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门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出现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这样的麻烦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说;一面叫人去请胡掌柜。

略说经过,胡掌柜答道:“我也听得有这么个消息,不过不一定是皇上驾崩。”

“不是皇上是谁呢?”胡三奶奶问。

“也许是太后,也许是皇后。等哀诏一到就知道了。”

听这一说,三姊妹都觉得有些扫兴,“姊夫,”彩云问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好!”胡掌柜站起身来,“我马上叫人去。”

“一定要打听确实。”胡三奶奶特为关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规。”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会说:“好!索性麻烦一点儿,我派人迎上去打听。”

胡掌柜派了一名镖客,骑着他这年春天新买的一匹好马,由扬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听,那里是漕督、河督驻节的水陆通衢,一定能探知确实消息。

朱二嫂这天就宿在胡家;夜来无事,灯下闲谈,谈的仍旧是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较冷静,认为即令皇帝驾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过分乐观。

“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总是有转机了。”彩云一直持着乐观的心情,“这一年多,我见过、经过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变万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说,老皇一驾崩,谁想得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是啊!”朱二嫂也是尽往好处去想,“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灾难;就会有绝处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应该命中有救。”

就这样闲谈到深夜,方始各自归寝。朱二嫂与彩云一屋,由于过分亢奋,了无睡意,两人又小声谈心;总以为阿筠睡得很沉,不会听见,那知她五更醒来,已有好多话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一直装睡,不敢轻举妄动。到得天色已明,看她们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开出门去,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干什么好?

突然间,她发觉有人在拨他的辫梢;这没有别人,必是阿牛。转脸去看,果不其然;于是瞪了他一眼说:“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诉三婶儿!”

“怎么?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刚起身;拉开窗帘在问。

“没有,没有!闹着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按照旗人的规矩,蹲身请安,含笑问道:“三婶儿昨晚上睡得好?”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来的阿牛说:“小姊姊多懂规矩!”

阿牛憨笑着;忽然正一正脸色,大声说道:“妈!爹上苏州去了;明天就回来。刚才进来,看你还睡着,让我跟你说一声。”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来地有此一行?

“三婶儿,”阿筠问说:“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听说。”胡三奶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阿筠停了一下问:“三婶儿,是不是我家没事了?”

“你,你这话是从那里来的?”

阿筠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说了实话:“我是听赵二婶跟朱二婶说的。”

“她们怎么说?”

“我也不大听得明白,说什么只要皇上——。”

“别说了!”胡三奶奶赶紧喝住。

阿筠从未见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厉色;又疑又惊,脸色顿时变了。

“喔,”胡三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胜歉疚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记住,你年纪还小;别提皇上!听来的话,搁在肚子里,千万别跟人去说。”

“妈!”阿牛插嘴问说:“皇上是谁啊?”

一言未毕,胡三奶奶一声断喝:“不与你相干!不准多问。”

这一来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问;而胡三奶奶亦更觉歉疚。想了一下,将阿牛撵了出去,方始和言悦色地向阿筠解释。

“筠官,你跟大人一样,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总知道,皇上不是随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很严厉,你家遭了麻烦,得慢慢儿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见救星了,不过,详细情形,也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能说,一说反倒不好;所以我刚才有点儿急。你不会怪我吧?”

阿筠确是很懂事,听出她的意思是,“一说反倒不好”是说对她李家不好;这自然是善意,心里便舒坦。

“不!三婶儿是为我家好,我怎么会怪你老。”

“对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两个字;听到什么都搁在肚子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说:“不过,有句话,我能不能问三婶儿?”

“你说!”

“如果我家遇见了救星,我就仍旧能跟着四姨娘住?”

“当然!也许一两天就会有好消息。”

筠官愉悦地笑了;欲语又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就是一两天!”

胡三奶奶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急!”她说:“回头你帮我理丝线,找绣花的花样;辰光很快地就过去了。来!我替你梳辫子。”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辫子,又照料她吃点心;不断地找话跟她谈。在胡家住了几个月,胡三奶奶像这样跟她亲近,却还是第一回;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到了近午时分,彩云醒了;阿筠听得响动,回去探望。彩云见她头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婶儿打扮你的?”

“是的。”

朱二嫂也让声音惊醒了,打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吃午饭了!”门外应声,进来的是胡三奶奶。

“你看我们俩!”彩云说道:“竟睡得失晓了。”

“必是说了一夜的话。”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

“你听见了?”

