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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必走到那一步。”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他一说,是教了他;要弥补这个毛病也很容易。让他自己发现,一定会有表示,那时再说不迟。”
“他会有什么表示?”
“他会把他写的东西要回去。”
“要回去?”曹震冷笑:“我才不给。”
“对了!这份东西要收藏好,将来是极有用的一项证据。”
曹震点点头,却又问道:“明天我怎么回答他?”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你明天要施一条苦肉计。”
“何谓苦肉计?”
“你得厚着脸承认,怕我;拿我没办法。”
“这搪塞得过去吗?”
“是实在情形。譬如你现在催我,我不理你,你怎么办?”震二奶奶又说:“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
曹震听她的话,仔细想了一会,果然无计可施;吵嘴打架,无非更添闲气。“我,我只好跟人家说:‘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曹震又说:“我只有请教他了。”
“对了!你就请教他。”
“他会怎么说?”
“他一定说:足下既然惧内;能不能让我跟尊夫人谈一谈?”
“嗯,嗯。”曹震大感兴味:“那么,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想呢?”
曹震想了一下说:“我这么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管;我也不敢告诉她。”
“不错,要这么说,前后的话才相符。”
谈到这里,曹震心中浮起一个疑问,莫非魏剥皮就此罢手不成?当然不会的;如果他真的下决心要当面向震二奶奶问个清楚,那里会想不出办法。
“倘或他倒坐了轿子来看四叔,说要跟你见一面;你怎么办?”
“我还是不见。”
“躲得过吗?”
“有什么躲不过?譬如说我托病,难道他亦非见不可。”震二奶奶特别作了提示:“总而言之,他来随他来;你不能请他。你请了他来,我托词不见,这话就说不过去了。”
“啊!”曹震终于心领神会,“我懂了,不管他怎么逼,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托的余地。”
※※※
小厨房虽还保留着,但已有名无实;朱妈是早就辞差不干了,锦儿和秋月轮流下厨房,早晚各做两桌饭,一桌比较讲究,开到花厅,是曹俯、曹震叔侄,和两名帐房的常馔;一桌开在萱荣堂,震二奶奶先用,然后是锦儿、秋月和丫头们杂坐进食。伙食帐也是锦儿和秋月轮流掌管;但每天买些什么菜,少不得总要请示震二奶奶。
“今天做两样点心;怕有客来。”
往日客到留饮的例规,早已蠲除了。偶尔有远道客至,必得留下便饭,亦都是从馆子里叫菜来。因此,锦儿觉得奇怪,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客人,要自己预备点心招待?
“就是那个魏剥皮;一定要见我一面,问一问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帐。让他来吧!看我对付他。”
“二奶奶不是说不见他吗?”
“不错,不见。”震二奶奶抢着说道:“不见他也可以对付他。”
但看样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会见魏剥皮;因为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又换了出客的衣服。修饰既毕,还问秋月,有何不妥之处?
“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秋月笑道:“从老太太故去以后,还是第一回见震二奶奶你这么用心打扮自己。”
“实在也是闲得慌,借此消遣。”
一语未毕,听冬雪在外面高声说道:“四老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叫一声:“四叔!”问说:“什么事,还劳动四叔亲自来。”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的意思。”曹俯很吃力地说:“魏委员来了!说有些事非当面问一问你,才能明白,不知道你——。”
“四叔的意思是,我应该见一见他?”
这话让曹俯不知如何作答?一切都是照她的计策行事;不想最后问出这么一句,不解其意何居?
但震二奶奶倒也没有让他过分为难,“四叔,”她说:“见是可以见他。不过也不能太迁就,请四叔陪他聊聊;等他开口催了;我再出去。”
“好,好!”曹俯连连点头:“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等曹俯一走,锦儿与秋月都出现了,“二奶奶,”锦儿问说:“你真的要见他?”
