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铭抬头一看,窗内那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得像 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样。刘德铭会意了,当着他的面,将 一叠钞票很慎重地藏入西服夹袋;表示是照他的意思在做。
当然,他不必也不肯回家再检点,进入洗手间,坐在抽 水马桶上,取出那叠钞票,找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使他怏怏 的是,纸上打着两行英文,不知道说些什么?
细看之下,猜出了一个大概,因为上面写的年、月、日、 时除了月份以外,都用阿拉伯字;可以确信是1940年某月2 日下午3时。有这一点不完整的了解,已使得他大为兴奋;定 定神想起,身上带着袖珍日记本,上有中英文对照的日期,取 出来一查,知道夹杂在日期中的那个英文字”Jan”是正月。他 想,对方是告诉他,在1940年正月2日下午3时,他需要采 取某一个行动。
是什么行动呢?他从他认识的”Club”这个英文词上,猜 想是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某一俱乐部。
小纯阳不知道懂英文不懂?他这样转着念头,毫不迟疑 地直奔”摇摊”的那个台子,果然找到了小纯阳;拉一拉他 的衣服。
小纯阳回头一看,悄悄问道:”有事?” ”你下注了没有?” ”下了。” ”我等你。开了这一宝再走。”
开出来是”二”,小纯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面走、一 面骂:”’放鹞子’撇’白虎’,偏偏?开’白虎’。晦气!” ”你不要赌了。”刘德铭说:”你是想做生意,还是谋个差 使,应该赶快作一个决定。不然,我就没有办法帮你的忙了。” ”怎么?你快要走了吗?” ”我看。差不多了,回去吧。”
坐上赌场所派的汽车,小纯阳要有话说,刘德铭推一推 他的身子,示意禁声。到得办事处,只有一个工友,刘德铭 派他去买两瓶泸州大曲。这种酒只有先施公司后面一家川东 商店有得卖,办事处是在小沙渡路,此去虽不远也不近,来 去总得一个小时,他们尽有工夫来研究那张英文字条了。 ”你懂不懂英文?” ”懂一点。”小纯阳问:”怎么回事?” ”你看!”
小纯阳看了看答说:”只有两句话:1940年,今年1939; 就是阳历明年正月2号下午3点,叫你到一家’乡下总会’, 自有人跟你联络。” ”乡下总会?”刘德铭大为困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地 方。” ”不错!CountryClub “
刘德铭想了一下,很伤脑筋地说:”这还不好随便问人。” ”怎么呢?”
刘德铭有美国领事馆这条路,是连小纯阳都瞒着的;不 过出走之事,他完全清楚,所以告诉他说:”有人替我安排离 开上海;这张条子就是告诉我那天到那里去报到。” ”为什么用英文呢?是不是外国人。” ”是的。”刘德铭说:”今天12月20,到下个月2号,只 有13天的工夫,你怎么样,决定了主意,我好替你去办。” ”我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吃吃喝喝,过两天写意 日子。所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于愿足矣。” ”你这家伙!”刘德铭笑着说:”苟全性命于乱世’,还要 吃吃喝喝,过两天写意日子。”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脱口 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秋园是老潘的大股东,我跟他 说一声,你到秋园去挂个名,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极!” ”那就走。我正要到开纳路去,当面替你介绍。”
到得开纳路10号,大厅上已用灯饰彩纸,布置得花团锦 簇;潘王吉正指挥听差在装饰一棵高可2丈的圣诞树,刘德 铭笑嘻嘻地喊一声:”吉姊!”
潘王吉转过身来,小纯阳陡觉眼前一亮,潘王吉艳光四 射,穿一件窄袖黑丝绒旗袍;领口钮下,佩一枚大小几十粒 钻石镶成的胸花,映着闪烁不定的五色灯光,真有霞光万道, 瑞气千条之概。小纯阳为之目眩神迷。
“德铭,侬倒好!啥格人面啊勿见哉?”潘王吉说的是苏 州口音的上海话,格外软糯动听;她含笑又问:”格位是?”
