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荣仲华如果进京,想来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吗?”

“是!荣仲华当面告诉我,一奉旨意,预备让袁慰庭护印。不过,”杨崇伊特别提高声音,“他也说过,实在以中堂回北洋为宜。不过,他自觉身份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举荐,所以关照我上折。”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敢骗中堂。”

李鸿章闭着眼想了好半天,然后“咕噜,咕噜”抽水烟。显然的,他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同意杨崇伊作此尝试。

“上了也好!”他终于开口了,“做个伏笔。”

“是!”口中这样答应,疑问却摆在脸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鸿章说,“多少人想夺我的兵权,尤其是荣仲华这样厉害的角色,岂肯轻易放手?”

“不然!”杨崇伊说,“他跟我表示过了,还是想入军机。”

“入军机亦未必不能掌兵权。这也不去说它了!姻兄,”李鸿章忽然问道,“你觉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吗?”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鸿章摇摇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老夫耄矣!哪里还能做重振雄风的春梦?看机会,像从前左文襄那样,能择一处善地容我养老,此愿已足!”

听得这一说,杨崇伊才知道李鸿章志在两江或者两广。这两处“善地”都是膏腴之区,以李鸿章的资格,不难到手。所谓“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纵或不能重镇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阁办事”来得强。

李鸿章确是这样的想法。但开府北洋,威风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杨崇伊一告辞,立即关照:“拿我的名片,去请总理衙门的陈老爷来!”

这位“陈老爷”是贵州人,名叫陈夔龙,字筱石。光绪十二年的进士,大卷子上错了一个字,名列三甲,分发到兵部当司官,兼充总理衙门章京,忠厚练达,相貌堂堂,颇得李鸿章的赏识。

不过,这天他要找陈夔龙,另有缘故。因为陈夔龙官只五品,却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后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总督丁宝桢的侄女;现在这位续弦的太太,是已故军机大臣许庚身的堂妹,与现任军机大臣廖寿恒两度联襟,目前就住在东华门外廖府。所以李鸿章找他,能够打听到军机处的消息。

其次,荣禄当兵部尚书时,在司官中最看重陈夔龙。不论查案,或是视察,每次出京,必以陈夔龙为随员。同时,袁世凯倚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陈夔龙的同年。所以对于天津的消息,他是相当灵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陈夔龙在总理衙门,深得庆王奕的信任,专管与北洋往来的密电。李鸿章知道,荣禄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谕,都由庆王转承,亦必都由陈夔龙经手译递。所以,要打听眼前的一切最高机密,更非找陈夔龙不可。

第三章泥菩萨过江(1)

“筱石,”李鸿章开门见山地问,“北洋有什么电报?”

“很多!”陈夔龙问,“不知道中堂问的哪一方面?”

“听说荣仲华又要进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谕,带印进京。大概明后天可到。”

“带印进京?”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北洋不派人护理了?”

“不!电谕上说明白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护理。”

李鸿章认为袁世凯将要“大用”的看法证实了,反倒有怅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现于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庆王说,上头对袁慰庭还不大放心,是荣中堂力保的。不过,荣中堂对他亦未见得放心,无非骤当大变,力求安定而已。”陈夔龙忧形于色地说,“宫闱多故,剧变方殷,有些传闻,真为臣子所不忍闻。”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有些什么传闻?”

“说皇上曾一度离开瀛台,结果被拦了回去。”

“真是闻所未闻!”李鸿章不断摇首叹息,“大局决裂到如此地步,着实可忧。只怕内乱引起外患,我看各国公使快要插手干预了。”

“英国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经赶回来了。听说就在这一两天之内,怕要写信给中堂。”

“写信给我?”李鸿章问,“所为何来?”

“听说张樵公逮问,英国公使颇为关心。或许会写信给中堂,试图营救!”

“营救?”李鸿章是觉得很好笑的神气,“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几?别说泥菩萨过江,没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发觉自己失言,虽缩住了口,但亦跟说出口来一样,倒不如索性说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我这趟出总署,就是张樵野捣的鬼。这十几年以来,我对他处处提携,而他总觉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头,所以早就存着排挤我的心。谁知道他也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人心如此之坏,难怪大局会糟到今天这个样子!”

陈夔龙对张樵野——张荫桓虽无好感,但亦并无恶感。李鸿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马、晚年洋务”,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有足够的资格批评张荫桓。但自己是个司官,不便对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鸿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说了。

“中堂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当!”李鸿章想了一下说,“我如今闭门思过,除非特召进宫,平时步门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听,亦没有人见顾。老骥伏枥,待死而已!”

