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腿冻得麻木了。”

“怪不得!我会推拿;我替你揉一揉。”说着坐了下来,提起绣春的右脚,搁在他腿上,依照推拿的程序,为她又揉又搓。

揉完右脚,又揉左脚;绣春又舒适,又酸楚;摔疼的地方,先不觉得,血气一通,反感痛楚,不由得“哼”了出来。

“摔痛了?我看看是那里?”

是手掌、肩头、胯骨;三处着地之处,疼得厉害;尤其是胯骨上,却苦于不便让李绅检视。

不过肩上的伤却不妨让他看看,于是用左手抚着右肩说:“这儿有点疼。”

“厉害不厉害?”

“你想呢?”

那当然是疼得很厉害;李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瞧瞧?”

绣春便转过身子去,解开领口到腋下的纽子;棉袄里面是丝棉背心与白布小褂,却都是紧身对襟的,非得将扣子解到底,不能把肩头露出来。她心里在想,反正还穿有肚兜,亦无大碍;于是以极快的手法,将扣子都解开,拿棉袄大襟掩在胸前,露出浑圆的一个肩头给李绅看。

雪白的肩头,已现出一块乌青;李绅看一看说:“摔得不轻!我想想,我记得有几帖膏药,好像带出来了。”

于是他开箱子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膏药;在烛火上把它烤得化开,拿剪刀剪圆了,走了回来。

“有点烫;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紧!替我贴上吧。”

李绅看准了部位,将膏药贴了上去;伤处正在肩臂相接的关节上,要把周缘都按实了,才能服贴。这得有一会功夫;绣春自己也来帮忙,手臂略松,有股暖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从她怀中冒出来,中人欲醉;李绅想起淳于髡所说的“芗泽微闻”那句话,不由得心旌摇摇,按捺不住了。

“绅二爷,你的膏药有敷余的没有?”

“有啊!”

“再给我一帖。”

“怎么?别处还有伤?”

“你甭管!”绣春答说:“你只烘化了给我就是。”

李绅如言照办,将膏药预备妥当,转过身来,只见绣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绅二爷,”绣春将膏药接过来,放在床沿上,“请你转过脸去。”

“好!”李绅背着她,对灯独坐,心里有点七上八下。

过了好一会,只听绣春在说:“糟了!膏药不黏了!”

李绅回头一看,她左手提着袴腰,右手拿着膏药。绣春发觉自己这副样子落在人家眼中,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

李绅也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的举动慢了一点,膏药一凉,自然不黏了。”他说:“不要紧,我再替你烘一烘。”

这一次烘好,回头看去,绣春已放下帐子垂脚坐在床沿上;左手捏住下面帐门;右手从上面帐门里伸了出来说:“来!给我。”

“好是好了!”李绅舍不得把膏药就给她,捏着她那只丰腴的手说:“你的手好软。”

一面说,一面搓捏了一回,恋恋难舍;绣春可忍不住发话了。

“你也该够本儿了吧?”她冷冷地说。

李绅笑了,把膏药给了她,自己仍旧回身过去,对灯独坐。

绣春从从容容地将膏药贴妥当,系好袴腰,挂起半边帐门说道:“行了!绅二爷,你请安置!”

“你呢?”

“我——,”绣春答说:“只好坐一夜。”

“那怎么行?”李绅想了一下说:“反正我也不是想‘吃冷猪肉’的人;如果你愿意,咱们就一床睡。你别脱衣服,我也不会冒犯你。”

绣春相信他的话;又想起锦儿的话,决定照他的意思办。不过有句话她要问明白:“什么叫‘吃冷猪肉’?”

“道学先生死了以后,牌位供到孔庙;春秋两季祭孔,也可以分到一块冷猪肉。我又不想做道学先生!”

绣春想了一下笑道:“我不大懂!”