“嗯!”胡三奶奶使个眼色,“听见了几句;似乎不多。”

朱二嫂跟彩云互看一眼,都已意会;起身梳洗,然后开饭;席间商议到那里去逛逛。

“我是跟汪太太请了假的,说彩云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问:“扬州那座庙最大?到扬州好些日子了,还没有去烧过香。”

“烧香要斋戒,这会儿又是现宰的鳝鱼;又是生下来不到一两个月的鸽子,吃完了去烧香,显得心不诚——。”

语声未毕,彩云愕然而止,因为钟声悠然,随风而至;晌午只有鸣炮,何来晨钟?岂不可怪!

怪事还不止此,钟声一动,响应纷纷,满城皆是;“这是干什么呀?”朱二嫂问:“出了什么事了吧?”

“啊!”彩云突然省悟,“京里来报丧的官儿到了!”

“对!”胡三奶奶接口;随即站起身来,“我叫人去打听。”

“皇上、皇后驾崩,要撞钟;撞三万下,得好几天呢!”

“这是京里的规矩吧?”朱二嫂说:“南边可是头一回!”说到这里,她突然警觉,“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关照过的,如果是什么‘哀诏’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赶回去。”

于是彩云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说明缘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顶小轿,急急地将朱二嫂送走。

“咱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彩云抚着胸笑道:“我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随你。”

胡三奶奶领着彩云进了柜房;喝着茶静静等待。突然,彩云发现了胡掌柜的影子。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长袖:“你看!”

胡三奶奶亦已发觉;迎着刚跨进柜房的丈夫问:“不是说你上苏州去了吗?”

“不必去了。”

“怎么回事?”胡三奶奶问:“你上苏州去干什么?”

胡掌柜看一看柜房外面的人,低声说道:“咱们上里头说去。”

于是胡三奶奶跟彩云都跟着他走;一进了区分内外的那道小门,彩云忍不住问:“姊夫,你知道不,京里报丧的官儿下来了。”

“那个不知道。不过,宫里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啊!”彩云惊喜交集地问:“皇上驾崩了?”

“不是。”

“是太后。”

“太后?”彩云大失所望,脚步沉滞,仿佛路都走不动了。

“还有好些新闻——。”

在堂屋里坐定了,胡掌柜从头讲起;他听了朱二嫂带来的消息,由于对李家的关切,所以一夜不曾睡着;到得这天黎明时分,断然地作了一个决定。立刻到苏州去一趟。

“我到苏州,一则报信;二则要跟鼎大爷讨句话,筠官怎么办?”胡掌柜略停一下说:“那知道一出南门,就有了确实音信;苏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你们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便知有文章;彩云与胡三奶奶都不接话,只用目光催他说下去。

“是在宫里的大柱子撞死的!”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惊呼,简直目瞪口呆了。

“说来我也不信。可是,你听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号,群臣上表苦劝,总算勉强接受了。第二件是不愿移宫;太后原住“东六宫”的永和宫,本是前朝崇祯宠妃田贵妃所住;房舍精美,胜于其他王宫,但东西六宫,为天子正衙干清宫的掖庭,连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说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请太后移居宁寿宫;而太后说什么也不肯。

这件事为皇帝带来莫大的烦恼。因为宁寿宫顾名思义,是专属于太后的颐养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着她不承认自己是太后;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她亲生的“雍亲王”是皇帝。这已经使得皇帝很难堪了;但还不仅是有伤天威的颜面所关,进一步去考究,还有着激励恂郡王夺回大位的意味在内;太后的意思仿佛是说:除非恂郡王当了皇帝,我才会移居宁寿宫。而在恂郡王又会这样想:为了让生身慈亲,成为真正的太后,乐于移居宁寿宫,以天下养,就非得夺回大位不可!否则就是不孝。

对这一层,皇帝持着极大的戒心。由于太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宫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这一边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当侍卫都被摒绝在外的深宫之中,倘或太后当着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祀、胤禟在外配合行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卫,日夜严防肘腋之变以外;更须隔离太后与恂郡王,不使他们母子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她只是宁愿留下“母妃”的身分,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因为如此,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临时的差使。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到汤山相度地势,起造王府,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斩断了他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恢复进食。当然,名为保护,实是防范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这时方始省悟,生趣虽绝,死也不容易;不管用那一种方法自裁,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那知有一天皇帝进见,母子间为了恂郡王,言语失和,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头撞了上去,顿时血染白发。皇帝惊愕莫名,事起不测,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

这是午间的事。皇帝一面召医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急驰汤山,宣召恂郡王来送终。那知汤山警戒森严,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因为这两名侍卫,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

谈到这里,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覆命;还抄来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于是边念边讲:“‘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欲相从冥汉。’这是说,老皇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彩云说道:“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

“一点不错!”胡三奶奶问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当然要劝?”

