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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好了!我们母女又没有拿你当外人。”
“原是这样,我才不能不着急。小姐,吃到这碗饭,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不图名,就图利;图利也不是容易的事。趁风头上,眼明心快,多捞几个;风头没有几年,错过了就没有了!不比洪三爷那样,今科不中,还有下科!”
语气未完,而意思是容易明白的。朱颜一逝,白发渐生;填巷华驺,风流云散。到那时纵使降格,无人相求;只怕想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亦不可得。
“当然我也不是说,眼前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婆婆买了金子,买了田,我都知道。不过,那是下半辈子的依靠。如果眼前有大把银子好进账,倒说就要吃老本了,那么,将来怎么办?”
“这也是一时不得已。过些日子,当然还是照样,该怎么就怎么。”
显然的,蔼如已经为她说动,有了让步的意思。但对利害得失看得清楚些的小王妈,却不以为就此可以住口。相反地,她觉得难得有畅所欲言的时候,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不如索性说它个痛快,说它个透彻。
因此,她立刻接口:“话是不错!不过小姐要替客人想一想。花街柳巷走一走的大爷们,有几个是专心一志的;望海阁不行,会到别家去。再要拿他们拉回来,就吃力了!好比火热的灶,弄得冷冷清清,再要烧热了它,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蔼如默然。摸着自己的脸在想,这副憔怀的模样,会有几人相怜?也许会有客人在心里想:这样子也算以色事人?未免太不自量了!
小王妈自然不会猜到她的心事,只觉得她的意思更加活动了!打铁趁热,再结结实实说上两句,必可使她回心转意。而最关她心境的,是洪钧,就从他身上想话来劝她。
“小姐的心事,我也猜得到,一片心都在洪三爷身上。洪三爷感恩图报,一定也会对得起小姐。不过,洪三爷的境况,也是看得出来的,将来只怕还要靠小姐帮忙。如果手里没有力量,拿什么帮他的忙?”
这两句话很厉害,说服的力量,超过她自己的想象——蔼如在这一瞬间,想法完全改变了!“洪三爷的情形,既然你知道,也不必瞒你。他对不对得起我,是另外一回事;我总觉得做人做事要全始全终。既然答应帮他忙,就得帮到底。这话,你暂时不必跟我娘说。我们谈眼前。”蔼如想了一会问,“养病要找地方。哪里?”
“只要去找,总有的。”
“要近才好。”
“当然。近了才好照应。”
“那,”蔼如断然决然地作了决定,“你去找房子,我找机会跟我娘去说。”
※ ※ ※
房子找妥当了,又找了个很妥当的中年仆妇,专负照料病人之责。然后,蔼如看李婆婆精神较好的时候,在病榻前面,握着母亲的手,谈迁居养疴的事。
“张大夫的意思,说娘最好换个地方养病,才好得快!”
“在什么地方?”李婆婆口齿不便,五个字的一句话,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
“就在后面街上,近得很。”蔼如答说,“早晚我来看娘,几步路就走到了。”
其实李婆婆自己也有迁移的意思。她心里很明白,望海阁不宜病人居住,住了病人就不宜再作飞觞醉月之地。只是她割舍不下女儿;如今听蔼如的话,恰好说中她的心事,因而欣然允诺。
“那好!挑日子就搬。”她在枕上微侧着脸,瞟着床脚的箱箱问说:“这几个箱子呢?”
那是母亲这几年的积聚。蔼如只知道是细软,却不知其详,也不愿去问。所以很快地答道:“自然一起搬去。”
“不!”李婆婆在枕上摆头,“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妥当。”
“这也好!照旧放着,一切不动,连床都不必撤,等娘好了,还搬回来住。”
李婆婆对这样处置,极其满意。伸出枯瘦的手,在枕下摸索。蔼如代劳,探手枕下,一摸便摸到了一串钥匙。
“可是要这个?”
“嗯!”李婆婆说,“你仔细收好了!”
“还是娘自己带着。等要取什么,我再跟娘来要钥匙。”
蔼如曲体亲心,不让老年人在心里有一点疙瘩。因此,易地养菏这件事,非常顺利,上午动手,下午便已一切妥贴。李婆婆的新居闹中取静,清幽凉爽,连蔼如都有些恋恋地,舍不得走了。
“小姐,回那面去吧!”小王妈背着李婆婆,扯一扯她的衣襟,悄悄说道:“还有好些事要商量呢!”
蔼如微微颔首,到李婆婆床前又说了一会闲话,然后起身说道:“娘,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你走吧!”
说是这样说,老眼中却有凄惶之色;蔼如忽然心酸,改口说道:“我晚上来!”
