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家是乡绅,上代一直做官。不过那几年的家运不大好。他家大少爷是安徽的道台,带兵打长毛吃了败仗,拿‘印把子’都丢掉了。”

“你的‘那位’呢?”
“是个举人。”霞初答说,“阔少爷出身,做不来什么正经事。不过,人倒是好的。”

“看你对他还很有意思。”蔼如问道:“我来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破镜重圆?”

“不成功!”霞初连连摇手,“蔼如姊姊,请你不必白费这个心。”

“何以见得不成功?”
“第一,人家未必再肯花几千银子;第二,我也没有这张脸,再回倪家。”

“你自己不愿,可就没法了。”蔼如沉吟着,总觉得霞初对倪家没有个交代,便是留着一个后患,想来想去不放心,便又问道:“‘花面狼’将你骗了出来,一走了之,倪家倒肯善罢干休?”

“‘花面狼’是算计好了的。倪家大少爷是有罪的人,出不得头,谅他家不敢报官。”

“到底报了没有呢?”
“那就不知道了。”霞初答说,“想来是没有,不然,早有了麻烦。”

这话说得相当透彻,蔼如放心了。

 ※  ※ ※

望海阁中,上上下下兴兴头头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蔼如最初忧虑的事,终于不免。

原来倪家老大因为兵败革职的处分,早在上年金陵克复,普降恩命之中开复。而且由于李鸿章的照应,成了江南官场中的红员。一朝扬眉吐气,少不得报复旧怨,偏偏霞初艳帜复张,声名远播,有倪家曾见过霞初的一个亲戚,识破了她的本来面目,回去一谈,倪家立即进了状子,不分青红皂白,连李婆婆母女一起告了在内。

状子是进在倪家原籍的浙江嘉兴县。由于被告是在烟台,管辖以被告所属地方为准,所以由浙江桌司行文山东桌司,转饬福山县拘提被告到案审理。

福山县知县名叫吴恩荣,倒是通情达理的好官。只是为人懦弱,驾驭不住属下,所以差役狐假虎威,往往拿着鸡毛当令箭。一看被告是烟台的名妓,就更不肯轻易放过门了。

于是,蔼如与霞初被捕到官,吃了许多苦,花了许多钱,另外赔上潘司事与马地保的奔走之劳,官司还是不能了结。蔼如虽准交保,而霞初则交官媒看管。

果真到了官媒那里,就算入了地狱,先挨两天俄,再捱几顿打,白天尽拴在马桶旁边,晚上捆在门板上。受不得这等苦楚,便得拿钱来说话。

这勒索来的是小钱;挣大钱要等结案。因为倪家已有表示,不想讨回这个逃妾,但打算追索身价银子。这一来就必定交官媒价卖,明三暗七,如果霞初值五百两银子,吏役官媒便有二百五十两银子的好处。

这是后话,眼前先须救霞初的急,花了五十两银于,买得三天的宽限。眼看日子已到,而霞初已有暗示,宁死不受辱,送到官媒那里,迟早会自己结果自己的性命。这不但蔼如着急,还有两个人亦是愁肠百结:一个是小王妈心疼投在霞初身上的银于;再有一个是潘司事,因为就在这奔走官司的一段日子里,他跟霞初已经打得火热了。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洪钧恰好到了烟台,得信赶到福山。他与吴恩荣有旧,以前在公事上帮过人家的忙,这就一切都好谈了。吴恩荣先将蔼如开脱;霞初则发交保释。如果倪家不追,案子自然可以从轻发落,要追,亦不过赔个百把两银子的事。

于是,蔼如、霞初与潘司事都移住到洪钧所下榻的天发客栈,静等结案。那里共是三间屋子,洪潘合住,蔼如与霞初相共,空出中间堂屋供起坐。

等将行李安顿妥当,只见店伙领着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一望而知是“跟官的”人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粗汉,挑着两个食盒,原来是吴恩荣送的菜:一个火腿、栗子炖鸡的一品锅,一只烧鸭子,四样点心。

