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怦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前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也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作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得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天轮是顽皮的声音,方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为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地,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的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地。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嘛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以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又何苦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地,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陪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功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须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新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藉口。

“有法子了!”他喜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带。”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楞。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么严重;觉得需要作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人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覆命。然后将小福儿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教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说:“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钮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做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

※※※

看到李鼎自告奋勇,李煦颇为欣慰。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个念头盘旋在他心里;由于平郡王跟“十四爷”的关系,更有李绅从中联络关照,李、曹两家将有一个新的局面。但自己望七之年,就能逞强也不过几年的好景;以后全靠小辈得力。曹家的“四老爷”忠厚有余,精明不足;自己儿子聪明倒有余,就是不务正业。聪明不务正,比老实无用更坏;怎么得能拿他的纨袴习气,狠狠针砭一下才好?

不想,居然他能自己觉悟,往正业上去巴结;虽然催办物件这些小事,用不着他管,但为了鼓励起见,特意凑他的兴,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指定二总管温世隆,带四个得力的家人“跟大爷去办事。”

一下了船,李鼎便即发话:“我在吴江坐镇,你们五个人,由世隆为头,分派一下,四面去催,第四天上回吴江会齐,一起回苏州。”

温世隆答应一声:“是!”却与他的四个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李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鼎确是很聪明,一看他们的脸上,便看到他们的心里;灵机一动,不妨将计就计,作个半隐半显的说明。

“老爷子老说我不务正业,可不想一想,也得有正业让我干才行啊!我特为讨这么一桩差使,只要表示,我不是不想做事,不肯做事。这么热的天,我不会在家纳凉,要来吃这趟辛苦?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如今只有辛苦你们几位,务必催齐了,让我漂漂亮亮交差。完事了,我请大家喝酒。”

“是这样?”温世隆笑道:“早知如此,大爷根本也不必还跑一趟,在那里躲两天,等我们把差使办妥了再回家,不更省事。”

“已经来了,也不去说它了。反正我在吴江的朋友也很多,上岸混两天再说。”

于是船到吴江,温世隆带着他的伙伴,分道出发去办事。李鼎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向跟来的一名老仆与柱子说:“我要到洞庭东山去看个朋友,今天、明天、后天傍晚回来。你们俩留在这里看守。”

“大爷,”柱子说:“我用不着在船上吧?”

李鼎想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不!你在船上。”说完,不容他再争;随即踏上跳板。

到了岸上,不觉茫然。李鼎从没有一个人上过街;此刻不知道是该坐轿,还是步行?坐轿,轿子又在什么地方;步行,又该往那道而去?

踌躇了一会,总算想通了,且到了人烟稠密处再作计较。于是左右顾视,看出市镇是在东面,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大街,居然找到一顶待雇的小轿,招招手说:“抬我到垂虹桥。”

“少爷,”轿夫问说,“垂虹桥长得很,是那头?”

“不管那头;只要是垂虹桥就行。”

轿夫心知道这是个不通庶务的大少爷,不必多问,只将轿杠倾倒,等李鼎一上了轿,抬起就走。天热不放轿帘,两面窗户洞开,极便眺望。李鼎只是拍着扶手板催快;及至垂虹桥在望,遥见柳荫下泊着一艘灯船,猜想船中必有天轮,宽心大放。

渐行渐近,证实不误。因为莲文就站在船头上。停了轿,李鼎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扔给轿夫,同时喝道:“快走,快走!”

等空轿抬走,李鼎方定睛去看:这艘灯船制作颇为讲究,确可称为画舫;“盟鸥”小匾,署名“悔庵”,竟还是尤侗的手笔。

“快上来!”莲文在喊,“跳板走好。”

跳板搭得极稳;船家还站在岸上,拿竹篙一头搁在船舱上,一头持在手中,作成个活动扶手。李鼎却不用它;捞起杭纺长衫下摆,三脚两步蹿上船头,莲文赶紧将他扶住,低声笑道:“大爷,你的‘哼哈二将’,一个都没有带?”