刘德铭先为小纯阳引见:”这是潘太太。”
“潘太太!”小纯阳很恭敬地喊一声,鞠了一个15度的躬。
“贵姓。”
“敝姓吕;双口吕。”
“他是正正式式吕洞宾的子孙。”刘德铭以一本正经的神 态开玩笑,”’小糊涂’的师叔。”
这一说,潘王吉大感兴趣,”格是有大来头格唎e。”她问: “吕先生勒啥场化设砚?”
小纯阳听她居然能道:”设砚”二字;知道她肚子里有点 墨水,不敢掉以轻心,老实答道:”我本来在苏北;这一次是 跟德铭兄一起来的。”
一听这话,潘王吉便转过脸去说:”德铭,格末我要派侬 格勿是哉,侬那哼早勿带吕先生来白相?”
“今天也不晚。”刘德铭说:”老吕测字是本行;看相也是 铁口。你要不要请他看一看?”
这正是投其所好。原来潘王吉是500年一见的尤物;可 惜有个缺陷,脸的下半部滚圆一团。相法上男论天庭,女论 地角;潘王吉的地角竟不知在何处?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却 总以为并无妨碍;因而一直喜欢看相,目的就是不断地求证, 想证明她的想法不错。
于是潘王吉将小纯阳延入她专用的小客厅;里面有一桌 麻将在打;刘德铭走过去跟4个珠光宝气的女客周旋了一阵, 再走回来时,小纯阳已稳坐皮沙发,在替潘王吉看相了。
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江湖诀”;对于潘王吉的身世,本亦 约略有所知,这天见面,听她的谈吐,便知并非庸脂俗粉,一 味趋奉,并不足以见重。所以他一开口便说”可惜”;说她地 角部位如能与天庭相配,便是大贵之相。
刘德铭在一旁帮腔,故意问说:”怎么个贵法?” ”母仪天下。”小纯阳将这4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一般。
潘王吉又惊又喜,那双眼睛越发亮得能钩魂摄魄;”耐阿 是说,有皇帝格辰光,我要做——?”她故意不问完全。 ”做皇后。”小纯阳紧接着说:”就以现在来说,起码也是 一位部长夫人。” ”这倒是实话。”刘德铭复又帮腔,”老潘要做部长,还不 容易?” ”我倒啊要想做啥个部长夫人。”潘王吉又问:”吕先生, 请侬看看,我格两年阿有啥风险?” ”有风险亦不过破财。潘太太天生走帮夫运的相。30年之 内,声名俱泰;30年之后,可以享儿子的福了。”
说到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潘王吉急急地又问:”吕先生, 侬看我有几个儿子?” ”这要看八字。照相上看,大概两个。” ”两个?”失望的声音,显然嫌少。 ”儿子好,”刘德铭插嘴,”一个就够了。”
潘王吉点点头,不以为憾了。就这时候,牌桌上有人在 喊:”刘将军,请你来替我打两牌!”
刘德铭替下来的那妇人;潘王吉为小纯阳介绍,称她 “吴太太”,她也是想看看相。小纯阳对她一无所知;看她二 十五六岁,容貌自然不及女主人,但至少也是中人之姿,颧 骨稍高,一双吊梢眼,就相论相,自然是刚强能干一路的女 人。又看她脂粉不施,却戴一绿豆般大的钻戒;心中一动,莫 非是个”白相人嫂嫂”?