※ ※ ※
回到望海阁,小王妈真的有好多事跟蔼如谈。她已经看出来,蔼如是为她说动了,因而雄心大起,打算着重整旗鼓,好好干上一番。
“有件事,以前我跟婆婆也谈过,”小王妈很谨慎地说:“我怕小姐有时候忙不过来,最好能有个人替替手脚。”
“你的意思是?”蔼如迟疑地,“莫非——”
见她这样疑惧畏忌的表情,小王妈倒有些气馁了。但多少天的打算,一旦舍弃,不独自己对自己交代不过去,对他人也难以交代,所以毕竟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我想替小姐找个帮手。这有几层好处,第一,帮小姐的手脚。忙不过来,或者懒得应酬,便都可以推托给人家。第二,支持一个门户不容易,如今婆婆又有病痛,更多一份花费。找个人来一起做,可以分担开销。第三,”小王妈神秘地笑一笑,“到那逼得没法子的时候,至少还有块‘挡箭牌’。”
最后一句话,直打入蔼如的心坎,脸上不由得便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细看一看小王妈的脸色,知道她还有话,便点点头说:“你说下去!好像你已经有了一个人在手里似地。”
受此鼓励,小王妈便起劲了,“也不敢说,已经捏在手里。不过机会很巧,眼前倒是有个很好的人。”她问,“要不要先带给小姐来看看?”
“你先说说,是怎么个样子。”
“瓜子脸,身材不高,不过长得很苗条。一头头发可真好,墨黑、雪亮,长到膝弯上。”
“这么长的头发倒少见。”
“这不好说瞎话的,小姐一看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蔼如问道:“今年几岁?”
“年纪稍微大一点,今年二十八。”小王妈赶紧又说,“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四。”
蔼如有些好笑,故意逗着她说:“就像你一样,看上去最多三十。”
小王妈有些窘,“小姐别拿我耍了。”她说,“真的,就是年纪大一点,此外都好,派头好,谈吐好,手段好!真正一等一的人材。”
“还有呢?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我一概都还不知。”
“姓尤,小名阿霞,是常熟人。”
“那不是你的小同乡吗?”
“就因为是小同乡,才有机会结识。”
“如果中意了,怎么办?”
这是最要紧的一问,也是小王妈最难回答的一问。因为从李婆婆一病,她看出自己今后在望海阁的地位,必非昔比;虽无取而代之的可能,至少是个往上窜的机会。蔼如当然无法控制,不妨借望海阁另外培养一两个人在那里。等蔼如从良,自己不就现成接收望海阁,成了老鸨别称的所谓“本家”。
但做本家要有做本家的实力。阿霞的母亲开口要借五千银子,个人的力量,实在有所不及。可是又不愿让李婆婆或者蔼如做本家;如何让她们母女出钱,而使得阿霞只听自己的话,就得好好动一番脑筋了。
“小姐知道我的,力量有限。说实话,我倒也想过,将来小姐有了好人家,不管是嫁洪三爷还是哪位有福气的姑爷,我这个年纪,总不能跟过去当‘陪房’。阿培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成器,我不能不为下半辈子作个打算。”
她的话说得很在情理上,蔼如更觉得应该帮她弄成这件事。想了一会说道:“我跟我娘去说,或者田地,或者细软,找户头变现借给你。不过你得先想个法子,怎么能让我看一看人才好。”
“那容易。”
※ ※ ※
小王妈作了安排,特意带阿霞到玉皇庙去烧香;约定了时间,蔼如带着阿翠到那里去闲逛,便好暗中偷相那未来的女伴。
刚要出门,潘司事突然来访。这是蔼如最欢迎的一位客人,因为只要他来,就必能得到洪钧的消息,或者是书函,或者是口信,次次不落空,这一次也不例外。
“前天苏州有人来,说洪三爷快要来了。”
“什么时候?”
问到重来的确实日期,潘司事就无以为答了。因为他只是听得一言半语,说洪老太大病已痊愈,洪钧复应潘苇如之聘一事,可望实现。知道蔼如必定乐闻这一消息,顺路经过望海阁,特地相访告知。
这样热心,越使蔼如心感,也越发不能不殷勤接待,陪着很聊了一阵。等潘司事兴尽告辞,方始携带着阿翠,匆匆赶到玉皇庙,偷偷儿看到了阿霞。
小王妈所言不虚。蔼如甚至觉得她形容阿霞之美,还未搔着痒处。如说世上天生有一种以色事人,那婉转娇柔的体态风貌,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要受男子保护爱惜的妇人,那便是阿霞了。
然而,蔼如此行的主要用意,是要亲眼看一看,阿霞可是善类?此刻为阿霞的艳色所眩,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因而悄悄问阿翠说:“你看她这个人怎么样?”
