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此一念,胸中就像亘着一个痞块,非消除了它不可。哪知他还没有想出报复的法子,赵文华却登门拜访来了。
“陆大哥!”赵文华一见面便长揖:“我今天特地来请罪。”
哼!陆炳心想,亏他做作得出!“你说的什么啊?”他有意装糊涂,“我不懂。”
“陆大哥,陆大哥!”赵文华也有意装得起急败坏地,“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我何尝不知道李时言跟陆大哥有交情,俗语道‘打狗要看主人面’,我如果不是想到陆大哥,何至于如此?”
这话将陆炳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文华,我不领你这个情!”他率直地给了赵文华一个大钉子碰,“你是想到了我,才对李时言下此毒手,如果不是想到我呢?”
“不是这话!陆大哥,你容我说完,什么责备我都领。”赵文华说,“陆大哥,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浙西的倭患,比我浙东的更深。珂乡平湖号称‘金平湖’;府上大族,代有名臣,陆大哥,莫非你就狠得下心,让倭寇海盗蹂躏祖宗庐墓,贵族老少?”
这一责备太严了!陆炳毕竟也读过几句书,心中不服,口头不能不服,“不敢,”他问:“我倒请问,这又与李时言何干?”
“怎么不相干?”赵文华振振有词了,“如今平倭只有靠一个人:胡宗宪。李时言不去位,胡宗宪不能专兵权,不能专兵权,就不能灭倭寇;不能灭倭寇,‘金平湖’就是个不能瓦全的奇平湖!陆大哥,我知道你最重乡谊,所以我迫不得已出此一着。”
“这——?”陆炳有些意动了,但总觉得赵文华的话不大对劲,只是捉不住毛病。
“陆大哥,你一定以为我言过其实。那是因为你在京里,不如我在浙江亲眼目睹,见闻之切。张廷彝一味按兵不动,害苦了我们浙江人;你道是何缘故?张廷彝怕在浙江一打,会将倭寇海盗,逼到福建;故而有意不打,完全是以邻为壑。李时言为我参了张廷彝恨我,亦就是顾着他们福建的地方。”赵文华信口开河地煽动,越说越起劲,故作惊人之笔,提高了声音说:“陆大哥,我们浙江人恨死你了!”
陆炳很爱名,所以听得这话,大吃一惊,“怎么,文华?”
他急急问说,“我们浙江人为什么恨我?”
“也不能怪他们,他们有他们的说法。”
“怎么说?文华,请你快告诉我!”
“都说我们浙江出了当朝第一位有权有势的大臣,指望他照应浙江,哪知未蒙其益,先受其害— ”
“慢慢,慢慢!”陆炳悚然动容,急急挥手打断话问:“‘未蒙其益’的话,持论虽苛,也还罢了;怎的说‘先受其害’?文华,你这话我就不懂了!”说罢,仰身往后一靠,不服气的神情都摆在脸上了。
“陆大哥,莫非你疑心我瞎说?”赵文华鸣冤似地喊了起来,“你不去打听打听浙江的舆情,都说兵事误在张廷彝手里;张廷彝有李时言;李时言有锦衣卫陆大人。都只为陆大哥你撑李时言的腰,张廷彝才敢拥兵自卫,任令倭寇出没纵横。推原论始,岂非陆大哥你这个浙江人?”
陆炳默然,内心非常难过。他自觉也很照应同乡,不说别的,只说每年冬赈,哪一年不是特拨一笔银子,多则上万,少则五千,专门寄交浙江管一省公库的布政使,酌情转发收容鳏寡孤独的同善堂、育婴所。这些助赈的银子,都出于私囊,十多年下来,所费不少;而浙江人不但不见情,反而作此欠忠厚的论调,未免令人灰心。
“陆大哥,你也不要难过。爱之深则望之切,此所以‘春秋责备贤者’。你如果知道浙江人拿你比哪一位乡贤,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样的尊敬你了!”赵文华郑重其事地说,“我们浙江人拿你比做新建伯!”
