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临完了杜桢布置的整整十张字帖,他揉着酸痛的手腕子,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旁边的琥珀问道:“琥珀,你想家么?”
琥珀讶异地抬起了头,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睑,低低地说:“少爷,奴婢早就没有家了。”
张越这才想起琥珀是获罪的官宦人家出身,这家人两个字恰恰是她最大的隐痛。然而,他却没有顾得上琥珀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软弱和黯然,而是转向了秋痕,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奴婢当然想家。”秋痕并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再加上别人会给张越这个主子报平安,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关心张家的下人,因此她心里早就是七上八下,此时便脱口而出道,“少爷,您能不能派个人回家打听打听,奴婢实在担心他们。”
“嗯,我明天就让彭师傅回去看看。”
“什么回去看看?”
听到门外传来这么一个声音,张越一抬头看见是杜桢,连忙把那些感慨全都按到了心底最深处,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后才发现杜桢身后还有个眉眼熟悉的冷面少年。打量着这两位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他不觉心里纳罕。
莫非这位杜先生有兴致再收一个弟子?
这时候,琥珀和秋痕对视一眼,全都蹑手蹑脚地避开了。而顾彬侧头看了看杜桢,见对方摆手示意自己先说,于是郑重其事地对张越一躬身:“听说城西南的水已经渐渐退了,所以我准备和爹娘一同回家去,这十几天多亏了……表弟,我和爹娘才能住在大相国寺,大恩大德我顾彬感激不尽。”
面对这么一番硬梆梆平板板的话,张越顿时愣了。只不过他这几天和顾彬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是习惯了这小子的别扭性子,当下便一把将那个沉着脸弯腰准备行大礼的人扶了起来,笑吟吟地说:“要说帮忙,那天在路上表哥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会儿就不要那么客气了。你我不但是表亲还是同学,何至于这么客气?”
这要是换成平常的顾彬,面对这种富家公子哥满不在乎的口气,十有八九会拂袖而去。然而这些天冷眼旁观张越的所作所为,他渐渐发现一无是处的不是别人,而仿佛是自己。看着张越那张一如往常的笑脸,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上回在学堂人家的提醒。
于是,他挣脱了张越的手,忽然咬咬牙快速作了一揖:“你上次的提醒恰是金玉良言,我一定会铭记在心。从今往后,哪怕是穷归穷,我也不会再做那些斯文扫地的勾当!”
张越没料到又激出了顾彬这样一番话,当下直愣神,直到人都出了门,他方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转头却发现杜桢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如今已经了解这位冷面先生心里头弯弯绕绕最多,当下也不去问杜桢为何会与顾越同来,而是径直去取了自己临的那十张字帖,规规矩矩地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见杜先生一张张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字帖,他很是庆幸自己这一世在读书写字上还算有些天分,至少比起从前那些狗爬似的字,这临帖已经很有长进了。
“还好。”
得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字评价,张越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却绝对不是轻松愉快的考验,因为杜桢竟是如同连珠炮似的开始提问考较经义。尽管只是《论语》和《礼记》,可他仍是应付得极其吃力,好容易支撑到最后时,他的脑门上已经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是否知道这次大相国寺舍粥的事情,你究竟哪里想错了办错了?”
正悄悄用手背抹去额头汗珠的张越顿时呆了一呆,旋即立刻醒悟到这几天杜桢看似撒手掌柜,但其实很可能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乎原本就满身燥汗的他顿时更感到后背心发热头皮发麻手脚发凉。
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他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先生,是我在想事情办事情的时候太过想当然了,以为纯粹凭借恩惠和利益就能够让大伙儿满足。”
话音刚落,他就发觉杜桢两眼放光,仿佛深有所得。正忐忑不安的当口,他又听到杜桢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不寻常的笑声,最后才施施然道出了一番话。
“你小小年纪能够考虑到那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倒并不是一味地滥好心,也不像有些世家子弟那么无情无义。以后做事只需记得不要想当然。人人都说做学问难,却不知道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做一个让人家信服的好人则是难上加难。”
看到杜桢意味深长地一合手中扇子,张越慌忙点头,心里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至少这位杜先生似乎还算欣赏他,而且没把他当成妖孽——正当他琢磨着是不是要借机请教一下如果换成杜桢会怎么处置今天的事,外头忽然响起了彭十三的嚷嚷。
“少爷,少爷!有人来看您了!”