阿翠也有些说不上来,双眼一瞟一瞟地看了好一会才回答:“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这话出人意料,仔细看一看,又觉得阿翠的看法,似浅而深,说得很玄,实在很妙。
她是怕招来一个女伴,带来一身青楼习气,惹出许多闲是闲非,搅得望海阁上下不宁。看阿霞楚楚可怜的神情,必然谨慎安份,可以成为闺中良伴,更觉满意。
※ ※ ※
事情谈得很有眉目了。只要筹两千银子,小王妈的愿望,便可实现。她自己有一千,托蔼如出面,向银号借一千便都有了。
“谢谢小姐!”小王妈又迟疑地说:“还有件事,要跟小姐商量,请小姐跟婆婆说一说。”
看她的神情,便知是个难题;蔼如不敢先作承诺,只说:“且说来看!”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婆婆的房间腾出来……”
“不行!”蔼如不待她说完就断然拒绝,“决不行!”
“是。”小王妈也很见机,急忙赔笑说道:“原是商量,我也知道不妥。这不必去谈它了。”
“对!”蔼如接口说道:“倒是有件事要谈;阿霞只是单身一个人进来?”
“是的,”小王妈答道,“我借她两千银子,扣下四百两花在她身上,一千五百两给她娘,从此一刀两断。”
“是亲娘吗?”
“亲娘是断不了的。”
蔼如明白了,小王妈是花两千银子买一个鸨母做。论她的本性决不坏,不过天下的鸨母跟天下的乌鸦一样,不同的是乌鸦黑在身上,鸨母黑在心里。阿霞成了苏帮堂子里的“讨人”,处处受制,不知何日才得出头?恻隐之念一动,她觉得从此时开始,就应该为阿霞说话。
于是她问:“你说是借阿霞两千银子,总有个还清的限期吧?”
“那个限期怎么好定?”
“照这样说,一辈子还不清,她就苦一辈子?”
小王妈脸一红,“那也不致于。”她说,“我看三、五年总也可以了。如果她命好,遇着个好客人,有心拔她出火坑,也是很容易的事。”
“只要你不是万儿八千的狮子大开口,吓得人不敢沾手,当然就容易。”
“小姐,你看我是不是这样的人?”
有此一语,蔼如暗暗为阿霞庆幸。转念又想,这样的话最好不说,既已出口,就索性说得实在些,即令伤了小王妈的感情,至少对阿霞有好处,才不枉自己的一番苦心。
“我也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件事没有我,你做不成功,所以我对阿霞也有责任。前世作孽,今生落得这个地步;我要修修来世,今生再不能作孽了。”
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小王妈的脸色大变;却非温怒,而是凛然心惊。
“我不会作孽!”她说,“我也不会害小姐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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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押付银,一切皆妥,阿霞便正式归入小王妈的掌握。这也是她跟蔼如正式见面,少不得要叙个礼,照勾栏中的规矩,也是“先进门为大”,应该管蔼如叫“姊姊”。可是蔼如不愿依从俗套,主张彼此以名字相称;同时替阿霞改名为“霞初”——本来是取唐诗“云霞出海曙”的意思,名为“霞曙”,因为曙字念起来有些拗口,所以改做“霞初”。
“你呢?”蔼如问小王妈,“你们怎么称呼?”
“我们早已说好了,她叫我阿姨,我叫她阿霞。”小王妈又指着蔼如对霞初说,“年纪是你大几岁,不过真要跟小姐学学。人好不必说,一肚子的才情;要写就写,要画就画!哪里去找?”
“是。”霞初笑道“我看得出来。”
蔼如不喜欢人家随口敷衍,便盯着问了一句:“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刚才中人在笔据上写了个白字,蔼如姊姊指了出来,那中人不是很不好意思吗?还有那个笔筒里大大小小的笔,不是会写字的人,要那许多笔做什么?其实这些都不相干,只看蔼如姊姊脸上,没有一肚子的墨水,哪里来的一脸秀气?”
这娓娓言来的一篇话,说得蔼如心说诚服,激赏不已,只是有一点,“我说过,大家名字相称。”她诘责地说,“你怎么还是左一个姊姊,右一个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惯。”霞初慢慢地,赔着笑说。
那婉转娇柔的神态,在蔼如真是无奈其何,只好叹口气:“随你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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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阁就仿佛已经根深蒂固了。蔼如尤其跟她投缘,第一天就谈到深夜,亲自送她回楼下的房间。第二天亦复如此。第三天夜里疾风暴雨,蔼如怕她胆小,索性留她同榻谈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迟滞了。她说她是上海城里人,本姓尤,咸丰三年“小刀会”作乱,一家人只逃出兄妹两个来。哥哥不成材,虽在流离之中,依然抽鸦片、好赌;在常熟,五十两银子将她卖人青楼,那年她十六岁。
以后,随着战局的转移,到过镇江、扬州、安庆,最后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转卖过四次。
“在上海倒还不错。‘夷场’上的市面很好,捧场的客人很多,那两年我替我娘总挣了万把银子。可是,”霞初黯然摇首:“没有用!”
