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住西六宫的景仁宫。她如果知道袁世凯告密而被诛,当然会抚掌称快。慈禧太后醒悟了,“亲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饶了他。不过,荣禄,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吩咐:“把匣子拿来!”

李莲英答应着,立即取来一个专贮奏折的黄匣子,打开了小银锁,慈禧太后亲手捡出一件奏折,交荣禄阅看。

这个折子是两名御史联衔,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颐和园呈递的。这两名御史,一个叫杨崇伊,江苏常熟人。热中利禄,不惜羽毛,敢于为恶,曾经一折子参倒珍妃的老师、翁同的得意门生,为一时大名士的江西萍乡人文廷式,因而颇不容于清议。

另一个是湖北江夏人,张凯嵩的儿子张仲。张凯嵩久任督抚,宦囊充盈,所以张仲是个席丰履厚的贵公子,做官的宗旨,与杨崇伊相反,利心较淡,名心甚重,由编修转任江南道御史以来,便以敢言著称。

杨、张二人联衔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陈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让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颐和园呈递。因为,慈禧太后自入夏为始,一直驻驾颐和园,皇帝间日省视,亦经常在那里处理大政。臣下到颐和园向皇帝奏陈,亦是常有之事。杨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来不定的这个漏洞,能将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内容,是得风气之先,抢一个“拥立”之功,请慈禧太后三度垂帘。只是,既已“归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权,所以仿照嘉庆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份,仍旧干预政务的故事,现成有个“训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这个折子,荣禄不必再看,因为杨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过的。荣禄当时表示——“不妨上了再说”,做个伏笔;如今别无选择,惟有运用这个伏笔了。

“那么,你们去预备!”慈禧太后问李莲英,“今儿个,皇帝要干些什么?”

“除了召见四位‘新贵’,还得驾临中和殿‘阅祝版’。”

“这会,皇帝在哪儿?”

“多半还在景仁宫。”李莲英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打听。”

一听景仁宫,慈禧太后便不自觉地怒气上冲,“不用打听了!”她说,“咱们就去吧!”

荣禄不能确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宫,跟皇帝见了面,彼此会说些什么,不过,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顶要紧的是,需决定慈禧太后在何处召见军机?

这样想着,便陈奏请旨。慈禧太后并无意见,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奴才的意思,请老佛爷在西苑办事。”

“也好!你们把杨崇伊的折子带去。”慈禧太后随即又吩咐李莲英,“回头咱们就由景仁宫,一直到西苑。”

“喳!”李莲英答应着,向荣禄使个眼色。

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于是荣禄又拿肘弯碰一碰庆王。两人磕头跪安,辞出殿去,转到隆宗门内,离军机处不远的内务府朝房,派人先将崇礼找了来接头。

“已经通知过了。”崇礼低声说道,“刚中堂说,他盼这一天很久了!要怎么预备,最好赶快通知他。”

“仲华,我看,这会儿就把刚子良请了来谈一谈吧?”

荣禄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这会儿还不必。”接着又转脸对崇礼说,“受之,劳你驾,悄悄儿把钱子密给找来。”

“好!我自己去说。”

子密是钱应溥的别号,浙江嘉兴人,军机章京出身。同治年间为曾国藩奏调出京,在他幕府中专司章奏。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钱应溥复回军机,由章京而“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由达拉密而超擢为军机大臣,为人明敏通达,笔下更是来得。荣禄觉得这件大事,必须透过军机,而军机大臣中,只有跟钱应溥商量才有用。