“吕先生,”吴太太说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请你直言谈 相。”
开出口来,毫无婆婆妈妈的味道;小纯阳越发觉得自己 的猜测不错。因此,他的胆也大了,说她跟潘王吉的相不同, 是自己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巾帼英雄;做事有决断,”落门落 槛”,赢得大家心服,不过要慎防卷入感情纠纷。
小纯阳一面说,一面注意她跟潘王吉的表情,两人不时 交换眼色,尽皆自许。小纯阳知道自己的这几句话,说得非 常中肯。他很见机,得好便收,不肯多说;吴太太再问时,他 说要细看八字才知道。
“吉姊,”吴太太用上海话问道:”那哼谢谢吕先生。”
“不必,不必!”小纯阳急忙摇手。
“看相算命,没有白送的。”吴太太说:”不然说好不算, 说坏灵得很。”
“蛮准,”潘王吉又对吴太太说:”那哼谢法,等息我搭德 铭来商量。侬打侬个牌去。”
吴去刘来;潘王吉将他引到一边悄悄说知其事;刘德铭 便将小纯阳想进秋园的话告诉了她。 ”格是小事体,我啊好作主格。”潘王吉又说:”吕先生看 个相邪气准;别人家要谢伊,伊落得好好教摸两钿,勿必客 气。德铭侬看送伊几化?” ”随便。你们拿得出,他当然收得进。”
潘王吉点点头,走到牌桌边,在吴太太面前取了个粉红 色的筹码,又叫一个小姐:”阿香,拿5000洋钿来。”
等取了簇新的5000元钞票来,潘王吉连那枚筹码一起交 了给刘德铭,自然有一番话交代。 ”看相算命,勿作兴揩油格。喏,格是我格;格是吴太太 格。德铭,侬搭吕先生出去调一调。” ”好!”刘德铭看了小纯阳一眼。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纯阳颔首为礼:”谢谢。” ”应该、应该。”潘王吉又说:”三省搭盛老三一淘,去看 日本来格一个啥个大将去哉;侬陪吕先生白相相,吃仔夜饭 去。” ”晓得、晓得。用不着你费心。”
两个告辞而出,小纯阳埋怨刘德铭说:”你开玩笑,也要 有个分寸;怎么说我是’小糊涂’的师叔?’小糊涂’得罪的 人不少,这几天有人在找他的麻烦,疏远还来不及,无缘无 故套什么关系?” ”怎么?”刘德铭问:”’小糊涂’闯了什么祸?” ”我们这一行,还不是祸从口出。”
原来”小糊涂”是上海测字的名家,一字入目,脱口分 解;要言不烦,两三句话,往往奇验,因而门庭如市。测字 要预先挂号。不久以前,有个维新政府的中级官员去问休咎; 拈的是个”炭”字。”小糊涂”不暇思索地道了八个字:”冰 ‘山’一倒,一败如’灰’。”那人神色沮丧而去;急流通退, 另谋出路。但他的那座靠山,被人到处传说,是座”冰山”; 大大地妨碍了此人的”前程”,追源论始,老羞成怒,预备不 利于”小糊涂”。
“这也没有什么!’小糊涂’如果出事,正好你’小纯 阳’出头。闲话少说,这个筹码,也是5000;你是兑现呢;还 是到里面去玩玩?”
小纯阳梦想不到,看了两个相,就有上万的进帐!刘德 铭说,上海遍地黄金,只要会得捡,这话不假,他决定再去 多捡些,便即答说:”我去赌摊。”
“不要撇’白虎’了!”刘德铭又开玩笑:”今天你’白虎 星君’照命。”
“啊!”小纯阳突然想起,”那吴太太是谁?”
“吴四宝的老婆。”
“原来是她!怪不得。”小纯阳问:”你呢?要不要陪我玩 玩?”
“不!我要去看劳伦斯。”
“劳伦斯,”刘德铭问道:”我问你个地方,’乡下总会’在 哪里?”
劳伦斯楞住了;然后摇摇头,用英语答了句”I don’ t know。”
刘德铭明白了,”乡下总会”这个中文名词;如果他知道, 自己当然也知道。得告诉他英文,原名才是。
于是他用生硬而且结结巴巴的英语说道:”Country Club.”
“Oh,Country Club.”劳伦斯用中国话回答:”你们中国人 叫它’花旗总会’。”
“原来就是花旗总会!”刘德铭真是又惊又喜了。
“你问它做什么?”
“有人要我到那里去玩。我随便问问。”刘德铭顾而言他, “你的乐队怎么样了?”
