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祖、太宗(6)
上曰:“五年灭寇,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辅臣韩爌、刘鸿训、李标、钱龙锡等奏曰:“崇焕肝胆识力,种种不凡,真奇男子也。”
崇焕奏曰:“臣在外调度,所有奏闻,一凭阁臣处分,阁臣不可不着力主持。”
上顾谕阁臣,阁臣奏曰:“敢不承命”
崇焕又奏曰:“边事四十年,蓄聚此局,原不易结,但皇上宵旰于上,正臣子枕戈待旦之秋。臣尽心竭力,约略五年;但五年之中,须事事核实,第一钱粮,第二器械,户工两部,俱要悉心措置,以应臣手。”
上顾谕两部尚书王家桢、张维枢,奏曰:“敢不承命。”
崇焕又奏曰:“臣承命在外,止以灭寇为事,五年之中,事变不一,还要吏兵二部,俱应臣手,所当用之人,选与臣用;所不当用之人,即予罢斥。”
上顾谕两部尚书王永光、王在晋,曰:“敢不承命。”
崇焕又奏曰:“圣明在上,各部公忠,毫无不应臣手,但臣之力制东事而有余,调众口而不足,一出君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岂遂无人?即凛于皇上之法度,不致以权掣臣之肘,亦能以意乱臣之心。”
上曰:“朕自主持,不必以浮言介意。”
崇焕又奏曰:“有皇上主持,臣不孤立……”
张岱行文,所要强调的是,袁崇焕要挟需索,得寸进尺,最后竟想钳制言官。但既皆许诺,则袁崇焕杀毛文龙,亦为便宜行事,无足为罪。至于“一出君门,便成万里”,确为当时实情,崇祯既许以“朕自主持,不必以浮言介意”,而到头来毕竟听信浮言,陷袁崇焕于孤立,且以杀身,则是君负臣,非臣负君。
至于毛文龙,自有取死之道,此人为杭州无赖,浪迹辽东,因缘时会,得领师干,捏造战报战功,得升为左都督,据辽东半岛、鸭绿江口的皮岛,以筹饷为名,大做走私的生意,满洲所需物资,多从皮岛而来,核其行为,“资敌”无疑;但“日以参貂交结当道”。既见杀,当道不复再能得贿,因而怨及袁崇焕,先造蜚语,说袁崇焕通敌;而清太宗提出要求,以毛文龙的首级为信物。这话由“当道”(包括言官以至宦官,日言于崇祯,信之不疑,所以后来一闻浮言,即以为袁崇焕果然通敌。是则杀袁崇焕,亦不尽由于崇祯庸暗。总之,万历一朝四十余年,冤气戾气凝集不散,遂有天启东林之祸,阉党横行,崇祯初虽有“逆案”,但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之势未改,几无正人君子容身之地。此是明朝气数已尽,崇祯既昧于天命,不能返躬修省;更不能善尽人事,唯果于杀戮,足令志士丧气,不亡又安可得?
