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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也能长学问。”
“学问再大,不用在正途上,也是枉然。”锦儿又说:“这回震二爷升官,四老爷放差,还不都是有热河那场功劳上来的,照规矩说,实在应该好好给你一个恩典。这话,我得跟震二爷说。”
“当初我跟震二哥讲清楚了的,不能弄个什么差事来拘住我的身子。”曹雪芹很认真地说:“锦儿姐,你可千万不能多事。”
“你也别忙。”秋月向锦儿说道:“只要圣母老太太进了宫,说不定哪天想起芹二爷来,跟皇上提一声儿,那就不知道是多大的一个恩典了。”
“不会的。”曹雪芹说:“皇上不喜欢外戚揽权,防微杜渐,一定不会听圣母老太太的话。”
曹雪芹说完了话,忽然发愣,攒眉苦思;锦儿便既问道:“怎么回事?”
依旧是听而不闻,又愣了一会,曹雪芹突然失笑,“我道呢?总觉得那儿不对劲;翠宝姐跟孩子呢?”他问:“怎么不见?”
这是秋月昨天一来就问过了的,“带儿子还愿去了。”他代为回答:“在香山碧霞元君庙宿山,得明儿才回来;不然,怎么会留我在这儿呢?”
“那你就多留一天。等翠宝回来了,你再回去好了。”
“恐怕也非得如此不可。”
正在谈着,门上来报,有曹震的朋友来访。于是曹雪芹到厅上去应酬,锦儿关照预备点心,等交待妥当了,回进来与秋月仍是谈曹雪芹的前程。
“你刚才那话,倒提醒我了。”锦儿很起劲地说:“放着这么一条好路子不去走,那不傻透顶了。咱们这位小爷,一脑子的名士派,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仅由着他的性子了。我看,我跟我们那位提一提,让他去求圣母老太太,好歹的给个过得去的官做。”
这条路子虽是秋月想到的,但她比较谨慎,赞成锦二跟曹震去商量,不主张未经曹雪芹同意,便有曹震去求圣母老太太,同时也向锦儿提出“警告”。“咱们这位小爷,看起来随和,可别犯了他的倔脾气!万一去求圣母老太太,真地给了个过得去的官,也还要看他愿意不愿意。倘或愣说不干,那时候可怎么收场?”
“我想不会。不过,先问一问震二爷再说也好。我想-----。”
锦儿还欲有言,因为有堂客来而打断了。由此一直忙到晚饭以后,曹雪芹作别自去,秋月仍旧留着,正在灯下闲话休息时,曹震忽然回来了。
“震二爷,”秋月含笑起身,“给你道喜!”说着,蹲下身去,规规矩矩的请了一个安。
“喔,喔,你在这儿,好极了。”曹震向锦儿说道:“我还没有吃饭。”
他的话刚完,秋月机警的自告奋勇,“我去!”接着又问;“震二爷是先弄点东西点点饥,随后喝酒,还是怎么着。”
“劳驾,劳驾!”曹震答说:“先填填五脏庙,随后喝酒。”
等秋月一走,锦儿一面伺候曹震换衣服,一面问道:“你不是说要到什么地方好几天,怎么一下子又回来了?”
“明儿我得上任,自然要回来预备预备。”曹震问说:“你们是怎么得的消息?内务府送了信?”
“不光是内务府,雪芹的消息更详细,说得你的是主事,不是什么‘委署主事’。”
“喔,他也知道。”
“还有,说四老爷要放税差。”
“已经放了-----”
“是荆州不是?”
“不是。是芜湖关。”
税关归工部管辖的,由江苏的宿远、安徽的芜湖、湖北的荆州,以及吉林的宁古塔、辉发、穆钦等处。其中以芜湖关最大,下设“分口”四处,凡是竹木、紫炭,下至商人运货所用的竹篮藤篓,都要收税,税关监督是个肥差事。
“雪芹呢?”锦儿说道:“你跟四老爷都得了好处,也该为他想想。”
“已经想好了,可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曹震答说:“芜湖关下面有四个分口,让他挑一处去管。”
“那分口管什么?”