第三十一章 兄弟姐妹齐汇聚

张越还没来得及反应,两条健壮的身影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其中一人甚至不等他说话就给了他一个紧紧的熊抱。手忙脚乱从那种可怕的热情中脱身,当他看到来人赫然是张超和张起兄弟的时候,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两个家伙不是应该在船上避难么,怎么会跑到大相国寺来?
“三弟,总算是找到你了!”
“嘿,才十几天功夫不见,可想死我和二弟了!看看,你原本就不结实,吃了十几天素的,这会儿人都瘦下去了一圈!”
尽管见到张超张起兄弟很是惊喜,但张越一想到这惊喜后头很可能藏着某些大麻烦,他那脸色就没法轻松下来。他扭头想找杜先生帮腔几句,结果四下里一瞅才发现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于是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自祈祷这两个家伙千万不要是贸贸然逃出来的。
“你们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可带了人?”
张起脸色一僵,正要开口答话,却被张超抢在了前头先。这位张家第三代男丁中的老大神气活现地拍了拍胸脯,笑嘻嘻地说:“我们当然是禀明了祖母,带足了人方才过来的。说起来三叔预备好的那条船外表不出众,却是出自广福记的一流货色,那舱房里头应有尽有,也不知道三叔是怎么弄来的,有机会我和二弟一定带你去坐坐。”
“没错没错,比起那些小江船来,这船可是平稳多了。”
若是换一个孩子来,指不定这会儿就被两兄弟你一句我一句给绕晕了,可张越是外表童真内里满腹沧桑的角色,见他们俩自顾自滔滔不绝,他愈发觉得张超张起是偷偷跑出来的。一想到这会儿沙河上的那条船很可能又陷入了一场鸡飞狗跳中,他的脑袋顿时大了。
这张家的人怎么都那么会惹事……当然,这也包括他自己。
陡然之间,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连忙问道:“对了,大相国寺这些天一直都是山门紧闭,门前的棚子里头还住着好多人,你们怎么进来的?”
“那还不好办,我直接对他们说咱们是你大哥二哥,门外那些人谁敢拦我们,就是看守山门的两个小沙弥也客气得很,直接把咱们带到你这个禅房来了!”
张起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丝毫没注意到张越发苦的脸色,随即又翘起了自己的大拇指晃了晃:“虽说祖母和三叔说,你冒冒失失带着人跑出了家门不对,可我和大哥都很佩服你,那种时候还能记得大姐和二妹妹,而且你居然还捎带了杜先生!”
“哪里像小四那个家伙,自己的嫡亲大姐丢下了都没事人似的,照样在祖母面前有说有笑,我就看不惯他那个骄狂样子……”
张超愤愤然地嘀咕了一句,随即想到那会儿做主的恰是自己的母亲,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尴尬地瞅了瞅张越,他就郑重其事地说:“三弟,那天是母亲慌了手脚铸成大错,祖母那天大发雷霆训斥了她一顿,结果她如今后悔极了……娘绝对不是有意丢下你们的,我和二弟可以保证……总之你和大姐二妹妹既然没事……咳,三弟,你得相信……”
面对张超那语无伦次的辩解,张越暗暗翻了个白眼。尽管对那会儿东方氏丢下自己这帮小孩的行为很是不满,但那会儿乱了方寸的并不单单是东方氏一人,而是整个张家都几乎乱套了。倘若要怪,那么先头祖母顾氏的固执岂不是也该埋怨?
“大哥,那时候的情形也不能都怪二伯母,再说,你和二哥不是惦记着咱们?”他四两拨千斤地岔开了这个话题,紧跟着就提议道,“大姐和二妹妹成天都想着你们,这会儿知道你们来了准高兴,走,咱们去她们那里闹一闹!”