“很顺利!”劳伦斯说,”潘先生人很好。谢谢你,替我介 绍。”
3殊途同归
美国外交官,协助中国情报人员脱出重重樊笼的传奇性经过。
前一天晚上,装了一肚子的本帮馆子的”糟缽头”、”秃 肺”;围炉话别时,来了两支海宁洋行的”紫雪糕”,五脏庙 就此作怪,一夜起来了十几遍,不但刘德铭本人萎顿不堪,连 杨雪瑶亦因睡不安稳,精神大打折扣。 ”副司令,”他说:”你这样拉肚子,路上怎么办?我看过 两天走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从日本人那里弄来一个’头等包 房’;今天不走,以后再要就麻烦了。” ”那末,先请个医生来看看?” ”怕时间来不及。”刘德铭说:”你跟白秘书先押了东西上 车;我到医生那里去打一针,配几包药,随后就来。”说完, 急急又奔往洗手间。
这时小纯阳已经遛过鸟,提着他的两笼画眉回来了;听 杨雪瑶说知经过,随即打电话给搬场公司,派车来运行李。电 话中特别声明,要来4个小工,因为有两只樟木箱中,装了 一万”袁大头”,重有四五百斤,非4个人抬不动。
车到北站,先找副站长;再找站长山本。由于日本宪兵 队事先有公事;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呼,所以特别优 待,开了栅门,准卡车直接驶入月台,将两只樟木箱,抬入 唯一的一节头等包房,其余行李,照一般的规矩交运。
安排已妥,小纯阳与杨雪瑶在包房中休息等候;到得开 车前20分钟,刘德铭赶到了。这天不太冷,而他头戴”三块 瓦”的貂皮帽;身披水獭领的狐皮大氅,右手”司的克”,左 手大片包,满头大汗地进了包房,一面卸大氅,一面问说: ”洗手间的门开了没有?”
“门是开了;不过’黑帽子’关照,车不开,洗手间不能 用。”
“去他娘的!”刘德铭捞起薄丝棉袍的下摆,直奔洗手间。
“老杨,”送行的小纯阳问:”你还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 的?”
“现在没有。”杨雪瑶说:”等我想起来,再写信告诉你。”
“写信寄到秋园来。”
“我知道。”
“我在秋园也是暂时的局面。老杨,你们过了江,看情形 怎么样,千万给我详详细细来封信。”小纯阳说:”刘副司令 待人真厚道,我还是想跟他。”
“原就该一道走的嘛!”杨雪瑶说:”你的秘书长,我的副 官长,左辅右弼,帮刘副司令好好打出一个天下来。”
小纯阳未及答言,听得洗手间门响;刘德铭潇潇洒洒地 走了出来,”’入门三步急;出送一身轻。’”他说:”子丹,车 快要开了,你请回去吧。以后联络不便,我恐怕没有工夫写 信;不过,你放心好了,事情办妥当了,我自会通知你,请 你来归队。” ”好。”小纯阳问:”倘或有人问起,说刘先生到哪里去了? 我应该怎么说?” ”日本人关照过,我们过江去办事,要保守秘密。有人问 起,你就说要问潘先生。”
交代到此,站上打钟催送行的客人下车;等小纯阳一踏 上月台,列车随即蠕蠕而动,刘德铭却又探首窗外,向小纯 阳招一招手。 ”到了南京,”他大声说道:”晚上我打长途电话给你。”
出站未几,刘德铭又要上洗手间了;从北站到昆山,泻 肚泻了8次,杨雪瑶自不免关切,”副师长,”他说:”这样子 拉下去,你人很吃亏!” ”拉光了就没事!”刘德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也怪我嘴 馋;从医生那里出来,看见有个烘山芋的摊子,香得很,我 买了一个在汽车里吃。现在在肚子里作怪了。” ”药呢?”杨雪瑶说:”我看不如服一包。” ”也好,在皮包里面;劳驾!”
他是故意让杨雪瑶替他取药;皮包钥匙就挂在把手上,一 打开来,杨雪瑶的眼睛发直,成捆的美钞好几捆;未开封的 中国银行钞票十来叠,将皮包塞得满满地,不知药在何处?
“在夹层里面。”刘德铭说。
在夹层中取了一包药;杨雪瑶从自携的热水其中倒了开 水,一起送到刘德铭手上,看他手掌红润,不像泻肚的人,皮 肤常少血色。
“我要睡一下。”刘德铭说:”你别走开。”
“是。我不会。”
于是刘德铭闭目养神,但没有多少时候,突然一骨碌起 身,直奔洗手间;这一次在里面逗留的时间不长,出来说道: ”差不多了!肚子里快要拉光了。不过,饿得很。”
“算了,算了!副师长,你就熬一熬吧。”
“也只好熬一熬。”刘德铭问道:“雪瑶,你去过南京没有?”