“自是管收税。”接着,曹震将所收何税,大致说了些。
“这差事他干得了吗?好了,好了,你别害他,又害了四老爷。”
“那怎么回?他不过挂个名儿?管自己喝酒作诗好了;下面自然有人替他管。”
“那更是害了他。”
“怎么呢?”曹震问说:“这是我替他着想,坐着当大少爷不好吗?”
“不是当大少爷,是当老太爷。刚出去做事就是个养老的差事。你害他一辈子!二爷啊二爷,你别缺德了吧!”
这一段排揎,惹得曹震有些冒火,不过细想一想确实正论。便既问说:“那么,依你说呢?”
“不放着圣母老太太那么一条好路子?”
说着话又低头在替曹震扣腋下纽扣的锦儿,突然发觉有一双手粗暴的握住她的手腕,既惊且痛,蓦的抬头,只见曹震双眼睁大了,一幅凛然的神色。“干吗呀,你?”
曹震将他手腕放开,一面揉着,一面半推半拥的、将锦儿一道床沿上并排坐了下来,方始开口。“你可千万别动这个念头!”他是规劝的语气,“倘或太太,或者,譬如说秋月吧,要打到这个主意,你得赶紧拦在前头。为什么呢?忌讳!没有比这个再大的忌讳!”
“哼!”锦儿在气头上,还无法平心静气的去体味他的话,只冷笑一声,“哼!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我看也忌不到哪儿去。”
“不错。”曹震接口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外头有人在传说,随他说去,传来传去那两句话,慢慢听厌了,也就忘了,可是自己不能挂出幌子去。”
“我不懂你的话。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反正你现在头上有顶大帽子,说什么我也不能驳你的回,随你说是在宫里办公事也好,在‘口袋底’办私事也好,谁知道。”
这几句冷言冷语,把曹震逼急了,“我的太太,你怎么夹枪夹棍,把‘宫里’跟‘袋底’搁在一块儿来说呢?这话要传了出去,你,你”他气急败坏的:“你不是送我的忤逆吗?”
锦儿当然也知道何能相提并论?故意说说气话,看他急成那样,不免得意;当然也不会害怕,因此神色显得很平静。“你放心,送你的忤逆,不就是送我自己,送咱们全家大小的忤逆?”她说:“现在请你说明,怎么是皇上自己挂了幌子?”
曹震还不太放心,怕他还不能理会他的话中,又问一句:“我刚才说的,你明白了没有?”
“你真当我是小孩子,连这点轻重都不知道?”锦儿紧接着说:“干脆告诉你吧,我是试试你,就那么一句话,把你吓成那个样子!你如果不是‘口袋底’的阔客,内务府人人都知道,你又何必这么着急。”
曹震到此才知道自己上当了,苦笑着说:“你越来越像那口子了,反正是我命中注定,活该------”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那口子”,自然是指去世的震二奶奶,提到旧主,锦儿越发感慨,“哼!”她仍旧是冷笑,“那口子!那口子才真得不枉了让雪芹叫一声‘姐姐’!像这种情形,他用不着别人提,早就给雪芹打算好了。”
曹震见她有些存心找事的模样,心知是吃‘口袋底’的醋,便忍气不作声,坐下来摸着腹说:“再不填点儿东西,我可又要犯胃气了。”
“有!”是秋月在堂屋中应声,“预备好了。”
于是曹震与锦儿一前一后,出了卧房,到堂屋一看,正中方桌上已陈设好了,另外还有一个食盒,正由厨娘提了进来。
“震二爷,”秋月将居中的椅子拉了开来,“请坐下来吧。”
“劳驾,劳驾。”曹震哈着腰,是真的谦虚,“你是做客的,怎么到劳动起来?”
秋月等他将坐未坐之际,拿椅子推到恰好的地位,等曹震做好了,方始答说:“老太太在的日子,我还不是这么伺候震二爷,伺候惯了的?”
忽然提起曹老太太,曹震与锦儿都想到,不是无因而发,曹震很快的想到,这是提醒他,曹雪芹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得要格外出力照应。
锦儿则除此以外,还另有感想,回忆当年老太太一高兴,游“西园”,开家宴时,自己还轮不倒像秋月此刻为曹震案作的这种差事,抚今追昔,他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秋月惋惜?
