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黄敬斋接口,”这伏特加太凶 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说;金雄白心想,刘子川很难得地 在这里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赏,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 做主人的岂不窝囊。
这样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加特。”他说:”在上海 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根本就不可 能。”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 “请、请!”说罢”咕嘟”一声,一小杯酒已经下咽。
主人干了,客人不能不干;但这杯酒下去,心里在说:五 脏庙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尝 过不少烈酒,不管贵州茅台、泸州大曲、洋河高粱,以及北 方烧锅头,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
“好家伙,”他说:”真是领教了。”
话犹未完,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却又来敬他的 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领教”了一次”好家伙”。
“吃点东西,压一压酒。”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 子酱的面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随又问说:”金先生,你以 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
“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到东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问: “你呢?到南边去过没有?”
“没有。往南,最远只到过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听这话,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 地,闪出动人的光芒;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她 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摇摇头说:”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好 奇心起,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转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 客边,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 必多事?于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因此,对荣子这 个”人”的兴趣,却更增加了。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刘子 川,察颜观色,一定会作安排,让远客尽欢。转念到此,不 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
巧得很,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视线相接时,他微笑问 道:”怎么样?”
这一问,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一 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 当;便揽着荣子答说:”很好!”
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刘子川点点头, 站起身来,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接着,招招手找了玛利 去谈话。
显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确。等刘子川回到原处, 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她告个罪,离座而去,更可以证 明是在作”安排”。 ”敬斋兄,”刘子川问道:”你怎么样?” ”我喝啤酒。”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我倒觉得还是我们 自己的怡和啤酒好。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俄国啤酒都没有 意思。”
何谓”杂七杂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并无俄 国啤酒,又怎么知道”没有意思”? ”上海。” ”喔,”刘子川紧接着问:”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 ”青岛啤酒,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风味不同;倒很想试 试。” ”行!我请你喝青岛啤酒。”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不由得相视而笑:”敬 斋”,金雄白开玩笑地说:”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不 也是杂七杂八的吗?” ”那不同、那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是国货。” ”真是,喝酒不忘爱国。不过,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对非 国货比较有兴致。”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闻名不如见面。” ”别往下说了!”敖占春插进来说:”你这样批评国货,影 响了雄白兄的兴致。” ”不会,不会!”金雄白笑道:“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 ”对了!我是浮议。”黄敬斋干了啤酒;伊娃还要替他添 一平时,他摇摇手说:”不要了,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 ”青岛啤酒也有;我给你换。”
经她这一说,宾主4人都笑了;伊娃自是莫名片妙,睁 大双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不明究竟。 ”酒不要了!”刘子川抚慰似地,拍拍伊娃的肩说:”他们 两位,今天刚到,要早点休息;我们要走了。请你告诉玛利, 拿帐单来。”
玛利送来帐单,刘子川签了字;另外拿出一卷钞票,略 略检点了一下,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 ”没有多少时间,不用这么多。” ”多下的送你。”刘子川站起身来,又问一句:”你记得地 方吧?” ”记得。”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独独不见荣子,金雄白 不免纳闷。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是 敖占春。 ”雄白兄,”敖占春说:”旅馆要换了,换到埠头区来,这 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安全绝对可以负责。”
金雄白自然同意,而且道了谢意,他说:”子川兄很好客, 我的脾气,亦是如此。今天叨扰他很多,亟思有以报答,你 问他,有没有意思南游,一切都是我招待。” ”我看他除非有机会;专程去作你的客人,恐怕不可能。 不过,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金雄白心里在想,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来向 他求援的人极多,来意不外乎通财、求职、谋官与其命,当 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76号”所捕,来请他 帮忙;遇到这种情形,他是无有不尽力的。
刘子川请他帮忙,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也不见得是 谋官;至于拼命,此刻还谈不上,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什 么情报,要他代为掩护?果然如此,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是 替谁作情报?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成了为虎作伥,这 个忙就无从帮起了。
刚要开口探问,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何能为虎作伥? 这样一想,话就不一样了。”占春兄,”他说:”我跟子川兄虽 然一见如故,究竟还不能深知;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这个 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
敖占春没有作声,只紧握住他的手,重重摇撼了两下,表 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克塔伊司塔耶街”;在邮政 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坐 电梯上7楼,开了两间窗口朝北,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等 坐定下来,刘子川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俄语,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敖占春却 听得懂,笑着对黄敬斋说:”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
果然,刘子川放下电话说:”找是找到了。不过,啤酒宜 于痛饮,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吃不消?” ”此话怎讲?” ”高头大马,久战不起。” ”那是特大号的皮装。”金雄白笑道:”你们只看敬斋兄的 肚子好了,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没有问题。” ”那好。”
话刚完,门上剥啄声响,敖占春摇摇手,同时期身去开 门。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因此,金雄白便也转眼去 望。
非常意外的,门外竟是荣子。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原 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 ”欢迎、欢迎。”金雄白起身相迎。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中式夹袄西装裤;这 天风大,所以用一块大彩巾,包头连披肩,手也掖在彩巾中, 只露出一张脸。
等她解开彩巾,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茶店中灯光 黯淡,有些”二转子”一身黄毛,可以遮掩得过去,但像荣 子那样却是委屈了;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看她肤白如雪, 头发既黑又亮,像一漆黑缎子;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 的轮廓与线条,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 ”雄白就有这个本事。”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随便什么 地方,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金雄白非常得意,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你听黄先生的 话没有?”