“怎么叫‘没有用’?”
原来霞初最后的一个、也就是跟小王妈打交道那个假母姓张,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始出身,只为不守清规,引诱良家妇女与人苟合,被告到当官,吃过官司。刑满出狱,做了鸨儿,养着个汉子,外号“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这“花面狼”不务正业,极其下流。霞初所挣的钱,一大半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几个“包打听”赌牌九,在牌上动了手脚,当场“人赃俱获”;他的人缘极坏,抓进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是写了一张“伏辩”,自承诈赌骗了人五千银子,约期三月归还。
“慢点,”蔼如打断她的话说,“上海夷场上,巡捕房的‘包打听’,无恶不作,我也听说过。不过俗语说得是,‘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花面狼’哪里拿得出五千银子,伏辩不是白写?”
“原是看准了货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这五千银子自然着落在我身上。可是,进账再好,三个月也弄不到这笔大数目。当时正好有个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赎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杠。倪二少是真喜欢我,说五千银子就是五干银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万,不也照样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这样的”蔼如问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么倒又跟了他们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哪里,恰恰相反。”霞初切齿说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恶。我到倪家去以前,他们悄悄跟我说了个‘氵忽浴’的法子——”
“你说的什么?”蔼如问道:“什么‘玉’?”
蔼如不懂上海话。上海人叫洗澡为氵忽浴,而在长三堂子里,另有一解——姑娘欠了一身的债,无以为计;找个冤大头下一番虚情假义的功夫,因而论到嫁娶,以替她还清债务为条件。及至从良,又复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债务却是干净了,犹如满身肮脏,洗了个澡一样,所以称为“氵忽浴”。
听完霞初的解释,蔼如问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随你的高兴,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们教我的法子是,一两个月之后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凶,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说不定还要另外送一笔钱,就好比凶神恶煞进了门,不烧银锭是不会走路的。”
“那么你呢?照他们的话做了?”
“蔼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来吗?”
蔼如歉厌地笑道:“当然做不出来。”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错,我怎么好意思无事生非?这样过了四五个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门,愁眉苦脸地说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临终见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还没开口,倪二少倒先答应了,说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怜,带二十两银子去!’”
听到这里,蔼如开始有些紧张了。显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从哪一点来看,都是可令北里姊妹羡慕的一个好归宿。而如今依然飘泊,可知中间必定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个意外的变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这样想着不由得失声说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哪里愿意跟他走?”霞初无限委屈地说:“蔼如姊姊,你要体谅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种阴错阳差,不巧凑在一起,逼成一个不能不听摆布的僵局。当时我还没有开口,我们那位又补了一句:‘既是最后一面,你不能不去。见了这一面,一了百了。否则倒像是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心里嘀嘀咕咕地不舒服,何苦?’一听这话,把我的心扭过来了。当时带了些银子在身上,坐顶小轿,由‘花面狼’带路到了他家。一进门就让捂住了嘴,埋伏在那里的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后门口的车子,从此就没有回过倪家。”
蔼如大惊,“原来你是这样子‘氵忽’的‘浴’!”她说,“那不成了背夫潜逃了吗?”
霞初不答,愁容满面地看着蔼如,似乎还有许多冤苦,不知从何而诉。
“后来呢?”蔼如定定神问道:“就一直往北边走?”
“南边不能立足,自然只有往北边走。”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你骗出来,是想再卖一次?”
“可不是!不过高不成,低不就;或者有人看出来路不正,不敢搭手。这样一路飘流到了山东,我受的苦——”霞初哽咽着说,“就不能谈了!”即使不言,也可想而知。北道上的流娼生涯,所谓“门前一阵骡车过,灰扬;哪里有踏花归去马蹄香?行云行雨在何方,土坑;哪里有鸳鸯夜宿销金帐?”蔼如虽未身经,却曾见过,想起来都觉得窝囊,不道霞初这样的人,竟亦受此折磨,实在为她痛心。
“总算还有救!”霞初突然将头昂了起来,声音中也显得很有生气,“一到烟台,我就听说有蔼如姊姊你这样一个人,行快仗义,不像女流之辈。我心里就在想,怎么得能结识这一位姊姊,也诉诉我的苦。居然天从人愿,就有阿姨托人来找,一见面就看中了我。蔼如姊姊,你这望海阁,在我看就真正是天堂了!”
“你也说得太好了。”蔼如握着她的手说,“我也很喜欢你!就跟你不投缘,也得帮你。不过,一旦出事,只怕我帮不了你的忙。”
“怎么?”霞初吓得脸色都变了。
“你先不要着急!”蔼如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份,赶紧安慰她说:“好在地方隔得远,慢慢可以想办法。你先跟我说说,倪家是怎样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