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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庄亲王为弘皙细谈康熙年间两次废太子的经过,提到圣祖曾有一段遗训,说皇子树党结私,各怀异谋,等他一点身死,必然会将他的遗体置于乾清宫不顾,手足之间,束甲相功。庄亲王说他对圣祖的这番感慨,铭记不忘,自誓如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定要化干戈为玉帛,当世宗初崩时,极力调和的本意在此。这番说辞何能令弘皙折服,他冷笑说道:“原来十六叔之所谓调和,就是欺骗?”
对尊长如此措辞,无理之甚,庄亲王脸色勃然,但马上就恢复平静了;“你说我欺骗,就算欺骗。不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他说:“怪来怪去要怪你自欺!”
“怎么说是我自欺?”
“我刚才说过,先帝当初接你入宫,许了你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那是病中的乱命。先帝有病,你没有病,怎么信以为真呢?”
听得这句话,弘皙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喉头,呼吸都不通了;等将一口气换了过来,只见他蓦地里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同时咬牙切齿的骂道:“我该死,我该死!”
“你别这样子!”庄亲王说:“我索性把话说得透彻一点儿,才能攻掉你心里的哪块病。圣祖的实录据在,对你父亲心是伤透了,心也灰尽了。第一次废立的时候,大受刺激,痛哭流涕,六天夜夜不能合眼;到第二次再费,若无其事,说是谈笑处置而已。”停了一会,又说:“为什么前后如此不同,就因为你父亲不可救药,君臣之意既尽,父子之情也绝,视如陌路,无足萦怀。这你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而又以东宫嫡子自居,岂非自欺?还有一层你得冷静下来想一想,圣祖驾崩,你父亲跟你都没有封号,你的理亲王是怎么来的,不是先帝封的吗?”
弘皙心绪如麻,悔恨不已;思量往事,平日拥护他的那般兄弟侄子,此事都为他所怨尤,自觉为人误的不浅。此念一生,恐惧之心,随之而起;庄亲王既不责备,也不解劝,只是默默地看着。
在窗外窥伺动静的杨一帆,看着是时候了,径自推门入内,向庄亲王打个千说道:“王爷怕饿了;宗人府备的有饭。”
“好!你开上来吧,我跟理亲王一块儿吃。”庄亲王又说:“我怕今天不能回去,叫人叫吃得来,你看看来了没有?”
“是。”
杨一帆答应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苏拉来摆饭桌;八样极丰盛的菜以外,还有个肥鸭炖火腿的一品锅,一小坛陈年花雕,这都是庄亲王送来的。
“来吧!”庄亲王向弘皙招呼,“咱们喝着酒聊。”
弘皙那里喝的下酒,但却愿意听庄亲王说话。而庄亲王也正要借杯酒,谈先世,来做开导,所以关照不必伺候,以便摒绝从人,密谈出一个圆满的结果来。“在帝王家,骨肉伦常之变,实在也无足为奇;大家想当皇上,自然是皇上权威,独一无二,这个引诱,可是太大太大了。不过也不仅是为了私意,是觉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想拿出来造福苍生。”庄亲王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老侄,你想当皇上,是为了什么?你可以不答我的话,可别骗我。”
弘皙已很明白,骗也未必骗得过去,只好老实听他的话,默然不答。
“大家争着相当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是指对天下人而言,见的那是个有为的朝代;倘或连皇上都不想当了,人家看着他可怜,他羡慕人家自由,哪个朝代,大概也就快完了。”
弘皙拿他的话,想了一下说:“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一定比十四叔强?”
“当然。”
“我看不见的。”
“人都过去了,这是件争不出结果来的事。我要告诉你的,本朝有过许多天翻地覆的风波,不过到头来都有好结果。”
“好结果?”
