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太平峪的吉壤,是怡亲王亲自挑中的;他问我如何?我说:泰宁山实在不如昌瑞山;不过一定要在泰宁山,那就是太平峪最好。”
“这话能跟皇上回奏吗?”
“怎么不能?”高其倬答说,“其实,我这话早就有人私下跟皇上回奏过了。”
“那么,皇上问你动工以后,会不会有水有沙,你说不会。有这话吗?”
“有。”
“可是,如今地宫渗水了。”莽鹄立问:“这话又该怎么说呢?”
“你总记得雍正八年九月里那场地震吧?地脉变动了,不该渗水的地方渗水,是始料所不及的事,不过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工程格外作结实一点儿好了。”
“你道说得轻松。”莽鹄立苦笑道:“跟陵工上沾点儿边的人,愁得睡不着觉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这可真是想不开了!”高其倬低声说道:“如果有大毛病,还能称得上万年吉地吗?总而言之,要紧不要紧,只在个人的看法,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若说要紧,这一闹大了,事情不好收场。”
莽鹄立听出言外之意,便即说道:“老大哥别拐弯抹角儿了,干脆说吧,我该怎么回奏?”
“好!”高其倬想了一下,正色说道:“你就这么回奏,地呢,确确实实是万年吉壤,凭皇上的鸿福,怡亲王的忠心跟眼力,这块地能不好吗?至于地宫渗水,是因为那年地震,地脉稍微有所变动的缘故,并无大碍。如果皇上还不放心,降旨下来,我可以进京复堪,跟皇上面奏。
这番话发生了作用,地宫渗水之处,总算也堵住了。不过高其倬还是得了处分,取消了总督的衔头,有“管理江苏巡抚事务”改为实授江苏巡抚。
这是一年前的话,谁也没有想到雍正皇帝这么快就驾崩了,陵寝是现成的,添修的工程并不影响奉安大典---下葬要配合年份的干支讲求山向;钦天监已挑定了日子,但就在将正式颁发上谕,宣示奉安吉期时,当今皇帝听到一种流言,说怡亲王当初看走了眼,泰宁山那块地不甚吉利;但已经奏准,并已昭告天下,不便更改,因而忧虑成疾,最后且不能不设法自速其死,以期免祸。
这是个离奇的不能不澄清的传说。皇帝命人捡出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病殁以后有关的上谕来看;其中有一道论泰宁山的风水,说附近“山水回环,形势联络之处,又有中吉、次吉之地,朕以王经营吉地,实为首功,欲以中吉地赐之;王惊悚变色,惶遽固辞。朕鉴其诚心,随寝其事。”这一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虽是中吉之地,亦可能出帝皇,所以怡亲王惊悚至于变色;但又安知不是看走了眼,葬于此处会祸延子孙而固辞?
下面提到怡亲王自择葬地的情况说:“已而在六十里外的涞水县境,得一平善之地曰:此庶几臣下可用者。奏请赐给。朕彼时迟回,未曾降旨。王于病中,令侍郎刘声芳恳切转奏,朕不得已,允其所请。王得旨喜极,只于踊跃而舞。云‘皇上待我隆恩异数,不可枚举。今兹恩赐,子子孙孙具受皇上之福于绵长矣’。即日遣护卫前往起土;越数日,护卫呈看土色,王取一块,捧而吞之。盖王知朕眷王之深,唯恐茔域未定,将来仍以前所欲赐之地赐之也。”
泥土是多脏的东西,健壮之身,吞下这么一块,轻则致疾,重则丧命,何况是病人?再说,怡亲王为了决心要葬在涞水的这块地上,大可先行动工修一个生圹,亦不必出此下策以明志。看起来自速其死,形同自裁这一说,未尽子虚。
于是皇帝再捡“雍正朱批谕旨”来看,收录高其倬的奏折,最后一通是在雍正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奏报所属各地,连日大雨,积水过多,严饬排水补种。
折后朱批是:“高其倬巡抚江苏,安望免旱涝之虞?览所奏雨水各情形,原非意外事,殊无足讶。其中虽经淹浸而不致成灾者,乃督臣忠勤感召之所至尔。诚为之征,昭如影响,明者睹之,莫不毛骨悚然。第未审下愚辈作如何体会也。”又象有不尽欲言之意;皇帝越想越怀疑,决定查个明白。
这种事当然不便形之于文字,得派个人到江苏面询高其倬。本来莽鹄立是原经手,应该派他;但皇帝不信任此人,改派了从小看着皇帝长大的来保,吩咐他向高其倬问明两件事:一件是泰宁山这块地到底是不是万年吉壤?再一件是先帝要将附近中吉之地赐给怡亲王,他何以固辞?是由于已知此地不吉,怕子孙受祸呢?还是那中吉之地,也可能出帝皇?倘或如此,岂非中吉之地应为上吉才是?