“不见也不行!他找上门来了;就像债主子坐逼一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先叫人把点心开出去。”
“已经送出去了。”
“要拖他一拖,见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开到了第二道点心来通知我。”
听这一说,锦儿便转身到小厨房去照料;秋月便说:“震二奶奶,依我说,以不见他为是。”
“喔,”震二奶奶很注意地问说:“你倒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如果不见他,又怎么应付?”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只觉得——。”
“怕什么?”震二奶奶是鼓励的语气:“有话尽管说。只要有道理,我一定听你的。”
“我可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话,似乎不能不听。”
“那句话?”
“‘伤官见官,其祸百端。’魏剥皮不是官吗?恐怕这句话要应了。”
震二奶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这句话倒有点意思。”她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震二奶奶你真该多想一想。”
说完,秋月也走了;她也是到小厨房,特意要来告诉锦儿,第二道点心慢一点开出去,好给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
※※※
“来啊!”曹俯将在廊上侍候的何诚唤了进来,随即吩咐:“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震二奶奶,说贵客等得久了。”
“是!”何诚答应着;略停一停,看主人别无叮嘱,便退了出去,到中门上传话。
话传到萱荣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锦儿与秋月商量,何谨来了好些日子,应该打发他回徐州去看看;顺便捎带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去。这一来话题中断,锦儿起身便走。
“你上那儿去?”
“我叫人把第二道点心开出去。”锦儿答说:“再拖他一会。”说完掀帘而去。
“震二奶奶,”秋月问道:“你主意打定了没有?”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说:“我还是照我原来的办法。这件事,我想了不只一天了;怎么样也躲不过去,倒不如我见一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一了百了。不过,秋月,你得替我打接应。”
“当然,你吩咐吧!”
“回头我先出去。谈得拢便罢;谈不拢就要你来接应了。”震二奶奶又说:“是怎么个接应法,我都写下来了。回头你打开我的梳头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会,我去换衣服。”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后房,秋月坐了下来细想她的话;莫非震二奶奶这一阵子无聊,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还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不成?
转到这个念头,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锦囊妙计。”心里寻思,此刻便去开她的梳头匣子如何?
踌躇未定之际,只听“咕咚”一声,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直奔后房。
门帘一掀,秋月自觉魂灵出窍:想极声大喊,却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着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崩冬、崩冬”的心跳,仿佛在问:“怎么办,怎么办?”秋月此时的感觉是悲多于惊;惊又多于悲!多少天来,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不测之祸;但却不敢将她的感觉跟锦儿去谈,怕会替她增添不安。否则,也许就不会看到眼前这等悲惨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心里的这个声音愈来愈响。在不知怎么办之中,秋月觉得孤立无援;而就是这个感觉,让她回复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导、鼓励、培养出来的果断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讲过的许多临危不乱,不为感情左右,亦不为浮言所惑,冷静地、也是狠心地为大局作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这一转念间,她的心定了下来,而且思路也变得很敏锐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紧;而况看样子已是不救的了。
于是她疾趋数步,跪在脸如金纸,双眼将闭的震二奶奶身边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道:“二奶奶,你真有担当,死得重于泰山!有什么话交代,秋月拼死要替二奶奶做到。”
“梳头匣子——”
“我知道。”秋月抢着说:“那以外的话。”
“让绣春回来!”震二奶奶气息微张地说:“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死字几乎无声,也再不会有声音了。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声喊着。
任何反应都没有;秋月屏着气探一探鼻息,确知已经咽气。不由得闭上眼睛挤出一眶泪水。
然而她没有工夫去体味哀痛;站起身来,直奔外房,正遇见锦儿,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脸都吓白了。
“怎么啦?看你身上的血,还有手上!”
这一问,秋月倒是一愣;遇见锦儿不曾在她预期之中;身上会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于是定定神说道:“你等一下!”
一面说,一面去开震二奶奶的镜箱;上面有张纸,只写的一句话:“姓魏的逼出人命来了!”