“多谢,多谢。”曹震向为他斟酒的秋月说道:“你也坐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秋月答应着,只退后了两步,仍旧站着。
“太太”,曹震转脸暗示,“这儿就咱们三个人好了。”
锦儿微一颔首,从容不迫的将丫头老妈,都遣走了;然后亲手将中门关上,复回堂屋。
曹震这时已狼吞虎咽的,先吃了几个“盒子”,填饱了五脏庙,举杯在手,向与秋月携手并坐在靠壁的大椅子上的锦儿说道:“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知道秋月所说的那条路子,不能去走,一走会出事-----”
“你等一等!”锦儿拦住他的话,侧转着脸,小声将她与曹震为曹雪芹打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然后掀眉问道:“你说吧,怎么是皇上自己挂出幌子去?”
“这个幌子要挂,就挂在雪芹身上。倘说皇上对圣母老太太的孝顺,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倒想过,请圣母老太太跟皇上说:找机会召见雪芹,出题目面试,赏他个正途出身,岂非美事?可是不行!”
“不是皇上说‘不行’,使你说‘不行’吧?”
锦儿的话犹未完,秋月便赶紧扯他的衣服:“你听震二爷说下去。”
“也不是皇上说不行,更不是我说不行,而事情是明摆着有难处。”曹震仍旧平心静气地说:“你们总听过‘招试’这么一个名字吧?”
锦儿连他说的是那两个字都弄不清初,秋月倒是听说过的,不过,他说:“我听老太太说过,康熙爷末后两回南巡,在江宁找读书人来当面考试,有一回就在制造衙门,都是老太爷招呼。到底是这么回事,有点儿什么好处,可就不知道了。”
“好处多着呢!”曹震答说:“像雪芹那种身份,招试不坏,就会特赏一个举人,派在内阁中当上‘学习行走’。如果他肯上进,下一科会试,中进士、点翰林,老太太躺在棺材里,都会笑得爬了起来-----。”
“你别瞎说八道!”锦儿大声呵责,但却忍不住笑了。
“震二爷,”秋月虽也有些忍俊不禁,到底克制住了,“请你再往下说。”
“总而言之,这决不是办不到的事。麻烦在哪里呢?在一定会有人问雪芹,你怎么会有这么一步运,是有人保荐呢?还是有什么奇遇,忽然让皇上赏识到你了?你们想,雪芹该怎么说?他向来自负光明磊落,要他说假话,他不会;就会,他也不肯。好,那一下,露了真相,犯了皇上的大忌,这场祸事还小得了吗?”
“算了吧!”秋月有点不寒而栗的模样,“就当我没有说过那句话。”
“而且,”曹震接着叮嘱,“大家最好从此不提这件事。”
锦儿点点头,和秋月互看了一眼,彼此默默的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要记住曹震的告诫。
“其实,出个名士也不坏。”曹震又说:“大家都看不起内务府,提起来总是一幅撇着嘴、斜着眼的样子,再挂两张假字画,弄个胖丫头往那儿一站,那,你就看他们损吧!”
“不过净当名士也不行。”秋月又说:“至于跟了四老爷去收税,怕太太也不会放心。”
“慢慢儿琢磨”。曹震突然兴奋了,“反正咱们曹家总不能像老太爷在的时候那么风光,总也还不赖。只要一切谨慎,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曹震居然能说这样的话,不但锦儿,连秋月也很高兴,看起来曹家真要兴旺了。
经过萧福的安排,曹雪芹在步军统领衙门的监所,见到了冯大瑞。他带去许多食物,都是些肉脯、鱼干之类,不会坏的东西。但到的那里,觉得不妥,所以把那个细藤制的食篮,搁在门口,只拿出来一块汉玉,递给冯大瑞。
“干吗?”