“皇上为这件事,心里很烦,要我年前赶到苏州,尽元宵以前回京复命。”来保紧接着又说:“昨天下午我给小王去辞行,得了个消息,皇上的意思,将来的陵工让恒亲王主办。”
一听这话,曹頫倒不觉得什么,曹震却如兜头一盆冷水,因为恒亲王与他宿无渊源,他图谋陵工的差使,只怕要落空了。
“通声,”来保与曹震所谋求的事情有关,当然也想挽救,所以向他问计:“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心乱如麻的曹震,定定神,想了一下说:“现在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倘或高制军回奏,说泰宁山的地不好---”
“哪有这回事!”来保打断他的话说,“怡亲王能干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那么,”曹震问说:“何以怡亲王不愿意要那块中吉之敌?上吉之地出皇上,中吉之地出王公,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你这话问的有理,不过,有人解说其中的缘故,似乎更有理。地是好地,稍微懂一点风水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定穴或者没有定对,万一有个更高明的人指出来,泰陵应该定在那块中吉之地上,而这块地已经让怡亲王占了,那时候怎么办?”
“啊,啊,原来以亲王是存着一个万一错了,还可以补救的心思。那就对了!”曹震又问:“穴是谁定的?”
“是怡亲王的一个门客,姓钟;前年去世了。”
“喔,”曹震又问:“没有请高制军看过?”
“高制军说再看看;后来因为雍正也催着复命,就照姓钟的意见定了下来。”
“这,这好!我倒有个主意。”曹震灵机一动:“来爷爷,高制军不是在那儿受窝囊气吗?正好给他一个回京的机会。”
“喔,你说。”
“请高制军这么回奏,兹事体大,非面奏不可。皇上当然不愿意无缘无故召他进京;那就不妨让高制军告病。”告病就得开缺,开缺便须回旗,回旗自然到京,到京应该请圣安,那时候不就能造膝密陈了吗?“这个办法,不着痕迹,来保连声称妙。
曹震也很得意,因为他确信高其倬必蒙当今皇帝赏识;高其倬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翰林;在好风雅的“今上”,会另眼相看。而且高其倬的一个堂兄弟高其佩,善于指画,在今皇居藩时,便有往来,爱屋及乌,既当推恩高其倬。
在高其倬,能设法让他摆脱赵宏恩,他一定衷心感激,而论到陵工,他说话必又是最有力量的,那是何愁他不“感恩图报”?转念到此,曹震便不在乎将来陵工是平郡王还是恒亲王主办了。

 
第三十四章
回到宿处,已是二更时分,曹震这天起得早,人已经很倦了。但曹雪芹与杏香姑嫂,都象有话要跟他请示似的,心知如果不把这一层弄明白了,曹雪芹与杏香还会逗留在他的屋子里不走,岂非白耽误工夫。
于是他问:“你们是由话跟我说。”
“是芹二爷有话跟你谈。”翠宝抢在前面说;同时站了起来,向杏香说道:“咱们先替芹二爷铺床去。”说着,相谐而去。
“怎么着,你有话?”曹震坐在床沿上说。
“是!”曹雪芹换了个座位,挨近曹震问到:“震二哥,你打算怎么安顿翠宝姐?”
曹震望了他一眼,反问一句:“她跟你谈过了?”
“是的。”
“她怎么说?”
“她说,你打算暂时把她安顿在通州,将来也许挪地方,是易洲不是?”