荣子点点头,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 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黄敬斋精神一振,金雄白笑道:”青 岛啤酒来了。”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门外却是侍者,”哪一位是黄先 生?”他说:”请到间壁723号。” ”怎么?”刘子川问道:”是王小姐来了?” ”是的。” ”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 ”王小姐听说人多,不肯来。” ”这可新鲜——。”
一句话未完,金雄白抢着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不必 勉强;敬斋移樽就教吧。”接下来又笑道:”看来’在山泉水 清’,只怕还是人家人?” ”人家人倒是人家人;不过也’清’不到哪里去。不管啦, 敬斋兄你喝’酒’去吧。”
黄敬斋笑容满面,过意不去地问道:”你们两位呢?” “你不必管我们。”敖占春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明天 也不必起得太早;10点钟我来看你。” ”怎么?你不住在这里?” ”对了!我到子川兄那里去,联床夜话。” ”好,好!明儿见,明儿见。”
等黄敬斋一走,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金雄白却 兴犹未央,”伏特加,刚才喝下去难受,这会儿酒倒醒了。”他 说:”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 ”兴致是有;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刘子川说:”明天再 陪你吧。” ”如此良宵,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何必让我 们在这里讨厌。”敖占春拿起电话,”我替你要酒。你爱喝什 么?这家饭店很大,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 ”要瓶白兰地吧!”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一个随厨房去 配的什锦冷盘。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 ”你姓什么?” ”我——。”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是日本话,金雄白听 不懂。
这无关紧要,金雄白也不再问;只说”看你才18岁,是 不是?” ”不!我二十岁。” ”家里有什么人?” ”妈妈。”荣子答说,”还有弟弟妹妹。” ”你父亲呢?”
荣子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她的 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又堕落风尘,可以想像得到,家庭境况, 一定不佳;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萍水姻缘,不该触及 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 ”金先生,”荣子反过来问:”你是上海人?” ”上海附近。” ”有多远?” ”很近。” ”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 ”没有,没有。”金雄白答说:”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火 车只要十几分钟,就通过了一个县分。不比关外,地大物博 人稀。” ”喔,”荣子点点头问:”金先生结婚了吧?”紧接着又不 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多笨,会问出这句话来,当然已经结婚。” ”是的。我孩子都很高了。” ”几位?” ”三个。”
说到这里,只听有人敲门;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 冷盘,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荣子替他倒了酒; 自己也斟了少许,举杯说道:”金先生,我有个要求。” ”好!你说吧!如果可能,我一定答应。” ”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实的。” ”这不止是要求了,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是吗?” ”不、不!金先生,我的话说得不适当,以致让你误会。 我很抱歉。”荣子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说的话,哪 些是随口敷衍的话,哪些是实在的。” ”这就很难说了。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譬如说:”你问 我这酒好不好?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不好;可是在这里, 我就得说:好,好!” ”我很佩服金先生,肯说老实话。”荣子停了一下说:”我 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希望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你说,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
“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有这话吗?”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传来 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上床了没有?”
“没有。”
“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如何?”
金雄白心想,何事要避人而谈?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自 非小事;当却答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随即下楼;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 冷僻的一角坐等。
“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长得什么样子?”
