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两名考官意见大相径庭的卷子,郭百颂又匆匆看了一遍内容,眉头稍稍一皱道:“我赞成王稽的评语,但关于女真人这一段,我不太了解,如果是事实,那确实是一片大作,可如果是考生随意编造,那就是为了写三角博弈而拼凑了,不如这样,我写一点保留意见,然后我们交给欧阳主考决定,贤弟觉得如何?”
韩宏俊笑着点点头,“我就是此意!”
两人便站起身,郭百颂顺便拿了赵玉书和郑荣泰的卷子,两人一起向主考官的房间走去。
第0124章 排名之争(上)
欧阳珣接过李延庆卷子,他便立刻认出了卷子上笔迹,不就是那个让房的少年吗?小小年纪便温良谦让,虚怀若谷,人品极其可嘉。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卷子,越看越喜欢,不仅书法飘逸,布局优美,而且卷中文理深刻,字字珠玑,尤其最后那首诗,更是让欧阳珣爱不释手,莫说只是考举人,就算考进士也完全没有问题。
人品文才都上佳,这就是今年的解元啊!
韩宏俊提醒道:“欧阳主考,我们对他的对策题有点一点疑惑,就不知他阐述的女真人情况是否属实?”
欧阳珣又重新看了一遍对策题,点了点头,对两名副主考道:“这篇对策写得很有见地,高瞻远瞩,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女真人历史他写得完全符合事实。”
他见两人不解,笑了笑又道:“事实上,朝廷已经掌握了女真人的不少情况,我出发之前,涉及科举评题的一些秘密卷宗我也看过,只是这名考生掌握女真人的情况居然比朝廷的记录还要详细,确实令人惊讶,不过就事论事,这篇对策我觉得可评第一。”
郭百颂心中顿时有些不高兴,这篇对策在他看来顶多评为上上,离第一还差得远,他心目中,李玉书的对策才应该是第一,现在主考官张口就是第一,他怎么接受得了。
郭百颂是朝廷退仕官员,朝官资格要比欧阳珣老得多,他倚老卖老,语气中便缺乏了对上司应有的尊重,郭百颂便有些不以为然道:“可欧阳学士还没有看过别的考生对策,怎么能现在就下结论?”
欧阳珣呵呵一笑,“我当然会仔细审阅,这只是我的直觉,就算进士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正如韩副主考的评价,这确实是宰相之作。”
说着,他便将卷子交给韩宏俊,“先通过吧!回头我再仔细审核这名考生的其他考卷。”
韩宏俊见主考官和自己评审一致,心中不由大为快慰,接过卷子先回去了,郭百颂却没有走,他将郑荣泰和赵玉书的卷子递给欧阳珣,“烦请欧阳学士再看看这两份卷子。”
郭百颂可是有任务的,这两人都要求指定为解元,一个是通判的再三要求,一个重金的贿赂,他必须保证其中一个拿下解元。
欧阳珣见两份试卷都已经批为通过,便不解地笑问道:“既然两位副主考都认可,那按照流程递上来就是了,为何要我再看。”
“这两份卷子我觉得都可以考虑为解元。”郭百颂将语气拖长,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态度对欧阳珣道。
欧阳珣一怔,他心中立刻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这种反感不是现在才有,从他第一天来到相州开始就有了,郭百颂时时刻刻用一种前辈的姿态与他说话,居高临下,对他没有半点应有的尊重。
诚然,欧阳珣承认郭百颂是前辈,郭百颂三十年前出任翰林学士之时,他还在小学堂读书,官场上的论资排辈让他不得不对郭百颂表现出恭敬,但这只是一种交往态度而已,私下交往可以可以称前辈,甚至称世叔都没有问题。
在公事上则是另一回事,这次科举他是主考,郭百颂是副主考,那郭百颂就得有属下的态度,可偏偏郭百颂把公私混淆了,私下摆前辈的架子,公事上也忘记了谁正谁副,现在居然把解元给定下来了,还一下子推荐两位,颇有一种不是甲就是乙的强硬。
不过欧阳珣涵养很深,他心中动怒,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接过两份卷子淡淡道:“副主考请坐!”