于是李绅将衾枕都往外移,空出里床一半;但难题又来了,是并头相卧呢,还是各睡一头。

这个难题要绣春自己解除,“绅二爷,你先请上床。”她说:“你别管我了。”

李绅亦不多问;到了这样的地步,有些话可以不必再说。他依言卸去长袍,自己先上床睡下,而且特意回面向里,多给她方便。

绣春想了一会,把棉袄脱下来,卷成一长条,用块手巾包好,放在李绅枕旁;然后熄了油灯,上床睡下。李绅已经预备好了,随即拿上面盖的一床被扯开来,盖了一半在她身上。

“冷不冷?”

“不冷。”绣春答说:“我这件丝棉背心很管用。”

“帐子呢?”李绅将手伸出来,“要不要放下?”

“不要!”绣春很快地答说。

李绅知道她的用意,是让锦儿或者震二奶奶可以看到他们的情形,所以又把手缩了回去。

“屋子里好亮!”

“雪一定很大了。”李绅说道:“这场雪,真正叫瑞雪!下得太妙了!”

“好就好,什么叫妙?”绣春说道:“你有时候说的话很怪。”

“好字不足以形容,非说妙不可!你想,如果不是这场瑞雪,我怎么会跟你同床共枕?”

“什么共枕?你是你,我是我;那个跟你做——。”说到这里,蓦然顿住;笑一笑,也是回面向里。

她的辫子已经解开,黑发纷披,散得满枕;发丝扫在李绅的脸上,痒痒地不辨是何不易忍受的感觉?

“绣春,你这样睡不行,你的头发又多又长,扫在我脸上,教人受不了。”李绅央求着:“你转过脸来行不行?”

“那一来,我就受不了啦!”绣春一面转过身来一面说。

“怎么呢?”

“脸朝外,光太亮,我睡不着。”

“那么放帐子?”

“不要!”绣春仍然坚拒。

“那怎么办呢?除非你睡外床——。”

“不,不!”绣春抢着说:“我们说说话,等倦了,眼一闭上,我自会翻身,你也自然不觉得我的头发讨厌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李绅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声明,我并不讨厌你的头发。”

“可也不喜欢,是不是?”

“喜欢也没有用。”

“怎么呢?”

“我很想闻一闻你的头发;可惜你不肯。”

“你真不会说话!”绣春笑道:“这一下,我就是肯也不好意思说了。”

“你不说,我也懂了。”

李绅凑过脸去,先闻头发后吻脸;绣春想闪躲时,四片灼热的嘴唇已密接在一起了。

但李绅却别无动作;这提醒了绣春,自己应该端一端身分,便将脸往后一仰,说一声:“就知道你会得寸进尺!”

李绅亦就适可而止,“咱们好好儿说话。”他问:“锦儿为什么不让你回去?”

这一问,在绣春心里已盘旋好久了,答语也早有了,“还不是存心难咱们俩!”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她们可是难不倒我,‘行得正,坐得正,那怕和尚尼姑合板凳’”

李绅笑着问道:“这句话有韵有仄,是你自己编的不是?”

“就算是我自己编的,又怎么样?”

“编得好像有点不大通。和尚尼姑合一条板凳,怎么还能坐得正?自然是歪在一边了。”

“只要和尚不打歪主意,就歪在一边要什么紧?”

“这倒是隽语!”李绅很欣赏她这个说法。

但绣春却未听明白,追问着:“你说什么?”

必又是“隽语”二字她不懂;李绅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你的话很俏皮。不过,我不相信光是和尚打歪主意;就不许尼姑打歪主意吗?”

“你不相信,就看着好了。”绣春故意用警告的语气说:“和尚若是想打歪主意,可得留神他的秃脑袋开花。”

“好厉害!”李绅也故意吐一吐舌头;然后问道:“你刚才说‘她们’,意思是震二奶奶也不让你进去,存心要来试咱们一试。是不是?”

绣春想了想答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我看震二奶奶怕不是这个意思。”

听得这话,绣春自然注意了,睁大眼问道:“那么,什么意思呢?”

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震二奶奶心太热,成全我。咱们现在这么‘和尚尼姑合板凳’,不就等于生米煮成熟饭,再也不会变卦了吗?”

