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级而上,看到仍然伫立在那里的贺娄闰娘,便笑吟吟打了声招呼,临进含凉殿前却转过头又笑了笑:“前时安乐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怀有叛逆之心,所以让我找了个人安插在李重俊身边,这回也拿到不少东宫机密文书。皇后这些天忙着大事,未必有空看这个,改日我送来给贺娄姑姑先瞧瞧。”
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贤相比,贺娄闰娘的姓氏并不显赫,在柴淑贤面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对外却趾高气昂,最是两面三刀媚上傲下。当初她看凌波不曾显达的时候也是爱理不理,及至安乐公主和她交好,这才多了几分虚伪的客气。此时此刻,听到机密文书四个字,她只觉得心中一紧,瞧见凌波已经迈进了含凉殿大门,咬咬牙便追了上去。
“县主留步!”
当身后传来这么一句叫唤时,凌波便完全确认了那份信函的真实性,遂打点了一下脸上表情,带着那么一丝讶异转过身。见贺娄闰娘满脸堆笑,就连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殷勤地上来搀扶她的胳膊,她也就听之任之,淡然等着对方开腔。
“县主最是聪颖,皇后和安乐公主往日就称赞不断,现如今我看看果然是如此。”贺娄闰娘一面说一面朝四下里打了个凶狠的眼色,见宫人内侍纷纷退避,这才安心了些,遂拐弯抹角地试探道,“县主若是早安插了人,怎么会不曾及时递出消息来?”
“别提了,李重俊事到临头倒是有急智,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东宫那些文官全都给他以喝酒的名义扣在家里了。”
凌波故作忿忿然,见贺娄闰娘也是露出了一幅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由得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除了刚刚的急躁之外一点马脚都不露。于是,略一沉吟,她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一路上顾左右而言他,再不提这话茬。
然而,眼看要到韦后内殿的时候,贺娄闰娘忽然说有要紧事和凌波分说,愣是把她拖到了另一间房里。一进门把门一关,她心下稍安,把凌波按着坐下便咬牙切齿地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县主说了,那郑家母女不过是罪余之人,皇后仁厚赦免了她们的罪行,她们却不知好歹欺上瞒下,背地里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甚至还在皇后面前几次三番地诋毁县主,我早就看不过去了。不但如此,我还瞧见那郑盈盈打扮得狐媚惑人,和李重俊说过好些话,或许有暗中传递信息过去也不一定。”
尽管对郑家母女并不怎么待见,但郑盈盈上次好歹给她递过消息,第五英儿的清心符咒也确实还算管用,昔日那一点芥蒂凌波早就扔到九霄云外了。然而,贺娄闰娘既然旧事重提,她也就顺势皱起眉头露出了鄙薄之色,却没有出言附和。
末了,她才轻叹一声道:“贺娄姑姑就是说这个?横竖有贺娄姑姑和柴姑姑镇场子,谅她们也不敢胡作非为。她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好多说什么。至于她们是否勾连李重俊,这没凭没证的怎么能作准?”
碰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贺娄闰娘顿时有些讪讪的。她平素看凌波年轻,虽说在韦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面前得宠,但感觉就是善于奉承嘴皮子伶俐罢了,谁知道真正打起交道来竟是那么难对付。想到自己的命根子很可能就在对方手心里攥着,她不禁愈发惊惧慌张,可这事情万一只是人家诈她一诈,她倘若求恳岂不是不打自招?
