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的话击中了杨昭的要害,他沉思良久,终于点点头,“这件事我是不能接受,不过我可以去和父皇说一说,看父皇态度如何?”

杨素之孙要与贺若弼生死决战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大兴城,绯闻和决战一向都是普通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一时间,贺杨之战成为了整个京城的焦点,甚至取代了十天后将举行了三品十八将之争,酒肆、青楼、乐坊、客栈、赌馆,几乎所有人公共场所都在谈论这场生死之战,每个人都在兴奋地期待着结果。
不屑之人也有,堂堂的宋国公不顾身份,竟然要和一个边军偏将进行生死之战,令人不齿。
但也有人明白,以杨素现在如日中天的地位,贺若弼想告倒杨素的孙子几乎是不可能,他也只能用这种私人决斗的方式来报杀子之仇。
这个消息越传越广,甚至传进皇宫,最终惊动了皇帝杨广。
太掖殿御书房内,杨广坐在御榻上,正在听取杨玄感讲诉贺杨之争的前因后果,其实这件事杨广也知道一点,他听女儿南阳公主讲过杨元庆冲击贺若府的经过,他也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尽管贺若弼在这件事情上遭受了奇耻大辱,最后儿子也病死了,可谓遭受重创,但杨广并不想管,一方面固然是杨元庆救过他的命,而另一方面,贺若弼支持前太子杨勇,令杨广一直耿耿于怀,他怀疑贺若弼也参与了仁寿宫之变,只是没有证据,柳述自杀,把所有的证据都湮没了,贺若弼若由此而死,是最好不过。
杨广见杨玄感忧心忡忡,希望自己能够出面制止这场私斗,他不由微微一笑,“杨爱卿,其实朕以为应该是贺若弼那边来求朕制止才对,难道杨爱卿以为元庆会遭遇不幸吗?”
杨玄感苦笑一声道:“陛下,元庆是臣的儿子,不管是他被杀,还是他杀了贺若弼,臣觉得都不妥,毕竟贺若弼是朝廷重臣,在朝廷有很深的人脉,就算是公平决斗而死,可元庆还是会竖立很多敌人,陛下,元庆还太年轻,不懂这种人情世故,而且这场私斗也有失朝廷体统,臣恳求陛下下旨,制止这场不必要的私斗。”
杨广沉思片刻便问:“谁是他们生死之战的中间人?”
“微臣听说是独孤整。”
独孤整是独孤罗之弟,也是关陇贵族中重要人物,杨广有点愣住,他脑海里在这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尽管这个念头还不是很清晰,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还是激动得忍不住微微手抖,但杨广很快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淡淡一笑道:“这样吧!你让元庆来见见朕,我来劝劝他。”
“陛下,元庆已经不住在府中,臣听说他暂时住在晋王府内。”
杨广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这件事朕心里有数,爱卿退下吧!”
“微臣谢陛下!”
杨玄感退了下去,杨广见门口一名宦官欲言又止,便问:“什么事?”
“陛下,晋王殿下来了,说有急事求见。”
“宣他进来!”
片刻,杨昭艰难走进御书房,给父亲跪下,“儿臣参见父皇,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从仁寿宫事件后,杨广对长子杨昭的印象好了很多,长子虽身子肥胖,但头脑很清醒,办事也得力,关键是他待人宽厚,让杨广很欣慰,他来把一切阻碍都扫平,再让儿子施仁政,这也不错,只是他的身体让人揪心。
想到这,杨广柔声问儿子,“皇儿最近身体如何?”
杨昭鼻子猛地一酸,多少年了,父亲都没问过自己身体,今天又关心自己了,他哽咽地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很好,体重已经有所下降。”
“这是好事,你要控制住自己对食物的欲望,这样会慢慢瘦下来,你的身体就会变好,朕很期待你身体变得强壮。”
杨昭磕了个头,红着眼睛道:“儿臣铭记父皇之言,绝不放纵自己。”
“这样朕就放心了。”
杨广笑着点点头,又问道:“皇儿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父皇,关于杨元庆和贺若弼之斗,杨元庆给儿臣提了个建议。”
杨昭向两边宦官看了看,没有再说下去,杨广向两边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所有宦官都退下,御书房里就只剩下杨广父子二人。
“你说吧!杨元庆提了什么建议?”