这一下,秋月对震二奶奶的死因,内外皆明,彻底了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着两江总督看这死得可怜,诸事从宽。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着要抽魏剥皮的筋了!
“锦儿,”她加重了语气说:“你先把心稳住,仔细听清我的话:姓魏的逼着要见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来了!”
“什么?”锦儿抓秋月的肩膀问。
秋月还怕她不能领会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为提示地大声说道:“震二奶奶让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经没有救了。”
及至锦儿抚尸一恸,自然里外都惊动了;但曹家的规矩严,下人们只是悄然疾走,低声相询: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闯了进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总管吴嬷嬷。由中门赶到萱荣堂,听得里屋一片哭声,独有秋月静悄悄地站着,面容哀戚,却未流泪;不由得一愣,站住脚问道:“秋月姑娘,怎么啦?”
“震二奶奶寻了短见!都是叫两江派来的官儿逼的!”吴嬷嬷既惊且诧,“震二奶奶会寻了短见?”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救不活了!”秋月说道:“吴嬷嬷,震二爷正好不在家,请你跟四老爷去回一声。”
吴嬷嬷看她脸色深沉异常;再将她前后的话回味一遍,已有领悟,便即点点头说:“等我先进去看一看。”
“别看吧!吴嬷嬷,你老人家看了会受不了。四老爷若问是怎么死的?你说,自己拿刀扎的。”
“拿刀扎的!”吴嬷嬷脸色大变:“扎在胸口上?”
“是的!扎得好深。”
“喀!”吴嬷嬷大大地喘了口气:“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说;一面摇晃着白发盈颠的头走了。
一出中门,下人们都围了上来,探问消息,吴嬷嬷不说震二奶奶是怎么死的;只说:“预备办丧事吧!找跟震二爷的人,看在那里,赶快请回来。”
“是,是震二奶奶?”刚刚赶到的何谨问说:“什么急病?”
吴嬷嬷心中一动,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来。”说完,她掉头复进中门。
何谨也就跟了进去;秋月还在廊上,泪眼汪汪的锦儿,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吴嬷嬷放声又哭。
“锦儿姑娘,别哭,咱们商量大事。”
于是四个人聚在堂屋中低语,吴嬷嬷先将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说一说,然后提出一个看法。
“既然震二奶奶是让来的那官儿逼死的;咱们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爷回来,再作道理。如果这会跟四老爷一回,那官儿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么办,是不是合适?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听这一说,秋月便知吴嬷嬷也了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点着头说:“吴嬷嬷的话一点不错。”她又问:“何大叔,你看该怎么办?”
何谨沉吟了一会说:“这会儿外头已经有点知道了。四老爷当然要查问;可不便马上就指实了,说是让来客逼死的。最好里面闹一闹;我到外面见机行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秋月与吴嬷嬷都深解何谨的用意;这种近乎诬陷的行迳,宜乎妇女出面,要用指桑骂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惧不安,而又无法要求澄清,更无法破脸,始为上策。否则,仓卒变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责;旁人一听便知怀着成见,这场官司就落下风了。
办法是不错,可是让谁来闹呢?秋月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季姨娘急急奔了来;不由得失声说道:“好了!来了个会闹的人。”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张张地,“今儿早上还见过面,又说又笑的;现在——?”
“现在,再也见不着人了!”锦儿哽咽着说:“震二奶奶死得好惨!”
“在那里?人在那里?我看!”
等季姨娘抢步进去一看,立即嚎啕大哭。这倒不是假哭,她本来就是易于冲动的性情;最近这一阵,由于震二奶奶极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爱子,早就积蓄了一肚子的泪水,此时恰好“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以此时放声一恸,声势惊人。
一面哭,一面抚摸尸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会标出来!”
“可怜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诉:“这么要强的人,会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赖活,震二奶奶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心走了这条绝路?”