《石匮书》记毛文龙被诛事,颇为细致,足当实录。本传云:
(崇焕至双岛(高阳按:指琼岛及皮岛,文龙往宁远,迟之两日,见江上战船将士,皆傲视不顾,谕以“督师亲至地方,尔辈何不晋谒?”对曰:“未奉将令,不敢晋谒。”
按:此足见毛文龙心目中根本无袁崇焕。但绝不能谓为袁崇焕以其无礼,杀之以为报复;袁崇焕的想法是:有此心目中无主帅之将,则缓急之间,不但不可恃,且紧要关头,反足以助敌,亦未可知。袁崇焕所以有五年复全辽的把握,端在能保有完全彻底的指挥权。今有此将,安可不除?且知毛文龙交结当道,如果循正当之途径去毛,必不能如愿,因而采取断然行动。本传续载:
崇焕愕塞,不发一言。但日与幕客数人,沿江闲步,拾沙际文石,攫夺为戏,或呼酒席地,小饮成狂。兵船侦探见者,皆曰:“督台轻狂若是。”皆不以为意。
平情而论,袁崇焕此时虽已有必去毛文龙之意,但亦非不可挽回,只要毛文龙能示诚受节制,袁崇焕亦乐于有此一支海上呼应支援之兵。只是根本上毛文龙便轻视袁崇焕,那就不能不决裂了。
当时等毛文龙回来以后,袁崇焕并未动手,相与燕饮,每至夜分;席上谈公事,袁崇焕主张变更营制,并设监司理民政,毛文龙怫然不悦,话就谈不下去了。
于是袁崇焕讽示毛文龙辞官回乡;毛文龙说:“我一向有此意思,但唯有我知道‘东事’;等‘东事’告竣,朝鲜衰弱,一举可以占领。”所谓“东事”即指对满洲的军事而言。毛文龙大言不惭,已使得袁崇焕大感不快,而居然还存着占朝鲜的妄想,则他的兵即令能打,亦必保存实力,对袁崇焕五年复辽的计划,完全没有帮助。至此,袁崇焕才决定采取行动。
于是以邀“观射”为由,将毛文龙诱至袁崇焕设在山上的行帐;随行士兵摒拒在外。其过程在张岱的笔下极其生动。
《石匮书》记袁、毛打交道,尚有他语;又袁崇焕所带亲兵无几,而双岛毛军数千,袁崇焕何能从容执法?则袁之机智,自别有过人之处,仍须看《石匮书》方知其中曲折奥妙:
(崇焕索其兵将名册,以给犒赏;文龙不肯进册,漫应曰:“本镇所带亲丁,现在双岛者,三千五百余人耳。明日领犒。”
按:毛文龙不肯进册者,因袁崇焕一直要查核他的饷项支出,恐一进册则据名册核饷,情弊立见。乃约次日犒军,登岸较射。
乃传令中军,带亲丁四面摆围,崇焕坐帐房犒赏军士。文龙来谢,坐语良久;崇焕曰:“明日不能踵别,国家海外重寄,合受焕一拜。”拜已,相约减从,山上亲丁仍于山上摆围。文龙从官百二十人,俱绕围兵,内丁千名截营外,崇焕乃命各从官过见,慰劳之曰:“各将官海外劳苦,粮多不敷,使汝等空乏,情实可悯。汝等亦受我一拜。”拜已,众皆感泣。
按:向毛一拜,以宽其意;向众从官一拜,是一种试探。“众皆感泣”则知可以感化,可以理折,可以气夺,然后可以杀毛文龙。
遂问将官姓名,有言毛可公、毛可侯、毛可将、毛可相,百二十人俱姓毛。
按:此似近乎儿戏,其言夸诞。实则不然。当时投身行伍,有不知其姓者,主事者乃任意制一姓名予之,如王得标、王得胜之类。有轻率者,则故意制一恶姓怪名以相戏,湘军中不乏其例。然亦有喜舞文弄墨,特为制一与其人不称之嘉名相赠,如鲍超目不识丁,贵后始识其姓,而字“春霆”,即其一例。彼时通文墨者,每以屈事武夫为耻,遇有机会,每加戏侮。如鲍超曾得部下献董香光屏条四幅,相传系李闯部下得自明宫,鲍超谓幕友:“何无上款?”此幕友答谓:“好办!”援笔在下款之上加一上款:“春霆军门大人雅正。”文士狎侮武夫,类皆如是。所谓“毛可公”、“毛可侯”的题名,亦是一时相戏,未必有何深意;而毛文龙不说真话,遂成口实。
