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部要的,他们要发上网,就说是有人偶遇你回来祭奠亲人。”
“需要这样?”
“我们也不是走流量路线的,有粉丝万事足,路人哪有时间了解你的家庭情况,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宣传部更有的忙。”
“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这么不明是非吗?”
“多着呢。”童童笑笑,然后慨叹着说,“不是所有人都活在二十一世纪。”
汤奕可又咳上几声,懊悔地说,“昨晚我就不该吃那盘炒牛肉。”其实是一道干锅小牛肉,搭配上薄荷叶一起吃,可以淡化辣和麻,衍变一种奇妙的味道,难以形容,本着探究的精神,她就吃多了。
“芳芳姐还说呢,你是她这么多年来,见到第一个在饭局上吃得那么开心的。”
“他们挺关照我的,我不得给点面子,表现得开心点?”
灵堂布置着一排排花圈,墙体白森森的,没有丁点儿污迹,仿佛还能闻到新刷的油漆味儿。
来得不巧,一对中年男女正跪在棺前哭天抢地。汤奕可便止步在大门外,稍作等待。她垂着眼帘,不敢望花团锦簇中的遗像。
今天是她祖母的葬礼。
家属坐席上,一个在米色高领毛衣外披着麻布孝服的女人,忽然伸长脖子,脸上一副瞧热闹的样子,“大明星来了……”这是汤奕可的婶婶。
一个同样穿着孝服的男人用胳膊推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咋咋呼呼的。这是汤奕可父亲的弟弟,她的叔叔,汤凡胜。
棺前那一对中年男女相互搀扶着起身,走向家属,汤奕可才走进来。
她穿着黑色的呢子长大衣,里头是荷叶领的白衬衣,套着一件黑色西装面料的背心桔梗裙,裙摆长及纤纤的小腿,最底下是一双马诺洛的高跟鞋。
童童不上前,只帮她拎着包,如往常般带着欣赏的心情,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她就适合这样法国风情的打扮,时髦新潮的东西,像那些潮牌的卫衣、老爹鞋之类的,加在她身上反而别扭。她是玻璃杯似的女孩,该放在橱窗里,杯沿上挂着钻石耳坠,杯脚边散落着珍珠。
她已至棺前,正准备跪下,婶婶两步上来,将棺前两张垫子叠在一起,跟她说,“这样跪着软和点儿。”
她冲婶婶一笑,“谢谢。”
她敛过裙摆跪下,抬头望见遗像中面容慈祥的老人,情不自禁地泪满眼眶,她闭上眼睛,俯身下去,泪水从眼睫滚落。
她没有要问候家属的意思,直接坐到宾客席的座椅上。童童来到她的身边,递上纸巾。
何谓明星,广义上便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个,且有着吸引力,尽管汤奕可显得格格不入,多数人还是想与她搭话。他们读过一些娱乐新闻,以为对她的近况了若指掌,唯一不了解的,也最最关心的,无非是她令人羡艳的收入。
汤奕可礼貌而平淡地回应这些已然陌生的亲戚,抽空望一眼她的父亲。他头发剃短了,蓄起胡须,整个人消瘦许多,五官仍是周正的,有股子文人气息。
从前她不曾留心打量他,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在她脑海已经模糊了。再相见之时,她不得不承认,有他,才有她。
她开始害怕自己遗传到太多他的基因,也会变成薄情寡义的人。
瞧瞧他身侧的女人,他的新婚妻子,也不对,他们结婚都有四年,算不得新婚。
汤奕可的印象中,那个女人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穿着玫红色的外套,戴着夸张的圆圈耳环,宛如一只狐狸精,这个比喻不含贬义。今日一见,她竟没有那么鲜艳,也无甚气质,生活得不太畅快,嘴角都有些往下走,像是狐狸精历经人间苦难,终于修炼成人,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钱薇君?还是钱仪君?记不清了。
钱薇君收回目光,连带着翻了个白眼,“时代真是不一样了,搁老社会,她就是一个戏子,用得着这么捧着?”