一向自负的她头一次感到彷徨无措,正懊悔着居然会错估了形势听了李重俊的蛊惑,耳边骤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贺娄姑姑一向都是皇后的心腹,难免有忌恨的人,难免有人假借你的名义笔迹干些什么,可这些就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皇后更不会相信。如今李重俊人都死了,有些事情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好了,倒是我有事情要求贺娄姑姑帮忙。”
这话说得婉转妥贴,即便贺娄闰娘心中本扎了根刺,这时候也觉得那伤口不怎么疼了。而凌波先出口说帮忙,无疑更让她觉得这丫头讨人喜欢,盘算片刻便满口应承了下来:“县主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的,决不推三阻四。”
一刻钟之后,两个笑意盈盈的人便从房间里头转了出来。一个了却了一桩任务,一个则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恰恰是双赢的好局。


第一百七十章 风云再起
人在危境下的潜力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从朝堂到民间,都在津津乐道于皇帝李显在玄武门楼上冲羽林军千骑吼出的那段话。虽也有人背地里嘀咕那是否出于上官婉儿抑或是其他女人的授意,但朝臣们更愿意相信那是皇帝的英明神武。于是,当这一场由东宫太子掀起的叛乱真正结束之后,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和皇后陛下又得到了新的尊号。
应天神龙皇帝,顺天翊圣皇后。
除此之外,那座被当成最后堡垒的玄武门楼也受到了深厚的优待。玄武门被改名为神武门,以彰显皇帝李显的英明神武;玄武门楼被改名为制胜楼,以纪念李显一声吼,千骑齐倒戈的壮丽景象。在百官的称颂声中,得意洋洋的李显完全忘记了之前被儿子逼得山穷水尽的窘境,完全忘记了儿子的首级仍然在丹凤门前高悬,完全忘记了那大明宫血流成河的惨剧。
那一刻,他感到了比登上帝位更华美的风光——作为皇帝,还有什么比被人当作圣明天子更值得自豪的?
然而,在李显的意气风发之下,旷日持久的株连仍在继续,倒是原本作为叛乱主力军的羽林军千骑风平浪静。一来是李显金口玉言地说过只要倒戈就不算叛逆;二来是羽林军那些郎将中郎将将军之类的高级军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谁也没心思和小卒子过不去。至于陈玄礼葛福顺等等“侥幸”不曾完全卷入叛乱的军官则是早早上书请罪,再加上又有将功补过的功劳,所以这事情也就轻轻揭过了。
抄家灭门的风潮在长安盛行一时,兴庆坊却是少有得以幸免的几座里坊之一,因为这里除了住着相王李旦五个有职无权的儿子,并没有其他权贵,在这场风波中竟是毫发无伤。然而,水面上古井无波,水面下却是暗流汹涌。位于兴庆坊右町的临淄郡王第大门紧闭,侧门和后门常有人进出。这一天书房中的坐垫上,便是盘膝坐着好些人。
“郡王,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一心想着取武三思权位而代之,冉祖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构陷相王,要是再这么下去,陛下非得动心不可!”
“不错,武三思死了又冒出一个宗楚客,早知如此,不若我等借着太子谋反的机会,把武氏余党杀光了还来得痛快!”
“羽林军左右大将军如今都已经空了下来,刘景仁又不是个管事的材料,万一来了苛刻的上司,我等千骑本就背负了叛逆之名,到时候岂不是任人鱼肉?”
听到四周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愤慨的脸,李隆基不由叹了一口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原本希望李重俊能看清形势先把那些党附武三思的家伙都杀了,谁知道这位太子舍本逐末,居然会跑到凌波的平康坊去,实在是竖子不足与谋。如今朝局重新稳固,再谈这些已经是没用了。所幸那些构陷他父亲李旦的人不知道他那一夜也在风口浪尖上飘荡,否则事情就更糟糕了。
“父王为人宽厚恭谨,除了那些奸徒之外,百官对此事都不会撒手不管,料想应该是有惊无险。”
口中说着有惊无险,他的心中却极其难安。想到那天告知了李重俊的死以及头颅高悬丹凤门前旗杆,李旦那种震惊铁青的脸色,他不由得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他兴许不应该瞒着父亲之前的事。要是父亲知道李重俊曾经对凌波意图不轨,只怕此时也会好受一些。如今李旦犯了心悸的老毛病卧病在床,若是知道还有人用那种子虚乌有的罪名构陷,只怕是更加不好受。
“郡王容我说一句,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固然是叛逆,但也可以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会出此下策。陛下今日可以枭亲生儿子的首级祭奠武家父子,明日安知不会杀亲弟以取悦皇后……”
“够了!”李隆基勃然色变,站起身来面沉如水地瞪着口无遮拦的葛福顺,“陛下岂可容你如此指摘?”
其他几个人不似葛福顺这么莽撞,当下连忙欠身称是。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书房中的人都吓了一跳,而李隆基更是皱起了眉头。他亲自来到门前,沉声问道:“什么事?”