“对了,好结果。”庄亲王自问复又自答:“什么叫好结果?就是与社稷苍生有益。而这个好结果是怎么来的,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不知道,就根本不配争皇位。我告诉你吧,这个好结果是,争不到的人能顾全大局,或者本人心不服,旁人觉得有害大局,不准他争。”庄亲王略停一下又说:“当初恂君王能争不争;如今和亲王也是能争不争。”
“哼!”弘皙轻蔑的冷笑,“十四叔还罢了。别的人,是财迷心窍,不说也罢。”这是指和亲王弘昼而言。当今皇帝为了安抚弘昼,尽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财相赐,所以弘皙说他“财迷心窍”。
“他的心窍就是财不迷,要耍不出什么高招来,倒不如当争不争,见机为妙。”庄亲王趁机开导:“你倒问问你自己,如果是你当皇上,日理万机,你能顶的下来不?听说你常常扶乩,如果军国大计,要请教乩仙,老侄,我看大清朝天下,非断送在你手里不可。”
“那----。”
“你不必辨!辨也没有人听。干脆说罢,你是人家不准你争!”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当头棒喝,弘皙汗流遍体,满怀惭惶,涨红了脸好久说不出话来。见此光景,庄亲王知道已将他彻底制服了。不过弘皙的性情他也听人说过,欺软怕硬,刚愎自用;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抚的念头收起来,静等他来求情,再相机应付。
“十六叔,我斗胆得怪你,这些道理,你早该跟我说的。”
“你这么大人,都快做爷爷了,自己不知道轻重,还等我来说?”
“唉!”弘皙叹口气,“当局者迷!”
庄亲王没有理他,管自己陶然举杯。弘皙这时候六神无主,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憋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十六叔,”他说:“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只要你来答应了,我自己去找。”
“好吧!”庄亲王回身向外问道:“杨府丞在不在?““在!”杨一帆在外应身,接着推门入内。
于是在庄亲王指示之下,杨一帆将理亲王弘皙带到软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经过一座跨院,听得曲韵悠扬不由得就站住了脚。
“怎么,还常曲子?”
“是的。”杨一帆答说:“是显亲王,把他府上‘小科班’的场面也传来了。”
弘皙也喜欢昆腔,便舍不得离去;凝神细听了片刻,辨出正是“千种禄”中的建文帝在唱“惨睹”。这一折曲文共计八段,结尾都压“阳”字,俗称“八阳”。显亲王唱完第四段,陡然拔高,声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小桃映芙蓉”。这段曲文,弘皙也熟,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默念,“惭听着哀号莽,参睹着俘囚状,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状;纵然是天降灾,消不得诛屠忒广,狠少个裸衣擂鼓骂渔阳。”一面默念,一面却有心惊,燕王既了帝位,建文的忠臣被戮,妻孥发往教坊;方孝孺不肯草诏,燕王威胁以灭九族,方孝孺抗言灭十族也不惧,燕王竟真的灭了他的十族。
苍凉高峭的歌声,加深了弘皙的感慨,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恐惧;虽未掩耳,确是疾走,不敢再听“八阳”了。到了软禁弘昌的那件场屋,又另是一番光景,杯盘狼藉,四个人脸上都是红的,看来就喝得不少。
“王爷用了饭没有?”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来问。
“我不吃。别客气。”弘皙看着弘普说道:“普二,咱们说几乎话。”
“是!”弘普答应着站身,领弘皙进了西间,炕上铺着温软的被褥;两人便并坐在炕沿上谈话。
“老爷子来了,你知道不?”
这是指庄亲王,“我不知道。”弘普愤愤地说:“我实在不明白,何以事先一点儿都不透露,一直到今天才开口?”
弘普不知道他父亲说了些什么,不敢造次,便只有付诸沉默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什么事?”
“还不是让位的事。打一开头就是个骗局,你总知道吧?”
“我可不知道。”弘普斩钉截铁的说:“我只知道皇上一时不打算让位,要把准葛尔的军务弄妥当了再说。我不是几次劝你别心急吗?”