“震二奶奶是让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励她说:“就是那个叫魏剥皮的赃官。季姨娘,你不替震二奶奶伸冤;咱们吃亏就吃定了。”
一听这话,季姨娘一止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冬雪说道:“你说!你说!你教我怎么替震二奶奶伸冤?”
“先要让魏剥皮知道他逼出人命来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气;给魏剥皮一个难看。”
“好!”季姨娘很快、很响亮地答应:“我去。”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
“何谨!”曹俯有些焦躁了,“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到底是谁出了事?什么‘受了伤正在救’;什么‘一下子想不开’?你是说谁啊?”
话犹未完,哭声将它打断了;曹俯一听便知是季姨娘的声音,不由得便将两条眉毛聚拢,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哭声中还夹杂了言语,凝神细听,约略可闻:“家破人亡了啊!那里想得到,曹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丢了纱帽就有人来欺侮;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
听到这里,原来脸色沉重的曹俯与魏剥皮;无不颜色大变。曹俯尚未作声,魏剥皮已抢先开口,“昂翁,”他抓起貂檐暖帽说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吧!”
曹俯不知如何回答;何谨却有防备,“魏大人,”他说:“我家少主母马上就要出来了。”
尽管魏剥皮精明多机智,也不曾想到何谨会这么虚晃一枪;就在这一愕之际,曹俯已有意会,“你说,何谨,”他神色极严厉地,“季姨娘说的是谁?什么出了人命?你刚才说有人受了伤,震二奶奶忙着救人;又是谁?”
“四老爷,”何谨平静地答说:“请进去安慰季姨娘;我在这里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见面。”
这意味着家务事不便当着外客说;只要曹俯一进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俯再无别话,向魏剥皮拱一拱手说:“请宽坐!我让舍侄媳马上来应讯。”
用到“应讯”二字,魏剥皮连称:“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请便。”
等曹俯一走,何谨便说:“请魏大人升炕。”
魏剥皮听说震二奶奶会来“应讯”,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摆着的事;此人之死,与他之来有关,亦颇显然。但所谓“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是无知妇女的话,不必重视。不过,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绪一定不会好;回头见面,措词要格外当心才是。
于是,他坐在炕上默默思量,那些事可问;那些事可能会让震二奶奶恼羞成怒,以不问为宜。
这一阵沉思,费的工夫不少;蓦地里惊觉,何以至今不见震二奶奶露面?抬头看时,何谨在廊上与两个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这一下,魏剥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他悄然起身,疾趋而出;一出花厅,为曹家下人所发现,立刻散开,却是戒备之势。魏剥皮心里发慌,但力持镇静地说:“烦管家把我的人找来。”
“是!”何谨口中答应,却另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请魏大人花厅里宽坐;吴大老爷马上来看魏大人。”
“吴大老爷?”魏剥皮问:“是首县吴大老爷?”
“是。”
“他来看我干什么?”魏剥皮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吴大老爷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不!我有事。我没工夫等他。”魏剥皮一面说,一面硬往外闯,已打算着如果何谨一拦,便加叱斥,来个先声夺人。
那知何谨有一套柔能克刚的工夫,使个眼色,竟就跪了下来;他的两个伙伴亦复如是。见此光景,魏剥皮便知硬闯亦会被拖住;人家先礼后兵,先占住了理,识趣些吧。
于是,他站住想了一会,说一句:“管家你请进来,我有话问你。”
等他回身入内,何谨亦起身跟了进去;心里已猜想到他要问的话,决定透露实情。
果然,魏剥皮问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是。”
这一声“是”,宛如数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浇得魏剥皮浑身抖战;心里不断自语:“完了!完了!”