绣春恍然大悟!震二奶奶确是这个意思,要把生米煮成熟饭。不过不是成全他;是成全她自己。回到南京,倘或震二爷割舍不下;拼着大闹一场也要把她收房。那时震二奶奶只要说一句:“我已经许了人家了;而且绣春还在人家屋里睡过一夜。这还能要吗?”当然不能要了!

好厉害的手段!绣春又想,照震二奶奶的性情来说,她还决不会承认,是她自己把她逼到人家屋里去的;她一定是这么说:“我是让她去伺候绅二爷的病;谁知道她一夜不回来,伺候到人家床上去了呢?”那一来,震二爷会怎么样?

自然是破口大骂!她想起有一回曹震在西花园假山洞里捉住三十多岁,守寡十年的吴妈,跟他的书僮得福偷情;当时那一顿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以致于吴妈羞愤上吊,差点出人命。

那还只是因为得福面黄肌瘦,做事老不起劲,他一口气出在吴妈身上;像自己这种情形,更不知惹他如何痛恨;骂起来也就更不知怎么样地不留余地了!

“不行!”她在心里说:“明儿得跟锦儿办交涉。”

到这时脸不由得就胀红了。李绅看她的表情,阴晴不定,显得内心颇为激动,不由得惊疑:莫非她还是不愿?所以发觉震二奶奶这样安排,心里难过?倘是如此,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

“绣春,”他平静地说:“生米究竟还没有煮成熟饭。明天我替你跟震二奶奶声明。”

“声明什么?”绣春愕然。

“声明你我虽然同床,却是异梦。”

“又要说这些我总不懂的怪话了!”绣春骂他:“书呆子!”

这又不像是不愿委身的神气;李绅考虑了一会,终于还是照原意说了出来:“我要声明,咱们俩虽睡在一起,除了亲嘴以外,没有别的!”

“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绣春又好气又好笑:“不但书呆子,简直就是傻女婿!这话也有这么跟人去说的吗?”

李绅自己想想也好笑了。默想着绣春骂他的“书呆子”“傻女婿”,觉得十分有趣。

“绅二爷,”绣春突然又说:“我倒要请问你,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我没有人要?”

看她脸有愠色,话也说得很急,不由得大吃一惊,“你完全误会了!”他极力分辩了:“我是看你刚才脸上很生气的样子,以为我自己的话是一厢情愿;你并不愿意跟我过一辈子,所以我赶紧打退堂鼓。绣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完全以你的意思为意思。你愿跟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你嫌我——。”

“好了,好了!”绣春抢白:“我嫌你穷,我嫌你年纪大,我嫌你迂腐腾腾!算你聪明,都看到心里了,是不是?你啊,真正是小人之心。”

听这话,便知前嫌尽释,而且死心塌地了!李绅满怀欢畅之余,可也不免存疑,“那么,你刚才是为什么生气呢?”他问。

“我承认,我生气了。不过,不是生你的气;你不用多心。”

“我当然不会多心。不过,你在生气,我当然也会难过,所以问一问。”李绅在被底伸手握着她的手说:“惹你生气的日子不会太多;到明年春天就好了。”

绣春自能默喻,他已知道她是生震二奶奶的气;同时暗示迎娶之期不远。她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转念又觉得不必忙在一时;便这样答说;“有些话我也不知道该打那儿说起?反正以后你总会知道。”

“是的!你也累了,朝里床睡吧!”

“我要好好睡一觉!”绣春有些赌气似地,“你把帐子放下来。”

“你,”李绅很谨慎地问道:“你不怕锦儿拿你取笑儿?”

“我豁出去了!”说完了,绣春一翻身朝里床;伸出左手将压在脖子下的头发搅住了往外一甩,发梢正盖在他脸上。

※※※

到底有事在心。哪能熟睡?听得何二嫂的声音,绣春惊出一身冷汗!锦儿取笑,那怕震二奶奶说刻薄话,她都不在乎;若是何二嫂发现她跟李家二爷睡在一床,再一传到前面祠堂里,这一路还能见人吗?