金雄白一楞;但对这种话题,自感兴趣,便即答说:”不 说是高头大马?”
“非也。生得修短合度,而且也很稳重。”
“恭喜,恭喜!”金雄白笑道:”那不是更理想吗?”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管自己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那 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
“我不知道。”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又说 ‘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那么错在哪里呢?你说的情形,跟刘子川所安排,完全 不同。”
“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 风尘中人,就问她说:’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我一点都 不觉得,那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觉得 奇怪,于是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
据说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来是个吧娘,现在 已经不干这营生了。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派人去找,为 王小姐一口拒绝,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刘大爷的面子,你 们非给他圆上不可”。但王小姐执意不从;无可奈何之下,只 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征召。
“这就奇怪了!”金雄白问说:”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 而且,为什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
“对了!”黄敬斋低声说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这一 点。看样子,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找人来陪我,是一种 ‘工作’;她之来,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既然小姑支持 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不过,像这 样的情况,我们休戚相关,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 见。她愿去则去,愿留则留;不过她虽留了下来,要你自己 守得住。”
“我当然不必勉强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占有她不 可?不过,同床异梦,味道缺缺;我想打发她走,你看怎么 样?”
“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乐意,当然无可话说, 倘或面有难色,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 “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
黄敬斋对他的话,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 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可能会疑心她慢客,或者泄露了行 藏。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后者问题更加严重。这样想 着,便决定了态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今天我就好比’借干 铺。’” ”只要人家愿意,湿铺也不妨。”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金雄白正在帐单上签字,不道 黄敬斋去而复回,神神秘秘地问道:”不要’卯金刀’在我们 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会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 绝不会。” ”总是小心点的好。”
这句话,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绝 口不提此事,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 费猜疑。因为如此,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 璃杯,不断晃荡,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间,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方始警觉,自 己冷落了荣子,便即歉然笑道:”对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 了,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气了。”荣子微笑着问:”你的心事想好了 没有?” ”不是什么丢不开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 ”不会,不会。”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块烧鹿脯,放 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 ”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 ”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观光。” ”你觉得关外怎么样?”
金雄白心想,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大致是这 样问:你觉得关外好不好?或者问他观光了哪些地方?如今 笼通问到”怎么样”,涵盖面很广;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 问题的神色,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
当然,要闪避,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你说 哪方面怎么样?”他反问一句。 ”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荣子问道:”金先生, 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冲动,几乎脱口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要 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却是高度 警觉。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径很大,罩住了 半个脸,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还不止于此,更可以 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而过于沉静的眼神,看上去总 像带着些忧郁,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金雄白在 风尘中阅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动;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 敬斋的戏谑之词:”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漂亮。”
一念未毕,蓦地里想到,她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 姓”这句话,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如果是指中国人,她不应 用”我们”二字;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而且措词相当 坦率,”你有双重国籍,是日本人,也是’满洲国’人;如果 你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 那么,”他说:”依我看,境况还不错。” ”不!金先生,”荣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不 是日本人。或者说,本来可以算日本人,现在早就不是了。” ”这话似乎很费解。” ”我说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 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遗弃了我的母亲;同时 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她突然 昂起脸来,”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幸 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不该 问到你的身世,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 ”不!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荣子又说:”在我母亲最 困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后 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跟着我继父,做了中国人。” ”啊,”金雄白说:”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满洲国’的中国人 很苦。”她说:”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 ”不能说不知道。不过并不深知。”他怕荣子没有听懂,特 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开始,话题逐渐趋向轻松,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 造比较”罗曼蒂克”的气氛;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因为 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民生痛苦”,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 应付的局面。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朔拿大”的轻快旋律中,依依低语, 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才去相拥入梦。梦回时,曙色 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溜进来了。
6 客中惊艳
旖旎惆怅的一夜。
懒散而又恬适的金雄白,从一醒来脑中便浮起无数新鲜 而甜美的记忆;及至鼻中闻到散发自荣子秀发间的香味,就 像闻了嗅盐一般,懒散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从枕上转脸 去看荣子。
他看到只是荣子的披散着的一头黑发,与色如象牙的浑 圆的肩头;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触觉,却又不忍扰她的清 梦,踌躇好一会,才轻轻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 前,隔着轻柔的丝质睡衣,触摸到的是富弹性而又温暖的一 团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