“话是说过,无非一句空话而已,他根本就没有逊位的打算。”
这个“他”是指当今皇帝,弘普立即反问:“他跟你说过这话?”
“这还用说吗?情形明摆在哪里。”
“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催着要接位呢?”
弘皙语塞,心里却是愤懑不平,觉得弘普的诡辩,比他父亲还难缠。他平常不是这么善于辞令的,可见的这套辩驳翻来覆去已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了。由这一点上,更可证明一开头就是个大骗局。“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狞厉地说:“什么人长得什么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弘普让他去发牢骚骂人,若无其事的笑一笑,开口说道:“你回头也搬来了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商量好了,斗叶子消夜,加上你一个,正好轮流‘做梦’,轮流休息。”
“哼!”弘皙冷笑道:“我可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梦做得够长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梦已经醒了?”
这句话就更露骨了,弘皙冷笑着说:“不醒怎么着,莫非真地连死了都做糊涂鬼?”
“死是决不至于-----”
弘普故意尾音曳长停了下来,看弘皙一脸殷切的神色,心知他口虽不言,心里想当焦急,迫切希望知道前途的吉凶祸福。于是他忽然换了很庄重的神色说道:“我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还是可以做一家之主。”
“这,”弘皙摇着头说:“我不懂你的话。”
弘普很含蓄的为他解释,事已至此,罪不可免,但不至于死;王爵也不会取消,只是须另择人承袭。弘普认为他如能表示悔改,则此零星承袭之人,可以由他来挑选。这样,他在兄弟之间,便仍可维持家长的地位。弘皙的兄弟很多,一时想不起有谁来承袭为宜;当然,这也是他舍不得抛弃爵位,以至意绪如麻、无法作冷静思考之故。
“怎么样?你如另有主意,不妨说出来商量。”
到此地步,弘皙真有万般无奈之感;通前撤后想下来,只有用“识时务为俊杰”这句俗话来自譬,老老实实地说道:“普二,你到替我拿个注意看。”
“老十不很好吗?在他,你是长兄如父。”
弘皙的幼弟,庶出而行十的弘沩,自幼丧母,由弘皙的妻子所抚养,所以名为兄弟,情同父子。弘普的建议,在弘皙字是求之不得,但怕其余诸弟,特别是老六弘燕,老七弘眺提出反对,很难处置。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跟老爷子说,无论如何帮你的忙。”弘普说道:“倘若上谕让你自行择人,奏请承袭,你会为难,直接有上谕指定,就谁都没话说了。”
第十七章
儿戏似的宫廷政变,谈笑间就处置了。当然会有人倒霉,但比起雍正朝那种忠臣大吏,动辄五条铁链锁起,解到“天牢”,甚至送到圆明园或西苑,由皇帝亲审的恐怖景象,仅仅革爵训斥,真算不了一回事了。皇帝的心思很深,他不在乎弘皙“造反”,关心的是,这么一件可为之“谋反大逆”的要案,竟轻轻发落,在臣民心中会引起怎么样的一种猜测?经过数度思考,他决定亲自动笔,轻描淡写得让大家知道有这回事,而会很快的忘记。然后再看情形,逐渐加重刑罚。于是他根据宗人府议奏,庄亲王胤禄与弘皙、弘升等结党营私,往来诡秘,请分别革爵,永远圈禁的折子,写了一道朱喻。拿庄亲王来“开刀”,冲淡弘皙为“主犯”的身份,也是预先策划好的。他说:“庄亲王胤禄,受皇考教养深恩,朕继位以来,又复加恩优待,特令总理事务,推心置腹,又赏亲王双俸,兼与额外世袭公爵,且与以种种重大职位,具在常格之外,此内外所共知者。乃王全无一毫实心为国效忠之处,唯务取悦于人,遇事模棱两可,不肯担承,唯恐于己稍有干涉,此亦内外所共知者。”
连用两个“内外所共知者”,一笔带过,可以避免叙述当初争夺皇位的真相;接下来要表示他将此事看的甚轻;“至其于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私相交结,往来诡秘,朕上年既已闻知,冀其悔悟,渐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结。据宗人府一一审出,请治结党营私之罪,革去王爵,并种种加恩之处,永远圈禁。朕思王乃一----。”写到此处,皇帝觉得为难了,要讲庄亲王形容成怎样一种人?说他能干,则“私相结交”弘皙等人,便是有心谋反,处置不能不重;说他庸碌,则“予以重大职任,具在常格之外”,显失知人之明。考虑下来,唯有自承无知人之明,才能“开脱”庄亲王,当下又写“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辈,若谓其胸有它念,此时尚可料其必无,且伊并无才具,岂能有所作为?即或有之,岂能出朕范围?此则不足介意者。”
写是写了,内心不免愧疚。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生母宓妃王氏,及果亲王的生母勤妃陈氏所抚养,圣祖晚年万岁之遐,课幼子自娱,亲授胤禄以天算之学、火器之道,而皇帝又从胤禄受教,名为叔侄,义同师弟。自己一向讲究尊师重道,如今将胞叔而又为恩师的庄亲王贬得一文不值,所谓师道尊严,扫地无余,良心是在不安。但非如此,这条苦肉计便无效用,只好随后补过。就文气推敲了一回,提笔又写:“但无知小人如弘皙、弘升、弘昌、弘皎辈,见朕于王加恩优渥,群相趋奉,恐将来日甚一日,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彼时则不得不大加惩创,在亡固难保全,而在朕亦无以对皇祖在天之灵矣。”