新建伯就是学者称为“阳明先生”的王守仁。正德年间宁王宸濠蓄意谋反,十几年经营方始其事;而为赣南巡抚王守仁在40天之中,一鼓荡平,有人认为他的武功为汉朝卫青、霍去病以来所未有。王守仁是浙江余姚人,所以赵文华称他“乡贤”。
以此乡贤相比,陆炳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亦不免困惑;想来想去除了官位相仿以外,哪一样也不能相比,因而问道:“怎么拿我跟新建伯相提并论呢?”
“当然有道理在内。陆大哥,新建伯平宸濠的故事,你总知道?”
“三十多年前的事,怎么不知道?你倒说下去看,是何道理?”
“先帝庙号武宗,一生好武,新建伯已经平了宸濠,武宗还下诏亲征,自称‘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所以下诏书称为‘大将军钧帖’。其实呢,武宗是打算借此名目,到江南大逛一逛。陆大哥你想,领着十来万禁军御驾亲征,这一下骚扰民间,如何得了?因此,武宗一到南京,新建伯星夜由江西经浙江赶了去挡驾,走到杭州遇见司礼监张永,这位‘公公’总算是明道理的,很帮新建伯的忙,将圣驾劝了回去。江西虽然有京军一万多人要供养,浙江幸而无事。如果不是新建伯胆识过人,十余万禁军由南京到江西,浙江是必经之路,且不说供应粮秣军需,光是‘办皇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倾家荡产!”
原来如此!陆炳终于了解了拿他与王守仁相比的道理。不过这一比是反面对照,相形之下,自己庇护李默,等于如俗语所说的“吃里扒外”,未免太愧对故乡父老了。
“罢了,罢了!我在京中,哪里知道他们有在浙江养寇,以邻为壑的把戏。文华,”陆炳毅然决然地说,“你去跟严阁老说,李时言的事我不管了;随便他怎么‘票拟’,不用顾忌我。”
赵文华大喜,亦很得意: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将当朝第一号权势人物,摆布得服服贴贴,更有谁能办得到?
不过,他在陆炳这样的人面前,警觉特高,所以心中得意,并未忘形,高拱双手说道:“陆大哥,就凭你这么一句话,加惠乡里,已令人没齿不忘了!”
“好说,好说!”陆炳面色突现严肃,“不过有句话,我可说在前面,胡宗宪如果不如你所说的那样,叫他小心,犯在我手里,够他受的。”
“陆大哥请放心。此人是不世出的奇才,一定有办法。”
李默一案,忽然有了意外的发展,皇帝另下一道手敕,先命各部尚书会议,李默应该得何处分,具奏定夺。
这个会议由礼部尚书王用宾召集。议处分不是议罪,因而仅从李默失言这一点着眼,说他“偏执自用,有失大臣之礼;汉唐故事,非所宜言”。复奏一上,皇帝大怒,说王用宾等人是李默的同党,有意袒护。降旨严责,而且每人罚俸三个月,以示薄惩。至于李默,则仍旧捕下诏狱,交刑部定罪。
这真是天威不测了!刑部尚书何鳌,本就是严嵩的党羽,正好趁此机会杀李默,援引“子骂父”律,定了绞的罪名。复奏送到西苑,皇帝对前面判定李默如何引古讽今,欺君罔上的罪状与理由,觉得满意,但援引的律条却使他困扰。
“明明是臣骂君,为何援引‘子骂父’律?”他随手写了一个便条——手敕,只有九个字:“臣骂君,子骂父,有别乎?”
这道手敕不用严世蕃来参详,便严嵩也知道是皇帝对援引的律条有了疑问;当时手奏上复,说是李默诽谤君上,而律无“臣骂君”之条,不得已而援用“子骂父”律。
一奏既上,一敕又下,这道手敕的语意比较明白,但着墨亦不多,写的是:“律不着臣骂君,谓必无也,今有之其加等:斩!”
绞亦是死罪,斩亦是死罪,“加等”的等级之分,在绞是“全尸”,而斩是“身首异处”。李默在诏狱中一听是这样定罪,忧痛愤急,一晕而绝。
到了李默行刑的那天,永年办了一桌盛筵,请赵文华到家喝酒。看起来普通的应酬,至好宴饮,无须有何名堂,其实,赵文华心里有数,是贺他成功。
“老相公怎么说?”酒到半酣,赵文华忍不住率直相问:“可曾夸奖我几句?”