这时高大围墙之外,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吴知县来了。魏剥皮久任州县,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心中突然一动,不觉一喜,自以为还有败中取胜的妙着。
原来出了命案,不管他杀还是自杀,例须报官相验,若是有身分的人家,因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轻生,什九隐瞒不报;即或惊动官府,亦每每拦舆请求免验。倘为妇女,更不待言。因此,吴知县此来,可以想像得到,决未带了仵作来,这样,就留了下一个极大的漏洞。
照何谨所说,吴知县是特别来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轿,直接来看他,助曹家指尸索诈,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暂且允诺,事后很可以翻案。因为应验尸而不验,真相未明,何得说他逼迫震二奶奶?这便是吴知县留下的一个漏洞;抓住了足资防卫。
这样想着,不由得侧耳静听;期待着墙外锣声歇处,花厅外人声渐起,行客拜坐客,会有吴知县出现;那知声息杳然,可想而知的,吴知县已跟曹俯见面了。
事实上不但曹俯;吴知县还见到两眼已哭肿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见吴知县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眼泪汪汪地说:“求父母官替拙荆伸冤。”
“言重、言重!”吴知县急忙逊避,拱着手说:“世兄,快请起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何诚已以“抱告”的身分,跪递一张禀帖,口中说道:“我家少主母为时势所逼,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请大老爷免予相验。”
“自然,自然!”吴知县亲手接了禀帖,转交随从的刑房书办,复又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便等于问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说:“拙荆性情刚烈,是拔刀自刎的。”
“喔,伤在那里?”
“左胸、致命的地方。”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纤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刚烈。”吴知县试探般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
曹震犹在沉吟;曹俯到底在官场上久些,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脚步站得很稳,当即答说:“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
说着,自己引路,曹震后随,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季姨娘、邹姨娘、锦儿、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年轻的仆妇,尽皆回避,由吴嬷嬷领路。直入内室。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家具都已移走,几乎成了一间空屋;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红色;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脚边一盏一束灯蕊的油灯,直照泉台;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断烧锡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
吴嬷嬷还待上前揭起白布,吴知县急忙摇手说道:“不必,不必!”转身又对曹俯说道:“赶紧料理吧!少夫人实在死得好惨;不能再让她这样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此言一出,隔房嗷然一声;季姨娘首先哭了出来,顿时一片举哀之声,曹震不由得又垂泪了。
“祸起不测,只有求老父母作主。”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吴知县左右望了一下。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密谈的暗示;曹俯便向何诚说道:“你看,请吴大老爷那里歇足待茶。”
何诚未及答言;秋月从隔室闪了出来,先福一福行了礼,方始说道:“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备下茶了。”
“这是,”曹俯特为替吴知县引见,“先母生前边极得力的一个人,名叫秋月。”
听得这一说,秋月重新给客人行了礼;吴知县叫一声:“秋月姑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但见渊静肃穆的神态中,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机心;蓦地里省悟,震二奶奶这一死,实在殉曹家的家难。
这一顿悟,便生出许多想法;察言观色,曹俯恐怕未必了解;曹震却很难说,不过事先一定也不知情——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震二奶奶会出此实为上策的下策;不然,早就在防备,震二奶奶怎么也死不成了。
※※※
江宁的官场,包括驻防的将军、副都统在内,都觉得曹家的麻烦,应该随着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一种直觉的看法是:“已经逼出人命来了!莫为已甚吧!”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或者同为旗人,兴起兔死狐悲之感的,愤愤不平地说:“曹家不过闹亏空;亏空也是多少年积下来的。皇上无非整饬吏治,破家赔补亏空,也就是了;奉旨的人,一味吹求,莫非意在勒索?知趣的便罢;若不知趣,索性请一位都老爷,参上一本,大家闹他一闹。反正不管怎么样,曹家已经赔上一条人命,不见得再会赔上第二条。”
这话传到范时绎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这门贵戚,而天子近臣的内务府官员自然都向着曹家,犯不着去犯众怒,因而翻然变计,化苛求为回护。当然,魏剥皮为求免祸不能不替曹家说好话,也是一个关键。
终于雨过天青了!恰是震二奶奶“断七”的那天,秋月到了徐州,也带来令人安慰的消息,奉到上谕:曹家的亏空,准由已查封的家产折价赔补,倘有不足,恩准宽免。同时接到在内务府的一个至亲的信,说“皇上接两江奏报,见有‘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字样,怃然久之;谓‘不料曹家贫乏如此。’此为恩旨之所由来。”
“说起来也还是震二奶奶的远见。”秋月回忆着说:“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一应急,都会把当票送来。有几回把当头赎了回来,当票还在我手里;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当票也可以赎当。挂失好了。我说:既有当票,何必费事?震二奶奶笑笑说道:留着当票也许有用处;譬如作个挡箭牌什么的。谁知会是这么一个大用处!”