“我娘送给你的。”
“喔,”冯大瑞接过来一看,这块汉玉长只寸许,四方柱形,中间穿孔,一根古铜色的丝绳,直贯其中,下面结成一个篆文的寿字,上面还带个扣子,便于在腰际悬挂。玉的四面都有字,因为是大篆,冯大瑞一个都不识的。“太太怎么想起来,赏我一个佩件。”
“这块玉名叫‘钢卯’,是避邪的。我娘也是望你平安的意思。”
冯大瑞感激地要掉眼泪,将钢卯紧紧捏在手中,“我也不说什么了!”他说:“等我出去了,当面给太太磕头吧。”
“大瑞,这回的事情,弄得很糟。”曹雪芹说:“阴错阳差,弄成僵局。偏偏方先生又忙不过来,只好让你在这儿委屈几天。不过我想也快了。”
“喔,”冯大瑞露出一丝苦笑,“不过,这里倒也好,至少可以当个躲麻烦的地方。”
曹雪芹不既作声,心想他违背了他们帮中交代要办的事,少不得有人来问罪;所谓“麻烦”,大概指此而言。
正在琢磨该如何做答时,只见冯大瑞忽然将鼻子耸了几下,然后视线落在那食篮上。“芹二爷,”他指着问:“是吃得不是?”
“不错。”曹雪芹答说:“是特为替你做的。我怕你误会,不想拿出来。”
“既然是给我的,我可不客气,自己动手了。这几天饿得要命,”说着,他自己提了食篮,揭开盒子,抓了一块熏鱼往嘴里塞。
“饭菜不好是不是?”
“油水少了一点儿。”
“这是我疏忽了。”曹雪芹心想,原以为有方观承照应,不至于受苦;那知道他还是跟一般犯人的待遇,没有什么两样。
“芹二爷,”冯大瑞忽然停止咀嚼,“你刚才怎么说,怕我误会?我会误会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能搁些日子不会坏的,我怕你误会,以为一时还不能出去。”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说:“不出三天,你一定能出去。方先生的那幢要紧事,大概办妥了,该腾出功夫来办你的事了。”
“是,是什么要紧事?”
“这儿不便谈。”
“好!我就不问。”冯大瑞复又大嚼肉脯。
“大瑞,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是我的事。”
冯大瑞先不大在意,听说是曹雪芹自己的事,态度不同了,抬起眼来,很起劲地说:“一定是好消息?”
“是这样的,四老爷放了芜湖关的监督,打算让我去管一个分卡;不过我娘还没有答应。”
“为什么呢?太太是怕你没有人照应?”
“也不仅如此,太太就我一个,自然有点儿舍不得。”
“那也容易,把太太接到任上去住,不还是在一起吗?”
曹雪芹心中一动,“对,”他说:“你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芜湖是很大的一个水路码头,我哪儿也有几个朋友,芹二爷真的要去了,我会托我的朋友照应。”
“谢谢,谢谢!”曹雪芹紧接着说:“我是要告诉你,如果能到芜湖,自然就能到金山寺,我可以去找老和尚,跟绣春见面,大瑞,这不是你说的好消息吗?”
冯大瑞点点头,表情很沉着,看不出他此时心里是怎么在想。
“如果我不能去,我另外还有个打算,我要替我娘写封信给绣春,让老何专程送了去。”
“喔,”冯大瑞不免动容,“惊动太太出面写信?”
“是的。”
“打算写些什么?”
“劝她回来。”曹雪芹说:“我娘亲自替你们主婚。”
“不敢当,不敢当。”冯大瑞是真地感动了,捏着那块玉刚卯,低着头自语似地说:“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也不用谈什么报答,只要你静下心来,听从我们的安排。大瑞,你能不能答应我这话?”