他特地将副主考三个字咬重一点,提醒郭百颂注意自己身份。
郭百颂却不在意欧阳珣的提醒,他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其中一名考生是郑荣泰。”
糊名条还没有撕呢!郭百颂就已经知道是谁的考卷了,欧阳珣目光一挑,严厉地盯着他,“郭副主考,你违规了!”
郭百颂不以为然道:“他的身份比较特殊,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当然要特殊对待!”
欧阳珣来相州之前,这个郑荣泰便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一位权倾朝野的人已经向他暗示过了。
另外,几位关系极好的同僚也提醒他,去相州要留意两个人,一个便是州学首席教授郭百颂,此人在京城人脉很广,人老心不老,口碑并不好,他郭百颂去相州当主考,此人必然是副主考,当心此人在科举中掣肘。
另一个要留意的人便是安阳郑家,这是相州唯一的皇亲国戚,郑庶妃的亲弟弟今年可能要参加解试,他必然会面临一个选择。
不出意料,同僚提醒他的两件事都发生了,而且同时摆在他的面前,郭百颂的强横和郑家的高压。
欧阳珣一边翻看卷子,一边淡淡笑道:“解元只有一个,副主考却塞给我两份卷子,让我很为难啊!”
欧阳珣又把球踢回去了,郭百颂早已准备,笑了笑道:“郑荣泰是太子郑庶妃的亲弟,如果他为解元,我想官家也不会说什么。”
郭百颂自有他的考量,以赵玉书的名气和卷子,进入前三没有问题,即使拿不到解元,自己也有借口搪塞,赵家给的重金贿赂也可以稍微退一点回去,但前三也算是一个交代。
可若是郑荣泰中了解元,不仅可以向贾通判交代,而且还可以得到郑家的五百两黄金,另外自己儿子也可以搭上太子这条线,可谓一箭三雕。
不过郭百颂心里也有点发虚,郑荣泰这份卷子离解元还差得十万八千里,郑家找的捉刀人听说只是一个同族举人,郭百颂差点没有气吐血,郑家花了那么多钱,却在最关键的地方出了纰漏,怎么就想不到找个进士?再不济也可以找个太学上舍生,偏偏找个举人。
其实这也有点冤枉郑升,郑升最初找的就是一个太学上舍生,但在最后关头,这名太学生却在前来安阳县的半路病倒了,没有办法,郑升只能临时找了同族举人来应对。
欧阳珣很认真地看完郑荣泰的卷子,平静地郭百颂道:“这份卷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做完了,不过策论平平,诗也平平,三经新义只能说勉强,错别字我至少已经找出五个,还是最基本的常用字,就算这些都不重要,这笔字你认为是解元的字吗?还有,前三名甲榜的卷子按规定可是要公示的,副主考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贴出去吗?”
欧阳珣扬了扬手中的卷子,极度轻蔑地注视着郭百颂。
郭百颂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他已利欲熏心,早已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他便厚颜无耻道:“先点他为解元,回头我再给他重做一遍卷子,这样就没有人说闲话了。”
欧阳珣心中大怒,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公然舞弊,他克制着内心的强烈愤怒,冷冷道:“我要提醒副主考,这次发解试,相州是监察御史必巡的一州三府之一,李御史应该已经到相州了,郭副主考准备怎么应对他?他若查出是解元卷子是郭副主考代笔,你觉得是太子来担责,还是你郭副主考来担责?先申明,这份卷子我不会签字,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
“这个…”
郭百颂有点僵住了,他当然知道李铜头的厉害,莫说是太子的庶妃,就算是皇后娘娘,此人一样不买帐,他就是在朝堂当众顶撞了相国蔡相公,才得了一个李铜头的绰号。
郭百颂千算万算,却把监察御史给漏掉了,这次李纲奉旨巡视河北两路的科举,必巡的一州三府便有相州,一旦他查到相州,按照惯例,肯定会单独约谈解元。
郭百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后果的严重,太子不会承担责任,最后丢车保帅,肯定是自己承担全部责任,说不定小命都会丢掉,钱虽然重要,但小命更重要,踌躇良久,郭百颂只得放弃为郑家争解元的念头,无奈道:“那录他为举人吧!也算是给太子一点面子。”
“该录什么我心里有数,不需要副主考提醒!”