张超张起待自己的嫡亲妹妹张怡不过平常,但对张晴这位大姐却是喜欢得紧,此时张越一说,他们巴不得赶紧装一双翅膀飞过去。
然而,张晴和张怡所住的地方和张越的这一间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出了门之后先得过一扇石门,然后要经过罗汉殿,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路过一排的僧房,这才是女眷们住的精舍。隔着老远,张越就依稀听见了里头的女子说笑声,心中不禁为某些可怜和尚默哀。
精舍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环境煞是清幽,然而,此时灯火通明处却是欢声笑语不断。当张家三兄弟踏入其中,看到那不可思议的一幕的时候,三人齐刷刷地都愣住了。住在这里的女眷乃是好几家的人,往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并不常常往来,可这会儿全都在院子里聚齐了,而最显眼的正是他们张家那位大小姐……还有某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家伙!
“小四……小四那个家伙怎么会来的?”
张越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张超张起兄弟,发现两人仿佛呆子似的使劲揉眼睛,俱是满脸的茫然,他便明白自己甭想从两人口中问出什么。
院子中央,张晴拉着张赳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心中的欢喜劲就别提了,所以压根没注意到那边还有人来。平日虽然对这个骄纵的弟弟总有些讨厌,可分开十几天却是天天惦记想念,就是看到那仿佛总是长在头顶的眼睛也觉得煞是可爱。
四周的夫人小姐们不少都是曾经赴过张家的寿筵,对于张家这个粉妆玉琢格外俊俏的金童四公子也都存着深刻的印象,刚刚被惊动之后少不得都从房里出来。有人为这一对姊弟的重逢发了一番感慨,有人笑吟吟道了一番恭喜,更有某位善心老太太掬了一把同情泪。
总算是在旁边微笑看着这一幕的琥珀眼尖,瞅见那边呆若木鸡的三兄弟,她连忙轻轻拉了拉秋痕的袖子,低声说道:“秋痕姐姐,那边似乎是少爷和大少爷二少爷!”
秋痕闻言立刻抬头看去,看清楚来人之后登时糊涂了。刚刚四少爷来的时候说是老太太怜他思念亲姊,这才放了他出来,这会儿大少爷二少爷竟然也到了,张家四兄弟全都在这大相国寺聚齐了,这又是怎么回事?隐约想到了某个可能性,心惊肉跳的她慌忙奔到张晴身边提醒了一句。
“两位弟弟也来了?”
张晴心中一惊,一侧头便瞧见那边的张越正在向自己招手,旁边可不是张超和张起那两兄弟?她原本就是聪明剔透的人,细细一想就发觉刚刚张赳的话里头有猫腻,竟是再顾不上姊弟重逢的欢喜,蹲下身就冲着张赳低声喝道:“小四儿,你究竟是怎么出来的?”
张赳望着那边的三个堂兄,良久才气鼓鼓地说道:“大哥二哥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谁让他们在背后骂我,说我只记得讨好祖母忘记了大姐……大姐,我天天都在想你……”
眼见得张赳啜泣着扑进了自己怀中,张晴的心不知不觉软了下来,但头却愈发痛了。
这会儿张家的孙辈全都齐集大相国寺,沙河上那条船只怕要闹翻天了!

第三十二章 老老少少愁肠百结

自打那天被人移到这艘安全的船上,顾氏足足休养了好几日方才恢复了过来,只是成日里人都觉得倦怠,很难提起精神。虽说无论是儿子媳妇还是丫头婆子都照例恭敬着没有任何懈怠,虽说失散的孙儿孙女都有了消息并没有出事,但她心里那股子后悔劲就别提了。
若是当初她听三儿子的劝,事情又何至于如此?黄河年年治年年决口,区别只不过是遭灾的地方各不相同,工部就是再有治水能人,却哪里斗得过老天爷?据说老宅里头有的地方已经积了两尺深的水,只怕是那些祖上传下来的家什已经都泡坏了,也不知道库房里那些贵重的大家伙怎么样,家里的粮仓是不是也会遭了那些泥腿子哄抢……
她已经是活了六十岁的人了,经过的水灾多了去了,却没有哪回像这次那么狼狈。不说家里头要养息几年才能恢复元气,不说这次开封大水是否会牵连长子受过,就是她那三个如今还在大相国寺的孙儿孙女,也不知道在逃难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头。
“造孽啊!”
