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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隆科多已无须再避;同时也想打听昨夜催隆科多去听宣的上谕中,到底说些什么?所以李绅照旧上衙门了。

副都统衙门所在之处,是个木城,俗称“新城”,东、南、西三面开门;副都统的衙门在北面依墙向南伸展,规模不小,因而整个木城看上去就是一座衙门。李绅办事之处紧邻副都统的签押房;他一到,白希就知道了,立即着人来请。

“我正要派人到府上去请。”白希的眉宇之间,隐有忧色,“昨天,你们谈了点什么?”

李绅沉着地反问,“副都统听到点儿什么?”

“只听说隆公的嗓门儿似乎挺大,可听不清楚你们说的话。”

“既然如此,副都统也就不必问了。”

“我们想不问,可是钦差紧盯着。”白希叹口气,“也真不巧!偏偏就他不在的时候,有侍卫来传旨。”

李绅心想,如果侍卫回京覆命时,将所见所闻,据实回奏;皇上一定会查问,所会何人,所谈何事?这一来不但自己惹上了麻烦,还怕替白希也惹了祸;因为像隆科多这种情形,经过之处,有司应该严密看管,绝不能容他自由行动的。

不过,事已如此,亦只好听天由命;且先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情形,再作道理。

“不知道传旨给隆公是什么事?”

“没有什么?只说派了人接替隆公的差使;等新派的人在途中相遇,让隆公把对俄罗斯交涉的经过,切切实实作个交代,免得前后不符。”

李绅心中一动,随又问说:“有没有几句勉励的话?”

“我不知道什么叫勉励的话?”

“譬如说,勉励隆公实在任事;将功赎罪之类的话。”

“没有。”白希又说:“听不出来。”

到底是“没有”呢;还是他“听不出来”?不过,并没有催促隆科多尽快进京,是可以确定的。

“隆公还得一两天才走吧?”

“明天走。”

“喔,我还来得及托他捎几封信。”

“你要托他捎信?”

“是的。”李绅答说,“是他自己问我的。”

“算了吧!”白希放低了声音说,“你何必托他?莫非你还想不到,他是身不由主的人?你要捎信,我替你托人。”

“托谁?”

“现成有个观老二在这里,托他最妥不过。”

“是观老二观保不是?”李绅失声说道:“那可是太熟了!”

原来这名被尊称为“钦差”,赍旨远来的侍卫观保,本在恂郡王大营中当差,为人谨饬知礼,颇通文墨,他最佩服李绅;在军中常有过从。自从恂郡王回京出事,先被幽禁东陵;后来移居大内寿皇殿侧的小屋以后,随从星散,有些比较幸运的,为皇帝所笼络,或在“御前行走”,或授为“干清门侍卫”。观保就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他乡遇故,况在绝域,李绅倒想跟他见一面,却又怕惹是非。及至白希问出他们的关系,倒是很热心地怂恿他们叙旧;而且特地置酒作东。就这样,分手五年的伙伴又在一起喝酒了。

不同的是,当年痛饮纵谈,意气风发;如今,酒浅言寡,仿佛无形中有一道帷幕横亘在中间,彼此可望而不可即似地。不过,两个人的心里,却都想捣破这道无形的幕。

终于是观保下定了决心;在饭罢喝茶时问:“魏大姊很好吧?”

“托福,托福!她倒是跟宁古塔有缘,居然想终老斯乡了。”

“我瞧瞧她去。”观保转脸对白希说,“那位魏大姊,朋友没有一个不服她的:贤慧、能干、热心,最好客不过。”

于是顺理成章地,李绅将观保邀了到家;与魏大姊相见惊喜,絮絮叙旧,谈了许多军前的往事。慢慢提到眼前;魏大姊就告个罪,起身走了。

“我不明白,这道上谕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必劳动你这位一等‘虾’,万里跋涉?”

用满州话称侍卫,其音如“虾”;一等“虾”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放出来便是副都统、都统,甚至将军。观保正是要外放了。

“上头的意思,要叫我到伯都讷去当副都统;不过还没有定。让我先送上谕来,如果定了,半路上会有旨意,我就不必再回京。”观保略停一下又说:“此外,当还有别的道理。”

是什么道理呢?观保不说李绅自然不便问:点点头不作声。

“听说隆科多昨天在你这里?”