欧阳珣把两份卷子都塞给了郭百颂,再不给他任何机会,“先按照规定步骤来走,现在还不是谈录取的时候。”

审卷时间已经到了第四天,再有明天一天,科举就正式发榜了,所有考生都已心急如焚,不管自己能不能考上,发了榜也就了结一桩心事。
而风云榜上的考生更是紧张,尽管他们是最有希望中榜,但毕竟风云榜只是由他们的平时水平编撰而成,而考试却看发挥,发挥得好,榜外也能中举,发挥不好,就算风云榜第一名也中不了举。
赵玉书就是这种情况,他现在又复升为风云榜第一,那是因为原本排名第一和第二的杨度和武昌邦都坦言这次科举自己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而赵玉书却保持了沉默,不管是不是杨武二人谦虚,但他们的名次还是下降了,把排名第三赵玉书托了上去。
可赵玉书心里明白,这次他发挥得很糟糕,他鼻梁骨被打断严重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够中举就是万幸了。
赵玉书是安阳四大家族中赵家的子弟,家赀万贯,父亲又在朝中为官,为了让他夺取这次科举的解元,家里为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用重金贿赂郭百颂。
但他的大好前途却被李延庆的一拳给打断了,赵玉书对李延庆恨之入骨,他虽然他因畏惧李延庆的死亡威胁,而不敢传播他父亲的事情,但赵玉书心中的刻骨仇恨却无论如何也消除不了。
这次科举如果不狠狠报复一次李延庆,他心中绝不甘心,书房里,赵玉书终于下定决心,他写了一张纸条,一定要想办法把这张纸条送到郭百颂的手中。
第0125章 排名之争(中)
审卷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一早,审卷院便来了一名特殊评议官,此人正是监察御史李纲,李纲这次巡视河北两路科举,其中一州三府是朝廷规定的必查之地,一州是相州,三府是大名府、河间府和真定府。
李纲在考试环节监察了河间府,在审卷初期监察了大名府,现在是审卷后期,他便来到了相州。
他将在安阳县监察两天,然后北上真定府进行后期监察。
从昨天开始,在贡院的大门口摆放了一只御史监察箱,欢迎考生们对考试中出现的各种舞弊线索进行检举揭发。
审卷院二楼,李纲正和两名随从拆看收到的检举揭发信,短短一天一夜,贡院大门外的检举箱内便收到了数十封检举信。
李纲见旁边协助他们调查的考官王稽有点紧张,便笑道:“这属于正常范畴,相比之下,相州的检举信并不算多,我在河间府一天内便收到了三百余封揭发信,大名府也有一百余封,相州才四十余封信,已经是很少了。”
王稽心中稍稍心安,又问道:“如果查出来又该怎么处置?”
“这个也要看情况,今年是解试改革第一年,考虑到考生不太适应,礼部的尺度放得比较宽,如果情况不严重,已经被淘汰就不追究了,如果已经考中,证据确凿,而且性质很严重,那就要严惩,罚三届不准考试乃至终身禁考,如果是举人代考,则剥夺举人资格并记录在案。”
王稽想了想又道:“这里还会有一种情况,比如考生嫉妒,故意对考中者进行揭发陷害,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王稽说的是很普遍的现象,读书人大多心胸不宽,对高中者往往会心怀嫉妒,每次科举都会发生这种情况,部分落榜者会对高中者无端地陷害造谣。
李纲笑了笑道:“这样情况当然会有,礼部也有规定,被人揭发五次以上,但没有证据,则要进行一次简单加考,以辨真伪,证据确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时,一名考官拿了十几份卷子走过来,他手上还有十几封信,对李纲道:“李御史,这十几封揭发信已经找到了对应卷子,全部都已落榜。”
李纲接过卷子核对一下,便点点头,“既然已经淘汰,性质也不严重,那就不用追究了。”
考官拿着卷子走了,这时,一名随从又递过几封信,“李御史最好看看这个,都是揭发同一人。”
李纲接过信看了看,眉头一皱,便起身道:“我去找主考官谈一谈。”
此时,在主考官的房间内,主考官欧阳珣正和两名副主考确定最后的榜单,主考官是由朝廷派来,虽然有最终决定权,但礼部也要求主考官尊重地方副主考,以免激化地方官府和朝廷的矛盾,这也是一种妥协。
十五名中榜者已经出来,糊名条已被撕去,这也是要考虑中榜者的德行,在科举早期就有这个问题,有些考生德行欠佳却金榜高中,引来很大非议,所以朝廷决定在录取后到发榜前这段时间,需要进行一次德行评审,德行不佳者会被踢掉,另补上新人。
当然,德行审评这个环节在很多州已经变了味,已经变成了最后平衡各方利益的一个重要环节。
十五名中榜者,两名副主考都没有异议,郭百颂能做的人情都已经做了,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名次排定,不等他开口,一名考官在门口道:“欧阳主考,李御史有事情要和主考谈一谈。”
“现在吗?”
