地上。如今这时节,侍奉在病榻前的竟是只有裴愿这个异性子侄。
“转眼之间,十七娘你就已经快二十了。只可惜你的婚事我说不上什么话,而且说了也未必对你有利,这才一天天拖到了现在。倘使有那么一天……”李旦忽然住了口,旋即轻轻摇了摇头,“看我说的,今非昔比,总有一天你们俩能心愿得偿。”
裴愿连忙在榻前屈膝跪了下来,满脸诚恳地说:“会有那一天的,您安心养病,到时候一定会看到我和小凌……”
听到愣小子呆头呆脑还要再往下说,凌波赶紧在他的脊背上狠狠捏了一把。把那话头掐断了半截,她这才笑道:“他说得对,这点小病根本不算什么,舅舅你如今还正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好好养息也就好了。若是不想见的客人就回绝不见,也免得人来人往打扰了你养病。舅舅素来人望极好,那些诋毁的事情自有人会鼎力相助。就算别人撑不住,我也一定会尽力的。”
“好,好!”李旦忽地脸上倦色尽去,露出一种别样的神采飞扬来,“我有不少女儿,却一个都及不上十七娘你的兰心蕙质。我一向就当你和裴郎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外头的事情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俩了。”
直到李旦睡着了,凌波便拉着裴愿退了出去。到了外间,她方才把憋在肚子里许久的气吁了出来。先头韦后不放心相王李旦和他的那五个儿子,于是把人一直都留在长安洛阳不曾外遣,但自从李重俊谋逆逼宫之后,这位皇后又怕了,于是把人全部打发了出去,弄得李旦的病榻之前竟没有一个儿子可以侍奉,就连那些女儿也一个个都随着夫婿在外地。
“小凌,你是否能想想办法让三哥他们几个都回来?”
瞥了一眼裴愿,凌波微微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就是再难,她也得想个办法才行!
正月里的天气异常寒冷,再加上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室外更是滴水成冰银装素裹。凌波从延福门进入大明宫,立刻就有殷勤的内侍带了肩舆上来。这样大冷天的,凌波也不再拘泥于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截了当坐了上去,到了含凉殿门前下来又厚厚打赏了一番。
入得殿内,她便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和外头的冰天雪地比起来,这竟仿佛是两个天地。她随手脱了外头的裘衣丢给一个宫女,旋即抱着手炉缓缓朝里头走,半道上正好遇见了贺娄闰娘。
“哟,原来是县主来了!”贺娄闰娘一看见凌波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挥退了众宫人内侍,她这才低声道,“我记得县主上次照应相王的事,所以赶紧得报一声。皇后听说相王病了,正在说预备找人去看看,还在那里嘀咕是真病还是装病。”
凌波不动声色地将一个装满了金珠的小锦囊塞进了贺娄闰娘掌中,这才笑道:“多谢贺娄姑姑提醒了。我不是说过么,以后不用县主长县主短的,叫我一声十七娘就罢了。说起来要不是相王那位长子孝顺,使钱使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管这档子事。以后若是有这份进项,少不得分姑姑你一半。”
李重俊已死,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被捂下了,而且攥着她把柄的人从来不以此为凭恃,再加上养女又得配宰相公子,贺娄闰娘近来可以说是春风得意。此时见凌波说得明白,又如此知情识趣,她心中登时大喜,立刻引了凌波去见韦后。
“这么说,相王是真的病了。”
韦后听说凌波去看了相王李旦,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她素来知道凌波长袖善舞,别说相王李旦,就是太平公主那里也走动得相当频繁。不过,让她满意的是,这个她很中意的小辈在这些事情上都毫不隐瞒。就比如这一回,凌波就一五一十明说了寿春郡王李成器曾经送给了她一对羊脂玉佩、一对翡翠手镯外加越窑瓷瓶四个的重礼,托其婉转求情。
“寿春郡王李成器……”韦后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那确实是一个闷葫芦似的老实人,但能够撞木钟撞到你头上,也算是有些聪明。不过,他毕竟是相王长子,为了照顾父亲或是侍疾而留在长安城不妥当。不若……唔,李三郎在潞州寻花问柳天天忙着抱美人,就解了他潞州别驾的职,让他回来照顾父亲好了。”
凌波怎么也没想到韦后一开口竟是让李隆基回来,那脸上顿时写满了货真价实的惊愕。但下一刻,她便恍然大悟了其中道理——要知道,昔日相王李旦在母亲武后的强力支持下登基为帝,立的便是李成器为太子。这样的人纵使再老实,韦后仍然是不放心的。
“那我可就代相王谢过皇后了!”
“谢什么!”韦后赞赏地看了凌波一眼,想起她从不曾僭越,更不曾和其他人那样卖官鬻爵,更觉得有些亏待了她,“你一回长安就不得闲地四处奔走,也是劳苦功高,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答应你。”
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忽然从天而降,凌波激动之下险些张口谈及自己的婚事。好在到最后还是冷静占据了上风,她一面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一面盘算着能用这个要求换取什么最大利益。这个时候既不能太贪心也不能太谨慎,得符合她一向的表现才行。
可是,她如今的房产遍布长安洛阳,田地也有不少,钱财更是这辈子都用不完。而且,她还不至于头昏脑热到想在爵位上更进一步。这么看来,似乎就只有官职了。问题是她手中压根就没有人,唯一能用的男人陈珞派到李隆基身边去当“细作”了,就算韦后答应,她把官职送给谁?