几名小宦官躲在角落里低声窃语,言语中充满了对杨玄感的不满。
“杨使君也是,圣上朝务这么繁重,他还拿这些家事来烦恼圣上,圣上还真听他啰嗦了半天。”
“哎!你们不懂,毕竟贺若弼是宋国公,他堂堂一介国公,还跑出去写生死状,和人斗生斗死,这样太失体统。”
“错!你们统统都错了,根本原因是杨元庆是杨太仆之孙,圣上必须看杨太仆的面子,所以才过问。”

几个人窃窃议论,这时,房间里传来皇帝杨广的声音,“进来一人。”
几名宦官慌忙推门进去,只见杨昭垂手站在一旁,而杨广背手站在窗前淡淡对杨昭笑道:“这小子头脑不错,居然和朕不谋而合。”
“陛下,请吩咐!”宦官请示道。
杨广立刻回头吩咐道:“去晋王府把杨元庆给朕找来。”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八章 临战前夜
夕阳西下,残阳的余晖映照在晋王府东院内的一片草地上,杨元庆全身盔甲,执槊凝神而立,他一摆长槊,槊影飞舞,槊刃在夕阳映射下如朵朵火光跳动,疾花渐欲迷人眼,他槊影越来越快,渐渐地变成了一团烈火在燃烧。
杨元庆全神贯注,他的槊法并没有招数,当初宇文成都给他的册子里只有十六字口诀,他最终悟透十六字口诀的精髓。
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招数套路,战局千变万化,招数也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他只要悟透十六字口诀,那他就是一名顶尖的使槊高手。
杨元庆一直觉得这有点像笑傲江湖中的独孤九剑,确实也真是这么回事。
明天就是决战的日子,他一点不敢大意,也没有半点轻敌,毕竟贺若弼是军中公认的九大将军之五,武艺超群,尽管贺若弼已经年过六十,他杨元庆似乎有年轻的优势,坊中也是这样传言,但杨元庆心里清楚,真正的高手决战,往往一两招之内便能胜负见分晓,这个时候体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速度、力量和经验。
杨元庆一招收式,霎时间,槊影消失,他将长槊重重插入土中,这才转过身,对站在他身后已经很久的杨昭笑道:“让殿下久等了。”
杨昭轻轻鼓掌,由衷赞道:“果然厉害!”
杨昭身体肥胖,虽然不宜练武,但他见多识广,他会辨识武艺高低,杨元庆的武艺着实令他赞叹不已。
在旁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杨昭拍拍身旁的空位,“你坐下吧!我有话对你说。”
杨元庆取过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慢慢走到杨昭身边坐下笑道:“其实只是寻找一下手感,真的和他一战,恐怕只须两三招便见分晓。”
杨昭眉头一皱, “元庆,虽然现在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我的本意,这种赌斗生死是鲜卑人陋俗,你是汉人,完全可以不用理睬他这一套。”
杨元庆摇摇头,“这个和民族无关,我和他之间仇恨太深,确实到了非生死了断不可。”
“可是你才十六岁不到,而他已经享受够了荣华富贵,这对你太不公平。”杨昭叹了口气道。
“殿下,为什么一定会是我输?”
杨元庆笑道:“我可是很自信,我认为一定是他败。”
“说说看,为什么自信?”杨昭笑着问。
杨元庆淡淡道:“很简单,他的刀已经被温柔乡泡软了,而我刚从沙场血战归来,杀气未消。”
“有道理!”
杨昭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沉吟一下,又缓缓道:“刚才父皇又派人送信来,他还有几句话要补充,让我再交代你一下。”

齐王府,齐王杨暕的幕僚陈智伟急匆匆奔进王府,他一路快步疾走,片刻便来到杨暕的书房前,书房门关着,他刚想敲门,两名杨暕的贴身侍卫却拦住了他,向他摇摇头,陈智伟一怔,他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女人的荡笑声,顿时明白过来,连忙站到旁边等待。
大约过了一刻钟不到,门开了,一名头发略显凌乱的年轻女子快步走出,脸上红晕未褪,陈智伟心中暗吃一惊,这女子是齐王妃的姐姐,嫁给大将军元寿之子,她怎么和齐王勾搭上了?
“外面是谁?”屋里传来齐王杨暕的问话。
“是属下,陈智伟。”
“进来!”
陈智伟快步走进书房,书房内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的气味,陈智伟想到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事,他的鼻子就忍不住抽了抽,杨暕坐在桌案后冷冷地望着他。
杨暕那冷酷的眼神使陈智伟打了一个寒战,他慌忙躬身道:“卑职已经得到最新消息,贺若弼和杨元庆的生死斗,将由独孤整做居间。”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杨元庆现在住在晋王府内。”
杨暕脸色稍稍和缓一点,又道:“这个我已知,我是想知道,贺若弼他们有没有什么别的手段?”