“郡王,凌公子来了。”
李隆基这才舒展了眉头,本想吩咐把人先带到另一边的书房等一等,但转念一想,陈玄礼和葛福顺都曾经见过她,便改口吩咐道:“直接把人请进来,以后不管他什么时候来都照此办理。”
转过身,见室内众人神情各异,裴愿赫然是喜不自胜,他不由得莞尔一笑,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除了李果毅,其他人都见过这一位,算来是老熟人,我也就不避忌大家了。”
“你李三郎一个谋划我就得担惊受怕,这一回差点磨破了嘴皮子跑断了腿,这岂是一句老熟人就能搪塞过去的?”
凌波推门而入,冷冷丢下了一句话。发现这书房中除了裴愿还有好几个其他人,她这才醒悟到自己的抱怨太急了些,遂朝李隆基投去了嗔怒的一睹——这家伙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脚踏两只船还是怎么的,这会儿这里可是坐着羽林军千骑硕果仅存的三个果毅!
虽则来人一身男装打扮,但李仙凫细细这么一瞧,还是认出那是现如今最炙手可热的永年县主,不由暗叹这临淄郡王李隆基果然是神通广大。而陈玄礼和葛福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证实了心中的判断——李隆基那一夜出现在平康坊永年县主第,后来又没来由地让葛福顺帮忙找人,果然表示两人之间关系密切——当然,这种密切究竟是政治上的联盟还是别的,那就不好说了。
凌波对陈玄礼三人微微颔首,便毫无顾忌地在裴愿身侧的一个坐垫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道:“相王的事情各位暂且不必操心了,虽则宗楚客命人反复构陷,但一来陛下惦记着相王的让国之功和兄弟友爱之义,二来朝中又有大臣千方百计地上书劝阻,总之这件事是按下去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场除了裴愿全都是人精——别看陈玄礼等人都是武人,但能在羽林军中官居果毅,自然不会是蠢笨的人——谁都知道韦后等人把相王李旦视作为眼中钉肉中刺,决不会轻易放过这大好时机。一句轻飘飘的“按下去了”,也不知道背后花费了多少苦功。当下,李隆基这个为人子的便冲着凌波深深一躬身。
“大恩不言谢,我在此谢过十七娘的费心了。”
凌波盘算了半晌,还是决定隐瞒这也是太平公主的托付。要是让这帮兵油子知道明白她同时还勾搭着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看她。她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还了一礼,旋即笑道:“我还想三哥那个总管对我遮遮掩掩说话不尽不实的,原来是有要紧客人在。趁着各位都在,我也有一件事要预先知会一声。羽林千骑此次救驾有功,陛下预备增千骑为万骑,只是仓促之间难以从各地折冲都尉府调人,所以会先从左右羽林中挑选骁勇之士补入其中。各位这果毅都尉很快就要名副其实了。”
果毅在军中也算是五品高官,而千骑果毅随侍天子左右,原本更是炙手可热,只不过因为当今天子并不喜游猎,千骑之中总共千人,果毅却有好些,要说实权其实还不如各折冲都尉府的果毅都尉。所以,听说千骑将增为万骑,葛福顺固然惊呼一声喜形于色,就连陈玄礼李仙凫这两个稳重的也是露出了笑容。
这时候,倒是始终一声不吭的裴愿开口问了一声:“这若是千骑增为万骑,那空缺的大将军将军等职是否也已经定了递补的人选?”