汤思凯不满地说,“你怎么说话的,她是我女儿。”
“嘴巴长在我脸上,不爱听你把耳朵堵上啊。”钱薇君持气说完,又嘀咕着,“她没出名的时候,你们不是也狠得下心嘛。”
她见丈夫不再搭理自己,扭头掏出手机,锁屏是他们四岁大的儿子,她拨出一通电话,“喂,妈,下午你到幼儿园看看笨笨,今早起床他打了几个喷嚏,我担心他是昨晚着凉……”
祖母的遗体推去火化,家属去选骨灰盒,所有人都得离开灵堂,要么联群结队上厕所,要么在外面抽烟谈天。
汤奕可站在高高的石栏后,一阵阵清凉的风,吹拂她的发梢,而她出神地望住下面一辆辆巴士。那是殡仪馆载人上墓园用的。
有人走近,她转过身来,便见到她的父亲。
他点燃一支香烟,抽上一口,才开始说起,“奶奶走之前,一直念着你,我想你肯定是忙,只打过一次电话给你,还是你助理接的,那个是你助理吗?”
她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望去,童童正在那儿抱着手机打字。
“自从奶奶病倒,爷爷劳心劳力照顾她,人一下子瘦了、老了。加上奶奶住院化疗那些个费用,我们家的房子也抵押给银/行,弄得你叔叔婶婶都有些怨言。”他悲悲戚戚地说,“是我没用,没能照顾好这个家。”
“你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
“不用!”他骤然拧起眉头,煞有其事地说,“你赚钱这么不容易……”
汤奕可打断他,“我只给你打一笔钱,没有后续,你不要跟别人说,除了你老婆,你一定要告诉她,她花了我的钱,就不能在背后骂我是个下九流的戏子。”
“她不会。”他义正辞严地说,“我没有放任她说过你什么,平常她也不怎么提起你,可能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她情绪失控了。”
她没有应声。
直至他问起,“你妈妈怎么样了?”
“她很好。”汤奕可当即回答,然后匆匆地说,“明天我还有工作,定好了今晚的航班,等奶奶下葬之后,我要赶去机场了。”
说罢,她径自走进售卖骨灰盒的厅里避风,似乎有些晚了,她又咳嗽起来。
汤凡胜从饮水机倒了杯水,捧来她面前,“喝点热水,听你嗓子不好了。”
“叔叔……”她盯着纸杯里的水,欲要说什么,先是一股酸热从心底涌上眼底,她说,“你是这个家,第一个听出我需要喝水的人。”
汤凡胜坐在她的身旁,迟迟未语,最终,宽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
她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开上墓园的巴士行驶地很慢很慢,汤奕可坐在巴士上,却想它再开慢一些。
下葬倒是简单,最后一串鞭炮放完,大家陆陆续续走上石阶。她忍不住回头,望见郁郁葱葱的墓园,又闻有人低声谈论着墓地的价格,她顿感心头发闷。
童童他们是跟着开车上来的,汤奕可准备过去,便知会她的父亲和叔叔、婶婶,“我要走了。”
她父亲说,“我送送你。”也就这么几步路,他非要送,她也不拦。见她登上车座,他关切地说,“你在外面拍戏,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什么难处,可能爸爸帮不到你,但你也可以跟我说说,不要憋在心里。”
她稍有一愣,露出美丽的笑容,对他说,“您真虚伪。”
不待他给出反应,她就带上车门。童童马上拍起司机的座椅背,“开车开车!”
这一辆商务车四平八稳地开下山,驶离殡仪馆。
车上,童童有些愤懑地说,“上周还是你的生日呢,他们是不是一句没提?”
汤奕可将头靠着车窗,掖上衣领,觉得有点冷,咳嗽两声说,“不重要,奶奶过世,我也很难过。”
车已开进市区,童童瞧她病恹恹的,不放心地摸上她的额头,摸不出什么,“等会儿你进贵宾室里躺一躺,我看看机场有没有卖药的。”她张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路,不耐烦地说,“怎么还堵车了。”
这一路,汤奕可除了咳嗽,一声不吭,此刻忽然轻轻说着,“中山北路,就是经常堵车。”
回到上海的家中,已是晚上十点钟。
汤奕可都没有力气脱鞋,肩痛,腰也痛,躺在沙发上起不来了。
童童担忧地说,“要不我们上医院瞧瞧?”汤奕可还安慰她说,“没事儿,我喝杯感冒冲剂,睡一觉就好了。”
然而她一觉醒来,仍是天昏地暗,一声闷雷隐隐而发,外头似乎下着大雨,时间是凌晨四点多钟。
她从微信给童童发消息:我感觉不太好,好像是发烧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鼻息和喉咙一样烫,脑子也晕晕沉沉的,为了节省力气,她握着手机没松开,不曾想,一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打在暗室里。她将其举到眼前,收到的消息是:你在哪儿?