“应该没有,我们的人说,贺若弼今天在府中拼命练武。”
“哼!”
杨暕不屑地冷笑一声,“平时玩女人玩到腿软,现在才想起练武,晚了!”
“殿下,要不要我们出手,帮一帮贺若弼,直接让他干掉杨元庆。”
杨暕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他心里很矛盾,杨元庆住在杨昭府上,让他感到一种潜在的威胁,他深知杨素的份量,一旦杨素真的因为孙子杨元庆而被拉到晋王一边,对他非常不利,如果能借贺若弼之手,杀掉杨元庆,铲除这个潜在的危险,倒也不错。
但杨暕却在想另一件事,听说父皇已经以某种方式介入这起争斗,如果自己事机不密,被父皇知道是自己在暗中操纵此事,恐怕这会引起父皇的极大震怒,对自己更不利。
杨暕心中权衡利弊,着实感到很矛盾,陈智伟很了解杨暕的担忧,他笑着献计道:“其实杨元庆不过只是杨家的庶子罢了,据卑职所知,他从小就独行特立,杨家上下并不喜欢他,今天他之所以住到晋王府,就是因为他在杨府呆不下去了,殿下不如在这上面做做文章,降低他对杨素的影响力,这样我觉得更稳妥。”
陈智伟这条计策叫釜底抽薪,让杨暕十分满意,而且杨元庆应该很快就会回大利城,他确实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他点了点头,“这次生死斗我们就不要参与了,可以置身事外,不过杨素那边要争取,要用点心,必须想办法让杨素支持我。”
“卑职明白了,卑职再去寻找一条路。”
“等一等!”
陈智伟刚要走,杨暕又叫住了他,冷冷吩咐道:“贺若弼府上那个小管家,把他杀掉!”
陈智伟不由打一个寒颤,正是这个小管家告诉贺若弼,杨元庆已经回京,昨天他才刚刚收买,今天就要杀掉吗?陈智伟不敢分辩,答应一声,慢慢退下去了。
杨暕目光又落到桌上的一支玉角子,他拾起玉角,轻轻掂量了一下,又忍不住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脸上露出了一种得意的笑容。

贺若弼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专注于武艺,在后花园里,贺若弼身穿一件紫色武士袍,头束金冠,将一把板门大刀舞得风声大作,刀光如雪。
贺若弼今年六十岁,但依旧筋骨强健,武艺高强,尤其箭法出众,五年前,他曾和突厥人比箭,百步外,一箭射中墙上鸟羽,折服了突厥人,令杨坚大为赞赏。
贺若弼武功虽高,但性格人品却不好,他脾气暴躁,性子鲁莽,尤其心胸狭窄,眦睚必报,开皇九年灭陈,他和韩擒虎同时进攻南朝都城健康,在攻进皇宫时,贺若弼慢了一步,被韩擒虎抢先抓住陈后主,令贺若弼暴跳如雷,几次拔剑找韩擒虎决斗,欲争头功。
一个小小的战功他都不肯放过,更不用说杀子之仇,杨元庆离京北上,刻骨的杀子仇恨在贺若弼心中沉积了一个多月,这次杨元庆再次回京,他心中的仇恨之火便再也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
贺若弼舞动八十斤重大刀,在面前有一根木桩,此时,这根木桩在他眼中渐渐变成了杨元庆,他眼中恨得要喷出火来,大吼一声,拦腰劈去,‘喀嚓!’一声,木桩被劈成两段,贺若弼将大刀往地上重重一插,得意得哈哈大笑起来,他脑海里仿佛出现了杨元庆被他一刀劈为两段的情形。
一名身子丰满的丫鬟连忙端着木盘上前,将盘中一碗酪浆高高举在他面前,贺若弼端起酪浆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毛耸耸大手却从丫鬟衣襟内探入,使劲揉捏着丫鬟丰满的胸脯,丫鬟脸胀得通红,低低喊了一声,“老爷!”
贺若弼这才发现长子贺若胜就站在身后,他只得抽回手,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贺若胜看到不该看到的一幕,满脸尴尬,躬身道:“父亲,平乡侯来了,在外书房等候。”
“我知道了!”
贺若弼从盘子又取过毛巾擦擦汗,扔给了丫鬟,便向外书房而去,贺若胜快走几步,跟上了父亲,在身后道:“父亲,不如明天让孩儿上吧!”
“你?”
贺若弼回头看一眼儿子,哼了一声道:“你那个武艺连一般边将都比不上,还想和杨元庆斗,你不是送死吗?”
“可是父亲年事已高,若有三长两短…”
“够了!”