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洪钧一向讲究这些过节,所以很高兴地写了“敬领申谢”的回帖,重重地开发了赏钱,立刻便关照店伙摆桌子烫酒,说是正好为蔼如、霞初压惊。

话虽如此,仍是洪钧上座,潘司事居次,蔼如和霞初在主位相陪。灾难将满,又有盛撰,这顿饭当然吃得非常惬意,然而蔼如却又不免感慨。

“‘昨为阶下囚,今为座上客’,虽然不是吴大老爷请我们,叨三爷的光,吃他送的菜可也就是再梦想不到的事。就算世事如棋,这盘棋也变化得太离谱了!”

“真是,三爷!”霞初迫不及待地接口,“总算我命中有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略略想一想,又说:“只有早晚一炉香,求天老爷保佑,三爷下科高中。”

“言重,言重!这样说,倒叫我不安了。”
“三爷,你这也是积阴功。‘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照我看,”蔼如笑道:“你就专门做这种好事好了!功都不必用了,到时候自然会中。”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洪钧也笑了。
“三爷也不要这么说,因果报应是有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是不报,时辰未到。’不然,世界上都是恶人,哪里有那么多好人!”说到最后一句,霞初的眼睛瞟向潘司事。

潘司事恰好低头在喝酒,不知道她在看他;蔼如与洪钧却都看到了,相视一笑,蔼如更做了个鬼脸。

这一下倒是让潘司事发现了,愕然相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你没有听见我们刚才在谈些什么?”蔼如反问一句。
“听见了!你们在谈因果报应。这种事我不大相信,所以我喝我的酒,吃我的菜。这个一品锅真好,可惜烧鸭子冷了,不好吃!”说着,潘司事又夹了一大块肘子,送入口中。

“潘老爷!”蔼如是正经规劝的神态:“你喜欢火腿、肘子炖鸡,回烟台我好好做了请你,这时候不要只顾吃,听我劝你两句话。”

“喔,”潘司事停着答道:“你请说!我在听。”
“第一别只顾用口,也要用用眼睛;第二,不要不相信因果报应!要相信了,自然有好处。”

潘司事困惑了。明知言外有意,却不知意何所指?愣了一会问道:“什么好处?”

“那要问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好事?‘行得春风有夏雨’,到时候你自然知道。”

“我,”潘司事摇摇头,“我也不用去想。这件事玄得很!”
“小潘,”洪钧问道:“我倒想请问你,你为什么不相信因果报应?”

“我不相信鬼,也不相信神道,因果报应,渺茫得很!”
“你这是一概抹煞。报应之说,或者渺茫,因果却不能不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很合道理的事。”

“对!”蔼如接口,“如果不种,瓜也没得,豆也没得。”
“这话说得好!”洪钧欣然举杯,“值得浮一大白。”
他们这样交谈,对霞初来说,未免稍微深奥了些。因为不十分听得懂,便为大家斟酒布菜。用薄饼包烧鸭子,加上葱酱,先敬洪钧,后敬潘司事;而夹饼的筷子已伸了过去,却又忽然缩回。

这就怪了!蔼如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我怕潘老爷不爱吃。”
“何以见得?”
“刚才潘老爷不是说,烧鸭子冷了不好吃。”
这一下,连潘司事都觉察到了。无意中一句不相干的话,她竟只字不遗地记着;而且如此小心地不敢拂意,这份深情就着实可感了。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定睛看了霞初一眼。虽然她装作不见似地将眼风避了开去,但双颊朱霞微红,益显得皮肤又薄又白,仿佛透明似地。不由得便想:不知道她的颜色,较之蔼如又如何?

