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接过金牌,他又回头从地上拾起一只木牌,眉头一皱,“这人是贵族吗?”
杨元庆点了点头,“我上次杀了一个叫薛乞罗的薛延陀贵族,他竟然是大酋长乙失钵的次子,昨天我审问那名伤者,他告诉我,这次是乙失钵的幼子带队,估计就是此人了。”
杜如晦一惊,“那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
杨元庆笑了笑,“用这具尸体好好敲诈一番乙失钵,至少可以赚五万头羊。”
杜如晦心中乱成一团,他有点糊涂了,杀死薛延陀王子这种大事情,不去想它的后果,居然只想到用他的尸体来敲诈对方,这叫什么事?
他见杨元庆已经走开了,连忙追上前道:“可是他们也遇大灾了,我们再趁机敲诈他们,是不是有点不太仁义?”
杨元庆停住了脚步,年轻的杜如晦还不太果断啊!竟然说出这么婆婆妈妈的话。
他回头注视着杜如晦道:“杜县丞,你只要记住这一点,这人是贼,是闯进我们丰州杀人放火抢女人的强盗,昨晚如果不是有烽燧,现在该是他们讨论如何用你的尸体敲诈朝廷。”
“可是…我担心他们会报复!”
“报复,那很正常,草原上永远都是报复和反报复,你不能因为怕报复就放他走,这样他会瞧不起你,会更加肆无忌惮进丰州来杀人放火,杜县丞,草原法则是就是狼的法则,你要想不被他们侵扰,只有杀得他们几百年恢复不了元气,就像当年对付匈奴。”
说完,杨元庆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杜县丞,你确实是需要练练武了。”
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五章 重返大利
七天后,杨元庆带着一行人返回了他阔别已久的大利城,远远望去,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大利城上,使这座新城变得格外的亮丽。
大利城已经不是他离开时情形,当初的大利城是一个半桶形,城池并不大,但经过重建后,大利城已经扩大了三倍不止,依然是半圆型,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座淡灰色的雄伟城池已呈现在杨元庆眼前。
此时杨元庆并不仅仅是大利城镇将,同时他也兼任九原城镇将,九原城也是和大利城同时修建,位于乌梁素海畔,但规模要比大利城小得多。
城内已经先得到主将归来的消息,百余骑兵便远远奔驰而至,为首大将正是杨思恩,后面还跟着胖鱼、刘简和马绍等人。
“将军!”
四人老远便翻身下马,跪拜在道前,杨元庆欣喜若狂,他跳下马,快步走到四人面前,将他们扶了起来,见他们四人都比他走时养得更加滋润,尤其皮肤黝黑的马绍,竟然变得有些白皙起来,杨元庆又好气又好笑,给他们一人一拳,笑了起来,“你们四个,我不在时,你都干了什么?”
四人都会意地笑了起来,刘简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杨头成家了,我们有了吃饭的地方。”
“哦!恭喜你了!”
杨元庆向杨思恩笑着拱拱手,“夫人是哪里的人?”
杨思恩笑了笑道:“是延州的大户人家,姓方,家族迁到五原县,是鱼将军给我牵的线,将军,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顿便饭?”
“没问题!”
杨元庆又给四人介绍杨巍和妞妞,介绍到妞妞时,她掀开帘帽给四人行礼,四人顿时眼睛一亮,如此美貌的女子他们竟然从未见过,但他们也心知肚明,这女子是杨元庆的人,四人慌忙还礼。
“大家进城,好好休息!”
杨元庆一挥手,众人心中都热了起来,加快速度,浩浩荡荡向大利城而去,胖鱼和杨巍惺惺相惜,很快便谈到一起,刘简从前和康巴斯说话不多,但今天破天荒地和康巴斯套上老交情,目光却不时扫向康巴斯的女儿。
杨思恩目光敏锐,他发现队伍中多了几百匹空马,不少士兵身上还血迹,便靠近杨元庆道:“将军,你们遇到薛延陀人了?”
“你怎么会知道?”杨元庆瞥了他一眼。
“我能猜到,薛延陀之事已经在丰州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将士因为这件事对鱼帅有些不满,毕竟薛延陀人已经进丰州杀人抢掠了,大家都认为不能一个道歉就了事,尤其很多士兵的家眷都来了丰州,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
“我确实在路上遇到了薛延陀人,我可能杀了乙失钵的幼子。”
杨元庆将金牌递给了杨思恩,“刺铎!”杨思恩看了一眼金牌,不由一声惊呼。
“此人你知道?”