贺若弼不高兴地打断儿子的话,“现在别说这些废话!”
停一下,他又冷冷道:“我若死了,你自然会继承我的爵位,你担心什么?”
贺若胜不敢吭声了,父亲这么大年纪,堂堂的宋国公,还要和一个年轻小将决斗生死,他实在是觉得丢脸。

贺若弼推门进了书房,书房内,一名中年男子正慢慢喝茶,贺若弼并不喜欢喝茶,他府上有最好的蒙顶茶,一般都是用来待客。
中年男子见贺若弼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行一礼,“看样子贺若兄很有信心嘛!”
中年男子名叫独孤整,是北周名将独孤信的第七子,今年五十岁,官拜幽州刺史,因杨谅造反而回京暂避,正是他向杨广告密,幽州总管窦抗有勾结杨谅的嫌疑。
独孤家族可以称得上是关陇贵族第一门阀,不仅是因为独孤信是北周顶梁之柱,同时也因为杨坚皇后独孤伽罗便是独孤信的女儿,使独孤家族在隋初尤其受宠,独孤信的八个儿子和几十个孙辈或者是朝廷高官,或者在军中任要职,掌握着很大的军权。
独孤家族与贺若家族是世交,也有姻亲关系,贺若弼死去的次子贺若锦就是娶了独孤家族的女儿。
贺若弼点点头,“七郎请坐吧!”
两人分宾主坐下,独孤整便从身边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笑道:“这个是给你的。”
贺若弼的眼睛顿时一亮。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九章 生死之斗
桌上放的是一件毫不起眼的黑色比甲,皱皱巴巴,就仿佛是百年陈货,使人没有欲望再看第二眼。
但贺若弼却知道,独孤府中有一件防具至宝,是一件西域胡人常穿的比甲,可以刀箭不入,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它是用什么材料织成,当年宇文泰感于独孤信的功绩,把这件防护至宝赐给了他,便一直代代相传,应该就是桌上这件比甲。
贺若弼当然知道这不是送给他,而是借给他,就是这样,贺若弼也感受到了独孤家族对他爱护,他心中异常感动,轻轻抚摸这件黑黝黝的比甲,眼中有点湿润了。
“我大哥希望贺若兄最好明天不要出战,如果一定要出战,那请务必杀了杨元庆。”
“会的,有这件防具,锦儿便可以瞑目了。”
独孤整是明天的居间人,也就是他们生死之搏的证人,尽管独孤整希望贺若弼获胜,但当他看见贺若弼对这件防具如此信赖,他的心便凉了半截,如果贺若弼真以为这件防具能抵御住杨元庆千斤一击,那贺若弼必死无疑。
独孤整再也忍不住,问道:“贺若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杨元庆的马有多快?他的槊有多重?他槊法师从何人?他的双臂有多大力量?这些,贺若兄了解过吗?”
贺若弼一下子愣住了,这些他都一无所知。

贺若弼和杨元庆之间的约斗是鲜卑人的一种旧俗,其实很多草原民族都有这种风俗,比如突厥勇士乌图约战薛乞罗,其实也是一样的决斗,双方公平决战,生死由天。
但鲜卑人入主中原百余年,这种风俗已经越来越少,偶然发生一次,也和草原的方式不一样,草原人约战,找一块草地,死者天葬,生者离去,无牵无挂。
而鲜卑人的约斗演变百年后,便多了一点汉人的特色,那就是要先签生死状,双方必须要找一名居间做证人,然后三方签订生死状,声明这是双方自愿公平决斗,无论生死都和对方无关,这主要是应付官府。
尽管如此,这种决斗还是少之又少,每一次发生,都会引来大批围观者,更不用说是京城活跃人物贺若弼和杨素之孙的决斗,这场决斗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已是万众瞩目。
天还没有完全亮,崇仁坊的坊门刚刚开启,从旁边各坊赶来的数百人便蜂拥而入,人人撒腿向左卫校场奔去,那里是今天的决战场所。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等这第一批人奔到校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千余人,这些人都是崇仁坊的居民以及昨晚就没有离开崇仁坊的热心者,他们早已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左卫军校场是左卫训练骑兵之地,占地近四十亩,是一片广阔草地,四周修建了一座不到一人高的矮矮围墙,事实上,这里已经成为崇仁坊居民夜里纳凉的平民广场,也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