冯大瑞考虑了一下,“我答应。不过,出了什么我没法儿办的麻烦,我就是白答应你了。”
“如果是那样,我不怪你。”
“好!就这么说。”
叔侄俩家都有喜事,但苦乐各殊,曹震是踌躇满志,每天享受着亲友的祝贺、僚属的奉承,锦儿与翠保和衷共济,伺候的他称心如意,无丝毫后顾之忧。曹頫却大闹家务,为的是两妾一子,无法安排的妥当。曹頫是觉得只有带邹姨娘去,生活起居,才能舒服,而且谨言慎行,在芜湖与官眷往来,也不至于惹什么是非。可是季姨娘说什么也不肯,他说每一次曹頫有远行,总是邹姨娘跟了去,这回该轮到她了。遇到至亲去调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说到伤心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嚎啕不止,吓得调停的人避之唯恐不速。
当然,马夫人必不可免的成了仲裁者,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说:“要带都带,要不带都不带。”可是棠官在圆明园护军营当差,也未娶妻,不能没有人照应。邹姨娘倒很贤惠,隐约表示,万一季姨娘一定要跟了去,她留在京里,当然会照料棠官,只是曹頫执意不可。
“知子莫若父。”他说:“棠官愚而狡,邹姨娘管不住他;甚至会欺侮他的庶母。只有他生母在这里,他念着母子之情,还肯听她几句。”
“那么,”马夫人说:“索性把棠官也一起带了去。”
“办不到的,在外的子弟,到了成年还要送进京来当差;哪有已经成年了,而且正在京里当差,倒说又跟了出去吃现成饭的道理?”他加重了语气说:“且不说旗下没有这个规矩,就有这个规矩,我也不能这么办。到了芜湖,我要顾公事,就顾不到他。税关又是有名的一个大染缸,到了那里,受奸人引诱,狂嫖滥赌,不但毁了他自己,连我一条命都怕要送在他手里。”
“那就没法子了,只有都不带。”
曹頫想了一下,顿一顿足说:“都不带。反正这个差事,两年就有人‘派代’,起居不甚方便,也就算了。”
一场风波,总算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来,曹頫就觉得更有带曹雪芹去的必要;特的托锦儿来做说客,马夫人觉得十分为难,将曹雪芹、杏香、秋月都找了来,一起商量。
先问曹雪芹自己,他说:“我听娘的意思,娘舍得我就去,不放心,我就不去。”
“这意思你是愿意去的?”
“也不是我愿意。”曹雪芹答说:“我是看娘今年以来,身子健旺的多了,我趁这机会去历练历练,也帮了四叔的忙。不过,还是要听娘的意思,娘不叫我去,我就不去。”
“我不叫你去,你心里一定会怨我。”
“决不会!”曹雪芹斩钉截铁的,“如果那样,我还成个人吗?”
这句话使马夫人深感安慰,便又问道:“杏香,你怎么说?”
“这里,哪儿有我的话?”
“不要紧,你说好了。”
“我想,”杏香很谨慎的答说:“四老爷也是无奈。太太不叫芹二爷去,只怕会觉得对不起四老爷,心里有那么一个结,也是件很难受的事。倒不如作个人情,反正第一,太太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芹二爷在外面能放得下心;他能放得下心,太太就能放心。第二,四老爷不说了,至多两年工夫,就有人去接替;家里有秋姑、有我,还有锦儿奶奶,陪着太太多想点玩的、吃的花样,两年不过一晃眼的功夫。”
马夫人为她说的心思活动了,不过,“你当然要跟了去,”他说:“不然我就更不放心了。”
“娘------。”
曹雪芹刚喊的一声,便让锦儿拦住,“你别说了。杏香当然要跟了你去。”他说:“不过,你得把孩子留下来陪太太。”
“孩子谁带呢?”马夫人问:“秋月?”
“太太也是。”一直未曾开口的秋月,是埋怨的语气,“莫非从前芹二爷,我没有带过?”
“那已经是他六、七岁的事了!”马夫人紧接着说:“好吧,我想你总也带的下来。”
“还有我跟翠宝呢!”锦儿做了结论,“就这么办吧!等雪芹回京,再替太太报个孙子回来。”
于是全家从这天起就开始为预备曹雪芹远行而大忙特忙了。他本却不在意,关心的是冯大瑞;去见了方观承两次,第一次说事情快办妥了,第二次去不曾见着。隔了两天,正待第三次去探问消息时,哪知方观承下那派人来请了,不同寻常的是,约在鼓楼大街平郡王一个秘密的治事之处相见。
这个地方曹震去过,曹雪芹只是听说,并为一履其地,跟着来人到了那里,首先使他惊异的是,一进垂花门就遇见冯大瑞,刚想出口招呼,只见冯大瑞撮两指放在嘴唇上,曹雪芹便只好装作不识了。
“雪芹,听说你要跟四叔到芜湖去。”方观承问:“有这回事没有?”
“是。”曹雪芹答说:“家叔单身赴任,要我跟了去照料,是义不容辞的事。”
“你能不能找个什么理由,请你四叔先走,你说你随后赶了去,行不行?”