庆王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告知刚子良,就是刚毅。此人籍隶镶蓝旗,在刑部当司员时,因为熟于律例,勇于任事,颇得当时的尚书翁同的赏识,外放为潮嘉惠道,升监司,当巡抚,所至有声,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绪十五年皇帝亲政以后,翁同以师傅之尊与亲,得君独专,颇为弄权。光绪二十年甲午之战,大东沟一战,海军大败。朝局一变,恭王复起,翁同、李鸿藻再入军机,刚毅亦由于翁同的密保,由广东巡抚内召,以礼部侍郎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说,应该感激翁同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倒是绝非喜欢摆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厉色。但以刚毅既是旧属,又有新恩,言语词色之间,当然比较率直。刚毅没有读过多少书,爱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称为“大舜王”,只是识者摇头。皋将陶的陶,读如陶器的陶,也还不觉刺耳。可是以当国执政的枢臣,“茶”毒生灵,草“管”人命,琅琅上口,这种笑话,可就伤害到政府的威严了!因而有一次,翁同忍不住当面纠正,刚毅面红过耳,唯唯称是,但心里引为大恨,一直想找个机会报复。

到了这年春天,翁同因为赞助皇帝维新,又与为慈禧太后及旧党深恶痛绝的康有为扯上关系,所以为跟翁同有宿怨的荣禄所排挤,落得个“革职永不录用,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凄凉下场。而在荣禄下此杀手之时,刚毅在暗中颇尽了些力量。而荣禄并不感激,反觉此人刻薄无义,存着戒心。同时,他亦很不满刚毅刚愎自用、横行霸道的作风,觉得新旧之争搞得如此势如水火,以致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竟如仇敌,刚毅在其间推波助澜,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这件大事,不愿与他商议。

庆王见他态度坚决,便不肯多说,等钱应溥到了内务府朝房,亦仍旧让荣禄去跟他细谈。

第一章面如死灰的皇帝(1)

就在这时候,慈禧太后已带着大总管李莲英、二总管崔玉贵,以及大批的太监、宫女,由宁寿宫出蹈和门,进苍震门到了“西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景仁宫是珍妃的寝宫,亦是皇帝经常临幸之地。珍妃得报,心知慈禧太后的来意不善,深怕错了礼数,又遭谴责,赶紧出宫跪接。慈禧太后却理都不理,让李莲英搀扶着,上阶入室,往正中所设的宝座上一坐,随即喊道:

“崔玉贵!”

“喳!”崔玉贵的嗓子,雌音特重,加以高声应答,亢直尖厉,入耳令人心悸。跟在后面的珍妃,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总算抢了个先,越过捧着个大肚子的崔玉贵,跪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奴才给老佛爷请安!”

慈禧太后没有理她,偏着脸对崔玉贵喝道:“你们给我搜!”

搜什么是早就关照过的,崔玉贵又是嗷然一声:“喳!”回身招一招手,直奔珍妃卧室,抽出皇帝常用的一张书桌的抽屉,拿起来往桌上一倒,那些拆散了的钟表之类的杂物,仍旧一抹一扫,归入原处,所有的文件,用块黄袱,一股脑儿包了起来。

搜完书桌,又搜珍妃的的台与枕箱,所获亦颇不少。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可复命,而珍妃仍然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带回去看!”慈禧太后又扬扬脸问,“谁是这儿管事的?”

景仁宫的首领太监,赶紧奔过来跪倒,自己报告:“奴才孙得禄给老佛爷磕头。”

“你主子不孝!打这儿起,停了‘月例’的首饰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迷得皇帝颠三倒四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喳!”孙得禄大声答应,不由得转脸去看珍妃。

珍妃噙着两滴眼泪,却就是不掉下来。慈禧太后冷笑着问:“怎么了?敢情你还不服?”

“奴才都没有吭气。”珍妃回答的声音,既快且急。

“你们听听!”慈禧太后看着李莲英,“还跟我顶嘴!”

“珍妃哪里敢!”李莲英是怕慈禧太后过于生气,大家都不安逸,所以紧接着说:“主子谢恩吧!”

珍妃很识好歹,知道李莲英在维护她,倒不能不领这个情,便即碰头说道:“奴才有不是,尽管请老佛爷责罚,只求老佛爷别动气!”

“哼!”慈禧太后答说,“别口是心非吧!你们都巴不得我早死!老天爷有眼,偏教我硬朗,偏教你们不得遂心!”