一语惊醒梦中人,刚刚还在盘算自己有多少兵权的葛福顺三人顿时恍然大悟,喜悦的脸色一下子僵在了脸上。李隆基早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遂,看了裴愿一眼,这才沉声问道:“十七娘,究竟是怎么个章程你就直说吧。”
“我在紫宸殿恰好看到了已经拟好的诏旨。以皇后侄儿韦播为长安令,以韦璿为卫尉卿,以韦灌为左千牛中郎将,至于羽林则是暂时仍归刘景仁统属,毕竟他先头立了大功,总不能把立功的人撤换下来。”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李隆基,随即语气一肃,“虽然陛下不信相王参与谋逆,但因为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所以三哥你们几兄弟大约不能在长安城多呆了。早则今年年底,迟则明年年初,只怕是要出长安任职。”
这样一个消息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无疑是当头一棒,裴愿原本想开口说什么,但腰上软肉被凌波狠狠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他只得把话头吞了下去。凌波悄悄收回了手,环视众人一眼,又道出了一句语破天惊的话。
“魏老相公的儿子尸骨未寒,可他今天又被人弹劾了。他自从陛下复位为相以来,已经一再收敛了锋芒,却还是招人忌恨。所以说,如今这风口浪尖上,留在长安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书房中顿时鸦雀无声,不同于那几个武将的若有所思,李隆基却是眼睛大亮,心中更是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围炉赏雪上元节,却逢帝后奇袭来
老而丧子原本就是人生大痛,然而,魏元忠在儿子的棺材运回家的时候,却只是扶柩痛哭了一小会。回朝任相之后从来就是哼哼哈哈随大流的他破天荒在人前再现当年强谏风采,竟是直言不讳地说但惜太子陨落。于是乎,那些时时刻刻想着抓这位老相公把柄的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弹劾条陈上了一个又一个,赫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势头。
八月,魏元忠辞去右仆射,以特进、齐国公致仕。
九月,魏元忠贬渠州司马。
十月,魏元忠再贬务川尉,行至涪陵郁郁而卒。
凌波和老魏元忠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而且站在她的立场,魏元忠离京的时候她也不可能虚伪假惺惺地前去相送,于是只命人在城外候着,匿名送去了一驾坚实的马车。如今听闻魏元忠的死讯,她免不了有所嗟叹,但更多的却是想到此事背后皇帝李显表明的态度。可以说,倘若不是李显那种不遗余力也要保下魏元忠的立场,只怕这位老相公不但要挨上一刀,就是三族也难以幸免。
望着窗外花园中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景象,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寒意。曾经不可一世权倾天下的武三思死了,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魏元忠也已经死了,从此之后,曾经兴盛一时的武周便永远成了陨落的星辰,再也不会犹如夕阳那般仍可东山再起。
腥风血雨的景龙元年很快走到了终结,大唐天下又迎来了景龙二年。正月初一大朝会一过,满长安城便为了即将到来的上元节张灯结彩了起来。平日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这一年一度的大好节日将近,谁都不愿意摆出愁眉苦脸来。
然而,上元节那一日,平康坊永年县主第的下人们放了不少出去看花灯,而朱颜陈莞等几个心腹的却全都在忙忙碌碌张罗着远行要准备的东西。因为一直以来从不曾离过洛阳长安这两座城池的凌波要去原州“休养”!
然而,那位据太医诊断郁结过甚需要休养的永年县主,此时却怀抱温暖的手炉,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正坐在临花园的小阁中赏灯赏雪,那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的模样,哪里像是精神不振?而她的兴致高昂也带动了旁边的几个男子,裴愿素来是凌波高兴他就高兴的,此时将温热的酒斟了一盅递给凌波,又在李隆基和陈珞面前的酒盏中满满斟了,这才凝神端详着那一抹柔和的侧影。
李隆基拿起酒盏啜饮了一口,见凌波犹在憧憬那塞外风光,再想想自己要去潞州当一个小小的别驾,这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他当然知道父亲李旦招人忌恨,他们这几个已经长成的儿子惟有远远离开这个是非圈子,这才有机会解开困局,而且还能够让人家放松警惕。可即便这样,事实上他就是被流放,被投闲散置了。
“十七娘,我在潞州大约会时时刻刻有人关注,这一次就都得靠你了。”
凌波正在兴头上,陡然听到这大煞风景的一句,心情哪里好得起来,于是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瞥见陈珞神色萎靡地坐在那里,她不由心中一动,遂开口说道:“陈珞,李重俊的下场固然太过严酷,但那不关你的事,你原本就不是真心投靠他的东宫部属,而且也不曾出卖他。这次你跟着临淄郡王去潞州,别忘了记下他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报给我,省得我为他拼死拼活地卖命,他却在笙歌曼舞地过着逍遥日子!”