崇焕曰:“汝等岂可都姓毛?”文龙应曰:“皆是小孙。”崇焕作色对文龙曰:“此便欺我!此辈皆异姓之人,今皆姓毛!吾闻天子方可赐姓;汝今擅改人姓,欺君罔上,罪莫大焉。”顾官曰:“汝等还该复还本姓,为朝廷出力,自立功名,何得为此欺罔之事?”因大声问文龙曰:“我到此数日,披肝沥胆,望尔听我训诫。岂意汝狼子野心,总是一片虚词。目中已无天子国法,岂容宽假?”语毕,西向叩头,请皇命,褫文龙冠带。
第三章 太祖、太宗(7)
按:清制有“皇命旗牌”,而无“尚方剑”,皇命即等于尚方。明制有皇命,有尚方剑,两者权威有差减。凡出镇,必赐皇命旗牌,而尚方剑则系特赐。一请尚方,其人必死。袁崇焕先请皇命,后请尚方,步骤不乱,自见其智珠在握。
数之曰:“女(汝有应斩十二大罪:兵马钱粮,不经查核,夜郎自据,横行一方,专制孰甚,当斩一;说谎欺君,杀降诛顺,全无征战,却占首功,欺诳孰甚,当斩二;刚愎撒泼,无人臣礼,牧马登莱,问鼎白下,大臣无道,当斩三;每岁侵饷银数十万,每月给米三斗五升,克减军粮,当斩四;私开马市,潜通岛裔(夷,当斩五;命姓赐氏,不出朝廷,走使舆台,监(滥给劄付,犯上无等,当斩六;劫掠商人,夺船杀命,积岁所为,劫赃无算,身为盗贼,当斩七;部将之女,收为姬妾,民间之妇,没入为奴,好色诲淫,当斩八;逃难辽民,不容渡海,日给碗饭,令往掘参,畏不肯往,饿死岛中,草菅民命,当斩九;拜魏忠贤为父,迎冕旒像于岛中,至今陈汝明一伙,盘踞京师,交结近侍,当斩十;女真攻破铁山,惨杀辽人无数,逃窜皮岛,掩败为功,当斩十一;开镇八年,不复守土,观望养寇,当斩十二。”
又谕各官曰:“毛文龙十二罪,汝等说当与不当?若杀之不当,汝等上来先杀了我。”延颈就戮,众官皆相视失色,叩头乞哀。
毛文龙为之气夺,只叩头求免;袁崇焕问毛可公、毛可侯那班人:“文龙当斩否?”都唯唯称是;中有人以为毛文龙虽无功劳,亦有苦劳,但为袁崇焕作色一喝,亦即住口。
此时,袁崇焕方始请尚方剑,斩毛于帐下,随即宣布,只诛文龙,余俱无罪。乃重新部署,将毛文龙的兵分为四协,以毛文龙之子毛承祚及副将陈继盛分别率领。同时大犒将士,传檄各岛,将毛文龙的各种苛政尽皆革除。恩威并用,贴然绥服。
回到宁远,上奏具言其事,最后自陈:“文龙大将,非臣得擅诛,谨席藁待罪。”崇祯看袁崇焕如此作为,心里不免害怕,这就种下了袁崇焕不得善终的基因;亡国之君之所以为亡国之君,就在这些地方!从古至今,只有英主才能用英雄。或谓庸主亦可用英雄,如刘阿斗百事不问,唯倚武侯。此亦不然,刘阿斗是个特例:武侯为顾命之臣,刘阿斗倚恃如父,论其实际,并非信任。若如官文,自可谓之庸,但能重用胡林翼,此识人的眼光及用人不疑的襟度,亦就不庸了。
话虽如此,崇祯自亦不能不优诏相答。于是袁崇焕又上言:“文龙一匹夫,不法至此,以海外易为乱也。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能二万,妄设将领千,今不宜更置帅,即以副将陈继盛摄之。”又请增饷至十八万。报准奏。
平心而论,袁崇焕的处置,确有些欠考虑;当毛文龙叩头求免,从官畏服,则权威已经建立,只逮捕毛文龙置于左右,其子承祚及部将为求保毛之命,必然听命,一样亦可达到整顿的目的。以前方大将,除非有反叛犯上的逆迹,不能不断然处置以外,绝无请尚方剑立斩的必要。那就无怪乎有人造作蜚言说袁崇焕通敌,而以毛文龙的首级为信物了。