“中堂千万不必灰心!”陈夔龙就知道他还有千里之志,很恳切地安慰他说,“谋国还赖老成。慈圣训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什么消息,自当随时来禀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长日多暇,欢迎你常来谈谈。”

“是!”陈夔龙起身告辞。请安起来,又低声问道:“荣中堂一到,大概总要见面的,中堂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话很多,不过,都不要紧。”李鸿章沉吟了一下说,“只请你带一句话,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见了荣中堂我就说。”

也不过天色方曙,庆王就派了侍卫来请陈夔龙,说在府中立等见面。

匆匆赶来,只见庆王公服未卸,是刚刚朝罢回府的模样。陈夔龙刚行过礼,看见门上又领进一个人来,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总理衙门章京的铁良。

“有件案子,非请两位帮忙不可!”庆王说道,“为张樵野他们拿问,崇受之上了一个折子……”

原来刑部尚书兼步军统领的崇礼,经办大捕新党一案,深感责任太重,不胜负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请钦派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审讯”的成例,上折请求援例办理。奉到的懿旨是:“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来在内阁、军机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这一案非比寻常,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请两位辛苦吧!”

“是!”陈夔龙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王爷,原奏请派大学士、军机;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爷想过没有?”

“如果是派大学士,当然由李少荃主持。慈圣的意思是不愿他为难。”庆王接着又说,“同案的几个人,情形不同,听说杨锐、刘光第都是有学问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罗织,有欠公道,应该分别办理。两位到了刑部,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诉他们。”

陈夔龙心想,不派大学士决非体谅李鸿章,不愿使他为难,多半是怕李鸿章会有所偏袒。由此可见,慈禧太后对惩办这一案,主课重刑。而听庆王的口风,杨锐、刘光第可从宽减,其余只怕不是大辟,便是充军的罪名了。

于是辞出庆王府,转到总理衙门,先备咨文,知照刑部,著明会审缘由。其时宫门抄已经送到,其中便有崇礼所上奏折的原文,而上谕指明受审是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康广仁共七人。至于张荫桓,“虽经有人参奏,劣迹昭著,惟尚非康有为之党,着刑部暂行看管,听后谕旨。”最后特别宣示:此外官绅中有被康有为“诱惑之人,朝廷政存宽大,概不深究株连,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总理衙门的官儿,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党之嫌。如今连受康有为“诱惑”的人都可不受株连,新党自更不在话下。因而看完这道上谕,无不有如心里放下一块石头的轻松之感。

第三章泥菩萨过江(2)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谕,心情却又沉重了;皇帝自道:“从四月以来,屡有不适,调治日久,尚无大效。京外如有精通医理之人,即着内外臣工,切实保荐候旨。现在外省者,即日驰送来京,勿稍延缓。”

大家都明白,这是废立的先声。京中早有许多流言,说“迟早必换皇上”。这道上谕,已见端倪。但是“皇上”是那么容易换的吗?总理衙门的官儿都有些耽心;怕因此而会引起各国公使的干预,又无端引起许多难以料理的纠纷。正在相与咨嗟之际,听见马蹄得得,夹杂着轻快的轮声,入耳便知是与后档车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马车,当然是有洋人来了。

来的是法国署理公使吕班,要见庆王或者任何一位总理大臣——李鸿章被逐,张荫桓被捕,庆王及由军机大臣兼任的总理大臣,很难得来。在衙门里的,只有一个曾为翁同所排挤,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门的吏部左侍郎徐用仪。

总理衙门办事的规制,凡是与洋人会谈,必由章京作笔录。章京以国别分股,法国股的章京,一共九个人,最能干的是一个杭州人汪大燮,与籍隶海盐的徐用仪是浙江同乡,当然顺理成章地由他来作笔录。

翻译姓吴,是吕班带来的。宾主四人,在一张大餐桌的两面,相对坐定,略作寒暄,谈入正题,吴翻译先有所透露,吕班此来,是为了探问皇帝的病情。

一听这话,徐用仪先吃一惊,知道遇到难题了!向汪大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穷于应付时,须作支援。

等吕班发过言,吴翻译照实译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谕,颇为诧异,亦很关心。上谕中说,四月里以来,就有不适,何以三四个月之中,未见谈起?”

“多谢贵公使关心。”徐用仪慢条斯理地答说,“圣躬违和已久,常有传说,贵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悬揣。”

吴翻译听他这样回答,脸有难色。显然的,对于皇帝有病的传言,受雇于法国公使馆的中国人,如吴翻译等等,一定不曾告诉吕班。倘或据实转译徐用仪的回答,或许他就会受到责备,所以显得为难。

不过,他还是跟吕班长长地说了一大篇,辅以手势,似乎在解释什么。吕班听完,点点头问道:“皇帝生的是什么病?”