曹雪芹不敢即时答应,先问一句:“方先生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儿?”
像这样问话,便知他胸中很有丘壑,方观承越发有信心,“雪芹,我还是想找你替我办事。”他说:“这一次是咱们俩在一起。”
“是。”曹雪芹问:“是在京,还是出京?”
“出京”。方观承答说:“咱么沿运河一直走了下去。”
“那不就要到杭州了吗?”
“不错,是到杭州。不过,你也须不必陪我走到底,到了扬州,你有长江经江宁到芜湖去好了。”
曹雪芹默默将行程计算了一下,有运河南下到扬州,往南辰州,濒临长江,南岸既是金焦,不正好去访绣春吗?转年到此,就不再到考虑了,“方先生”,他说:“我准定奉陪。不过大概什么时候可到芜湖?得有个日子,跟家叔才好说话。”
方观承想了一下,“最晚不会过端午。”
那就是说,大概在两个月以后,曹雪芹点点头,觉得有句话不能不问,“方先生,你能不能见告,我追随左右是要干点儿什么?”他紧接着解释,“我略有自知之明,如果是我干不了的,应该早说,否则临时会误事。”
“当然是你干得了的。”方观承沉吟了一会说:“咱们既然共事,当然要坦诚相见。不过,这不是三言两语谈得完的,我找个人跟你细谈。”
“是。”
“未末申初,你在报国寺杉树下面等着,自有人会来找你。”
“此人认识我吗?”
“你也认识他。”
相于一笑,都不必再说了一个字。
第三十一章
报国寺在城南广安门大街路北,那一带已经很荒凉,但古刹很多,最有名的是,有唐太宗特建的悯忠寺改名的法源寺,其次是崇效寺,也为唐朝所建,再下来便数报国寺了。报国寺建于辽金,到明朝成化年间,周太后改建为慈仁寺,但自明以来,一直都沿用旧名。曹雪芹在归有光的文集中,读过他赠慈仁寺方丈的一篇序,知道慈仁寺的来历,道是周太后有弟名吉祥,年少好出游,有一次一去不返,音信全无,周太后也就已淡忘。不到有一天梦见迦蓝神,说周吉祥每夜宿于报国寺迦蓝殿。奇的是英宗也作了这样一个梦。英宗自从复辟后,非常念旧,对后家更为眷顾,所以当时既遣太监到报国寺探查;果然有一个和尚在迦蓝殿睡懒觉,问知他俗家姓周,自是不误,便不由分说,簇拥入宫。周太后还认得他的面貌,相拥而泣,问他削发的经过;劝他“做和尚不如作皇亲”。周吉祥不愿,也无法勉强,仍旧送他回报国寺,赏赐极厚。
到英宗晏驾,宪宗继位,周皇后成为周太后,特发内币,改建报国寺,改名大慈仁寺,小寺顿成名刹。至孝宗继位,周太后又成为太皇太后,慈仁寺有此护法,香火更旺,孝宗赐庄田数百顷,所以吉祥和上能招僧众上千之多。
自明入清,达官贵人,多住城西,因而慈仁寺每逢朔望有庙会,书摊很多,名流如王渔阳等人,经常流连于此,书看倦了,便在松下饮酒赋诗----报国寺本名双松寺,那两株松树还是辽金石所植,东面一株,高约四丈,枝杈纠结,共有三层;西面一株就更奇,高虽只有丈余,而枝叶盘曲横斜,荫复数亩,其中最长的一枝,至少压地,须用特制的几十个朱红木架撑住。曹雪芹便是在这株松树之下,静等方观承派冯大瑞来。
果然,未末申初,冯大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酒铺子里的小徒弟,右手食盒,左肋下夹一领草席,铺排停当,管自己走了。
于是曹雪芹与冯大瑞席地而坐,把杯深谈,曹雪芹急于索解的一个疑团是:“你怎么会到了方先生哪里?”
“有一天清早,有个差人跟我说;‘你可以出去了。’那车子给我送到一个地方,有个瘦瘦小小的人跟我说,‘我就是方观承。你就在我这里待着,我有用你之处。’我就这样待下来了。“曹雪芹觉得他话中有疑问,却不知从哪里问起;想了好一会问道:“你以前知道不知道方先生这么一个人?”