“皇后,宗相公来了。”
凌波正苦恼的时候,猛地听见这么一句话,一个激灵之下连忙说道:“皇后的一个承诺可是金贵得很,容我回去慢慢想,到时候皇后可别说我太过贪婪就好。”
韦后一听到宗楚客来,哪里还顾得上凌波,傲然一笑便允准了凌波告退。等到宗楚客进来,贺娄闰娘把众宫人一起带了出去,她方才慵懒地瞥了那个相貌伟岸的人一眼,心想自己当初竟是瞎了眼,放着这种美男子不要,偏偏吃武三思迷了心窍。
宗楚客比武三思年轻,更比其保养得宜。此时脱去外袍,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许人。他娴熟地在韦后身侧坐下,轻轻在她的双肩上揉捏了两下,低声问道:“我刚刚看见十七娘从你这里出去,这满长安城的武家千金中,没一个人比得上她会钻营。”
“会钻营的人好啊!”韦后嗤笑一声,在宗楚客的脸上反手轻拍了一记,“如果你要是闷葫芦,也不会上这儿来不是?再说了,她知道在别的地方耍聪明,知道在我面前要老实,这就足够了。你也安分些,陛下可是压下了弹劾你的好些奏折,和事天子的名声都已经传开了。”
宗楚客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殷勤,竟是将头轻轻搁在了韦后胸前:“陛下这个和事天子,怎比得上管事皇后?”
韦后心中大悦,媚眼流波地斜睨了宗楚客一眼,竟是索性懒洋洋闭上眼睛任其施为。
攥紧了皇帝便是攥紧了天下,这个道理她是从昔日那位婆婆身上学到的。武后能够做到的,她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会做得更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悍妻训夫也别有情趣
望着长安春明门城楼上那龙飞凤舞的大字,望着那络绎不绝等着进城的人,望着更远处那依稀露出峥嵘巍峨顶端的大明宫,李隆基长长舒了一口气。就在半个月前,他才刚刚往这里来了一次,那时候曾经筹划过该怎样重回长安以谋大事。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前脚回到潞州,后脚就传来了父亲染病的消息。还不等焦急万分的他设法运作,朝廷的圣旨就追了过来。
那圣旨别无他意,竟是解除了他潞州别驾的职务,召他回长安侍奉父亲。早知道如此,他那一趟长安城根本就是白跑,现在他人都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不能亲自处置?
“十七娘,这回我可是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低声感慨了一句,他轻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朝城门疾驰而去,后头几个护卫慌忙打马跟上。
落在最后的陈珞望着前头那个人影,心中百感交集。外头皆传李隆基风流倜傥拥美无数,但他跟着这位临淄郡王已经一年多了,看到更多的却是他和一众心腹商量大事,所议内容从朝堂到民间到军事无所不包。即便是他昔日在李重俊身边时,也不曾看到那个太子想得如此深远。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生出了一种念头。
若这位李三郎是大唐太子……甚至是大唐天子,这大唐天下必定不是如此光景!
再一次踏入相王第,李隆基不期然地回头,却看见门口巷子中那些奉命护卫的羽林军将士中很有几个生面孔,眉头顿时一皱。二月的天依旧寒冷,相王第中庭的那棵大槐树上光秃秃地全无半点绿色,再加上那些仆役的身上都穿着褐色的衣袍,于是更显出一种沉郁的格调来。踏入父亲的寝室前,他仰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门。
“是三郎回来了?”
才进门槛就听到了这个略显疲倦的声音,他连忙反手关上了门,疾步来到床榻前。拉开帷帐,他就看到李旦正半坐在那里,目光中流露着一种藏不住的欣慰,慌忙后退一步倒身下拜,语带哽咽地说:“父王,儿不孝,直到现在才赶回来……”
“好了好了,三郎你什么时候也学起这小儿女一套!”李旦轻轻拍了拍床板,语气平静地说,“你能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我这又不是什么大病!你看看你,不过是一年多不见,你就瘦了一圈,这做戏也不能像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算什么!”
李隆基闻言大惊,猛地抬起头便撞上了李旦责怪的目光,登时讷讷难言。正在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时候,却只听父亲又叹息了一声。
“我当初被母后逼上了皇位,却苦了你们几个。你一直都是个有志气的,却为了我这个父亲只能韬光养晦流连花丛,左一个美人右一个美人往家里带,只能夜夜纵情日日笙歌……唉,三郎,已经够了,只要我不管世事,别人未必一定要除我而后快,你也不必作出那幅样子来。你那个媳妇是晓事能干的,你也别让她面子上太难看了。”
听到最后,李隆基方才舒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只是知道他那些风流行径是做给别人看的,并不知道他在纵情声色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谋划。这样就最好了,他并不愿意让性子恬淡的父亲知道那些背后的阴暗勾当,并不愿意让父亲知道某些事情为他担心,更不愿意因为父亲的谨慎懦弱而毁了他苦心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