顾氏失神地摇了摇头,一粒粒挪动着手中的佛珠,冷不丁想到上一回把那串跟了自己几十年的佛珠给了孙儿张越,这会儿张越他们仨偏生都在大相国寺避难,这岂不是佛祖保佑?可再一想这回自己硬是没及早往外头搬固然有长子的因素,可是也有某个大和尚蛊惑的关系,于是,信了大半辈子佛的她不由得又紧紧皱起了眉头。
“老太太,老太太!”
沉思中的顾氏陡然之间惊醒过来,看见冒冒失失冲进来的是玲珑,面色顿时一沉。她素来喜欢东方氏的精明能干,可这一回这个二媳妇却险些捅出了天大的纰漏,她心中自是早就恼了,这会儿看玲珑也觉得颇不顺眼。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一点体统也没有!”
自家太太这几天颇受冷遇,玲珑在船上少不得也是一味陪着谨慎小心,但这会儿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她从袖中取过一张纸,随即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道:“老太太,大少爷二少爷嫌船上太气闷,跟着采买的人去朱仙镇,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奴婢刚刚才找到这封信,他们说是……说是去大相国寺找三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了!”
一听这话,顾氏顿时觉得脑袋仿佛炸开了似的,当下一巴掌重重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胡闹!”
话音刚落,刚刚才掩上的舱房大门再次被人推开,这一次进来的却是大太太冯氏本人。由于和女儿张晴失散,她一连数日茶饭不思,也就是在得到平安的消息后才睡了两个好觉,这会儿她没有梳妆打扮,脸色蜡黄蜡黄不算,就是发髻也显得有些零乱。
虽然往日都是聚少散多,可顾氏对出身名门的大媳妇素来很满意,这会儿见冯氏如此光景,她先是一阵恼怒,继而心中本能地咯噔一下,陡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太太,赳儿他今早带了两个伴当到朱仙镇散心,结果迟迟不见人回来……我刚刚才找到他留下的一张字条,说是要去找晴儿……”
“这起子无法无天的孽障!”
此时此刻,顾氏终于忍无可忍,竟是将一串佛珠劈手往地上一扔。眼看着那串珠的线一下子散了,几十颗圆溜溜的黑檀珠子在地上来来回回乱滚,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按捺心头的怒火,缓缓坐回了太师椅。
等到张倬孙氏夫妇以及东方氏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冯氏那失神的表情和玲珑煞白的面孔隐约显示出刚刚那场雷霆之怒的迹象。东方氏上次把天捅出了一个窟窿,这会儿又没管好自己的两个儿子,此时站在那里连头都不敢抬。而张倬和孙氏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存着什么事不关己的念头,俱是垂手侍立屏气息声。
“既然那三个孽障都已经偷偷跑回了开封城,那咱们也回去吧。”顾氏说着就朝众人扫了一眼,随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这个老婆子已经在船上呆腻了,不管家里头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那终究是咱们张家的根,总不能就这么抛下。之前既然是说决口已经堵了,上游七日无雨,想必总不会再有事。老三,你说呢?”
见嫡母越过其他人只瞧着自己,张倬顿时暗自苦笑了一声,心想老太太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会儿应该是担心贸贸然回开封城又碰到什么决口。他沉思了片刻,想起这几天见过的那些官员,便陪笑躬身道:“如今开封城也就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咱们回去应该是无碍的。”
“那就好!”
顾氏松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意,随即就对灵犀吩咐道:“你去挑几个可靠人,现在就去大相国寺,给我看着那几个孽障,别让他们又玩什么花样。对了,让上上下下赶紧收拾东西预备预备,呆了这么多天,也该回家了!”