她盯住这个唐老鸭的头像发愣,上上条消息还是‘等你回上海,我请你吃饭’。
都怪童童,说什么要进入养生状态,结果只是换了个老年人用的蓝天头像,害她眼一花,发错人了。
她正懊恼的时候,对方又发来:在家吗?
☆、第 13 章
汤奕可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家。接着揉揉眼睛,撑起些精神来解释:我是想发给助理的,你们头像颜色差不多,所以我发错了。
可算是知道脑子里一团浆糊是怎样的感觉了,她几乎是想到什么就发什么,但是漏发一句“不好意思”。
等不及她补上,周嘉树发来:你家里有药吗?
她答:有。
周嘉树:有什么药?
芳芳姐是极有生活阅历的人,为她想得很周到,她刚刚搬进这里的时候,便叫童童为她购置了满满一抽屉的药品。她这么想着,便回:很多药。
他发来一串省略号,跟着是:你知道该吃什么药吗?
不知道。她内心没有迟疑地回答,却不想这样回复他,平白给他和自己添麻烦,他也是奇怪,早该在前头回她一句“多喝水,好好休息”这类惯常的安慰,就可以结束聊天了。
她还没想好发什么让他有个台阶下,周嘉树:拍一张照给我?
什么?汤奕可愣住,大晚上的,怎么忽然提这个要求……
他补充:药盒,拍给我。
她不想再聊了,这一烧把她常年不发作的脾气都烧出来,他能不能体谅一下病人?她带着情绪说:我下不了床,没力气下床。
她庆幸自己是用句号收尾,而非感叹号,因为这句话一发出去,她就后悔了。文字的想象空间很大,而她偏偏往坏处揣摩他的语气,实际上他不是喜欢颐指气使的人。可是发都发了,要是撤回消息,她也想不到下面该如何圆场。
汤奕可选择逃避看到他的回复,退出与他的聊天窗口,找到真正的童童,正准备告诉她情况,却又想着,算了算了,这个时间,她肯定睡觉呢,明早起来再说也一样。
她将手机锁定,在暗暗的卧室里静静躺着,等着睡意飘来,转念一想,他怎么不睡觉的?
她忍不住按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收到一条微信消息,她点进去——
周嘉树:手机号发给我,然后睡觉,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你下床开个门就行。
她是被吓得半坐起来,靠在床头,飞快地回:不用,我想接着睡觉,等等天亮了我助理会过来的。
她守着聊天窗口,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想法来,怎料,他转发来一条新闻链接:凄惨!独居女子深夜猝死在家中无人知晓……
汤奕可一下笑出来,然后一阵咳嗽,倾身向床头柜,拿来矿泉水喝。冷冷的水从食管流进胃里,她的胳膊似都激起疙瘩。
周嘉树:我不是咒你,感冒可以靠睡觉,你要是发烧,还是要吃药。
她回:外面在下雨,你不要来了,我去拍个药盒。
他说,行。
汤奕可扯起床尾的毯子披在身上,趿上全棉的拖鞋来厨房,拉开抽屉,药盒全部搬出来,码在料理台上,拍了照给他发过去。紧接着,她感觉他是个蹩脚医生,因为他收到照片,才想起问她具体的症状,然而她简单描述过症状,他又很有医理常识地告诉她该用什么药。
周嘉树:你把药放一边,先去煮点东西吃,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
她扫一眼干净的厨房,玻璃柜里有一瓶买回来作装饰的水晶头伏特加,以及,由他拎来的一箱牛奶还剩两盒。
她不知怎么回答,周嘉树便发来:上回你是不是有买一袋米?