这一想就再也睡不住了。悄悄起身,把衣服穿好,拢一拢头发;从门缝里望出去,幸喜何二嫂又走了,于是轻轻开了房门,一溜烟似地闪了出去,在震二奶奶的房门外面轻声喊道:“锦儿,锦儿!”

“干嘛?”锦儿答说:“不多睡一会!”

“快开门!”绣春着急异常;这种情形让何二嫂发现了,连说都说不清楚,“快,快!”情急智生,只好吓一吓她:“出大事了!”

“什么?”是锦儿与震二奶奶异口同声地在问;接着是锦儿匆忙起身,光着脚板来开门的声音。

等门一开,绣春闪身而入;对锦儿笑道:“没事!别害怕。我不是这么说,就进不来。”接着向掀开帐子在张望的震二奶奶说:“还早,二奶奶再睡一会。”

“我跟锦儿早就醒了,怕吵了你们的好梦,所以不叫锦儿开门。那知道你也这么早起来!”

居然是这样体恤的话,绣春啼笑皆非,不过一夜过来,她的心境大不相同了,不是震二奶奶挤到她无路可走,又如何能赢得李绅的一片情深?这样一想,自然心平气和。

“我早就起来了,怕吵了二奶奶的觉,不敢来敲门。”

震二奶奶大出意外!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说话的态度。两个丫头的脾气,她都知道,锦儿温柔有耐性;但惹恼了她,能够几天不开口。绣春比较泼辣,争强好胜,不肯吃亏。大雪天晚上飨以闭门羹,逼着她跟李绅在一屋睡;回来必是怨气冲天,撅起了嘴,一脸要跟人吵架的样子。所以一早醒来便关照锦儿:“回头绣春一定会跟你凶,你别多说,看我来逗她。下雪天无事,拿她开开胃。”

看样子,自己的估计一上来就落空了!震二奶奶一向自诩,料事纵非如神,总也八九不离十;如今居然连边儿都没有摸着!所以诧异之外,加了几分警惕,倒不敢小觑绣春了。

锦儿完全不能理会震二奶奶在暗地里跟绣春较劲的心事;她也是半夜不曾睡好,每一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必是绣春这会不知道怎么样了?真的跟绅二爷睡一床?是不是在一个被筒里?再想下去,不由得脸就发烧。

因此,在这震二奶奶一时无话可说的空档,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绣春,你跟绅二爷好上了没有?”

绣春看她双手环抱在胸前,光着脚站在地板上,傻嘻嘻地笑着;为了听新闻,连受冻都不在乎,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她跟震二奶奶站在一起,那样子地捉弄人,不免起了报复的心思;你们都想知道实在情形不是?我偏偏弄个玄虚,教你们猜不透,摸不着,心里痒痒地难受。

打定了主意,便故意看了震二奶奶一眼,轻声答说:“回头告诉你!”

“这会儿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

“叫我说什么?”

“咦!不是问你,你跟绅二爷‘好’了没有?”

“怎么叫‘好’了?”

“你这不是装蒜!”锦儿的声音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看她有点气急,绣春倒有些歉意,“我不跟你说了吗?回头告诉你。”她说:“二奶奶在这里,我怎么能说这些话?”

“就是二奶奶在这里。你更要说。二奶奶是成全你。”

听得“成全”二字,绣春不觉气往上冲;想了一下,故意这样说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我倒想跟他好,他不愿意跟我好!”

这可是一语惊人!靠坐在床栏的震二奶奶,不自觉地身子往前一倾;锦儿更是一连发声地:“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说你腰细、嘴小、皮肤白;跟你睡一晚,死了都甘心!”

像爆豆子似地说得极快,一时竟不辨她的话是真是假?锦儿又羞又气,把张脸胀得通红;绣春却微笑着。

“好了!”她抄起脸盆就走,“我替二奶奶打洗脸水去。”

这一下锦儿才知道,自己让绣春耍了个够!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死不要脸的骚货!”