是年十月,清太宗率兵破边墙,自遵化侵北京;《东华录》载:
天聪三年即明崇祯二年,十二月辛丑,大兵逼北京。上(按:指清太宗,此时尚自称“金国汗”营于城北土城关之东,两翼兵营于东北,侦知满桂、侯世禄等集德胜门。上率右翼诸贝勒前进。又闻瞭见东南隅有宁远巡抚袁崇焕、锦州总兵祖大寿以兵来援,传令左翼诸贝勒迎击。
癸卯(按:中隔一日,遣归顺王太监赍和书致明主。
上率诸贝勒环阅北京城。
乙巳(按:又隔一日屯南海子。
丁未(按:又隔一日进兵距关厢二里。
戊申,闻袁崇焕、祖大寿营于城东南隅,竖立栅木,令我兵逼之而营。上率轻骑往视进攻之处,谕曰:“路隘且险,若伤我军士,虽胜不足多也。”遂回营。
如上所引,自辛丑至戊申,历时凡七日,太宗只在城外盘旋,并未能攻城,原因是京城高大坚固,且无攻城之具,所以虽兵临城下,并不危急。只看袁崇焕、祖大寿援兵到后,并不急于接战,而在广渠门外构筑工事,有断其归路之意。按:清兵此次由喜峰口破边墙入关,陷遵化,蓟州巡抚王元雅自经死,驻关门的总兵赵率教赴援阵亡,清兵遂趋蓟州,越三河,略顺义,而至京城之北。及至袁、祖入援,屯营东南即广渠门外,则通州及三河在控制之下,俟各路勤王师集,清兵不复再能由三河、蓟州、遵化而出喜峰口、南天门,则只有自顺义北走,经密云出古北口,袁崇焕自必早有伏兵,而屯德胜门外的总兵满桂,率师追击,三面夹攻,清军危乎殆哉。太宗本怯袁崇焕,所以此次进关绕道蒙古、热河,不敢正面攻守锦州的祖大寿及坐镇远的袁崇焕,勘阵以后,复有“路隘且险,若伤我军士,虽胜不足多”之语,自度已难力敌,因用智取。
说起来似乎齐东野语,而确为实情,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清太宗一部《三国》败明朝。这部《三国》还不是陈寿的《三国志》,而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
满洲之有文字,始自万历二十七年,系蒙古文的改良。最早译成满文的少数汉文书籍,其中就有一部《三国演义》。太宗熟读此书,且颇以自矜;他的用兵,自战略至战术,往往取法于《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计杀袁崇焕,则脱胎于“蒋干盗书”。兹接前续引《东华录》如下:
先是获明太监工人,付与副将高鸿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榜式达海监收。至是回兵。高鸿中、鲍承先遵上所授密计,坐近工人太监,故作耳语云:“今日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时杨太监佯卧窃听,悉记其言。
庚戌,纵杨太监归。杨太监将高鸿中、鲍承先之言详奏明帝,遂执袁崇焕下狱。祖大寿大惊,率所部奔锦州,毁山海关而出。
《东华录》据清朝官文书所记如此;再看明朝方面的记载如何,仍引《石匮书》袁传以见当时的情事及舆论:
崇焕奏:“臣守宁远,寇被臣创,决不敢侵犯臣界。只有遵化一路,守戍单弱,宜于彼处设一团练总兵。”遂以王威为请。兵部以王威新奉部劾,不肯即予,留难移时,北骑果于遵化入口。