“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曹雪芹问:“是不是听人谈过?”
“不必听人谈,‘通漕’上就有他的名字。”
曹雪芹大吃一惊,急急问说:“他也是你们帮里的?”
“不错。”
“辈分呢?”
“他长我一辈。”
“这-----。”曹雪芹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断地说:“想不到,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冯大瑞说:“想不到会死心塌地得跟方先生一起办事。”
“这,这是怎么说?”
“原来我不明白我们漕帮是怎么回事?直到前天晚上,方先生跟我谈了一夜,我才知道当年我们祖师爷的苦心;漕帮原是应该替老百姓打算的。芹二爷,你是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槛’里头的人,而且这回要一起到南边,方先生说应该跟你谈谈漕帮-----”。
原来漕帮是由明朝的“卫所”转变过来的。明太祖得了天下,蒙古人、色目人遁回沙漠,却带不走原先霸占的大片土地,因此明朝的官地,比那一朝都多;明太祖便想到几千年前育兵于农的办法,普遍设立“卫所”,计口授田,平时耕种,农闲时勤加操练,以便有事则执干戈以卫社稷,所以他曾夸过一句海口:我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文钱。
可是到了明朝中叶以后,卫所这种兵制,就有名无实了,因为生齿日繁,田地有限,忙着谋生,根本就谈不到操练。不过虽说有名无实,每个卫所,还是有顶名字领田的人,到的清兵入关,天下一定,这批人要有个安顿之法,于是在运河复通,南漕得以北运时,将卫所的人派为漕船上的‘运丁’。漕帮之称‘卫’,就是卫所的卫。
“刚开头的时候,漕船弟兄苦得不得了,因为到处受欺侮。”冯大瑞说:“逢关过卡的官儿、码头上的地头蛇,都吃定了漕船。在运河里,遇到官船要让;遇到运铜的船要躲----”。
“运铜的船是怎么回事?”曹雪芹插嘴问说。
“户部铸铜钱,铜都是由云南来的;铜的吃水很深,船身太重,不大灵活,所以只有别的船躲铜船,铜船是没法儿让别的船的。铜船遇到漕船,撞沉得一定是漕船,那一来运丁要赔米陪船,倾家荡产是常事。”于是运丁中有豪杰之事,起而号召,要不受欺凌,只有同心一德,合力御侮,一呼百应,势力日增,其中首脑,一共是三个人,既是翁、钱、潘三祖。
“现在要谈到方先生了。”冯大瑞说:“芹二爷是知道他的来历的。他是怎么样的入帮,不必去问,我只告诉芹二爷一句话好了,朝廷不能没有漕帮,漕帮不能没有他。这样子,也就是朝廷不能没有他了。”
“朝廷不能没有漕帮,我懂;如果没有漕帮,漕米就运不到黄河以北来。可是,”曹雪芹问:“漕帮何以不能没有方先生呢?”
“前几年有人利用漕帮想造反,你听说过没有?”
这是指世宗夺嫡的纠纷,曹雪芹当然知道,点点头回答;“听说过。”
“当时是李治台办这件事,手段很毒辣,照他的主意,要拿漕帮之中叫得响的人物,统统抓了来,杀的杀,关的关。方先生就跟当今皇上说,那一来漕帮就要散了。漕帮一散,不但南漕北运受影响,而且散到江湖上的,为非作歹,天下从此不太平了。不如安抚化解。老皇听了他的话,而且把安抚化解的责任交了个它。方先生保全了漕帮,实在也是体朝廷立了大功。”
“嗯,嗯。”曹雪芹想到冯大瑞身上了,“那么,你这一次来替你们帮里办事,方先生早就知道了?”
“是的。”
“这,就不大对了。”曹雪芹提出疑问:“你说方先生在漕帮安抚化解,把造反这件事都能压了下去;那么,趁圣母老太太进京,说要派人来捣乱,他又怎么不能化解呢?““如今风平浪静,不就是化解了吗?”