杨思恩点点头,“此人是乙失钵的宝贝儿子,就是他一直率部骚扰丰州,也正是这个缘故,乙失钵只肯道歉,而不肯惩罚凶手,听说这个刺铎和他兄长夷男争夺薛延陀可汗继承人之位,兄弟关系很恶劣,这次你杀了他,恐怕乙失钵不会善罢甘休。”
杨元庆冷笑一声,“我知道,上次我在哈利湖还杀了他的次子薛乞罗,估计会新帐老帐一起算,我也正想和他算账呢!”
杨思恩愕然,“将军想和他算什么帐?”
“哈利湖,我差点死在他儿子薛乞罗手上,这次在我家自己的院子里,我又差点死在他儿子刺铎的手上,这个帐我会就这样算了吗?”
“可是薛延陀有十几万军队,很强大,这个帐恐怕不好算。”
“我知道!”
杨元庆笑了笑,不再提这件事,把话题转开了,“九原城那边,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是杨元庆一直在考虑之事,双城之间相距六十里,他不可能两边同时管辖,总要把它委托给一名副将,本来按一般惯例,虽然他是双城镇将,但具体镇守的副将却是由丰州总管鱼俱罗来任命,杨元庆可不想把九原城交给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交给杨思恩他最为放心。
杨思恩大喜,他也想去九原城,却不知怎么开口,又害怕杨元庆已经想好人选,他提出后会碰钉子,没想到杨元庆真的让他去。
他抱拳道:“卑职不会让将军失望!”
“把刘简也带去,好好管住他的下半身。”
杨元庆微微一笑,便加快马速向城内奔去。
…
大利城原有驻兵一千人,在扩大为县后,驻兵人数就要和永丰县一致,增加到两千,另外,九原城也有一千驻兵。
另外隋王朝为了解决边疆军队的粮食,同时要巩固边疆防御,便从开皇十九年起,从关内的延、庆、原、宁、银、夏等州迁移一万户汉人到丰州,增加那里的人口,同时鼓励边军将家眷带到边塞安家,成为军户。
经过五六年的人口迁移,丰州的人口已经到了一万五千户,另外又有五千余户内附突厥人,使丰州的人口达到了两万户,十余万人,驻军一万人,按照隋王朝五到六户养一名士兵的标准,丰州民户的负担还是稍显沉重,隋王朝继而减免税赋,再加上丰州户均得田百亩,新耕之田归自有且三年免税等等有利措施的推出,丰州民众安居乐业,昔日荒凉的塞外明珠开始焕发了勃勃生机。
大利城在升格为大利县后,辖地急剧扩大,包括了大利和九原两城及其乌梁素海在内的方圆数百里,人口二千四百余户,还有近二千户内附突厥人,除了住在城内的一千余户外,很多汉人移民都是以村落形式分布在土地肥沃之处。
“思恩,城池好像还没有修好?”
进了城以后,杨元庆才发现城池并没有修好,外面城墙是像模像样了,可城内却是一片狼藉,堆满了散乱的石块、沙子和木材,内城墙只修了一半。
而且他发现一个干活的人都没有,内外城墙之间冷冷清清,杨元庆不由眉头一皱,问道:“因为是冬天的缘故吗?”