既然曹雪芹都知道了,曹震自然不必再有何顾忌;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将来呢?”
这一问将曹震问住了,“将来?”他说,“我还没有想过。”
“这么说,是个短局?”
又是难以回答得一问;曹震心中一动,忽然得了个计较,“我到问你,”他说,“你看是短局好,还是长局好?”
“我也不知道。”曹雪芹不自觉的又补了一句:“我也不能说。”
这一下,曹震就不能不追问了;“为什么?”
“我说长局好,对不起锦儿姐;说短局好,对不起翠宝姐。”
这话将曹震气得一跺脚,“咳,”他扭着头说:“原来指望你替我那个主意,谁知道你反害得我更没有注意。”
曹雪芹不想它是这样的态度,又歉疚、又好笑,仔细想了一下,真的替他出了个主意:“我看这样,”他说,“相知到底还不深,不妨相处一段日子;看她性情还不错,是能接回家去的,在慢慢儿探锦儿姐的口风,跟她好好商量。至于我帮着疏通,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吗?说老实话,怎么办也是帮你自己。”曹震忽又兴味盎然的问:“怎么样?杏香不错吧?”
“嗯。”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好了!”曹震站起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美人名马都有了!睡觉去吧!来爷爷明儿午初动身,你也得去送一送。”
于是曹雪芹回到南屋,翠宝亦就急急忙忙赶回北屋来照料曹震归寝。等铺好了床,来为他宽衣时,看他倦的双眼都快睁不开了,自不免失望,看样子,这一夜是说不上话了。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我今天办了多少事,掏了多少神。”曹震人虽困倦,神思清明,知道翠宝的心事,当下又说:“你到芹二爷那里聊聊去!多捧他几句。”
“干吗捧他?”
“往后你就明白了,听我的话没错。”
翠宝当然也能想象得到,必是与自己切身的利害相关;既然曹震这样交待,乐得跟曹雪芹去好好谈一谈。于是等曹震上了床,检点了火烛,悄悄掩上房门,到了南屋窗外,现咳嗽一声,方式发问。
“杏香,睡了没有?”
“还没有。”
说是这样说,房门一直不开;翠宝想从窗缝中张望,念头刚动,立即自我阻止,翻将身子背了过去,望着院子里月光下的一片积雪。
房门终于“呀”然而启,翠宝若无其事的踏了进去;脸色红馥馥的杏香问道:“有事吗?”
“没事,”翠宝答说:“震二爷让我跟芹二爷来聊聊。”佣衾而坐的曹雪芹,便要掀被下床;杏香赶紧喝道:“当心受凉!”
翠宝有些好笑,但也觉得自己有教导的责任,“芹二爷不必起来了,就这么说说话也很好。”她又关照:“杏香,你先倒杯热茶给芹二爷,暖暖肚子。”
“暖肚子最好喝酒。”曹雪芹笑道:“我还是起来吧!”说着一伸手,只听帐钩一声响,帐门已放了下来。索索半晌,看他穿着套裤下床;杏香已将一杯热茶捧到他手中。
“你真的要喝酒?”杏香问道:“真的想喝,我就找酒去。”
找酒来喝,不免费事;曹雪芹摇摇头说:“算了!‘寒夜客来茶当酒’,你再去弄点雪水来。”
“这倒行。”杏香提着紫铜挑子出去了。
曹雪芹便在翠宝对面坐了下来;隔着灯问:“是震二哥让你来找我的?”
“对了!他累的眼睛斗争不开了。”
曹雪芹明白了,曹震是委他代言;考虑了一下说道:“震二哥的意思,暂时把你安置在通州,将来也许搬到易州;他在易州有个差事,大概要待个半年八个月,有个家也方便些。你的意思呢?”
“我,我的意思,震二爷知道。”翠宝问道:“他没有跟你说?”
“没有。”曹雪芹说:“你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自然是想就此有个归宿。我早说过,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常事。”
“这么说,你是甘愿委屈喽?”