“他人已在门口。”
“那就请他进来吧!”
门开了,李纲快步走了进来,歉然道:“希望我没有打扰三位的重要议事。”
欧阳珣笑了笑说:“无妨,我们正在进行中榜者德行审评,按道理,应该也请李御史参与才对,李御史不妨坐下。”
李纲坐下,将四封检举信放在桌子,“这几封信都是检举考生郑荣泰有作弊嫌疑,有人说他进考场时没有核对身份,也没有搜查,也有人说他在考场中睡觉,监考官却不干涉,严重干扰了别的考生,还有人说他内外勾结,有作弊的嫌疑,我听说郑荣泰的卷子已经通过初选,所以我想再确认一下。”
李纲说一句,郭百颂的眼皮跳一下,说到最后,郭百颂的脸色已经变了。
欧阳珣沉思片刻,便对郭百颂和韩宏俊道:“我想和李御史单独谈一谈,请两位能否回避?”
两人起身便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欧阳珣和李纲二人,这时,欧阳珣才缓缓道:“这个郑荣泰我已经录取为解试第十五名,也就是最后一名。”
说着,他把郑荣泰的卷子递给李纲,“你看看吧!”
李纲看了看卷子,一下子愣住了,“这书法…”
“书法很糟糕,内容也平平,只有三经新义全对,略微出彩,我就是看在这一点的份上,才勉强录取他,至于李御史刚才说的那些情况,我不了解,我们已经锁院了,监考主官送来的不良记录中也没有他的名字。”
李纲心中立刻有点明白了,这个郑荣泰必然是有特殊情况,否则以欧阳珣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录取他,这笔书法首先初选就应该淘汰。
李纲便问道:“这个郑荣泰究竟是何人?”
“他是太子郑庶妃的亲弟,属于皇亲国戚。”
“原来如此!”
李纲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料错,他应该是地方官府指定要录取的吧!”
欧阳珣淡淡道:“何止是地方官府,我出发前,梁师成特地派人给我送来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郑荣泰,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纲沉默了,梁师成被天子宠幸,权倾朝野,连蔡京都要向他献媚攀附,在朝廷被称为隐相,但李纲明白欧阳珣说这件事其实还有更深的含义,梁师成不会无缘无故送纸条,那张纸条极有可能是太子甚至天子的意思,情况就更复杂了。
这时,欧阳珣又缓缓道:“相州地方要员指定录取这个郑荣泰为解元,实际上梁师成也是这个意思,但我都抵住了,可人在朝堂走,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就算心中不愿,也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做,我昨天已和贾通判达成妥协,贾通判放弃录他为解元的非分要求,我也答应录郑荣泰为举人,所以我把他放在第十五名。”
李纲虽然为人正直,但他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他也要权衡利弊,无论青红皂白,一味去顶撞,那不叫正直,而是叫愚蠢。
李纲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一旦闹出事,很可能就会把太子卷进去,那可要动摇国体,后果非常严重,录郑荣泰为最后一名已经是各方博弈妥协后的产物,如果自己再横插一脚,这个后果他李纲也承担不起。
李纲便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房间出去了。
片刻,郭百颂和韩宏俊又走了进来,郭百颂眼巴巴地看着欧阳珣,欧阳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对两人道:“我们继续吧!既然考生德行已经没有异议,那下面是讨论排名,我已经把排名初步列了一下,想听听两位的意见。”
郭百颂一眼看见郑荣泰的名字依旧排在榜单最后,他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但看到排名时,他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赵玉书居然只排第十名。
第0126章 排名之争(下)
相州通判贾筌也担心郑荣泰点为解元会捅出大篓子,从而影响他的仕途,所以他一直不肯明确承诺郑家,直到昨天晚上,他再三权衡后,便决定放弃解元的非分之想,改为只要录取举人便可,他让郭百颂向欧阳珣表达了自己的意愿,欧阳珣便接受了他的妥协,最终把郑荣泰录为第十五名。
郭百颂也算了结一个心思,他下一步就要替赵玉书争解元了,既然郑荣泰当不了解元,那就把这个名额留给赵玉书,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赵玉书居然只排第十名,郭百颂顿时眼睛都急红了,一拍桌子咆哮道:“欧阳学士既为朝廷选才,当以公平为准则,学优者上,却为何要颠倒黑白,埋没才俊,这又是何道理?”