说着,霍地起立,为了表示自己硬朗,大步从宝座的踏脚上跨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外面传呼:“万岁爷驾到!”

皇帝是朝服阅完了“祝版”,回景仁宫来换常服,顺便要取几件臣下所上建议新政的密折,预备到养心殿召见轮班的“四京卿”。一到宫门,发现慈禧太后的软轿,想要抽身躲避,已自不及,只能硬硬头皮,下轿入内。

进得宫门,就看到慈禧太后站在廊上,双膝便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起来!”脸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的慈禧太后说,“我有话问你。”

“是!”皇帝挣扎着站起身来。

“你要杀荣禄是不是?”

皇帝大吃一惊,不知道慈禧太后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不过他立即想到,不宜也不能抵赖,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

“你为什么要杀他?”

这又是极难解释而又不能不答的一件事。人言藉藉,多说九月初皇帝奉太后巡行天津阅兵时,荣禄将有废立之举。只此一端,以皇帝的权力,便可先发制人。但如未奉懿旨,荣禄哪敢如此?所以持此罪状作为杀荣禄的理由,便等于表示与慈禧太后亦不能两立。

有此顾忌,语多窒碍,加以在积威之下,越发讷讷然不能出口。遇到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向来不容他从容考虑,又问:“你是派谁去杀荣禄呢?是派袁世凯吗?我告诉你吧,人家把你给卖了。”

原来是袁世凯告的密!然则谭嗣同所建议的,派袁世凯兵围颐和园一事,慈禧太后当然亦知道了。转念到此,浑身发抖,牙齿震得格格作响。宫女们大都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却又不敢转脸相避,只好垂着眼看地面。

“你算明白过来了吧!傻哥儿,你不想想,今天没有我,明天哪有你!凭你,就能压得住吗?走吧,跟我上西苑去!”

语气突然缓和了,可是谁都知道,并非吉兆。面如死灰的皇帝,蹒跚起身,上了轿子,跟着慈禧太后向西,过了金鳌玉桥,折而向南。行近德昌门,太监来传懿旨,让皇帝在瀛台待命。凤舆却一直抬到勤政殿。

殿前朝房中,庆王、荣禄与全班军机大臣都在候驾。不一会“叫大起”——军机与其他大臣同时召见,于是礼王世铎领头,庆王居次,其余按官阶分先后,成单行缓步上殿。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开口喊道:“荣禄,袁世凯告诉你的话,你跟大家说了没有?”

荣禄跪行一步,向上回奏:“奴才已经说给礼亲王跟军机大臣了。”

“你们的意思怎么样?”

像这样的询问,照例应由礼王答话,但他名为军机领袖,实际上只是摆个样子,很少在御前陈述一番见解,或者出个主意,遇到这样的大事,更不敢胡乱开口,只朝上碰头答道:“刚毅有话,跟老佛爷回奏。”

刚毅不待慈禧太后有何表示,便即大声说道:“新党胡闹得太不成话了!奴才等大家商量,只有请老佛爷重新把权柄拿回来,才能保住大清朝的天下。”

话说得粗鲁不文,不过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慈禧太后就全班军机大臣,逐一指名询问:“王文韶,你是老人,有话尽管说!”

第一章面如死灰的皇帝(2)

籍隶杭州的王文韶,早在二十年前就当过军机大臣,是他的老师沈桂芬所援引。沈桂芬一死,倒了惟一的一座靠山,结果为李鸿藻与清流所攻。而“云南报销案”中,王文韶受贿亦确凿有据,因而被放回籍。家居十年,韬光养晦,磨尽棱角,练就了一副与人无争的性格。他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一味圆滑,所以外号叫做“琉璃蛋”。上了年纪,双耳重听,慈禧太后说些什么,根本不晓。不过,他另有一套应付的办法,看上面目光下注,落在自己身上,便等慈禧太后闭口后,碰个头说道:“皇太后圣明!”

御前颂圣,决无差错。慈禧太后换个人问:“裕禄,你看怎么样?”