“倒不曾听见说起。”
赵文华不知永年有意逗他,脸上顿时现出浓重的失望之色。永年装作不见,慢吞吞地又接了下去。
“只听见老相公在问老夫人:文华怎的好些日子不来?”
“这— ”赵文华大笑,“萼山,你真会耍我。”
“原是你自己心急!”永年反而笑他,“不听我说完,就忍不住气了。你倒想,你立了这么一件大功,老相公焉有不喜之理?”
“是,是!怪我,怪我!”赵文华想起永年的指点,便记不起“赤金七两”及“溺壶有洞”的事,举酒相敬:“萼山,我们心照不宣。”
“是了!你早说这句话,省了多少无谓的误会。”“不谈了,不谈了!”赵文华乱摇了一阵手,接着又问:“老相公跟老夫人问起我,老夫人怎么说?”
“老夫人自然向着你,说你公事忙,辛苦!又说:几时老相公休沐回府,请你去喝酒。”
“我自然要去请安。萼山,这件事又要拜托你了。”
“我知道。老相公哪一天回府,我立刻派人来通知你。”
“多谢,多谢!”赵文华迟疑了一会,低声又说:“我想请老夫人替我说一句话,萼山,你能不能替我转达?”然后凑过脸,低声咕哝了几句。
“我在老夫人面前不好随便说话,像你这事,也要找机会,闲闲提一句,才不着痕迹。”永年想了想说,“这样,我替你托一个人好了。”
“托谁?”
“素香。”
赵文华知道,素香是严老夫人的心腹,言听计从,非常得宠,只要她肯帮忙,事必有成。但他也知道托素香办事,也是有价钱的;像这样的事,不知道要送多少才够“分量”。
“像这样的事,换了别人非半万不可。你呢,叫她看我的面子,就这个数吧!”说着,永年伸了三个指头。
于是,赵文华回家,立刻取了30##银子,兑成金叶子,派赵忠送永年。永年落下三分之二,只送了10##银子的金叶子进去,素香已经很满足了。
※ ※ ※
这天赵文华进府请安,穿的是全副公服。一品到四品都是红袍;品级是在腰带上区分,一品是玉带;二品花犀角;三品、四品金带,不同的是錾花与不錾花。赵文华官拜工部侍郎,正三品官儿;围的是一条花金带,既重又俗气,一心想换一换。
撩袍端带,到得堂上,替严嵩夫妇磕完了头,少不得还有一番“承欢膝下”的甜言蜜语要说,说完又讲笑话。丫头小厮在一旁凑趣,时而哄堂,显得极其热闹,老夫妇俩的心情都觉得开朗宽松,兴致极好。
到得开宴,赵文华手捧玉杯,躬身敬酒,严老夫人想起来了,指着赵文华向严嵩说道:“也该替文华换换腰带了!”
“嗯!”严嵩点点头,慢吞吞地答说:“别忙!等我来想法子。”
“吏部不是还没有补人吗?”
“那不行!”严嵩很快地回答,声音亦很坚决,表示绝无商量的余地。
赵文华也知道不行。吏部为六部之首,尚书称为“天官”,非德高望重的不能补这个缺,以工部侍郎想一跃而为吏部尚书,首先皇帝就不会批准。
不过,严老夫人的建议,或者说是试探,虽近乎空想,但对严嵩与赵文华却有一种启发的作用——这对义父子同时想到了,倘或能将工部尚书调为吏部尚书,那么赵文华由侍郎坐升为尚书,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华,”严嵩暗示他说:“你明天不妨去看看老李。”
“老李”是指武英殿大学士李本。从李默下狱后,李本奉旨暂管吏部;此人庸庸碌碌,虽相位,无非伴食而已。赵文华既得暗示,便想好了一套办法:先跟工部尚书吴鹏去说,严嵩打算调他为吏部尚书,但需要现管吏部的李本发动其事。如果能先送一笔重礼,事情就好办了。
吴鹏自是欣然同意。赵文华等他将礼物送出,紧接着便去拜访李本,率直道明来意,严嵩有意提拔吴鹏当吏部尚书,希望他帮忙。
“是,是!严阁老的钧谕,一定照办。”李本问说:“只不知他老人家可曾指明办法?”