“我们马家的女儿,总算对得起曹家了。”马夫人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秋月怕惹马夫人伤心,不敢谈震二奶奶临死的情形;芹官与绣春解得此意,也都不提,且在马夫人问到时,还帮着秋月支吾。因此,谈到夜深,大部分是谈回旗的细节;如何分批北上,到京如何安顿?都定得有详细的步骤。秋月此来,便是面报这些步骤,请示马夫人有何意见。
“没有。只要四老爷跟震二爷商量定了就是了。不过,”马夫人看着绣春问:“你怎么样?”
马夫人还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后的遗言——整个曹家上下,除了锦儿以外;没有人曾听秋月说过,此时可以公开了。“震二奶奶临终有句话,我只告诉过锦儿;我跟她的想法一样;觉得这句话,应该先回明太太再说。”
“喔!”马夫人异常注意地:“上次何谨来,我问他震二奶奶临终有什么交代,他问过你,没有话。原来还是有的!你快说吧。”
“震二奶奶临终交代,但愿绣春能跟锦儿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马夫人尚未开口;绣春已斩钉截铁地答说:“这,办不到的!”
一句话将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开不得口了。
但芹官与绣春相处日久,对她比较了解;当即说道:“这话有两层意思,甚至可说三层意思,一是你还俗;二是你仍旧回咱们家来;三是你跟锦儿在一起过日子。你说‘办不到’,是第三层意思办不到;还是第二层意思办不到?”他紧接着又说:“那样的话,未免太让震二奶奶伤心了。”
这下马夫人被提醒了,“对啊!”她说,“你愿意不愿意跟震二爷在一起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回家又是一回事。绣春,回来吧!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可真舍不得你呢!”
“再说,”秋月接口,“就是芹二爷的那句话,总不能让震二奶奶还有余憾。”
绣春迟疑了好一会,才答了句:“再说吧!”
大家能会意,已是应允的表示!事缓则圆,此时反不宜过于执着。而且夜也深了;秋月便说:“太太该安置了。明儿个再细谈。”说着,向芹官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中的暗示,非常明显,她还有话要跟芹官说。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秋月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后面跟着绣春。两人的神情都是肃穆异常。
“芹二爷,”秋月将盒子放在桌上,却拿手按着,显得异常珍重似地,“震二奶奶有样重要东西送你;还有话。你先看东西吧!”
秋月将手挪开,复用双手将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她的手指长而白,皮肤下的纤细青紫筋脉,似乎隐隐在跳动。这使得芹官在打开盒子的那双手,也在发抖了。
拆开封固的纸包,里面是一个锦盒;芹官有似曾相识之感,急急掀开盒盖,吴三桂用过的那把解手刀,赫然在目,金柄依旧,刀光如雪,但却染着暗红的斑点。
“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
一语未终,芹官浑身发抖;绣春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喝道:“别哭出声来,惊动了太太!”
芹官使劲将嘴一闭,扶着桌角说道:“我不哭!秋月你说,震二奶奶有什么话?”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说:要你记着她的血,读书上进,别让她白死!”
“会,会!”芹官再无别话;只是使劲揪着头发饮泣;秋月与绣春也陪着他淌眼泪,劝到快天亮时,方始劝得他睡下。
芹官哭湿了枕头,心里只想着震二奶奶的遗言,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在任何作为时,都会想到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