裕禄是正白旗人,少年得志,三十岁就当到安徽巡抚。久任封疆大臣,颇有能名。由四川总督内召为礼部尚书军机大臣,还不到三个月,于朝政尚未深知,但对外面的情形,还算明白,当时答说:“如今列强环伺,务求安静。变法维新,原是老佛爷应许了皇上的,不过操之过急,窃恐生变。倘蒙老佛爷训政,让皇上凡事有所禀承,实为国家之福。”

“是啊!”慈禧太后颇有搔着痒处之感,“谁不巴望国富民强?皇帝要变法、要维新,只要不大离谱,我哪有不赞成的?只是听了康有为那些离经叛道的话,凡是老的、旧的,不管是不是祖宗的规矩,都说是坏的,那叫什么话?现在索性打从皇帝自己起,就要造反。”她停了一下又说:“有些话,我也不忍说,你们问荣禄,袁世凯跟他说些什么,你们就知道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放着清福不享,为什么还要劳神?实在是不能不管。我如果不管,就没有人能管了,譬如宫里,有人很不安分。皇后太老实,治不了那些人。我不管,成吗?”

“自然非老佛爷管不可!今天的事,这就算说定了,老佛爷也不必再问了,就请明白降旨吧!”

这一下,还有两位军机大臣钱应溥与廖寿恒,就失去了发言的机会。不过,在军机之外有个人,慈禧太后是非问不可的。

“荣禄,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奴才拟了个上谕的稿子,请老佛爷的懿旨。”

此言一出,军机大臣除了钱应溥以外,无不愕然,刚毅尤其不悦。“承旨”、“述旨”都是枢廷的大权,荣禄竟敢不遵规矩办事,太可恶了!

然而想到他是面奉懿旨办理,料知争不过他。只能瞠目而视,无可奈何地看荣禄将旨稿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识得笔迹,是出于钱应溥的手笔。看完觉得满意,但并不发下来,只点点头说:“写得很好!我让皇帝看一看,回头再叫你们。”

于是礼王领头行了礼,暂且退朝。慈禧太后就在勤政殿后休息,进用“茶膳”,指派李莲英拿着旨稿到瀛台去见皇帝。

瀛台在勤政殿之南,三面临水,台南边儿红蓼白苹、绿水潋潋的一片大湖,就是三海之一的南海。李莲英过了桥,便有小太监迎了上来,问知皇帝在补桐书屋休息,一直便奔了去,不必通报,上了台阶便喊:“有懿旨!”

正在屋中发怔的皇帝,听得这一声,立即站起身来,走到堂屋,向上跪了下来。

于是李莲英亦踏了进去,在上方东首一站,朗声宣道:“奉懿旨:有上谕一道,交皇帝朱笔抄一遍。”

这是常有之事。慈禧太后每每用皇帝之名降旨,而由皇帝亲笔朱书,掩盖假借的形迹。不过通常总是当面交付,或者由李莲英送了稿子来,甚至有时只是口述大意,要皇帝自己做文章。授受之间,不拘形式,独独这时如此郑重其事,皇帝心知大事不妙了。

等他站起身来,放下了黄匣子的李莲英才给皇帝请安,口中说道:“万岁爷请里面坐吧!”

“谙达!”皇帝对李莲英的这个称呼,算是一种“尊称”——皇帝称授读的老师,如是汉人而授汉文,叫做“师傅”;旗人而教满洲话、蒙古话,或骑射、礼仪之类,就用满洲话叫“谙达”。而皇帝此时叫李莲英的这一声“谙达”,语音中充满了求援的意味:“你可得帮着我一点儿!”

“万岁爷怎么说这话?奴才能调护的,不敢不尽心尽力。不过,奴才也实在很难。唉!”李莲英微微叹口气,“无事是福!”

说完,一手挟起黄匣,一手搀一搀皇帝,陪着进了书房,将黄匣子打开,放在书桌上。

皇帝就站在那里拿起旨稿,默默念道:“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机,兢业之余,时虞业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宏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率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着各该衙门,敬谨预备。钦此!”