杨思恩点点头,“具体负责修城池之人叫宋孑然,是鱼帅手下的一名功曹,他十天前给工匠结完工钱便回五原县去了,眼看到年关,工匠们也各自回家,估计要开春后才会重新动工。”
杨元庆心中有些不悦,现在才十一月份,到明年开春,要到二月去了,就这么半拉子工程丢在这边,晾上四个月,城内凌乱不说,还会大大降低城池的防御能力。
杨思恩也无可奈何,修城之事不是他管,中间那些扯皮烦人之事他还没有告诉杨元庆。
“将军,我带你去看看县衙吧!那倒是修好了。”
杨元庆点点头,回头又吩咐胖鱼去安顿好自己的货物,他则跟着杨思恩向内城走去。
原来的大利城只有一道城墙,由于大利城是大隋王朝京城最北面的一座县,因此这次扩大城墙尽可能地考虑防御的需要,修建了两道城墙,一道外城墙和一道内城墙,两道城墙之间相距六十丈,中间通过一座狭长的吊桥相联,上城的通道只有在内城墙里,去外城墙必须先上内城,然后通过吊桥过去。
在县城功能的安排上,内外城之间的大片空地是商贸区,到时所有的商铺都集中在两城之间,军营也在这里,在两头,各有一座军营。
而内城主要是居民区,官衙、仓库等等都在内城,即使外城被攻破,内城依然有强大的防御功能。
内城也比原来扩大了两倍,原来只有两条大街,现在变成五条,两横三竖,两横叫做长安街和洛阳街,三竖则叫延州街、原州街和庆州街,这是移民最多的三个州。
县衙就位于长安街和庆州街的交街口上,是一座占地约十余亩的建筑群,不仅是县衙,同时也是丰州交市监衙门。
和所有内地官衙一样,后面部分便是主官的家,妞妞难以适应丰州的严寒,有些感冒了,杨元庆便命人把她和康巴斯的妻女带去后宅内休息。
他自己则带着几名官员走进了县衙,县衙内弥漫着桐油和松木混合的味道,看得出刚完工没有多久,大堂、二堂、三堂,以及六曹房、衙役房、县丞房、县尉房、主簿房等等,按一根中轴线分布,但和内地县衙不同的,进门后多了一个东院,那是是交市监的办公房。
交市监原来在灵州,丰州扩大后,朝廷便将交市监北移,又在五原县和大利县之间进行选择,最后杨广敲定把交市监放在大利县,这样一来,大隋和草原之间的官方贸易地便转到大利县。
交市监的职能有三个,一个是收商税,其次办理商引,再一个便是严查违禁品走私,大隋王朝和突厥之间并不是自由贸易,有很多商品严禁输往草原,如生铁、兵甲、粮食、金银等等,几乎都是战略物资,边疆严查走私以及偷运违禁品,一旦抓住,便是死罪。
之所以把交市监放在大利城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大利县衙也要同时审批人员出入境。
边疆县衙不同于内地,不仅要管告状喊冤之类的琐事,维护治安之类的份内事务,另外还要审批人员的出入境,非隋朝人入境,以及外国人入隋朝都要在边疆官府进行申请,要进行严格审查,甚至还要担保,像玄奘去西天取经,以及鉴真去日本,其实都是以偷渡方式出境。
“将军,这县衙怎么就我们两人啊!”
杜如晦转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县衙令他一脸苦笑,只有县令和县丞,这个县衙怎么转得起来,像管辖两千户以上,就算上中县,至少也要九十五名属官,现在可好,只有两人。
杨元庆拍拍他肩膀笑道:“别急,慢慢来,县尉姓王,会从延州调来,其他属官吏部不管,咱们明天就宣布公开考试招募,名字就叫做大利县考。”
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六章 阴山可汗
大隋地方官都是有两套班子,一套是朝廷吏部任命,主要是主官,像州官,便是刺史、司马、长史、录事参军事等待,而县里便是县令、县丞和县尉,这些主要官员都是朝廷吏部任命,而下属的诸多县吏则是县令自行辟置。
但就算自行辟置,也基本上是当地的名望士族推荐,用于县令笼络地方望族名门,而杨元庆说的公开考试招募,杜如晦闻所未闻,他有些愣住了。
“杨将军,这个有些不妥吧!”他迟疑着道。
“有什么不妥?”杨元庆笑问道。
“这个考试招吏好像没有先例,而且吏部那边知道了,可能会有微词。”
杨元庆能理解杜如晦的担忧,他一直在吏部做事,几百年的九品中正已经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他是无法理解公开考试的意义,杨元庆并不想强迫他接受,也不想惊世骇俗,如果是在内地,他也不想这样做,这样首先得罪的就是地方大族。
但大利城却可以这样做。
“杜县丞的担忧我理解,但大利县是新设之县,凭空而建,几乎所有县民都是外来移民,没有什么地方名流,也没有人会给我们推荐,如果不考试,你怎么知道张三能干、李四博学,总不能来一个人说他想当主簿,我就让他当吧!总有一个什么尺度,吏部那边,我想他们也能理解,再说,衙役我准备从军队中抽调,其实就是六曹主簿之类的佐官,最多也就十几人。”
说到这里,杨元庆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而且公开考试招募县吏,圣上也会很高兴。”
杜如晦本身也是一个务实能干之人,只是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一时改不过来,杨元庆这一说,他便理解了。
“我明白了,我支持将军的想法,公开考试招募县吏。”
杨元庆点点头,“我会从军中调几个协助你,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
“由我负责?”