郭百颂年纪不小,但喉咙却很响,他的吼声在整个劝学楼内回荡,考官们都被惊动了,纷纷站起身,向主考官房间望去,连李纲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惊讶,转身折道返回。
欧阳珣却异常平静,不理睬咆哮如雷的郭百颂,对韩宏俊道:“烦请韩副主考将所有考官都集中起来,我们把前十名的试卷公开,让大家来评判,我欧阳珣是不是在埋没人才?”
当名次科举初排后,让所有考官参与评定也是流程之一,如果大部分考官都没有异议,那么就可以正式发榜。
但今天这个流程却有点变味了,变成了考官们的选择题,是支持副主考郭百颂,还是支持主考官欧阳珣。
郭百颂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他克制了自己咆哮的冲动,因为他发现欧阳珣的做法对自己有利,让所有考官来评定赵玉书的名次,这些考官都是自己的晚辈和下属,当然支持自己。
而欧阳珣却是从京城来的主考,势单力孤,俗话说强龙敌不过地头蛇,有考官们的支持,他郭百颂一定能把这盘局势翻转过来。
他唯一担心就是李纲,此人恐怕会支持欧阳珣,郭百颂眼睛滴溜溜乱转,他在考虑如何削去李纲对欧阳珣的支持。
很快,前十名考生的试卷都贴了出去,所有考官都被请到考卷前,欧阳珣对众人道:“我和郭副主考在一名考生的名次排列上有不同的看法,彼此立场差异很大,难以妥协,所以我想请各位考官一起来评判,听听大家的意见如何?”
郭百颂忽然插口道:“就以大家的意见为准,我和主考官都不会再有异议!”
说完,他挑衅似的看着欧阳珣,欧阳珣淡淡道:“可以!”
韩宏俊走出来给众人解释道:“两位主考的异议发生在赵玉书这名考生身上,欧阳主考认为他的答题一般,谈不上很优秀,不应该进入前三,所以把他定为第十,而郭副主考却认为赵玉书答题优秀,应该进前三,那么究竟应该排第十,还是进前三,还请各位来做评判。”
众考官窃窃私语,主考官和副主考在排名上产生了重大异议,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最后却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们,这让他们怎么办,不论他们支持谁,都会得罪另一人,这让众人委实感到为难。
这时,站在一旁不吭声的李纲笑着建议道:“御史办案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要求投票决定,可以简单一点,票上就两个选择,大家只要在自己的选择上打个勾,不用署名,这样大家也不为难,这个办法如何?”
郭百颂眼珠一转,立刻道:“当然可以,那就烦请李御史替我们当监票官。”
李纲欣然答应了,郭百颂心中暗喜,这样一来,李纲只能保持中立,不能再支持欧阳珣。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漫长,每个考官浏览了前十名的卷子,这才在自己票上做出了选择,将票叠好交给了李纲。
万俟卨是最后一个看赵玉书的卷子,平心而论,赵玉书这次发挥得确实很糟糕,除了三经和刑律题比较出彩外,其他题都不怎么样,就像思路被什么东西塞住一样,这种卷子若不是写赵玉书的名字,自己绝不会让它中榜。
不过…郭百颂可是自己的上司,得罪了他,以后日子可不好过,万俟卨心知肚明,郭百颂一定是收了赵家的重金贿赂,才会坚持让赵玉书进前三,万俟卨又偷偷看了看其他人的表情,只见一个个面无表情,神情十分严肃,他估计众人都是支持郭百颂。
万俟卨便提笔在“前三”一栏打上勾,得罪欧阳珣没有什么风险,可万万不能得罪郭百颂。
万俟卨将纸条叠好,上前递给李纲,李纲笑道:“韩主考除外,七名考官都投票了,下面我来分类,少数服从多数。”
李纲将纸条一张张打开,分类别放置,郭百颂的心却一点点向下沉,当最后一张票打开,他彻底绝望了,七张票居然只有一张票支持他,其他六张都支持欧阳珣。
郭百颂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万俟卨也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只有自己一人支持郭百颂啊!