一面念,一面身子已经发抖。念完,面如死灰,双足想移向近在咫尺的椅子都有些困难了。

李莲英急忙将他扶着坐好,铺纸揭砚,取一支笔递向皇帝,口中轻轻说道:“且敷衍过了这一关再说。”

“谙达,”皇帝很吃力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万岁爷不必问了。千错万错,错在昨儿个不该召见袁世凯!”

“真是他!”皇帝失声说道,“真的是这个奸臣告的密!”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李莲英拿笔塞到他手里,“早点儿复命吧!”

皇帝茫然地提笔写那道朱谕,写到“再三吁恳慈恩训政”那一句,豆大的两滴眼泪落在纸上,渗成一片红晕,鲜艳欲流,就像珍妃颊上的胭脂那样。

第一章伪造家书(1)

这道朱谕一交到军机手里,大权便算正式移转了。作为“首辅”的礼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该不该给皇太后递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庆贺之事,譬如万寿等等,大臣照例要“递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训政,权柄复归掌握,说起来是件喜事。可是脑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给慈禧太后递了如意,可又给皇帝递什么呢?

王文韶就是这么在想;不过他的手段圆滑,看大家不作声,只好这样答说:“到初八行礼朝贺,再递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话不错。”庆王出言附和,叫着王文韶的别号说,“先上去看看再说。”

“可总得有两句门面话啊!”

“王爷这你就甭管了!”刚毅自告奋勇,“回头我来说。”

于是,一面找“达拉密”来行文内阁,将那道朱谕化为“明发”,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请起”。

这一起,仍旧是“大起”。等行完了礼,刚毅精神抖擞地说:“老佛爷大喜!多少年以来,到底见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爷掌权,也不至于受洋人那样的欺侮,让新党这等的胡闹!”

“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说道,“皇帝是多少年来听信了奸人的话,糊涂得离谱了。第一个罪魁祸首是康有为,这个人万万容不得他!”

“是!”刚毅立即接口,“奴才等请懿旨,立即拿交刑部,严刑讯问。”

慈禧太后点点头,问:“听说他还有一个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为的胞弟叫康广仁,弟兄俩同恶相济,请旨一并拿问。此外,”刚毅又说,“所有新党,应该一律严办,除恶务尽,以肃纪纲。”

“罪有应得的,当然不能轻饶。不过,也别太张狂了。”

听得这话,荣禄立即碰头说道:“老佛爷真正圣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总以安静为主。奴才斗胆请旨,眼前只办首恶。”

“这话也是!”慈禧太后问道,“康有为是谁保荐的?”

“保荐康有为的人可多了……”

一语甫毕,荣禄抓住他语声中的空隙,抢着说道:“保荐康有为的,是山东道御史宋伯鲁,请旨革职。”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决,“康有为、康广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鲁革职,永不录用。”

于是军机承旨退出,请来在德昌门朝房中待命的步军统领崇礼,由刚毅当面下达懿旨,即刻逮捕康有为兄弟,捆交刑部。崇礼是早有预备的,回本衙门点起三百兵丁,亲自骑马率领,直扑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南海会馆,团团围住。哪知康有为奉旨筹办官报,已经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轮了。

“那么,”崇礼问道,“谁是康广仁?”

已被抓了起来的康有为的两个门生,三个仆人,面面相觑,无从回答。却有个会馆长班,曾为康广仁打过一个嘴巴,此时想起前仇,恰好报复,大声答说:“康广仁在茅房里!”

带着兵去,一抓就着。崇礼疑心康有为出京的话不实,下令大搜;就在这逐屋搜索之际,消息已经传到谭嗣同那里了。

谭嗣同是刚卸任的湖北巡抚谭继洵的长子,湖南嘹阳人,所以住在离米市胡同北面不远,裤腿胡同的浏阳会馆。“四京卿”依照军机章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