杜如晦这下真的愣住了,这可是县令的选吏大权,他居然交给自己,他有点感到头晕,但一转念他便明白了,杨元庆只是兼职县令,他是上镇将,更重要是军职,他没有时间和精力管这么多地方琐碎事情,估计这个县大部分杂事都会交给自己。
一念至此,杜如晦顿时精神振作起来,他本来对自己被分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就有点郁郁不乐,这时他忽然发现,大利县一切都是从空白开始,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学识和理念来治理这座新县,实现他胸中的抱负,这种机会到哪里去找?
他立刻向杨元庆深施一礼,这也是他第一次向杨元庆长施行礼,“属下一定不会辜负将军的厚爱,尽心尽力治理好大利县。”
…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到黄昏时分,杨元庆一路疲惫,也想回去休息了,同时也放心不下妞妞,他便让杨思恩安排几名官员的食宿,自己先回后府了。
他的新宅占地约四亩,正门开在庆州街上,是一座完全新修的宅子,连一棵树都没有,大利城也是这一点让杨元庆很不舒服,那就是城内没有一棵树,光秃秃的看不见绿色,只有房子和土街,背靠的巨石山也是寸草不生,不过数里外倒是有一大片森林。
走进宅子,却迎面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娘走来,穿着绿裙袄,梳着双环鬓,眉清目秀,她上前施礼,“公子是县令杨老爷么?”
又是公子又是老爷,不过她口齿倒也清晰,杨元庆打量她一眼便问:“你是谁?”
“我是老爷的丫鬟,我叫绿茶。”
杨元庆一怔,自己怎么会有丫鬟?是谁替他安排的。
“你是哪里人,是谁把你安排在这里?”
“回禀老爷,我是延州人,是方夫人把我买来,把我安排在这里。”
说到这里,小丫鬟有点紧张起来,声音也变得胆怯,她怕杨元庆不要她,再把她送回去。
“老爷,我今年十一岁了,只是个子矮一点,我很能干的。”她怯怯生生道。
杨元庆已经知道,方夫人就是杨思恩的妻子,这是杨思恩夫妇替他安排,其实他并不喜欢丫鬟,他不喜欢被别人伺候,他从小就喜欢自在的生活,在京城时他就拒绝了杨府替他安排的丫鬟,但他心里也明白,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县,一个军镇的总管,包括他和他的手下都渐渐稳定下来,他必须要逐渐适应另一种生活。
杨元庆便点点头,“你就留下吧!另外,不要叫我老爷,叫我公子就好了。”
绿茶心中欢喜之极,她连忙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杨元庆,“这是姑娘给公子的。”
杨元庆心中有些奇怪,妞妞给自己纸条做什么?他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从今天开始,不要再称我妞妞,叫我出尘。’
杨元庆笑了起来,今天刘简和胖鱼妞妞长、妞妞短地叫她,让她有些不高兴了。
“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姑娘头有点热,已经喝了一碗姜汤睡了,公子要去看看她吗?”
杨元庆摇摇头,“让她睡吧!我也有些疲乏了。”
他长长拉了一下身子,向内宅走去,绿茶又跟在后面笑道:“公子,我会做胡饼,让我给做你几张胡饼吧!”