见李隆基流露出哭笑不得的尴尬模样,裴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长安一直都住在李隆基家里,对这位结拜兄长的作风自然是深有了解——除却王妃王宁之外,其余的莺莺燕燕多得他根本记不过来,这好色风流四个字绝对是半点不冤枉。
而陈珞听了这话连忙欠身称是,抬起头来见李隆基也朝自己微微点头,他心下稍安。然而,那一次在丹凤门前瞧见李重俊死不瞑目的首级时,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凉意和冲击,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比起他昔日的遭遇来,在这帝阙之下,生与死,荣与辱,全都是瞬息万变,这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窗外的彩灯照耀着白茫茫的雪地,花园中那些松柏的枝头上也都压了厚厚一层雪,几乎看不出那绿意来。小阁的屋檐下头也结了一根根的冰棱柱,在灯光的照耀下泛出五彩的颜色,光芒流转煞是动人。喧哗不断的人声和欢笑声从高墙外头一阵阵地传了进来,为这个清冷的夜晚带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
“难得上元节解除宵禁三日,民间倒是乐陶陶的。”
李隆基冷不丁想起自己和凌波裴愿结缘便是在三年前的上元节,心里登时生出了一种惘然,情不自禁地在凌波的脸上又打量了几眼。大唐的富贵千金多半是及笄便嫁人,十八岁的年纪早就侍奉公婆当家管事,或是干脆已经有了孩子。可是她却依旧巧笑嫣然,依旧独身一人,依旧我行我素,那种爽利和安乐公主那些女人的骄纵跋扈不一样,和自幼教导得温恭俭让的世家千金也不一样……
“小姐!”
一声突如其来的嚷嚷完全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也完全打断了裴愿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出人意料的是,这气急败坏的嚷嚷居然不是平素毛手毛脚的紫陌,而是素来最稳重的朱颜。这个已经差不多挑起了总管担子的心腹侍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来不及喘气就紧赶慢赶地说道:“陛下……陛下和皇后来了!”
李显和韦后?
凌波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到想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心里立刻就是咯噔一下。这上元节李显韦后要出巡,必定不可能是大张旗鼓,可就算是微服,少说也带着不少羽林军随行,这会儿她这宅子肯定是被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跑不出去!这回和成王李千里上次纵兵堵门不一样,那虚张声势的一套怎么也行不通,于是,她一面急急忙忙准备往外赶,一面吩咐朱颜把裴愿和李隆基带下去躲藏。
老天保佑,这两位至尊千万别大发游兴在她家里乱逛!
帝后已经临门,凌波自然不可能有工夫再去整理什么仪容,匆忙往前院去了。这原本温热的身子被寒气一激,到了地头是手脚冰凉脸色苍白。毕恭毕敬地拜见之后,她就被韦后亲自搀扶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这病是太医夸大,想不到你这脸色竟是白得这个样子,人也瘦了。”韦后如今忙着抓大权,平日也顾不上好好端详凌波,抓着那冰冷的手不由生出了几分怜惜,“运儿没福份配不上你,你就到原州好好将养。陛下已经令原州刺史好生保护你的安全,你这家里头自有人照顾,你尽可放心。”
此时此刻,凌波方才醒悟到自己还是个病人,暗自庆幸这一路跑来吹了些寒风,否则就要全部露馅了。垂首谢过韦后关心之后,她一抬头却看见李显正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看,于是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朕看十七娘面善,这前头的磕磕碰碰过去之后,将来必定是一路坦途,阿韦你就不必担心了。”
“陛下什么时候竟学会了看相?”
看到韦后白了李显一眼,竟罕有地露出了几分小儿女娇态,凌波不由看得怔住了。只不过这一丝娇嗔刹那间就从韦后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居高临下的雍容华贵。让她更加吃不消的是,韦后竟是当着李显的面说是要召见瑞昌,她虽然倍感狼狈,却还只得硬着头皮把人给叫了过来,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什么叫做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叫做玩火自焚……她眼下这情形就是了!
好在瑞昌一如既往地温顺恭谨,韦后端详了人之后也只是吩咐他要恭谨侍奉之类的闲话,而李显更是仿佛不知道这是男宠似的,充分展示了皇帝的阔气,一下子赏了十匹蜀锦和云锦。然而接见完了瑞昌,这两位至尊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愣是兴致勃勃地游园赏雪赏灯,足足逗留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离去前又有旨意留下,永年县主第上下各赏钱绢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