这不便瞎说,亦不能用打听确实了再来奉告之类的话搪塞,徐用仪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说:“皇上是积劳之故,精神不振,胃纳不佳,夜眠不安。”

“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徵象,到底是什么病?”

这样逼着问,颇使徐用仪受窘。汪大燮便疾书一个“肝”字,将纸片移到徐用仪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仪问吴翻译,“吕公使要打听得这么清楚,是为什么?”

“我想他总有道理。”吴翻译问道,“徐大人这话,要不要译给他听?”

“不必!且听他说。”

吕班说的是:“肝脏有病的人,容易动怒。皇帝生这种病,在他左右的人,常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实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过皇上赋性仁慈,倒未听到有什么处罚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吕班停了一下说,“上谕中要求大家保荐医师。敝国有几位在华传教的神甫,精通医道。我想举荐两位,为皇帝诊治,以敦两国交谊。”

徐用仪听完译语,吃惊不小,急着答说:“多谢贵公使关爱,本大臣先代表敝国致谢。不过,荐医一事,本大臣必须请旨办理。此时不能作任何切实的答复,请原谅。”

吕班对于他的回答,并无不满的表示,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得到答复?”

“大概要两三天。”徐用仪说,“此事自须慎重,要问问御医,也还要垂询大臣。两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么,我准定三天以后,来听回音。”

说完,吕班随即告辞。徐用仪送客出门,刚回来还未坐定,又有通报:英国公使窦纳乐爵士来访。

这次是由英国股的章京,江苏太仓籍的唐文治作笔录。见了面,窦纳乐首先向徐用仪道贺,接着便取出一封信来,随带的郑翻译说:“窦公使这封信是给李中堂的,请总理衙门转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到贤良寺去?”

“窦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虽已退出总理衙门,但英国仍愿以李中堂为交涉的对手,当他仍旧在总理衙门。”

“噢!”徐用仪颇为不快,但不便发作,忍气吞声地说,“好吧!我派人转送就是。”

等郑翻译转告以后,会谈本该结束了,谁知窦纳乐还有一番话:“信中表达了英国的一种意愿,希望李相能设法营救张大臣。”

张大臣当然是指张荫桓。徐用仪心中冷笑。张荫桓虽得李鸿章的提拔,但交谊不终,李鸿章未见得肯营救张荫桓。而况,李鸿章正在倒霉的时候。这几天方兴未艾的一场大波澜,他能避免卷入漩涡,已是万幸,何敢多事,自讨没趣?窦纳乐其人骄狂可恶,让他撞木钟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说:“知道了!我会转告李中堂。”

“不光是转告李相,还希望贵大臣转告执政者,保全张大臣,对于促进中英邦交,很有帮助。”

这又是使徐用仪无奈之事,惟有这样答复:“我会转陈庆王。”

等窦纳乐一告辞,徐用仪立即吩咐套车,带着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两份笔录,直趋庆王府。

“王爷,”徐用仪说,“下诏求医那道上谕真不该下的!惹得洋人插手干预,麻烦很大。请王爷看这份笔录。”

庆王一面看,一面皱眉。看完说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这件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现在都得看慈圣的意思,谁也不敢胡乱出主意。我看,王爷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谈一谈。”

“我也是这样想,且等明天跟他们谈了再说。”

第三章死不瞑目(1)

王文韶、廖寿恒、裕禄都以军机大臣而兼总理大臣,所以庆王要找他们谈公事,最简捷的办法是亲到军机处。

军机处本是禁地,但贵为亲王,自成例外。庆王排闼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座,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三位兼在总理衙门行走的军机大臣还未答话,不在其位的刚毅却谋其政,“这不是狗拿耗子吗?”他大不以为然地说,“岂有此理!”

说法国公使荐医为多管闲事,已失臣道;外使荐医为皇帝诊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语来譬喻,更觉不伦。庆王心中不悦,便即正色答道:“这也不能说是人家爱管闲事。平常人家,亲友交好,荐医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一国之君。更何况下诏求医,是自己请人家来管闲事。子良,你没有办过洋务,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说,皇上有病,外国岂能干预。”刚毅犹自强辩,“再说,外国医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庆王懒得再理他,看看年纪最长的王文韶问:“夔石,你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当然要奏请懿旨。想来慈圣不会答应。”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们得找个理由,怎么谢绝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答说:“有个说法。从前曾袭侯得病,请西医诊脉,结果不治而死。俞曲园太史的挽联中有句话:‘信知西药不宜中。’中西体质互异,曾侯之薨,实非西医的过失。今以万乘之尊,不敢轻试西医。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领而已。”

这个说法比较婉转得体,都表赞同,庆王决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国公使要救张荫桓一事,因为有刚毅在座,他不愿谈论;而况上谕中已指明张荫桓并非康党,只交刑部暂行看管,谅无死罪,亦可不谈。

这样想停当了,便关照侍卫“递牌子”,等候召见。这一等等了半个钟头,犹无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谁的起?”他问,“这半天,还不下来!”