“办法很多。亦不须他老人家指明。”赵文华想了一会答道:“如今不是奉旨甄别百官吗?请阁老笔下照应。”
“啊,啊!”李本被提醒了,“这个法子好!我先走第一步,以后怎么办,见机行事。老兄如有高见,请随时指教。”
于是隔不了3天,李本便上了一道奏疏,将朝中七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员,甄为三等,第一等共17员,吴鹏居首;其次赵文华;再次严世蕃。
这第一步一走,第二步就容易了。吴鹏与赵文华很顺利地当上了吏部尚书与工部尚书,严嵩又特地替赵文华说了许多好话,因而皇帝加他一个“太子太保”的衔头。尚书二品,只能用犀带;加了太子太保的衔,赵文华便腰围玉带,一品当朝了。
在严嵩,肯这样出力提拔赵文华,实在亦是有很深的打算的。他很有自知之明,父子俩作恶多端,神人共愤,尤其是杀了兵部员外杨继盛,开了一个杀谏臣的恶例,等于得罪了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因而颇有朝不保夕的恐惧,需要找个得力的帮手,进一步成为替手,掩护他归隐林下,安享余年。
这个替手他找了好久了,又要有本事,又要对他忠诚,找来找去总觉得忠诚还是最要紧。他也知道,人与人相处,无非恩惠利益的结合,对他人给之以恩,人家才会效之以忠。对赵文华的恩惠已经很深了,而且利害相关,严嵩认为他决不至于再有不逞之心,可以跟他吐露肺腑之言了。
于是等西苑退值归府,特地派人将赵文华找了来,摒绝所有的奴婢,关起门来低声问道:“文华,你知道不知道我今天要跟你说些什么?”
“自然是只有父子之间才能商量的事。”
“父子之间,亦不见得可以商量,譬如东楼,我就不便跟他说,因为他的胆子太大,必不以我的话为然。文华,只有你可以共心腹。”
“义父这样看待我,真教我粉身碎骨,难报深恩。”赵文华跪下来说:“义父必是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用你赴汤蹈火。”严嵩伸手虚扶一扶,“你起来,坐着说话。”
“是!”赵文华起身端张小凳子,依傍着“义父”膝前坐下。
“我今年七十七了!精力虽还撑持得住,到底年纪不饶人,要想想将来。文华,”严嵩突然问道:“你看徐子升这个人怎么样?”
子升是次辅徐阶的别号。赵文华对他没有好恶,但听出严嵩的语其中,颇忌此人,便即答道:“居心叵测,义父要防他一二。”
“岂止防他一二,此人是我的一个后患隐忧;我几次扳他不倒,要靠你了!”
赵文华心中一跳,不知严嵩又要出什么花样。如果严嵩都扳他不倒,要叫自己去做“打手”又如何能够占上风?所以迟疑着不知所答。
“我的意思是,想援引你入阁办事,替我看住徐子升,将来找机会把他撵出去,我就可以放心告老了!”
原来如此!赵文华不但疑忧尽释,而且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如果义父觉得我能入阁办事,我一定尽心看住徐子升。”
“徐子升实在不可轻敌。他如今在青词上头很用心;你也该在这上头下些苦功或者找一两个好手养着,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替你捉刀。”
“是!”赵文华答说,“江浙名士很多,我可以物色得到。”
商量既定,严嵩便写了一个手奏,请求召见。这是不常有的情形,皇帝不知他有何重要机密的军国大事要面奏,当即传谕:“准召所请,候旨进见。”
到了半夜里,皇帝打坐已毕,服用了方士特为采办上等药材,配合食料,细心调制的酒食,精神大振,便派个小太监在值庐中将严嵩从床上唤起来,用顶小轿送到寝宫见面。
“要见我?”皇帝为了保持元气,说话跟他动笔一样简单。
“是!青词大事,凡文学优长,得备侍从之选者,臣不敢不据实举荐。”
“好!谁?”
“工部尚书赵文华,原系进士出身,长于文笔,熟悉《道藏》;倘蒙陛下赐准入值,供奉西苑,必能谨慎将事,克尽厥职。”
皇帝大摇其头,“我用赵文华,”他说,“不是用他来撰青词的。”说着,将眼睛闭上了。
严嵩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很不是味道,只好说一声:“臣冒昧!臣该死!”