经他一提,汤奕可记起这回事儿,打开橱柜,果然有一包五百克的贡米。当初她买米也是想用来煮粥,但是煮粥的步骤是将淘过的米浸泡一个钟头,再煮上三十分钟,她耐心不足,使它得以原封不动的搁在橱柜里。她健健康康的时候,都不想费功夫,眼下生着病,更没有这个闲心。
她将这一包贡米放回原位,关上橱柜门,随即收到周嘉树发来一条语音,“你洗好米,锅上烧水,不要等它烧开,冒出一点气泡,就可以把米倒进去了。”
她来餐桌前坐下,听过两遍他的声音,心情更不好了,那是一种如果没有人理她,她自己就能扛过去,若有人来关怀,她会禁不住委屈起来,徒惹她脆弱。她不想惯着自己展示脆弱,也给他带来负担,便只回他:嗯。
放下手机,汤奕可拿起一只空杯子,才想到家里没有热开水,桌上这个玻璃壶里的凉白开,还是三天前灌进去的。她懒得烧水,也不讲究,倒一杯凉水出来,把药吞了。
不一会儿,周嘉树:米放进去,再放一点点盐。
汤奕可趴在桌上,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冰的桌面,倒有点舒服,动动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嗯。
周嘉树:然后调到小火,加盖煮十分钟。
她突然发觉尽管不能倾吐情绪,有人陪伴,总是好一些,她心里是舍不得他太快结束话题,却仍是回:嗯。
周嘉树:再放茴香和八角。
汤奕可:嗯。
一分钟后,她回过神,嗯?茴香和八角?这是什么怪异的独门秘方。
周嘉树:你没有在煮粥吧?
原来,茴香和八角是个试探。她责怪不起来,他一片好心,被她当作驴肝肺,她只得回上一句:对不起。
聊天窗口显示他正在输入,又停止,好一会儿,就发来一句:你睡觉吧。
这是放弃治疗她的意思吗?她感到沮丧,却可以理解。他没有义务照顾她、忍受她的小性子,她也埋怨自己,没有好声好气地感谢他的关心。
进了卧室,她钻进被窝底下,听着雷雨声。既有这么适合入睡的伴奏,不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岂不可惜,但她就是又烧又晕,身子动不了,人还是醒着的。
不到一个钟头,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进她的手机上,她以为是推销电话,直接挂掉。
随后,外面的门铃响了。
汤奕可已有所预感地开了门,果真见到她预料之中的人。
周嘉树穿着一件迷彩外套,材质像是雨衣,随他拂了两下袖子,那些雨水很是新鲜地落在门外。他下一个动作不是进门,而是脱下外套,里头是黑色的连帽卫衣,他把外套里面翻出来,裹一团放在她的鞋柜上。
她正想说,还是把衣服抖开,随便挂哪儿都行,晾晾干。他先问着,“雨伞放哪儿?”
她条件反射地回答,“地上。”玄关是瓷砖地,从外头带回来的雨伞,她都往地上一扔,想处理它的时候再处理,要是有水迹,只需擦一擦。
他入乡随俗,便把雨伞扔在地上。
打开客厅的灯,她皮肤本来就白,现下更是苍白,嘴唇也没颜色,羸弱地靠着沙发,像是神话故事里虚化的仙子,风一吹就散了。
周嘉树说,“你把药吃了?”
她惊奇地说,“这都猜得到?”
“空腹吃药很伤身体。”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感冒药和消炎药吃完,人会很累,你上/床休息吧。”他在小小的厨房里,四下寻找着什么,“你买的米,的确是还有?”