“那是因为你听了仲四的话,知道这桩差事是我们曹家在办,不好意思下手的缘故,不是他化解之功。”曹雪芹又说:“如果是派了别的人,不就出事了吗?”
冯大瑞微笑不答,而且笑容显得有些诡异,这就使得曹雪芹决不肯不追问了。
“芹二爷,你总看过《三国演义》,华容当曹这段故事吧?”
《三国演义》中写赤壁鏖兵,《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孔明算定曹操兵败,必走华容,而‘曹贼’的气数未尽;又算定关云长顾念当日在曹营所受的礼遇,终不忍杀曹操,特意让他去做个人情。曹雪芹回想这段情节,恍然有悟,派冯大瑞做此任务,也就像诸葛孔明特意派关云长守华容那样,别有作用在内。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呢?”他问:“如果是因为方先生的关系,根本无意于冒犯圣母老太太,干脆放过去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当然有不能不多此一举的道理在内。”冯大瑞答说:“漕帮当年欠过理亲王一个很大的人情-----那还是他当太子的时候,如今为他报仇雪恨,不能不装个样子出来。可是这话又不便明说,所以特委派了我来,关照我先到通州找仲四爷商量。仲四爷跟我说:曹家四老爷跟震二爷、芹二爷办这趟差事,如果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叔侄三位不死也得充军,劝我罢手。我让他说的心软了,至于以后的事,你已经知道,不必我多说。”
“原来是这么一个曲折。我早知道了,就不必这样子替你担心了。”
“芹二爷,你得原谅我;我以前也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故意唱出戏,给理亲王子孙看的缘故在内。”
“好,话说开了。谈我的事。”曹雪芹问道:“方先生这回到南边去干什么?”
“还不就是为了安抚化解。”
“不早就办妥当了吗?”
“那是北五省;南边还有点儿七高八低,要去铺平了它。”
“嗯,嗯。我呢?跟了去干什么?”曹雪芹说:“你们帮里的事,我又插不上手,帮不了忙!”
“谁说的?有些地方还非你不可!“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上认识方先生的很多,我更不用说。只有你是个陌生脸。”冯大瑞说:“本来另外找个陌生人去也可以,难在不懂漕帮的情形,就没有用处。”
听这一说,曹雪芹才知道此区有许多地方要他出面,不免有些畏惮;因为涉历江湖,处处危机,误蹈险地说不定会把性命都送在里头。
冯大瑞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理,便安慰他说:“芹二爷,你别怕;凡事有我。”
曹雪芹点点头问:“不会要我跟你们帮里的人去打交道吧?”
“会!”冯大瑞说:“不是这样,就不必请你一起去了。”
“交道是怎么个打法?”
“这可不一定,要临时看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不过,绝没有危险,上刀山、下油锅的事,怎么能让你去干?”
有此保证,怯意一消,好奇心随之而生,“好!”他很兴奋得说:“我跟你们去闯一闯。”
“对,这么去闯一闯,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冯大瑞喝干了杯中酒说:“芹二爷还有什么话要问?”
曹雪芹想了一会说:“方先生很忙,皇上跟平郡王都离不开他,何以这时候特为派到南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非去安抚化解,非得都把他们摆平了不可?”
“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不过倒是非把他们摆平了不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冯大瑞很郑重的,“芹二爷,我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千万搁在心里!皇上想到南边去走一趟。”
“南巡?”曹雪芹惊异的喊了起来,旋即发觉不能这么大呼小叫,赶紧掩住了口,左右顾视。
“幸好没有人!”冯大瑞埋怨着,复又警告:“芹二爷,这话你连太太面前都不能说。”
“我发誓。决不说。”
“好!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回南巡,完全是为了圣母老太太。”
曹雪芹越觉不可思议,不过这回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得深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诧异之处。衣锦还乡,人之常情,而况是着了‘八宝平水’的龙褂?
“那么,”曹雪芹问:“也要到浙江绍兴府?”
“那可不知道了。反正杭州市一定要到的。”
“大概在什么时候?”
“总得俩仨年的工夫来预备吧!”
不止两三年,一直到八年以后的乾隆十三年,方始起驾;不想在德州出了一个震惊四海的意外,以至于平郡王“虎兕相逢大梦归”,而曹家也就“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