“好!再去给我买一壶酒,顺便买两个小菜。”
…
阴山南麓一片牧草丰美的草原上,矗立着一望无际的帐篷,大大小小有数万顶之多,这里是薛延陀可汗乙失钵的牙帐所在,在所有帐篷中间,有一顶极大的羊毛穹帐,大帐旁,一杆高高的旗杆上挂着金狼头大旗,这是薛延陀可汗的王旗,这座大帐,也是可汗的王帐。
薛延陀可汗乙失钵今年约四十余岁,身材高大,长得极为健壮,他原本是薛部落的首领,从二十岁起他便率领本部战士不断侵袭延陀部,渐渐将其吞并,最后形成了铁勒最强大的薛延陀部,部族有五十余万人,带甲士十余万人。
这次金山发生雪灾,乙失钵被迫率领部族南迁,乙失钵也知道,阴山以南是隋王朝的势力范围,但隋王朝并没有实际控制阴山以南,他们的实际控制线在北黄河一线,乙失钵便钻了这个空子,将部族南迁到阴山南面,同时他派人去告之隋军丰州总管鱼俱罗,他们只是暂住一冬,开春后,他们就将返回金山。
尽管乙失钵小心翼翼控制部族,不去骚扰隋境,但他却没有能控制住自己的小儿子,刺铎不断带领部族袭扰丰州,烧杀抢掠,令他又气又恼,却又无计可施,除了向鱼俱罗道歉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个寒冷的冬天里,他竟然听到了最心爱小儿子的死讯,这一刻,他心都要碎了。
乙失钵跪在儿子的弓箭前,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四十余岁的他难以承受晚年丧子的打击,他的心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死神已经在向他招手。
在他身后,大帐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身材和他一样高大,浑身充满了彪悍之气的年轻男子,这便是他的长子夷男,也是薛延陀可汗之位的继承者。
夷男已经在父亲身后站了半个时辰,他在等父亲从悲痛中恢复, 草原上,失去儿子,失去丈夫和父亲的事情实在太多,这种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对于夷男来说,兄弟刺铎之死已经触动不了他的悲痛,相反,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有一种解气的喜悦,尽管刺铎是亲弟,但同时刺铎也是他最恨的人,不仅要和他争夺可汗继承者之位,三年前,刺铎在酒后杀死了他的儿子,抢走了他最心爱的女人,这个仇他至今没有报。
刺铎既死,仇恨也在他心中化解了。
“父汗,我去一趟大利城,把刺铎的尸体要回来吧!”
“他杀死了我的两个儿子!”乙失钵低声自言自语。
“父汗,我们不能得罪隋朝,西突厥一直在猜疑我们,而东部突厥又对我们虎视眈眈,还有契苾和我们争夺铁勒之主,如果我们再得罪隋朝,就会处于四面受敌不利局面。”
“他杀死了我的两个儿子!”乙失钵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依然在自言自语。
“父汗,他是死在丰州隋境,你先考虑一下怎么向隋王朝交代吧!”夷男的语气变得严厉。
乙失钵沉默了,就像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找不到回头的路。
“杨元庆,你杀死了我的两个儿子!”乙失钵的脸部忽然变得狰狞起来,语气变得异常凶狠,就像他在黑暗中被恶魔附上了身。
夷男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父亲的王帐,望着西天边热量微弱的夕阳,他忧虑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刺铎之死是咎由自取,父亲却似乎为他丧失了理智,这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先兆,
此时达头可汗刚死,草原正处于局势最复杂多变的时刻,和隋王朝保持友好并获得支持,才是明智之举,父亲似乎已被仇恨冲昏头脑,令夷男心中沮丧万分。
就在这时,乙失钵走出了大帐,脸上的狰狞已不再,表情变得十分平静,“我要亲自去一趟大利城,要回刺铎的尸首。”
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七章 大利望族
次日,杨元庆天不亮便起床练刀了,在寒冷的季节里,这种早起无疑是对意志的一种巨大考验,但对于他,冬天才是他最适应的季节,从小在冰河内的训练使他耐寒能力要远远高于平常人。
不过今天杨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练刀一个时辰,他有心事,只练刀一刻钟,他便将刀丢掉了。
他快步走进了另一座小院,这出尘住的小院,天还没有亮,夜色依然笼罩着小院,院子里非常安静,隐隐可以听见出尘从房间内传来的咳嗽声,杨元庆放轻了脚步,心也跟着揪紧了。
一个练武者不容易生病,可一旦生病,便是一件大事,尽管杨元庆一直很担心她能否适应大利城的严寒?如果换成后世的标准,就是零下三十度的寒冷,但他依旧抱有一丝侥幸,她是练武者,或许抵抗力要比常人强。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前晚露营时有点受凉感冒,但到了昨晚,出尘的感冒竟变成了肺炎,长期在南方衡山生活的她还是无法适应大利城的严寒。
杨元庆也感受到了,今年的冬天比往年任何一年都要冷。
“元庆,是你吗?”