“是荣仲华的起。”刚毅酸溜溜地说,“当今一等一的大红人,又是‘独对’。只顾了他自己讲得痛快,也不想想我们都在这儿等着!”

单独召见,称为“独对”。是军机大臣最犯忌的事,因为不知道“独对”些什么。“上头”忽然问到,会无从置答。而历来召见的惯例,军机总是在最后,为的先前召见的臣工,有何陈奏,好跟军机商量。因此,荣禄进见的时候太久,军机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荣禄与刚毅之间,庆王自然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荣禄不平,“你也别那么说!这一次的剧变,亏得荣仲华因应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说,“而况,今天的独对,是太后宣召,并非仲华自己请起;太后有话要问,他不能不答。怎么怪得到他身上呢?”

刚毅碰了个钉子,只能退到一旁生闷气。他的气量最狭,暗中咬牙,非跟荣禄作对不可。因此,等叫了庆王的起,军机大臣由于礼王病假,由他带班进见时,凡遇荣禄的建议,他必持反对的论调。

这天名为“训政”,其实是慈禧太后独揽大权,因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缘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问;只是行礼以后,静候垂询。

“这两天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欢声雷动!”代为领班的刚毅,毫不思索地回答。“都说慈圣训政,拨云雾而见青天了。”

“有人说,人心很不安。可有这话?”

如果有这话,当然是荣禄所奏。刚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来,有什么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过是新党。至于百姓,哪个不额手相庆?不过,奴才说的是京里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为该管督抚,处置不善,难免人心浮动。奴才请旨,是不是该寄信各省,责成疆臣,加意防范。倘有造谣生事,扰乱地方情事,惟该督抚是问。”

“倒也不必这么张皇。”慈禧太后又问道,“你们看裁撤的六个衙门,应该不应该恢复?”

“皇太后圣明。”刚毅磕个头说,“奴才替那六个衙门的大小官员,叩谢慈恩。”

“其实……”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会儿,慨然说道,“!哪个衙门该留,哪个衙门该裁,也不去说它了!反正要恢复都恢复。写旨来看!”

于是,刚毅侧转脸去,向廖寿恒看了一眼。廖寿恒便磕个头,伛偻着身子退出殿去。找个可以安放笔墨的地方,亲自撰拟上谕。

“此外应兴应革的大事还多,不过得慢慢儿来。”慈禧太后视线越过刚毅,落在他身后诸人脸上,“裕禄,你们几个看,如今必得马上要改的,有哪些事?”

“朝廷广开言路,原是好事。不过,国家大政,也不是人人都能议论的;不该奏事的人,都凑热闹上折子,有些是老生常谈,有些是隔靴搔痒,还有不知所云的,真正是徒乱人意,一无用处。奴才愚见,以为应请明降谕旨,凡不应奏事人员,不准擅递封奏,以符定制。”

“这是应该的!”慈禧太后问道,“王文韶,你经得事多,看这几个月的所谓‘新政’,老百姓最痛恨的是哪几件事?”

王文韶双耳有些重听,除了听见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以及看出意在询问之外,“上头”说些什么,一无所知。遇到这样的情形,他有个应付的办法,便是守着道光以来那班“太平宰相”一脉相传的心诀:“多磕头,少说话”。

此时磕头,表示没有意见。慈禧太后便又指名问钱应溥。他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朝局务求安定;一件是各省祠庙,不在祀典者,一律改为学堂一事,地方奉行不善,形成骚扰,请降旨禁止。

慈禧太后对于安定朝局这一点,不曾有何表示;停止各省祠庙改设学堂则深以为然。接下来再问兴革事项,刚毅可就又忍不住要发言了。

他亦是陈奏了两件事:一件是原有诏旨,自下科起始,乡会试废止八股,一律改试策谕。刚毅建议,一仍其旧,恢复八股文。

“八股文的卷子,我也看过,竟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慈禧太后一面说,一面摇头,“两把儿头”上的明黄流苏,晃荡得很厉害,“倒是策论,问什么答什么,谁有见识,谁没有见识,还看得出一个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