这样措辞,意示为了保全庄亲王,不得不然;稍稍道出了苦衷。接下来论弘皙之罪,笔下就不必客气了。“弘皙乃理密亲王之子,皇祖时父子获罪,将伊圈禁在家,我皇考御极,敕封郡王,朕复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张----。”浮躁乖张者何在,皇帝心想,照实写出来,自己也觉得丢脸。但如不写,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又后倘有必要加重刑罚时,也无根据。所以决定据实而书:“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唯一谄媚庄亲王为事。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即如本年遇朕诞辰,伊欲进献,何所不可?乃制鹅黄肩舆一乘以进,朕若不受,伊将留以自用矣。今事迹败露,在宗人府听审,仍复不知畏惧,抗不实供,此又负恩之甚者。”
以下论弘升之罪:“弘升乃无籍生事之徒,在皇考时先经获罪圈禁,后蒙赦宥,予以自新之路。朕复加恩用至都统,管理火器营事务。乃伊不知感恩悔过,但思暗中结党,巧为钻营。”
这就要论道弘昌、弘皎了。想到这两个人,皇帝觉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难以形容的厌恶之意。怡亲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爱,犹有可说;怡王子孙如此,便是忘恩负义,绝无可恕。深一层去想,弘昌、弘皎实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对他个人有成见而已。最明显的一个事实是,在以前,他们对和亲王弘昼跟对他的态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流露出来的那种认为他“出身微贱”的轻蔑神色,一想起来就会百脉愤张,无名火起。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来他从师父之教,学会了一个“忍”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成语,了解得再透彻不过。因此一到这种时候,他就不期而然的会作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较能够平静了。
“弘昌秉性愚蠢,向来不知率教。”皇帝写道:“怡贤亲王奏请圈禁在家,后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释放。及朕继位之初,加封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与庄亲王胤禄、弘皙、弘升等交结往来,不守本分,情罪甚属可恶。”至于:“弘皎,乃毫无知识之人,其所行为,甚属鄙陋,伊之依附庄亲王诸人者,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而已。”写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难题,弘普比他笑五岁,从小就拿他当个小弟弟看待,与同胞手足无异;弘普亦当他胞兄看待,处处为马首是瞻。及如弘皙的行径,便经常有它来密陈。这样一个论事有功、论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须有的谴责,是在问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个易于引起猜疑的漏洞,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顾他了。不过话虽如此,措辞还是尽量求缓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于恒等,朕切望其砥砺有成,可为国家宣力,虽所行不谨,又伊父使然,然已不能卓然自立矣。”罪状是宣布的相当明摆了,接下来该定处分,当下宣召平郡王至养心殿,打算听听他的意见。
平郡王很聪明,何肯乱作主张,平白的得罪人,当下磕头说道:“庄亲王谊属懿亲,其处分除出宸断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拟。”
皇帝也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处分,再跟他斟酌,“先说庄亲王,当然不会革爵;内务副业仍旧要他管。我想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还有理藩院尚书,想来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见面,也免了吧?”皇帝问说:“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说:“窃以为皇上莫如先召见庄亲王加以温谕,以示倚任如故。”
“这-----。”皇帝有些踌躇,因为不知道召见庄亲王是该说些什么。
“或者,”平郡王很机警的又说:“召见贝子弘普,嘱咐他转告庄王。”
“这倒行!”