问到这话,李绅便起戒心,简单地答一声:“是的。”

“他跟你说些什么?”观保紧接着声明:“法不传六耳。”

这表示不但他不会把李绅的话告诉第三者;希望对方也是如此。李绅想了一下,认为旧日的交情,仍旧是可信赖的;于是将隆科多如何忏悔的话,细细告诉了观保。

观保很注意地听完,沉吟了好一会说:“我告诉你吧,上头当面交代的差使,是查查他在这里的态度。其实呢,知道凡是在十四爷那里待过的人,无不痛恨隆科多,指望我这趟回去,狠狠告他一状。本来,我倒也打算这么办,好歹替十四爷出口气。现在听你这一说,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以直报怨。”

“不错,不错!”观保深以为然,“我也不必先说,等上头问起来,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他到你这里来过这一段,我是绝不说的。”

“不!果然问起来,你倒不宜瞒着,因为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或许已经有人密奏过了。如果你不说,岂不显得无私有弊?”

“这话倒也是。不过上头再问一句:他到姓李的那儿,干什么去的?我该怎么说?”

李绅无法回答,观保亦未再问;只说如果真的调为伯都讷副都统,则相叙的机会必多;公事上也许还要请李绅帮忙。一切都等事情定局再谈。然后匆匆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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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冰河解冻,草木萌芽;宁古塔一年好景刚开始时,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拟死罪,朱笔改为“从宽免死,发乌拉打牲。”

信中附了几页“宫门抄”,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结果。上谕中说,刑部议奏:“除各轻罪不议外,查律内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斩。十五岁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今查嗣庭已经病故,应戮尸枭示。”

原来查嗣庭瘐毙狱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还是杀之灭口怕公开审问时,他会透露许多在内廷所看到、听到的秘密?李绅心想,查嗣庭这一死,对隆科多来说,应该是好事;因为死无对证,亦可望从宽发落了。

再看刑部所议查嗣庭家属的罪名,除了长子查克上病故免议外,应斩立决的有五个人:两兄查慎行、查嗣锳;一子查云;两侄查克念、查基。此外子侄在十五岁以下的,还有五个,给功臣家为奴。

向例刑部议罪从严,留下让皇帝开恩的余地,这一次的上谕中说:“查嗣庭之子改为应斩,秋后处决。查慎行年已老迈,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径远,查嗣庭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治罪,释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锳,胞侄查基,从宽免流三千里。案内拟给付功臣为奴之各犯,亦着流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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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鼎特为详告查嗣庭一案的缘故是,查家亲属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军的罪名,如果只说流若干里,发遣何处的权,操在刑部司官手里;只要以京师为起点,扣足里程,则天南地北,无所不可。这一次刑部司官,认为查嗣锳父子充军,是受牵累,不免冤枉,将来或有“赐环”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艰难,回乡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锳、查基发遣陕西。至于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个幼子,则今生今世,恐难生入玉门;流放关外,谋生倒比贫脊的陕西还容易些,因而将他们充军到乌拉打牲。

发道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两家决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请了假,送父到达戍所,也许请当地都统出奏,容他侍父送终。他又报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预计六月中可以到船厂——吉林省城;要求李绅届期迎接照应。

“乌拉打牲在那里?”魏大姊问说。

“在船厂以北。”李绅计算日期:“这里到船厂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节,我在家还可以待一个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说,理当去看看叔太爷,看有什么可以照应的;那才是做晚辈的道理。”

“你如果有这个心,我倒有个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厂,去就观二爷的幕。照应老叔还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点工夫,好歹要让他走上一条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无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这——。”魏大姊实在舍不得宁古塔;沉吟着说,“这,咱们再琢磨、琢磨。”

从这天起,夫妇俩一有空,便谈移家之事;经不住李绅的软语相磨,魏大姊终于松了口。接下来,便是李绅向白希去软磨;由于去志甚坚,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强同意。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忘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何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作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纕,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纕,“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纕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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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出了山海关,住在中前所城,这里本来不是宿站,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得知他发配过境,先期在山海关迎接,坚邀暂住一两日,以便叙旧。于是连带查家老幼,亦一起招待在内。

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查家十口,挤在一座火炕上,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十来个解差挑夫,另睡通铺。在中前所是作客,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几无宁时,以及中人欲呕的那恶浊气味,这就仿佛是天堂了。

“都是托李老爷的福。”查太太说,“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过堂点验,应个景就算了。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要报答人家。”

孩子们不懂,蕙纕却忍不住在心里想:该怎么报答人家;有什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

“还有主人家布老爷。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做人情是应该的;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自己也要想想,该有点什么表示?”

“那也无非道谢而已。”蕙纕问道:“娘,你倒说,还该有什么表示?”

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可惜,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不然,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也是一点意思。”

正在这样谈着,李鼎的影子,出现在窗外;蕙纕眼尖一见,立刻背过脸去。蕙缃也看见了,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李大哥!”