于是他移转视线,落在蔼如脸上,立刻感觉到她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就像燕赵悲歌慷慨之士,与江南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不能在一起相比一样。如果勉强要作个比较,只能就感想来分:蔼如可爱;霞初可亲。


※  ※ ※

饭罢分两处喝茶,蔼如为了促使潘司事与霞初接近,“移樽就教”到了东屋。由于洪钧表示过,有许多话要跟蔼如谈,潘司事当然不能在一旁惹厌,因而就自然而然地将他“撵”到了西屋。

“潘老爷还没有娶亲,是不是?”蔼如向与她并坐在床沿上的洪钧问。

“你真喜欢管闲事。”洪钧笑道:“他亲是没有娶;不过,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倪家说不定愿意重收覆水呢!”

“那当然不谈,如果霞初能恢复自由之身,三爷,你看,潘老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愿意不愿意要霞初?”
“哪有不愿之理。”洪钧想开句玩笑:连我都愿意要。但话到口边,忍住未说。

“光是愿意也不行;要让霞初坐花轿。”
“这也可以谈的。小潘是孤儿,自己可以做自己的主。如果堂上有老亲,事情就难办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勾起蔼如的心事;脸色不由得就像黄梅天气那样,好好的阳光,倏然尽敛,阴阴沉沉,大有雨意了。

不过,她警觉得快,立即转脸站起,不让他发现她的神色不愉;而且一面倒茶,一面问道:“老太太想来已经康复?”

“风瘫在床上,带病延年而已!”洪钧紧接着问道:“你娘呢?昨天一到,我就想去看她的。小潘一来,知道了这场官司,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娘倒还好,能够起床了。”蔼如又说:“亏得你来,如果这场官司料理不清楚,日子拖长了,我娘一定会知道,那时候就不知道会急出什么乱子来!”

“我知道你的心境,不要烦。”洪钧抚着她的肩说,“像我,今年上半年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过的。到烦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索性抛开,拿样有趣的东西出来看看,日子也就过去了。”

“喔,”蔼如转身问道:“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不知道?”洪钧解开大襟的纽子,探手入怀,将朱红丝绳拴着的小玉兔拉了出来,“喏,你看!”

这一下使得蔼如有心满意足之感。“倒亏你!”她笑着说,“还带着。”

“还记着你的话呢,‘伴我蟾宫折桂’。可惜,折桂而不能折杏。”

“急什么?三年一晃儿就过去了,包你是个探花郎。”
他说“折杏”,她就说“探花”,洪钧真是从心底喜爱她的灵慧,却又偏要呕她:“莫非就不许我中状元?”

“如果你中了状元,我在烟台各庙的菩萨面前,头都要磕到。不过,”蔼如抬眼看着他说:“我想你会中探花。”

洪钧心中一动,莫非她也知道陈銮与李小红的故事,说这话是取瑟而歌?因而追问一句:“何以见得?”

蔼如笑笑不答,只说:“你看看去,霞初他们怎么样?”

 ※  ※ ※

霞初对潘司事以礼相待,有着许多周旋的形迹,因而使得潘司事也拘束了。

当洪钧在窗下悄然窥望时,他们已谈过好些话了。洪钧所听到的,恰好是关于他与蔼如的议论。

“也不知听蔼如多少遍提到洪三爷,今天总算让我见到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郎才女貌!”霞初加重了语气说:“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喔!”潘司事放下茶杯,两臂靠在桌上,很关切,也很有兴味地问:“蔼如怎么说?有没有在你面前露过什么口风?是不是要等洪三爷中了进士,才肯嫁他?”

霞初不即回答,只咬着嘴唇,两眼一眨一眨地望着灯火,那副不知何以为答的神情,使得洪钧大为紧张,竖起耳朵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想她是说说的,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什么?”潘司事等于替窗外的人问了一句:“她不肯嫁他?”

“那倒也没有说,不过,她要是说的真话,事情可有些麻烦。”霞初答说:“她说她不愿给人做小;又说洪三爷是有太太的。这两句话合在一起,潘老爷你想,不很麻烦吗?”