“芹二爷,你把话说反了,只怕是我高攀不上。”
“我不是讲表面文章,我是讲实际。”曹雪芹说:“我们家,我是最不喜欢讲规矩、分贵贱的。不过,家规如此,要认起真来,我也只有乖乖儿受着。我跟你说吧,前两年我还挨过我震二哥的揍,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翠宝听他这么认真地讲规矩,不免意外;他的意思当然很清楚,是特意警告,在曹家嫡庶之分甚严。不过,她已经从杏香口中,约略得知“震二奶奶”的情形,也是侧室扶正,而且为人似乎很通情达理;他们叔嫂之间感情极好。如果是个悍泼妇人,曹雪芹也就不会这么敬重她了。
转念到这里,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明确的表示;考虑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会尽我的道理,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不识好歹的人,芹二爷,承蒙你叫我一声翠宝姐,我实在很高兴,我听说你管现在的这位震二奶奶也叫姐姐,既然如此,有你在中间调和,我想也不难相处。而况,这件事现在来说,也太早了一点儿,就算我一厢情愿,也不知道将来震二爷嫌不嫌我呢!”她已经把话说尽了,曹雪芹觉得自己亦已尽了忠告,在没有需要补充的意思了,当即点点头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是的。芹二爷,你对我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也很感激;不过,你对杏香,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也得跟我说一句,我好拿主意。”
“我早已说过了,得问震二哥。”
“既然你还是这句话,我也还是那句话。我跟震二爷商量好了,你可别逞愣子。”
曹雪芹笑笑不答,起身去开了房门,恰逢杏香进门;他一只手接紫铜挑子,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这回她学乖了,找了一具漱口缸去舀雪筑实,手上还裹着一块汗巾,所以双手并未受冻。
于是姑嫂俩一面播火烹茶,一面便谈了起来,“这儿闹中取静,房子也干净。”翠宝说道:“不知道肯不肯常租?”
杏香不作声,抬眼看着翠宝,眼中流露出惊喜的光芒;显然的,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想,”翠宝自问自答:“以仲四爷跟震二爷的交情,应该是办得到的事。”
“是啊!”杏香答说:“仲四爷也是挺热心的人。”
翠宝点点头,走回来坐在原处向曹雪芹问道:“这儿到承德府怎么走法?”
“有通州往东北走。”曹雪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顺义,密云,出古北口,经滦平就到承德府了。”
“要走几天?”
“头一天一大早,大概第三天就到了。”
“那也方便得很啊!”
“本就不算太远。”
“那么,芹二爷,”翠宝情致恳挚,“你可千万抽空儿来看看我们。”
这话曹雪芹就有些答应不下了。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说老实话为妙,“我四叔管得我很紧。而且,”他很吃力得说:“他是个老古板。”
“我也听说了,四老爷治家很严。不过,我也见过一面,样子长得慈眉善目,不是那严厉的人。”
谈到这里,雪水已煮开了;杏香来沏了茶。又端来一盘松子、一盘杏仁,曹雪芹便即笑道:“这可真是一段清福!不过也别说得太晚了。明儿不是还要去送来大人?”
“对了!”曹雪芹对杏香说:“你可提我一声儿。”
“不要紧!”翠宝说道:“我回来叫你们。”

 
第三十五章
送走了来保,曹頫将曹雪芹留了下来,倒不是要他和韵作诗,而是有好些信要写。吃完午饭,喝着茶息了一会,正待动手时,桐生悄悄近来说道:“震二爷让魏升告诉我,要我回去帮忙;让我来跟芹二爷回一声。”
“帮忙?帮什么忙?”
“魏升没有说,反正有活干就是了。”
“喔。”曹雪芹问:“你的手行吗?”
“好多了。”桐生将左手伸出来给曹雪芹看,手掌手背都贴着膏药,肿是早消了;手指也能屈伸自如,看样子是绝无大碍了。
曹雪芹想起他受伤的由来,便随口问一句:“你给阿莲写了信没有?”
“写了。”桐生故意作出连无表情的模样。
居然写了;曹雪芹心中一动,也有些吃惊,急忙问道:“什么时候写的?”