“是李少爷?”查太太急忙说道:“请进来坐。”

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有个丫头打起门帘,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拥被而坐的查太太,亦待起身招呼,为李鼎拦住了。

“查伯母,你别客气,我说两句话就走。”

“忙什么?”查太太喊:“蕙纕,你请你李大哥坐啊!看看水开了没有?沏碗茶给李大哥喝。”

大家的家教严,虽在难中,不失规矩;蕙纕便走过来,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李大哥请坐!”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

“关外都喝凉水。”李鼎笑道:“说茶叶性寒,喝了会闹肚子。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

“没有听过、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不然我早就听不见、看不到了。”

“查伯母看开一点儿,凡事逆来顺受。”李鼎紧接着说,“这里的主人、布二爷托人来说,布奶奶不在这里,招待不周。回头送一桌饭来,他可不能来奉陪了。”

“布老爷太客气了。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到底心里也不安;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感激不尽。”

“查伯母也太言重了。喔,还有件事,三个弟弟在箭圃,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我送回来。”

“好,好!”查太太不胜感慨地,“唉!孩子们不懂事。”

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却以蕙纕亲自端了茶来,急忙站起身来;蕙纕左手托盘,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锡托子烫了手,立即缩了回来,再伸手出去时,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两手相碰,各自一惊。李鼎没有什么;蕙纕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连盖碗带茶汁,一起打翻在地上。

“糟糕,糟糕!”李鼎好生不安,望着蕙纕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大小姐烫着了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大姨太代为回答;又叫丫头:“重新沏碗茶来。”

李鼎本想说一声:“不必!我马上得走了。”话到口边,却又咽住,因为不妥;这样一说,蕙纕心里会抱怨:你早说要走,不必沏茶,不就没事了吗?

“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怪过意不去的。——”

“都怪我!”李鼎抢着说,“不过,这也是小事,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不必介意。”

说到最后二字,特为抬眼去看蕙纕;意中“不必介意”四字,也是冲着她说的。不道蕙纕也正投过眼来,视线碰个正着,她又受惊了似地,很快地低下头去。

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纕;李鼎亦颇感窘迫。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却很健谈;问起布里奇的一切,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

话题一转,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蕙纕插进来说:“娘,你该歇歇了;说多了话,回头又气喘。”

“正是!”李鼎趁机的站起身来,“查伯母歇一歇吧!孟姜女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打听,回头来告诉查伯母。”

“不必费事,我也是随便问问。”

“不费事!”

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环视颔首,作为道别致意,最后看到蕙纕脸上;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而且开口了。

“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尤其是老么,别让他多吃,他肚子不好,又贪嘴。”

“是,是!我会照应。回头见,回头见。”

查太太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收拢目光,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

“娘在看什么?”

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对她从头看到底;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地。看得蕙纕心里有些发慌。

“怎么回事?”她退缩着说,“有什么不对吗?”

“这会儿没有人,你把湿裙子换了吧!”

“算了,开箱子麻烦。”蕙纕答说,“一会儿就干了,将就一点儿。”

查太太心想,蕙纕从小娇生惯养,事事讲究,衣服上一点泥都沾不得,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抚今追昔,不免伤心,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

一路来,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旁人劝亦无从劝起,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不过,这一次蕙纕却有话说。

“娘,难得有这么安安逸逸,轻松自在的一天,何苦又伤心?而且还是做客在这里。”

这句话提醒了查太太,布里奇好意款待,哭哭啼啼的,人家也嫌丧气。因此,急忙用手背拭去眼泪;心里却更悲苦,如果安居在家,又何致于连伤心的自由都没有!

※※※

到得起更时分,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顺便告诉查太太,孟姜女的坟,离此不远;那地方叫老军屯。坟旁有座小小的庙,颇有香火;因为有求必应,尤其是流人祭祷,更为灵验。

“可不知道有多远?”查太太问说,“倒不妨顺路去烧个香。”

“路可不顺,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

“不过,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布二爷很殷勤,坚留家父多住几天;刚才跟差官说好了,再留两天。如果明儿个天气好,我请布二爷派部车,送查伯母去烧香。”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真是感谢不尽。”

那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头重,浑身发冷,是重伤风。作客卧病,必惹居停生厌;心里着急,情绪不安,越显得病势不轻,以致蕙纕亦焦忧于词色了。

“莫非是我心不诚?”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孟姜女特为罚我。我想想,并没有什么轻慢的地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许了去烧香,还是要去;请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爷不是说了,过路的人求什么,格外灵验。”

“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蕙纕接说道:“我替娘去烧香;求孟姜女保佑。”

“也好!还了心愿,我心里也好过些。”

有此想法,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说知缘由。

“今天有点风,我本想饭后再看;如果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车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辆就是。”

“多谢李少爷;不过,我还有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