不等她出声,他已经找到,抽出剪刀,剪开包装,同时说着,“没事干的时候,你就可以把米淘了,然后放进冰箱里冷冻,什么时候想煮粥,再拿出来扔锅里。”
他一直在说,她不好意思走人,也不知道该应什么。
周嘉树发现了她,便是粲然一笑,“我念我的,你快去睡吧。”
回到卧室,她才察觉到自己没有穿文胸,身上这一件用来当睡衣的长袖T恤,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看到又如何,今年他二十岁,彻底打开言情题材的大门,一定会接到吻戏,可能还有机会演上/床戏。
汤奕可躺在床上,思潮迷迷糊糊、混混乱乱,却也知道有人开门进来,将冰凉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泪光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好似微微发亮的、细细的丝带。
周嘉树轻声笑起来,她此刻很像个小孩子,生一场病,难受到哭了。
他的手离开她的额头,人还没有离开。她睁开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天花板,眼泪一颗一颗,更完整地掉落,喑哑的嗓音说着,“我奶奶过世了。”
他一怔,低声说,“抱歉。”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
奶奶是个大嗓门,打喷嚏很大声,呼噜很大声,笑得很大声,小时候她玩得忘形,跑得远了,奶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喊她,她都听得见。昨天她要做‘汤奕可’,要有得体的姿态,要让他们明白她不是戏子,她是个明星,于是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想着想着,她沉沉入眠。
待醒来,外头还在下雨,所以照进卧室的日光淡淡的,除了感觉身体有点好转之外,另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便是她的床上还有一个人。
周嘉树坐在她的床头,环着胳膊,歪着脑袋睡着了。
他还真不客气。
汤奕可慢慢地坐起来,没有弄出动静,开始打量他。年轻的好处,就是皮肤非常经得起折腾,也看不见毛孔。他的睫毛不是特别长,很是自然,鼻子是高挺的,却有几分稚气。
她是不想吵醒他的,但是嗓子一痒,咳出一声来。
他睁开眼睛,又不适应地闭上,微微皱了下眉头,再睁开。正好她在眼前,他那一双出众的眼睛,就盯住她。她一时忘了言语……
☆、第 14 章
那天上午,天光灰蒙蒙的,使她眼珠子的颜色变得深了些,披下来的一头长发好像因为病气愈发厚重。四目相对之下,周嘉树率先打破这一刻的安静,“你醒了?”答案显而易见,她张了张嘴,没出得来声。
是汤奕可自己把声音忍回去的,她知道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也不是没有喉咙发炎过,这是正常的康复流程,第二天哑了,第三天化痰。
他利落地下床,“我把粥煮好了,你是再躺会儿,还是起床吃饭去?”
她用薄不可闻的气音说,“我起来。”
“借用你一个杯子,我漱漱口。”
她忙不迭点头。
他要走出卧室,又回头来想说什么,却咳嗽一声。她正担心他是否被她传染,只听他说着,“你多穿件衣服,不要再感冒了。”话音落下,他出了卧室。
汤奕可有点纳闷,她家是开着暖气的,尤其在生病的特殊阶段,不然她也不敢这么放肆,只穿着一件T恤……
她短促地抽一口气,一头扑进被子上,头发也从背上向两侧散下来。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但她情愿不明白。这张床怎么不为它的主人排忧解难,张开大口把她吞掉,这样就不用面对他了。
她将头发挽了几下,扎成个松松的髻,刷牙净脸,然后望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的脸,两撇淡淡的眉,和没有气色的嘴唇,活脱脱的病西施。她不自觉取来架子上的化妆包,不及打开,她犹豫片刻又放回去,最后换上一件圆领针织衫、运动长裤,走进厨房。
周嘉树坐在餐桌前看着手机,抬眼见她进来,随即叫她坐下,自己起身走到料理台,盛出两碗粥过来,“平常我要做饭都是给自己吃的,所以好不好吃,我就不保证了,但米肯定是熟的,你将就一下。”
厨房开着灯,照得眼前这一碗白糯糯的粥面剔透晶莹,徐徐冒着热气。他太谦虚了。
她用勺子搅着,给粥散散热,问他,“昨晚你在熬夜?”
“昨天是我们话剧最后一场,我情绪有点亢奋,睡不着,打了一晚上游戏。”她还没有看过他的话剧,正打算说‘下次一定要捧场’的时候,他又问,“你玩游戏吗?”
她说,“我不适合玩游戏。”
他很好奇,“你玩过什么?”
“宇哥……”汤奕可清清嗓子,跟着解释说,“我的助理,他带我玩过……王者,偷塔的时候遇到敌军,我又打不过,队友就叫我赶紧跑,但他追着我打呀,我心想,我只剩这么一点血了,你居然还要砍我?我气不过,就回头跟他拼了。”
他笑出声来。
“没有等到我复活,战斗已经结束了。”
她对游戏不怎么上心,也没有多少时间来玩,不像男孩子精力旺盛,拍大夜戏的间隙还能打上一局,放假她只想睡觉。
她才要吃一口粥,搁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周嘉树接通电话,走出厨房。她以为这是一通很私人的电话,可他似乎走到玄关,似乎开了门,然后她明确地,听见他说了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