尽管杨元庆的脚步很低,还是被出尘听见了。
“是我,我来看看你。”
“你进来吧!”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令人心都揪紧。
杨元庆推门走进房间,房间里点着火盆,炭火快要熄灭了,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房间里寒意森森,这是新造的房子,房间里没有人气,空空荡荡,显得比较单薄。
出尘躺在床榻上,身子盖着厚厚的被褥,一双大眼睛望着他,眼睛里没有了神采,容颜显得有些憔悴,杨元庆坐在她床榻旁,握住了她的手,手柔软而削瘦。
她强颜笑道:“师傅说不要随意杀人,杀戮过多会生一场大病,被师傅说对了。”
“不是,和杀人无关。”
杨元庆歉疚地叹口气道:“是我不该带你来这里,这里太冷了,你不适应。”
“没有啊!你看绿茶不是好好的,她比我瘦小的多,却没事,我可没那么娇气。”
“她是延州人,延州也是很寒冷,她适应了,而你是南方人,这几年又一直生活在衡山,出尘,你和她不一样。”
“元庆哥哥,你叫我什么?”她有些撒娇地甩甩杨元庆的手。
“你不愿意我再叫你妞妞,那我就叫你出尘。”杨元庆摸摸她额头,感到入手滚烫。
“不行,我要去给你找医生,不能再耽误了。”
杨元庆站起身便向外走去,肺炎在后世不是什么大病,可这是隋朝,肺炎不及时治可是会夺人性命。
“元庆,你那练功的丹药给我吃一颗,或许身体能暖和一点。”
一句话提醒了杨元庆,他摸出一颗丹药,想了想,又掰开一半放入她口中,“你体质不合适这丹药,只有给你吃半颗,还是找医生开药方。”
杨元庆又给她房间里火盆的碳加满,便快步走出房间,却迎面遇到小丫鬟绿茶,她惊惶道:“公子,我睡过头,忘记给姑娘火盆加碳了。”
“我已经加过了,等会儿替她把窗子打开透透气,烧碳不通风会中毒的。”
“嗯!”绿茶答应一声,正要进去,杨元庆又叫住了她,“绿茶,大利城有医生吗?”
他记得以前没有,都是找军医,但军医看病很不细致,现在增加了很多店铺,说不定有药店了。
“有一家济世堂药房,离这里不远,在长安街上,往西走百步便能看见,里面的医生也是我们延州人,大家都叫他董神医。”
杨元庆点点头便快步离开后宅。
此时天还没有亮,大街上寒冷异常,让人感到仿佛骨头都要冻裂了,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连只狗也没有,远处隐隐听见有更夫的梆子声,杨元庆这才感到他确实需要买几个仆人了,家人生病,也可以让管家之类地去找找医生,而不用他这个堂堂的县令亲自跑去找医生,或者安排几个亲兵也行。
他转到长安街,快步走了一段路,果然看见一家药铺,挂一个‘药‘字旗幡,店铺大门上方有一个横匾:‘济世堂’三个字,刺史某某题字。
他走上前用力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从屋内一片光亮透出。
“你也是看病吗?”一个小药童问道。
杨元庆点点头,“我家有病人,很急!”
“可是我师傅刚刚去了徐判官家,他家也有急病,上门来请走师傅了!”
杨元庆一怔,‘徐判官家,’这是谁?大利城可没有什么判官。
杨元庆心中着急,一把将药童从店堂拉了出来,“小哥,我家有急病人,你带我去找你师傅,我会重重感谢你。”
说完,他摸出一把钱塞给小药童,小药童有点愣住,他当了一个月药童,还从来没有人塞钱给他,他心中迅速估计,至少是两吊钱,两吊钱可以在大利城买只羊了。
他心花怒发,答应一声,又回头给看药铺人说了一声,便带着杨元庆向西而去。
“小哥,徐判官是谁?”