大堂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倒是韩宏俊心知肚明,大家早就看不惯这个权欲熏心、贪贿无度的首席教授了,为了得到重贿而不惜颠倒黑白,这一次大家都选择了自己的良知。
欧阳珣却神情平淡,点了点道:“时间也不早了,既然大家都表了态了,那么榜单就这么定下来了,甲榜前三名是杨度、李延庆和武邦昌,回头再仔细考虑他们的具体排名。”
“等一等!”
郭百颂厉声大喝,他站起身,脸都扭曲了,格外的狰狞可怖,气急败坏地指着榜单道:“我绝不同意李延庆进前三!”
“这又是为何?”欧阳珣冷冷问道。
“因为他父亲是捉刀人,替人代考而被除名,捉刀人的儿子怎么能中举人?还居然进了前三。”
欧阳珣一怔,这件事他倒不知,他向韩宏俊望去,韩宏俊同时也是州学学正,这件事应该是他的管辖范围。
韩宏俊暗暗叹息一声,郭百颂还是拿这件事来发难了。
他走上前不慌不忙道:“郭副主考所说的这件事确实属实,李延庆的父亲李大器曾经是相州发解试的解元,但十年前,他去磁州替县丞侄儿代考而被人揭发,革去了举人资格,终身禁考,并记录在案,不过在五年前,州府对他再次审核,发现他已经痛改前非,济贫扶弱,为善一方,按照朝廷规定,州府已经消去了他的不良记录,重新视他为良善之民,这是当时的李知州亲自审核,我记忆犹新。”
说完,他看了一眼李纲,李纲微微点头,表示他知道此事。
欧阳珣点点头道:“既然州府已经消去了他的父亲的不良记录,这件事就不应该作为影响李延庆被录取的障碍,否则劝良制度还有什么意义?”
“哼!你说得简单,文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就算消去了官府记录,名声也不可能恢复,李延庆有这种名声玷污的父亲,却还点他为举人,天下该怎么看我们相州?”
欧阳珣冷冷道:“本官只按制度办事,如果他父亲在官府有记录,本官确实会酌情考虑,但既然记录已消去,那李延庆中举就不应该有任何障碍,我认为他考入前三乃名至实归。”
“我绝不同意!”郭百颂咆哮道。
“很抱歉,决定前三名是主考官的权限,你只是副主考,没有权力干涉我的决定。”
郭百颂转身急对李纲道:“监察御史不会也支持这种荒诞之事吧?”
李纲淡淡道:“这个规定还是太宗定下的,科举代考,革去已中功名,终身不得再考,但罪不及后代,事实上,就算官府没有消去记录,李延庆也完全不受其父影响,御史办案必须按章办事,不能无中生有,更不能罔顾先帝之规!”
郭百颂又回头望向其他考官,所有考官都沉默了,没有一个人支持他,考官们心里都对郭百颂充满了蔑视,自己身名狼藉,居然还有脸说“文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甚至万俟卨也只是嘴唇动了动,却不敢说出来,他善于见风使舵,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触犯众怒。
郭百颂转了一圈,见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他心中恼羞成怒,挥舞着拳头,气急败坏地向欧阳珣吼道:“我要去礼部弹劾你!”
第0127章 解试发榜
科举结束后第六天,解试发榜的日子,士子一改平时的懒散放纵,早早起来了,很多士子甚至天没有大亮便坐在客栈大堂内等候。
和县试不一样,解试是先报喜再发榜,士子们都不急着去贡院,而是在自己所住的客栈内等候消息。
李延庆刚走进大堂,便看见周春向他招手,他走上前笑道:“看样子我来晚了!”