一面说,一面将头磕得“崩崩”地响,三跪九叩既毕,准备悄悄退出去时,皇帝说道:“慢!我还有话。最近东南的军报,你都看了没有?”
严嵩心里一跳,硬着头皮答道:“是!臣无不细阅。倭患虽已复起,但不足上烦睿虑。胡宗宪足以了事。”
“要不要再派个人去。”
“若蒙特命大臣督师,百姓感戴,将士用命,仰赖圣威,更易奏功。”
“那,你们去商量。”
商量是商量督师的人选。严嵩将这件事交给兵部和吏部去办,很快地有了结果,兵、吏两部公推兵部侍郎赵良材以“奉旨督师”的名义,驰骋到江南,主持全盘剿倭事宜。
这是件大事,严嵩要找个人商量——不是赵文华,也不是徐阶,更不是李本,而是他的儿子严世蕃。
“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严世蕃答说,“顺理成章的事,莫非就没有一个人想得到?”
这话就连他的父亲也一起指责在内了。严嵩却毫不在意!“还该文华去啊!他不是等于写了包票的吗?”严世蕃说,“除了他,决没有第二个人可派,就有人也不能派。”
“这又是何道理?”
“平倭患还早得很呢!赵良材劳而无功,皇上少不得问下来,你老人家只有找文华。那时候,你看文华跟你扯皮吧!反正横说、竖说他都有理!你老人家何苦替人受过。”
“啊,啊!到底你想得到。”严嵩的“誉儿癖”又发作了。
“当然,也不一定说是有过无功。有功让别人占了更犯不着。”
严嵩心想,不错!赵文华力赞胡宗宪,几次说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当然有些本事。看来成功的希望大,失败的成分少,既然如此,何苦让赵良材去捡个现成的功劳?功劳归于赵文华,在皇帝看,是自己举荐得人;就赵文华来说,定会感恩图报。不管怎样,对自己都有好处,然则何乐不为?
等想通了,严嵩自然高兴,但也不免困惑,“你说的道理,其实也很浅,很容易明白。”他自问地说:“为什么我就事先想不到呢?”
严世蕃暗中好笑。心里在说:道理是不浅,还有深意在内。倘若赵文华督师无功,便连举荐非人的罪一起办,教他跟张经、李天宠一搭儿作伴去!
※ ※ ※
严世蕃的深意,赵文华是猜到了的。深知此行生死祸福所关,但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如果稍有推托,便是自知其罔而情虚,眼前的富贵先就难保了。
意会到这一层利害关系,便索性装出欣然奉令的样子,“义父的吩咐,真所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问:“不知如何取旨?”
“也无所谓‘不敢请’,勤劳王事,自告奋勇,是忠臣所为。”严嵩答道,“你自己写个奏疏上来。皇上问到我,我自然替你说好话。”
严嵩没有其他。等赵文华的奏疏一上,皇帝批了四个字给严嵩:“卿意云何?”严嵩果然说了赵文华许多好话。
他说赵良材不胜任,说赵文华如何深谙韬略,皇帝都不怎么相信,但有一句话:“江南人引领俟文华至”,将皇帝打动了。
于是皇帝提笔批道:“用兵贵民心,华得民助,可去。”
兵部接旨,立即安排赵文华到东南督师。首先是名义,工部尚书是本职,得要兼一个能管军务的职衔,最常用的是兼右佥都御史。照严世蕃的意思,想用他为浙江、福建、南直隶的总督,以专责成;而皇帝不同意,为的是胡宗宪刚升总督,又把他调开,并非善策。
※ ※ ※
赵文华还未出京,胡宗宪来了一道奏疏,延阻了他的行期。
在年初,胡宗宪先就有过一奏,说是物色到两个人,都是秀才,一个叫蒋洲,一个叫胡可,愿意乘舟出海,遍历日本九洲各岛,宣达天朝恩威。劝倭人头目不可犯顺。朝议准如所请。这一道奏疏,便是报告蒋洲、胡可扶桑之行的结果。据说倭人头目提出一个条件:若要罢兵须通贡市。皇帝批交兵部议奏。如果同意对方的条件,罢兵在即,赵文华就不必再下江南。所以他得等候集议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