“其实没有什么麻烦,洪太太最贤惠不过;蔼如果真肯嫁,除了名份上吃亏以外,别的都跟正室夫人一样。”

“她要争的就是名份。”
“那——”潘司事终于不能不同意她的看法,怅然地说:“那可真的麻烦了!”

听到这里,洪钧心乱如麻,只觉得砖地上的寒气,自两足上升,冷到脊梁,站在那里心灰意懒,一步都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有人在他身后拉衣服。情绪消沉的时候,最易受惊,身子一哆嗦,几乎开口发声。急急转身看时,却是蔼如,正在向他摇手,示意不要惊动窗内。

洪钧当然无心再听窗内的絮语,悄悄走回原处;接踵而至的蔼如含笑问道:“他们一定谈得有趣!”

“不见得。”洪钧摇摇头。
蔼如诧异了,“他们谈些什么?”她说,“我以为你听他们谈得有趣,都舍不得走了呢!”

洪钧不作声,走向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叹口无声的气。这样子不能不令人起疑,蔼如很快地便跟了过去,摇摇他的身子。

“怎么?”
“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闷闷不乐地。”
“是,”洪钧掩饰着,“累了!”
“你自然是累了。不过,你这样子,跟累不累不生关系。”蔼如又摇他的身子,“到底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洪钧迟疑着,想不出话来回答——听到的不能说;能说的没有听到。

在蔼如的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洪钧不能不答,而且不能撒谎——撒谎也无用,她会推测查证到谎言败露,她如果再追问一句,就难为情了。

无可奈何,只好这样答说:“我有心事,不过此刻不能跟你说。”

“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也不是急的事,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再说也还不迟。”

“这叫什么心事?”蔼如失笑了。
“原就是——”
“是什么?”
洪钧本想说:“原就是杞忧”。但话到口边,觉得“相忧”二字,不太贴切,因而顿住。既然蔼如追问,就实说也不妨;不过自己补充声明:“也不能说是杞忧。”

“那么是远忧。”蔼如很快地接口,“人无近虑,必有远忧。你此刻忧虑的是什么呢?”

话锋轻轻一绕,又回到他原来就不愿透露的心事上来了。“别来数月,真要刮目相看了。”他笑着说,“你几时学得这么会说话?”

蔼如知道他是借此闪避,如果他真的不愿吐露心事,亦就不必勉强,笑笑换了个题目问:“动身之前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也是心血来潮,说动身就动身,只怕人比信先到,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话我就不懂了,虽说如今海船方便,到底千里迢迢出一趟远门;而且一来了,起码也得过年才回去。怎么就能跟到舅舅家看姥姥似地,拉一条毛驴,跨上就走?”

“驳得有理!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还有两年多的功夫,何去何从,实在下不了决断。心想不如跟你来谈谈。想到即行,就这么来了。”

来意如此,倒使得蔼如有些受宠若惊了!“你的前程是大事。”她说,“问我,我可能替你出什么好主意?”

“你也不一定要出主意,哪怕听听你的意思,亦有助于我拿主意。”洪钧接着便谈入正题:“这两年多的功夫,一方面要养家活口;一方面要为会试打算。我想有三个地方好住,就不知道哪一个最好。”

“你说,哪三个?”蔼如加了一句:“第一个当然是苏州?”
“这倒也不尽然。如果为了顾家方便,尤其是上慰亲心,当然以住家乡为宜。倘或为了会试,最好是住在京里。不过,”洪钧摇摇头:“‘长安居,大不易’!”