大堂上的七八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士子,还有不少士子没有位子,三三两两站在一边低声聊天,整个大堂里没有喧哗,只有窃窃私语声,弥漫着一种紧张而不安的气氛。
周春和他的同伴挤了挤,给李延庆让出一个位子来,李延庆坐下,一名伙计给他也端来一杯茶。
“那个郑胖子呢,还没有起来吗?”周春笑问道。
“他昨晚回去了,应该是他爹爹妥协了吧!派来一辆宽大马车把他接回去了。”
旁边洪大志笑道:“也是很奇怪,这个郑胖子居然上了解试风云榜,一直稳坐第十五名,这里面很有玄机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大家都明白,只是不好说破,太子的小舅子嘛!总归会照顾照顾,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不要夺取解元就不算过分。
这时李大器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他是昨天半夜才赶回来,进不了城,只好在外面住了一晚。
李延庆和周春连忙起身给李大器让位子,李大器摆摆手笑道:“你们坐吧!我站站就行了。”
这时,王掌柜走过来笑道:“我跟李官人一样,我也去关扑店押了小官人十贯钱。”
李大器吓了一跳,“王掌柜押得太多了吧!”
王掌柜呵呵笑道:“我也是孝和乡人,当然要支持自己的子弟,我对小官人很有信心。”
李大器着实不好意思,十贯钱对客栈掌柜不是小数目,一旦赔了,自己要歉疚的。
掌柜却似乎不担心,他笑着让伙计搬张椅子出来给李大器坐,又亲自给李大器端来一杯热茶。
李大器心中着实忧心忡忡,今天是儿子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他并不担心儿子的才学不如别人,他是担心自己十年前那件事会影响到儿子,一般乡民都早就忘记了,但读书人却不一样,这种事情就算再过二十年,还是会被一些心怀叵测的读书人记住。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陆陆续续有其他客栈的士子过来了,并不是每个客栈都会去送喜报,贡院指定了五家报信客栈,每个士子在登记时会选择离自己最近的一家客栈。
汤记客栈周围好几家小客栈的士子都涌了过来,挤满了汤记客栈的大堂和大门外两边,这里面不仅是参加科举的士子,甚至还有不少准备参加州学考试的生员也跑来看热闹。
堂内的气氛不再安静,变成喧嚣热闹,几名士子肆无忌惮地大笑,引来周围人的不满,大堂内出现了吵架。
就在这时,外面大街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奔跑,远处传来了“砰!砰!”炮竹声,“是新安客栈!”有士子大喊。
所有士子的情绪都激动起来,纷纷站起身向大门口涌去,这时,远处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一支报喜的队伍正向汤记客栈走来。
所有士子都摒住了呼吸,掂着脚,伸长脖子向大门口望去,虽然只录取十五名举人,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一线希望,报喜衙役两边跟着一群孩子,蹦蹦跳跳,他们也是跟来讨喜钱的。
报喜队伍走到大门前,一名衙役高声喊道:“喜报!安阳县陈敏高中解试第十一名!”
大门口顿时欢呼起来,一名士子满脸通红被士子们包围祝贺,他激动万分,向众人抱拳感谢,他身旁几名朋友赶紧掏钱打发报喜的衙役,又撒了一把钱给孩童。
按照惯例,考上以后要立刻去贡院报到,接受验证,然后披红戴彩,骑马夸街,晚上还要参加知州和通判专门为他们举办的劝进宴。
次日则去文庙拜揭祖师像,要一连忙三天才能返回家乡。
陈敏被扶上一匹马,跟着衙役去贡院去了。
这时,周春低声对李延庆笑道:“我很高兴第一个中榜人不是太学生,是应天书院的学生。”
李延庆知道他对赵玉书侮辱祖父一直耿耿于怀,对太学也没有好印象了,李延庆笑问道:“假如周兄中榜,会去太学读书吗?”
周春摇摇头,“我不会考虑太学,不管我中不中榜,我都决定去岳麓书院,我祖父曾在那里当过十几年教授,有点人脉。”
这时,远处又连续响起了炮仗声,不知谁大喊一声,“又来了!”
又是一队报喜衙役吹吹打打过来,大家再次涌向大门,衙役走上前高喊道:“喜报!临漳县周春,高中第十四名!”
周春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自己竟然中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