按:张岱此传可取,即在叙事公正,并不因为其时对袁崇焕皆曰“可杀”而一笔抹杀。袁崇焕料敌如神,既已提出遵化单弱的警告,兵部即应事先防范;而留难不予王威,全然不符当日平台召见,事事应手的许诺,则追究北骑入口的责任,全在“本兵”。应斩者实为王在晋,而非袁崇焕。
崇焕与祖大寿率蒙古壮丁万余骑,进援蓟镇。北骑至蓟镇,与崇焕兵遇,不战,离城数里扎营。次早直趋京师,崇焕尾其后,亦至京师城下,即上疏,请入城养病,俟病稍痊出战。上不许,召崇焕陛见,劳以裘帽,即命归营。是日北骑绕城北,山海总兵满桂方到,兵未成列,北骑袭之,大败,全军覆没。满桂侄杀入阵,救出满桂。满桂创重,伏马上驰出城,至城下,请入陛见,遂言崇焕于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今勾引入犯,以城下之盟,了五年灭寇之局。上犹未信,有二内官被掳,囚营中逃归,言亲见崇焕差官往来,语言甚密者;又言城上瞭望,有见敌兵与我兵嬉笑偶语、往来游戏者;又言满桂战不利,差人往崇焕营,速其放炮,及放炮,皆无钱粮(弹药者。
第三章 太祖、太宗(8)
以上所记,得诸传闻,颇有失实之处,如谓袁崇焕奏请“入城养病”云云,已涉于离奇;以下所记,亦复如此:
上大怒,即遣中使二人,召崇焕面议军事。崇焕欲不往而难于辞,乃以军中见疑,请以二中使为质;上即以二中使留质军中。崇焕陛见,即命满桂与之面质,满桂见崇焕御前赐坐,拉之下跪,尽发其通敌奸状,并言其接济寇粮,凿凿有据。崇焕见满桂色变,遂不能辩,免冠请死。上命锦衣卫堂上官拿送镇抚司,即令满桂往统其军。
谓袁崇焕不敢陛见,以及见满桂色变,皆为必无之事。满桂并未“全军覆没”,创亦不甚重;否则,崇祯不致“即令满桂往统其军”。
事实上是袁崇焕与祖大寿同时奉召陛见,事先毫无迹象显示此去有何危险,因此召对时骤缚袁崇焕,使得祖大寿股栗无人色。既退,闻山海关、宁远将卒不肯受满桂节制,祖大寿乃引所部兵出山海关。如关宁将卒愿受节制,以祖大寿的本性而言,还是会跟满桂合作,共御北骑。及至祖大寿既奔,满桂营于永定门外,为清兵所破,满桂战死。
其时已复起孙承宗督师,驻通州收容溃卒。当务之急自然是安抚祖大寿,孙承宗与袁崇焕皆于祖大寿有恩,因而孙承宗请袁崇焕在狱中作书,召祖大寿听命于孙承宗,仍遣出关守锦州,关外局势暂时可以稳住了。
关内则永平沦陷,由阿敏领重兵驻守,其余清兵于崇祯三年二月退回奉天。五月,孙承宗督师攻复滦州,阿敏怯敌不敢赴援,屠永平官民,偕迁安、遵化守将弃城而遁,孙承宗部将张春追击,斩获甚众,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四城皆复。阿敏则因此被罚,免死幽禁,他与他的儿子洪可泰自关内所夺得的人口、奴仆、牲畜,俱给阿敏的胞弟济尔哈朗,镶蓝旗从此易主。时为天聪四年,即崇祯三年六月。
八月间,袁崇焕被难。阉党本拟借此翻案,目标还不止于袁崇焕,而是借袁案株连钱龙锡。孟心史《明本兵梁廷栋请斩袁崇焕原疏附跋》云:
时阁臣钱龙锡持正,不悦于阉党。阉党王永光复用为吏部尚书,引同党御史高捷为龙锡所扼者。遂以龙锡与崇焕屡通书,讦议和,杀文龙为龙锡主使,并罢龙锡。时起用孙承宗,御建州兵,兵退;遂于三年八月磔崇焕。九月逮龙锡,十二月下龙锡狱。