震二奶奶想笑不好意思笑;但亦不免悲哀,“唉!”她叹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她,多大一会工夫,一片心都向着人家了;回来一句真话都没有。”

锦儿的气,在那咬牙切齿的一骂中,发泄了一大半,此时已颇冷静;看震二奶奶有些拿绣春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倒觉得很痛快似地。

※※※

一夜不曾睡,到得午饭以后,绣春毕竟支持不住了,但却无处可睡;最后是锦儿替她出了个好主意,借何二嫂的床铺睡一觉。

正睡得酣畅时,绣春忽然发觉有只手在她的胸前摸索,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将身子往里一滚,正待喝问时,锦儿开口了。

“是我!”她低声笑道:“你当是绅二爷?”

“吓我一大跳。”绣春将身子又转了回来,“他不会的!我当是什么野男人;那想得到是你。”

“你倒挺信得过他。”锦儿在她耳旁问道:“你们真的好了没有?”

“唉!”绣春叹口气,“问来问去这句话,倘或不告诉你,只怕你连饭都会吃不下。”

“对了!好姊姊你就跟我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

“咦!这不是怪事,我跟他好了没有,何用你牵肠挂肚?”

锦儿想想,自己的话确有语病,却又怕绣春真的起了误会,可是件分辩不清的事!这样又羞又急,把张脸胀红了。

不过绣春看不见,只当她不说话是生气了,倒觉歉然;因而陪笑说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出出昨晚上的那口气。好了,我问你,你怎么来了?”

“二奶奶在斗牌呢!”

原来何二嫂很会应酬,料想震二奶奶为雪所困,必感无聊,居然给她凑够了搭子,在斗叶子牌。

“何二嫂没有上桌;我托她在那儿照应,溜了来找你,那知道你倒现在还记着昨晚上那一段儿。你不想想,又不是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绣春往里一缩,“你上来歪着,等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锦儿欣然应诺,跟绣春睡在一头,听她细谈跟李绅如何同床共枕?

绣春想了一下说道:“我把你顶关心的一句话先告诉你,我跟他迟早会好,永远会好,可不是在昨晚上;不必那么急。”

锦儿大为惊异,“照这么说,你——”她迟疑地问:“好像死心塌地跟定他了?”

“那有什么法子?二奶奶铁了心要撵我;我总得有个地方去。”

由此开始,绣春将前一天晚上从摔跤为李绅抱回房去,一直谈到这天早晨听见何二嫂的声音以后的感想为止,凡是她所记得起的,几乎都告诉了锦儿。

锦儿听得心满意足,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新闻。“绣春,”她说:“看样子,你那个‘傻女婿’好像已经收服了。真的好厉害,怪不得二奶奶都落了你的下风。”

绣春又得意,又好奇,“怎么?”她问:“怎么说她落了我的下风?”

于是锦儿将震二奶奶说她“女大不中留”,以及她自己的感觉,都说了给绣春听。

这就使得绣春越觉得自己的意料不差;“你听听,明明是她自己把人家逼上梁山,倒说人家天生下流,愿意当强盗。”绣春的脸色一沉,“锦儿,咱们俩也跟姊妹差不离,这件事,全本西厢记都在你肚子里;明儿回南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有一句话我可不受!”

“哪句话?”

“昨儿晚上啊!”绣春答说:“先叫我去伺候人家,回来不让我进屋;你是经手的见证。若说我自己伺候得不想回来了,你可替我说句公道话。”

锦儿一口答应,并认为她应该争。因为她嫁了李绅,等于正室,起初有实无名;三五年扶了正,便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不能落这么一个名声在外面。

听得她的话,绣春感动而且感激。这样无话不谈,直到何二嫂来探望,方始警觉;急急起身,赶回震二奶奶房间,只见牌局已经散了,震二奶奶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子在轻声低语,发现她们两人的影子,便都住了口,那老婆子的视线落在绣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