“他是我们大利城的第一大户,两个月前迁来,听说在原州当过判官,大家都称他徐判官,公认是我们大利县第一望族。”
杨元庆有些哭笑不得,这门阀之风当真是无孔不入,昨天才和杜如晦说大利县不可能有名望之族,这一转眼就来一个。
徐判官家在原州街,大约走了一刻钟,药童指着远处一座宅子道:“到了,那里就是。”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估计是用来接医生的,这还是杨元庆在大利城看到的第一辆马车,这家人是有点派头。
门是朱漆大门,飘散着油漆味儿,这也是一座新造的府邸,杨元庆离开大利城也只有大半年,可变化却相当大,这和朝廷正式将大利城升级为县有关,整个内城扩大了两倍,修了很多大宅子,人口也在这半年来急剧增长,让他竟感到有点陌生。
药童上前敲了敲门,片刻,门开了,走出来一名中年男子,打扮像管家模样,他傲慢地看了一眼杨元庆,“你们找谁?”
“我找我师傅,他不是这里来看病了,我们这边还有一名急病人。”
原来也是来找董医生看病,居然找上门了,管家有些不高兴,对杨元庆冷冷道:“这里是徐府,找医生应该去药铺,你找错地方了。”
说完他要关门,杨元庆却一把按住门,“我知道你们也有病人,我会等一下,你最好不要那么无礼。”
杨元庆的语气有点硬了,那管家见对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估计是大利城军户,他也不敢太过分,便开了门,“那好吧!你们进来等,不要大声说话。”
管家带杨元庆到了外堂,这里是寻常客人等候主人接见之处,摆了两张半旧的坐榻,房间也没有火盆,十分寒冷。
杨元庆也没有坐,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药童却很急,不停探头向中院张望,这时隐隐约约听见中院那边传来声音。
“夫人,我那几色礼品准备好没有,我今天要去拜访杨将军,可不能耽误了。”
杨元庆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名望之士要来拜访自己,这倒有趣了,自己不就在他府上吗?
“老爷,已经准备好了,不过礼是不是太轻了一点,毕竟贵儿和平儿要进县衙,万一别人送的礼重,会不会…”
“夫人,你就不懂了,这只是探路,如果他肯收礼,咱们再送第二次,没问题的,我心里有数。”
这时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背手路过外堂,他看见了杨元庆,不由一愣,“你是谁?”
管家快步走上前连忙道:“老爷,他也是等董医生,说家里有急病,外面太冷了,我就让他进来等等。”
中年男子脸一沉,“当我这里是什么?菜园子吗?想进来就进来,告诉他,董医生没空,让他走!”
他一拂袖,转身走了,管家脸色尴尬,只得上前对杨元庆道:“你走吧!我家老爷不高兴了。”
杨元庆点点头,“那好吧!贵府的待客之道,我是领教了,请转告你家主人,杨县令今天是第一天正式上任,事情很多,他就不用去打扰了,告辞!”
杨元庆又拍拍药童的肩膀,“走吧!我们去药铺等你师傅。”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只听刚才那个徐判官道:“多谢董医生,只要我小妾之病好转,我会重重酬谢。”
“我尽力吧!等会儿去我药铺里捡药,我让药童帮你们煎好。”
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从偏门走出,旁边还有另一个药童背着药箱,医生一眼看见了外堂的药童,不由一愣,“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傅,这位先生家里有急病人,想请你立刻过去。”
董医生看了一眼杨元庆,便点点头,“这位先生家在哪里?”
“就在县衙后面,董医生请随我来。”
“好吧!我跟你去。”
董医生跟着杨元庆快步在大门外走去,一边问:“家里病人是什么状况?”
“昨天路上受寒了,夜里咳嗽起来,头还发热,是个女子,南方人。”
“这可不能大意,天气太寒冷,南方人不习惯的,尤其是女人,必须立刻用药,否则加深转为肺痨就严重了,幸亏你及时来找我,我这就跟你去。”
董医生回头又道:“徐使君,府上的马车能否借用一下?”
走在后面的徐判官一脸不高兴,居然在他家里看病,当他家什么地方,他摇摇头道:“真是抱歉,马车我正好也要用。”
“那就算了。”
董医生知道他不肯借,便跟杨元庆出了府门,刚出府门,只见远处一匹战马疾奔而至,骑兵在马上向杨元庆一拱手,“禀报杨将军,薛延陀可汗已到城外,恳请拜见杨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