阉党借议和、诛毛,指崇焕为逆首,龙锡等为逆党,谋更立一逆案,与前案相抵。(按:崇祯即位,整肃阉党,此案名为“逆案”。所谓“前案”即指此。内阁温体仁、吏部王永光主其事,欲发自兵部,而兵部尚书梁廷栋不敢任而止。仅议龙锡大辟,决不待时。帝不信龙锡逆谋,龙锡亦悉封上崇焕原书及所答书,帝令长系。
明年,中允黄道周申救外,而帝亦诏所司再谳,减龙锡死,戍定海卫。在戍十二年,两赦不原。其子请输粟赎罪,周延儒当国,尼不行。南渡后始复官归里卒。崇祯宰相五十人,龙锡尚为贤者,崇祯初与刘鸿训协心辅政,朝政稍清,两人皆得罪去。崇焕则以边事为己任,既被磔,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无余赀,天下冤之。
按:崇祯即位之初,诛魏忠贤,定逆案,撤九边监军太监,罢苏杭织造,用钱龙锡、刘鸿训、来宗道等入阁办事。来宗道虽有“清客宰相”之称,钱、刘则皆为不附魏忠贤而于天启朝见斥者。崇祯初政,确有一番清明气象;所惜除恶不尽,且乏知人之明,于是温体仁值经筵,周延儒为礼侍,而刘鸿训不旋踵罢去,逆阉流毒复起,可为扼腕。
袁崇焕死得很惨,《石匮书》本传:
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手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此段记载,似有言过其实处,但必有其事,则毫无可疑。其家属在辽者,流贵州;在籍者,流福建。史书皆谓其“胤绝”。乾隆四十八年,高宗手诏查问袁崇焕后裔下落,广东巡抚尚安查奏:“袁崇焕无嗣,系伊嫡堂弟文之子入继为嗣,见有五世孙袁炳,并未出仕。”后蒙恩得授峡江县丞。
民初东莞人张江裁作《东莞袁督帅后裔考》,据云:袁下狱定罪后,其妾生一子,先匿民间,后依祖大寿,其子名文弼,以军功编为宁古塔正白旗汉军,后居黑龙江瑷珲。传七世而有弟兄三人,其季名世福,即富明阿,咸丰六年官至副都统,从钦差大臣德兴阿辗战江南,为满洲名将,光绪八年卒,年七十六,官至吉林将军。富明阿多子,长子寿山、六子永山皆显达,但惜隶于旗籍。袁崇焕地下有知,不悉其为欣慰,抑为遗憾。
袁崇焕一死,最大的影响是不复再能用祖大寿。《清史列传贰臣传》记祖大寿云:
(崇祯三年正月,大兵(按:指清军克永平,下迁安、滦州,各留师镇守。(孙承宗檄大寿率兵入关规复……四月,大寿同总兵马世龙、杨肇,副将祖大乐、祖可法等袭滦州,以巨炮击毁城楼。我兵在城中及永平、遵化、迁安者,皆不能守,弃城出关而归。大寿仍镇锦州。
能“以巨炮击毁城楼”,则城何可守?阿敏弃四城而遁,事非得已,于此可知。太宗命阿敏守蓟州四城,实为借刀杀人之计。欲除阿敏的动机,早肇于太祖新丧之际。《东华录》崇德八年八月,召责阿敏旗下大将傅尔丹时,追述往事云:
太祖皇帝晏驾哭临时,镶蓝旗贝勒阿敏遣傅尔丹谓朕曰:“我与诸贝勒议,立尔为主;尔即位后,使我出居外藩可也。”朕召……等至,谕以阿敏(云云,若令其出居外藩,则两红、两白、正蓝等旗,亦宜出藩于外,朕已无国,将谁为主乎?若从此言,是自坏其国也……复召郑亲王问曰:“尔兄遣人来与朕言,尔知之乎?”郑亲王对曰:“彼曾以此言告我,我谓必无是理,力劝止之。彼反责我懦弱,我由是不复与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