嘱咐完这一边,她便对几个儿子媳妇淡淡点了点头:“你们也都回去,有什么事回家再说。老三,回头记得去拜会一下那几位大人,这一回多亏他们帮忙才能找见越哥儿他们。”
这边厢在沙河上避难的张家人准备收拾东西回家,那边厢在大相国寺门前的粥铺蹭食的人随着大水的退去,也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往家里赶——同时也没忘了感慨一下这再也吃不到的免费三餐。更多的人则是津津乐道于前几日河南都司衙门连同锦衣卫的满城大索,津津乐道于光是趁火打劫的就现场格杀了十几人,津津乐道于不久的将来那大刑杀人的光景。
不少人在临走的时候,还会瞅上一眼那钉子似的六个锦衣卫。
而张越却没有去见那些来辞行的百姓,而是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都推到了方丈觉海的身上——不管怎么说,这世道多出些善男信女总是好事。他就是动动嘴皮子,这出粮食出人手担风险的全都是人家大相国寺,他去抢哪门子的功劳和风光?
这会儿他坐在自己的那间禅房中,瞅着四周团团坐愁眉苦脸的兄弟姐妹们,不禁用手掌支着脑门发呆。
水退了要回家了,可这会儿除了张晴张怡,四兄弟竟全都是戴罪之身——张超张起是假传圣旨偷跑出来的;张赳也是跟着溜号的;就算是他自己,说得好听叫做临危不惧扶助亲友,说得不好听那也叫自作主张瞎折腾;总之是都有错。
等到回家之后,等待他们的岂不是一顿逃不过的家法?

第三十三章 后会无期

张家是第一个回到开封城的名门世家,此时开封城东北和西南的大部分房子仍然有不少仍然泡在水中,这其中张家自己的那座大宅子却总算是水退了。
站在自家的大门口,看着里头的一地泥浆狼藉,瞧见那原本干净的粉墙上布满了各种污迹,再端详一番那些诚惶诚恐迎出来的奴仆,顾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而三个媳妇站在她身后,瞧见这幅颓败的光景,面上心里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冯氏一向住在南京,此次虽说带了不少箱笼回来,但毕竟没多少家当,即便有些心疼,可至少不曾伤筋动骨,于是便淡淡的;孙氏在家中一向就最低调,三房所住的西院里头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家什,料想损失也有限,再加上有丈夫在身边,更是没什么好怕的;最最可怜的就是东方氏,看到大门口都是这凄惨模样,里头还指不定如何,她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不就是想着河南一带水患多不敢置办田庄土地,所以才换成了古玩瓷器和书画么?可是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次的水居然来得这般匆忙仓促,竟是连留给她收拾东西的空闲也没有!
看到东方氏仿佛是失了魂一般跟着顾氏进了大门,孙氏顿时感到心中万分解气,脸上却不敢露出笑容来。然而,等她陪着婆母在整座大宅子里小转了一圈,看清各处的状况之后,她那丝幸灾乐祸的心思就化作轻烟全都飘走了。
尽管房子没有倒塌,尽管地方仍然在,可甭管什么紫檀木花梨木桐木楠木沉香木,只要是木头做的家具,在水里泡着全都不成了样子,有些屋子里甚至能够看到直接散架子的家什,里头的衣物杂物漂在满地污水中,让人看着就觉得头皮发麻。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转着同样的念头——这房子得花费多少时间清理?这损失得有多少?
地势最高的瑞庆堂是整个张家大宅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张家那么多下人也不是都吃干饭的,最初的时候仿佛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一阵子,随后某个大管事归来,总算是镇压了局面。
匆忙之间从上涨的大水中抢出的东西都堆在这个往日用来接待贵宾的地方。自然,由于那会儿水势上涨得太快,能抢出的东西大多都是顾氏房中的那些祖传东西以及陪嫁,至于其他各房的东西则是极其有限。饶是如此,看过了那凄惨状况再看看这边,众人总还有些欣慰。
“慢慢清理吧。”
顾氏老半晌才憋出了这么几个字,心头涌出了一股无力感。家里头的银钱损失固然不少,但与此相比,她更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长子张信。这去年才治理的河道今年就出了问题,河南一带也不知道淹没了多少田地。尽管张家根基深,可天威难测,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招来什么灾祸。
张家的清理需要时间,于是张家的孙儿孙女们不得不在大相国寺中再盘桓一段时间。而张越身边文有杜桢,武有彭十三,所以他的生活竟是和在家里没有多大区别。
该读书写字的时候读书写字,该练武健身的时候就练武健身,除了没有父母在身边,其他的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然而,他可以这么优哉游哉地过日子,其他三个……或者说六个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