平郡王立刻接口:“弘普现在銮仪卫。臣当传旨,命其即刻晋见。”
“可以。”
要言不烦的两个字,说得弘普心情改变了,已知是“做戏”就不必认真,所以进殿磕头以后,表情木然。“小普,”皇帝仍旧用从小至今未改的称呼;他用不胜咎歉的声音说:“你总知道,我是万不得已。俗语说:‘作此官,行此礼。’当皇上也是一样。官样文章,也不能少。反正我心里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贝子借给我?”
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桩事,不知是谁从‘罗刹’—俄罗斯奉使回来,贡上两个精巧的打簧表,先帝分赏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圆明园沿着福海散步,取视金表时,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见,他怕问起金表,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表借给我?”
回忆道这段往事,少年友于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觉地出以当年戏谑之词,“金表能借,贝子不能借。”他说。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贝子借给我,将来还你一个贝勒;也许是郡王也说不定。”
处置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议;一部分本家恩从宽。弘升永远圈禁,弘昌革去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议。弘普的贝子,既为皇帝所“借”,当然也革去了。从宽的第一个是庄亲王,免革亲王,只撤双俸及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他的差事还多得很,何者应去,何者应留,自行请旨。惩罚臣下,开一新样;而其中自由深意,暗示对庄亲王的处分,别有衷曲。第二个是宁郡王弘皎,上谕中说:“弘皎本应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远承袭者,着从宽仍留王号,伊之终身永远住俸,以观后效。”
宣旨的是方观承。奉差既毕,正心里在想应该如何安慰弘昌时,忽然发现弘皎泪流满面,接着伏地饮泣,不免诧异,急忙蹲身下去,将他扶了起来。“王爷何以如此伤心?王号仍旧保留,主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方观承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怡贤亲王留给子孙的家业,几辈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为我的处分,我伤心的是,皇上把我看的一个子儿不值。”弘皎且泣且诉:“说我‘毫无知识’,说我‘鄙陋’,已经让人受不住了;还说我的‘依附庄亲王等人,不过饮食燕乐,以图嬉戏’,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大小是个王,竟把我当作打‘镶边茶围’的‘篾片’了。你想,作践的我这个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原来为此!方观承倒是深为同情;但语言“鄙陋”,却绝非苛责。心想:难得他还有羞耻心,不正好切切实实作一番规劝。“王爷,你别错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至意。譬如说吧,什么‘镶边茶围’,这种市井之语,出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让别人瞧得起吗?网页,你得仔细想一想上谕上‘以观后效’那四个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气,何不发奋读书?读书可以变化气质,化鄙陋为醇美,不但可洗今日之耻,将来还有大用的日子呢!”
弘皎把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抹一抹眼泪,怔怔得想了好一会说:“我也不望大用,不过一定要一洗今日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