“且不管容易还是难,你倒先说,住京里对会试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你听我一样一样告诉你。”
洪钧说了两样好处,一是切磋,二是交游。四方名士,集中京师;谈艺论文,不愁没有可以请教的师友。而且中了进士,还要殿试;所谓“金殿射策”,不仅仅读书破万卷,还要胸怀天下事,才能作得出切中时弊的好策论。而要熟悉时务以及朝章典故,当然以住在京里为宜。

谈到交游,更非在京不可。冠盖满京华,只要获得一两位名公钜卿的赏识,将来入闱、出仕就有好多便宜可占。“譬如说吧,”洪钧举例以明,“殿试的大卷子,虽然也是弥封,连皇上事先都不知道姓名;可是卷子跟会试、乡试经过誊录的不一样,还是原来的笔迹。看惯了,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有心照应,不愁无处摸索。多少年来军机章京容易中鼎甲,就因为殿试的‘读卷官’往往是军机大臣,看惯了他们的笔迹的缘故。”

“这两样好处,是住在什么地方都得不到的,三爷,”蔼如毅然决然地说:“倘或你真的要我拿主意,我赞成你到京里去。”

“恐怕不那么大易。再说,”洪钧将她搂入怀中,轻轻说道:“我也舍不得远离一个人。”

这句话像蜜一样,甜到蔼如心里。脸一贴着洪钧的胸前,顿有从来未有的恬适之感,而且相信这一分感觉将延续于无穷。安身立命就定于此俄顷了。

于是,万丈情丝倏地化作一片雄心,“你舍不得我,就住在烟台好了!”她不自知地言在意先,“住在烟台有一样别地方没有的好处,就是有一个最能知道你的心的人在这里!”

“蔼如!”洪钧几乎是哽咽的声音,“我,我决不负你!”
“说这个干什么?”蔼如很快地踮起脚,将灼热的红唇凑上去,仿佛是阻住他不得开口似地。


※  ※ ※

“这可真没有法子了!”潘司事走进门就摇头,“霞初,你就睡这里吧!我——”

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的语气,霞初当然不忙追问,同时也没有心思去追问。因为有件更使她感兴趣的事盘踞在她心里。

“灯还是黑的?”她问。
“是啊。”
“可有什么响动?”
“你说什么响动?”潘司事楞头楞脑地问,“结结实实的土炕,你以为是我们那里小户人家的竹床,嘎吱嘎吱会响?”

“啐!”霞初嫣然一笑,“你这个人,真是!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们是不是在谈什么?”

“就是谈什么,我也听不见。”潘司事打个呵欠,“不要再去张望了!你睡这里我另外去找地方。”

霞初实在想留他同室,让他睡炕,自己将就打个地铺。因为时近午夜,另找客栈未免麻烦,而且谈得正融洽的当儿,火辣辣地硬生生分开,心里也真不是味道。不过,她有一层最大的顾虑,是怕一说留他的话,潘司事心里或者会想:“毕竟是这样的出身,倒是毫不在乎!”为了不愿招他的轻视,所以一直不松口。此时留与不留,就必得有句很切实的话了。

想是这样想,那层顾虑总是抛不开。欲待咬一咬牙,听其自便,却又于心不忍,左右为难之下,只逼出一个念头:好歹先留住他再说。

于是她问:“潘老爷,你倦不倦?”
“还好。”
“那,那这样,”她用商量的语气说:“我们谈谈说说,谈它一夜的天,好不好?”

这是个听起来近乎荒唐的建议,然而也是很新鲜的经验,潘司事愿意试一试,便欣然点头,表示同意。

“想来你肚子也饿了,等我先来弄点东西吃。”霞初问道:“潘老爷,你喜欢不喜欢吃甜的?”

潘司事不喜甜食,但答语却是“喜欢!”
“好!我来做给你吃。”霞初很高兴地说:“我每天晚上要煮一小锅红枣莲子糯米粥。蔼如先不喜吃甜的,后来也吃上了瘾,每天临睡以前,一定要吃一碗。”

于是,霞初从网篮里取出风炉、砂锅、煮粥的原料;潘司事帮着动手,生火扇风炉,递这个递那个,十分殷勤,倒像一对恩爱夫妻居家过日子的那种味道。

两人一面煮粥,一面说话;潘司事笑道:“蔼如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吃你的粥了。”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的粥是烧给你吃。”
“便宜了我。”潘司事问道:“粥要煮多少时候?”
“那可得好一会,你不能心急。”
“我不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