“你问你师父。”李鼎答说:“我本来想带一个来,给你作伴的;你师父不赞成。”

“不要,不要!”莲文脸皮薄,急忙分辩,“你当我在问琴宝?”

欲盖弥彰,李鼎觉得好笑,但无心跟她逗乐;只问:“你师父呢?”

“在后舱。你先请进去坐嘛!”

灯船的前舱为宴饮之处;居中摆一张可容八人的圆桌,此时只设下两张细藤圈椅。桌上果盘、盖碗茶,都已陈设停当;摸摸茶碗,温热恰好上口,李鼎牛饮似地将一碗茶都喝干了,咂咂嘴唇说:“好茶,好茶!赛如甘露。”

等将盖着脸的茶碗放下,才看到天轮就站在身旁;她换了俗家打扮,一身玄色绸衫袴,系着珊瑚钮扣;头上梳个堕马髻,佩一支翡翠镶珠的金押发,鬓边斜插一排珠兰,薄施脂粉,加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眼色,跟在万寿庵中,更大不相同了。

“你倒言而有信!”

“怎么?”李鼎问说:“你是打算着我爽约的?”

“我是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来。”

“为什么不这么快?”李鼎紧接着说:“闲话少说,我急于想听听你,怎么个找乐子?”

“我在洞庭东山常借一处别墅,可惜旧了点;不过足供凭吊。”

“喔,是谁的别墅?”

“冒辟疆的梅花别墅。”

“这倒好!可惜来晚了,如果是初春,那就更妙了。只恨我们相逢不早。”

“这也不算憾事;明年旧地重游,来访万树梅花,有何不可!”

“好!咱们这就算订下约了。”李鼎说道:“开船吧!”

※※※

船到洞庭东山,不过薄暮时分;天轮是早派了人来安排的,所以一上了埠头,便有人来接。埠头上有专为游客雇用的小轿;抬到梅花别墅,入门只见到处绿荫浓密,铁干硬劲的梅树,真如冒辟疆自己在“影梅庵忆语”中所说:“凡有隙地皆植梅。”

天轮的临时香巢,是在梅林中的“梅花书屋”、五楹精舍,西面带两间厢房,形如曲尺,安排略定,已是月上东山。天轮带来的一个“老佛婆”,制得一手好素斋;李鼎洗了浴,趿双草拖鞋,潇潇洒洒地在院子里喝酒;天轮坐在西面相陪,月色照在她脸上,一阵淡淡的银色光辉,看上去又年轻些了。

“怪不得冒辟疆不肯做官要归隐。”李鼎持杯说道:“像这样的日子,真跟神仙一样。”

“做隐士也要有做隐士的本钱才行。大爷,你——。”

李鼎听她的语气是要谈功名富贵,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说杀风景的话!今宵只可谈风月。”

天轮停了一下问道:“冒辟疆总到府上去作过客吧?”

“没有!他死的那年,我们老爷子刚到任。”

“我就不明白,他在老家如皋有个‘水绘园’,这里又是很大一座别墅;坐吃山空,怎么能维持几十年?”

“当然有人送钱给他用。”李鼎说道:“像我们老姑太家,逢年过节,对这班名士是一定要点缀的。平时还要替他开路,譬如做篇寿序什么的,借此名目,送上一笔润笔,好让他觉得受之无愧。”

“你指的是江宁曹家?”

“对。”

“为什么待那班名士这么好呢?”

“是奉旨办理。”

李鼎被她逗得笑了;沉吟了一会问道:“四十年前有首盛传一时的‘贺新郎’,你知道不?”

“‘贺新郎’不就是‘金缕曲’吗?”

“就是。”

“那还用说?‘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顾贞观的这首词,四十年前,吴江家家传诵,连蒙童都会背。”天轮极有把握地回答。

“不是。你听清了,我是说‘贺新郎’,不是‘金缕曲’。这首词不但万口传诵,而且是千古绝唱。”李鼎又加上一句:“匪夷所思,绝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