“没有。”
“到了南京,我带你去逛夫子庙;那里各式各样的小吃, 比上海城隍庙多得多。”
杨雪瑶对小吃不感兴趣:”副师长,”他问:”夫子庙的女 校书是怎么回事?”
“怎么?”刘德铭笑道:”你想去玩玩?”
“我是打听打听。”
“你也不必打听;到了南京跟着我走好了!包你落胃。”
接下来,刘德铭便谈夫子庙”群芳会唱”捧女校书的规 矩,如何点戏、如何”叫条子”、如何登堂入室。这一谈,不 知不觉到了苏州。
车在苏州车站有十几分钟的停留;因为要等西来的列车 ”交车”。刘德铭穿上丝棉袍,口中说道:”我下去走走。”
杨雪瑶跟着他下车,在月台上散步;来回走了一趟,刘 德铭突然问道:”有草纸没有?”
“怎么又要拉了?”
“肚子又痛了。”他手捂着腹部说:”快!”
杨雪瑶跑步上车,等取了草纸来,刘德铭已有岂不及待 的模样,接过草纸便走;杨雪瑶不自觉地也跟了过去。
突然之间,刘德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地站住脚, 回身一看,面有愠色地向列车呶一呶嘴;意思是:包房中没 有人,失窃了怎么办?
杨雪瑶也省悟了,随即回身上车。刘德铭进了厕所,撒 了泡尿,系好裤腰带,笼着手跟打扫的工人闲谈。
“你们这里的站长,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只晓得他姓赵。”
“怎么?”刘德铭诧异,”站长是中国人?”
“是啊。”
“中国人做站长倒不多;这赵站长一定很能干?”
“他做站长,不是因为他能干;是他妹子裙带上来的。妹 子轧个姘头是东洋人;蛮有势力的。”
接着,那工人便说赵站长妹妹的艳史;刘德铭一只耳朵 听他的,另一只耳朵在听铁路上的动静。不久西面来的列车 进站;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声汽笛,接着便听出上海来的列 车开动了。
“再会,再会!”刘德铭向那名工人打过招呼。溜出厕所; 第一件事是仔细观察,有没有杨雪瑶的影子。
没有!刘德铭料中了。财帛动人心。一皮包钞票,两箱 子现大洋,还有一箱子新做的棉夹衣服,外加一件皮大氅,杨 雪瑶岂有不动心之理?刘德铭料定他到了南京,就会带了东 西,远走高飞;连潘三省都不会再理睬了。
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上车的上车;月台上已相当清静 时,刘德铭方始从从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车,躲在 厕所对面的洗手间。
车到崑山,列车长来查票;刘德铭是早有准备的,”对不 起!我的车票掉了。”他将一卷钞票塞了过去,”我是苏州赵 站长的朋友;麻烦你补张票。”
既有交情,又有贿赂,还有礼貌;自然顺顺利利地补到 一张票。
话虽如此,他仍旧不能不小心;未到上海北站,在真茹 就下了火车。站前有好几辆”野鸡小包车”;刘德铭坐上一辆, 直放上海,到了大西路”花旗总会”。
被误称为”花旗总会”的”乡下总会”,是上海外侨所组 织的一个俱乐部;外籍的金融巨子、洋行大班、名医、名律 师以及各国领事馆的外交官,工部局的要员,大都是这个俱 乐部的会员,但以美国人为最多,因而被人称作”花旗总 会”。
由于英、美两国,与日本已成敌对之势,这个俱乐部就 不能不起戒心;深怕日本人或者76号渗透进来,所以对于雇 用华籍的员工,采取了非常严格的甄别制度。即令如此,有 一次还是被临时雇用,来打扫花园的短工,偷走了一本会员 名册。
因此,俱乐部的管理委员会决定此后不再雇用临时工人。 但”乡下总会”的范围甚大,一个星期打扫一次,没有人帮 忙怎么行?
“我有办法。”美国总统轮船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经理说: “每次船到,华籍水手很多;让他们来加班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