“对了!正是这么说。”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劝阻,以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无所瞻依。涕泣衔哀,情词恳切;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恭上万年册宝,予以圣祖山陵未毕,却之再三,实出至诚,非故为推诿也。’”

“姊夫!”彩云问道:“这一段话,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还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号,并不是故意推托。”

“这段话多说了的。”胡三奶奶说:“越描越黑。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

“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今皇帝视膳问安,未间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事勤恪,礼仪兼至:诸王皆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感之怀,藉为宽释。奈年齿逾迈,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说:“就这样了!”

“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彩云意有不足的问。

“你问得多傻!”胡三奶奶接口说道:“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就说了,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

骨肉伦常,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竟有这样的惨祸,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所以仅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入情入理,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回想着胡掌柜的话,突然发现,事有蹊跷,心头疑云大起。

“姊夫,”她问:“报丧的官儿,也不过刚刚才到,你是从那里听来的,这么详细的新闻?”

“对啊!”胡三奶奶也说:“别是瞎编出来的吧?”

“这有个缘故;我先也奇怪,问明白了才知道。我讲给你们听——。”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顺道去访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寄了信来;巧得很,就当他刚坐定,还在寒暄之际,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说宫中出了大事;问起信差,才知其详。

“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我问他: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是啊!就是这话。”彩云问道:“那位信差怎么说?”

“他说,他住北京地安门外,街坊多的是太监;路口有家茶馆,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太监最爱谈是非;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他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不会留下遗嘱;这道遗诏怎么说法,得要好好儿琢磨;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分行各省。这么一耽误,起码要晚四、五天。”

“原来这样子!”彩云的疑团消释了,“不过看样子,太监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叶,说得太过分。”

“就不过分也够了。”胡掌柜说:“这样的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咱们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说,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送阿筠到曹家。她点点头说声:“是!仍旧后天走。”

“你再看看,”胡掌柜对妻子说:“行李、路菜什么的,都妥当了没有?”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热不能带。啊!”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马虎;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替彩云与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了下来。

※※※

“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

“其实见面也不难。”彩云答说:“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不愁没有照应。到明年春天,或是我来;或是二姊进京,好好逛它一逛。”

“说真的,”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都说‘天子脚下’,气派怎么样不同。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未来的良会,冲淡了眼前的别恨;把杯深谈,到得二更天,胡掌柜进来说道:“请早点安置吧!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今晚上总归不睡的了。”彩云笑道:“我每趟出门,都是这样的。”

“筠官呢?”胡掌柜说:“她应该早点睡。”

“在后园。”胡三奶奶答说:“丫头带着,还跟阿牛在玩呢!”

“不是玩!”彩云笑道:“也像大人一样,跟阿牛在说分手以后的话,已经说了两天了。”

“噢!”胡掌柜颇感兴趣地,“那里有那么多话好说。”

“话多着呢!”胡三奶奶接口:“叫阿牛要听话,别淘气;吃饭要懂规矩,不能先舀汤。又问阿牛,她走了,阿牛会不会想她?”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兴趣了,“阿牛怎么说?”

“阿牛的话,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说,他这会儿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红了,“真连孩子们都舍不得;何况大人?”

“说得好好的,二姊怎么又伤心了?”彩云强为欢笑,“都是姊夫不好!”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较豁达;拉张椅子坐下来说:“大姊、三妹,我心里有个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两位听听!”

“好啊!”朱二嫂与彩云不约而同地应声。

“你看,”胡掌柜望着他妻子问:“要不要说?”

“说,说!”朱二嫂抢着说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么,”胡掌柜仍旧是向妻子说话:“你说吧!”

“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说:“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可以!”

朱二嫂与彩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赶紧说道:“我家是干什么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过如今是落难,委屈她也有个道理好说。至于住下来以后,是怎么个情形,完全要看缘分;决不能强求。”

兹事体大,而且来得突兀,彩云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静,看出她的为难,便向丈夫使个眼色,起身说道:“走!到园子里看看去,他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