“昨天。”桐生答说;“仲四爷镖局子里有人进京,要给锦二奶奶去送年礼,我顺便托他捎了一封信去。”
“你信上写点儿什么?没有提震二爷跟我的事吧?”
“没有!”桐生答说:“我也不能那么不识轻重。”
曹雪芹心一宽,“对了!”他说,“以后你往京里写信,千万小心。”
“是!”
“还有。”曹雪芹又叮咛“你忙完了马上回来。”
他这样交待,是想知道桐生回去干了什么,哪知一直到上灯时分,亦未再发现桐生的踪影;而且曹震虽在,不见魏升,想来两个是在一起办事,到底忙些什么呢?
写完信又陪曹頫喝酒,曹震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节饮;因而曹雪芹只喝了两杯,便向曹頫说道:“四叔,我可要吃饭了。”
“好吧!”曹頫又说,“咱们后天动身,你知道了吗?”
曹雪芹还不知道这回事,曹震便接口为他解释,是这天下午做的决定。在通州的事已经办完了,只等京里裕记大木厂一个善于沽料的工头,明天到通州会齐,后天动身。
“尽后天一天,赶到密云,大后天出古北口,那就可以慢慢儿走了。”曹頫说道:“出关到山庄,一共四座行宫;连走带看,一处一天,得四天功夫。”
“四叔,”曹雪芹忍不住说:“是五座,不是四座。”
“五座是连避暑山庄算在里头。”
“不是!”
“不是?”曹頫代些诘责的神态,“你倒数给我听听。”
“雪芹,”曹震有些替他担心,“你倒仔细想想清楚,到底是四座还是五座。”
“是五座。”曹雪芹说:“出关十里,巴克什营行宫,康熙四十九年所建;往东北三十多里,两间房行宫,康熙四十一年所建;又三十三里,常山峪行宫,康熙五十九年所建;又四十里,王家营行宫,---”
“啊!五座。”曹頫连连点头,“再过去就是喀喇河屯了。我把王家营漏掉了。”
曹震为曹雪芹松了口气,夸赞着说:“雪芹肯用工了!记性也真不错。”
“记性好,悟性高,要往正途上走才好;弄这些杂学,也没有多大用处。”曹頫看着曹雪芹说道:“你别小看了八股文,世运文运,息息相关,本朝开科取士,文体雄浑雅健;康熙朝韩文懿公的制艺,精洁古雅,为天下举业正轨,国运之隆,超迈前朝,不是无因而至的。你真该好好用一用功了;我有一部‘三方合稿’,你今天就带了回去。三天背熟一篇,两年下来有两三百篇好文章在肚子里,到的下场的时候,自然就会左右逢源。”
说着便找何谨,把那部“三方合稿”取了来;连史纸大字精印,纸墨鲜明,但曹雪芹向来有个疑心病,只一看到八股文就仿佛在字里行间,闻到了一股腐臭之气。这是勉强翻开来看了一下,才知道三方是指安徽桐城方舟、方苞兄弟,浙江淳安的方启如。
“原来方灵皋还是时文名家!”
方苞字零皋,古文名家;曹雪芹本来也像一般学者那样,称他“望溪先生”,这是不知为何,尊敬之心大减。曹頫虽未听出他的称呼变化,表示观感不同,但语气中微带蔑视,确实感受得到的,当下沉着脸说:“时文也罢,古文也罢,文章之文,理无二致;莫非看不起时文,就能把古文做好了!”
曹家的规矩,长辈责备,不敢分辨;曹雪芹只有低着头表示愧悔。曹震帕曹頫一开教训,长篇大套,无休无止,赶紧开口解围。
解围的办法便是帮着曹頫责备,“四叔刚教导你‘别小看了时文’,怎么一下子就忘掉了!”他故意喝道:“还不把书好好收起来,回去有空就念。”
“是!”曹雪芹趁机站起身来,等他要找东西包书时,何谨易提着一方“书帕”,上来接了过去。
“四老爷,”何谨提高了声音,“还有两部芹官有用的书,一起让他带回去吧!”
这更是进一步将草雪芹带出了困境,到了曹頫的书房里,何谨的脸色突然显得神秘而又微带忧虑的,回头看清了没有人,方始低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