在左卫校场决斗是杨元庆所选,他之所以选这里,是因为他曾在这里练习了两年的骑射,对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天渐渐地亮了,越来越多的民众向崇仁坊涌来,校场四周人山人海,草地上、墙头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连四周的一圈大树上都坐满了人。
既然是在左卫校场决斗,那维持秩序的责任自然落在左卫身上,左卫大将军史祥亲自率领一千余名士兵,在校场内忙碌地维持秩序,他们昨天晚上就便用石灰画好了白线,为了保护民众安全,不准任何超过这条白线,一队队士兵沿着这条白线来回巡逻。
除了左卫,京兆府衙和大兴县衙的数百名衙役也出动了,他们负责外围的秩序安全,谁也预料不到,京城的好事者竟然是如此之多,一场简单的决斗,竟激发起了全城的热情,引来上万民众的围观。
人人都知道贺若弼是要为子报仇,但杨元庆和贺若三虎之间有什么恩仇,却是众说纷纭,一天一夜,贺杨二人决斗的原因便有各种说法在全城流传,最靠谱的说法是利人市流传出来的夺马案,有很多目击者作证,贺若锦夺走了杨元庆的一百多匹战马,随即杨元庆赶到贺若府将贺若锦打成重伤,这一幕也有数千人目睹。
不过,真正流传得最广的说法却是贺若锦抢了杨元庆的未婚妻,未婚妻受辱自尽,杨元庆从边疆回来报仇,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人们却更愿意相信这种说法。
离左卫校场不远便是闻喜县公裴矩的府邸,裴矩时任吏部侍郎,一早,裴矩便上朝去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从裴府的东院便可直接看到校场内的情形,裴府东院离校场最近处是裴氏族学,数十名身在京城的裴家子弟在这里读书,族学内有一座博识楼,是族学的藏书楼,共有三层高,站在三楼可以清晰地看见校场内的情形。
不过裴家子弟却没有福气目睹今天的盛况,学监裴知清手拿一把铁戒尺,目光严厉地盯着每一个生徒,所有人必须老老实实读书,不准去凑热闹。
这裴老学究略略有点偏心,他不准自己的弟子荒废学业,却准许裴家姑娘上楼去观战,让裴氏子弟们好生不服,不服归不服,却没人敢抗议。
在博识楼三楼的窗前,已经站了五六名裴家女孩子,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今天的生死决战。
“我听秦管家说,是贺若锦抢了杨元庆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自尽身亡,引来杨元庆从边疆回来报仇。”
说这话的少女是裴矩长子裴文靖的女儿裴幽,她是这群裴家女孩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今年十六岁,已经和太原王氏有了婚约,她性格比较外向,消息来源也广,其他几个少女都在全神贯注听她讲述今天贺杨决斗的前因后果。
“那后来呢?”
一名大眼睛的少女问道,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
大眼睛女孩叫做裴敏秋,小名敏娘,她原本叫悯秋,但祖父嫌她这个名字太悲戚,便把‘悯秋’改成了‘敏秋’。
她是裴矩次子裴文意的小女儿,今年只有十二岁,前天才从老家闻喜县裴家村来到京城,她便是杨元庆在灞上酒棚内遇到的中年管家所护送的女孩。
裴敏秋已经知道杨元庆就是那个在灞上打抱不平的年轻公子,所以她格外关注。
裴幽看了她一眼,便又继续道:“杨元庆回来后,自然要为未婚妻报仇,结果把贺若锦打成重伤,不料那家伙是短命鬼,前些日子一蹬腿死了,贺若弼当然要为儿子报仇,所以就有了今天的决斗。”
“那他可以报官呀!也可以找皇帝申诉呀!”
另一个少女不解地问道:“听说贺若弼还是宋国公,这么高的爵位还和年轻人决斗,是不是有点太不自重了?”
“哎!那杨元庆是杨太仆的孙子,贺若弼能去哪里告状?”
众少女都一声惊呼,原来杨元庆是杨素的孙子,难怪呢!裴敏秋却眉头一皱道:“连杨太仆孙子的未婚妻都敢抢,这个贺若家也未免太张狂了一点。”
“可不是,贺若三虎在京城横行霸道,不过杨元庆听说只是庶孙,那他的未婚妻估计也是小户人家女子,所以被抢也正常。”
几个少女正说着,校场上传来一阵波浪般的呼啸声,裴幽急道:“别说了,好像来了,我们快看!”
几名少女一齐涌到窗前,伸长脖子向远处的校场望去,裴敏秋双手握放在胸前,瞪大了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担忧,那个杨元庆会不会被杀死?

杨元庆和贺若弼几乎是同时到来,贺若弼在三百名家将以及数十名关陇贵族子弟的簇拥下从东面进入校场,他也没有料到会有数万人来围观他的决斗,一场本想在私底下解决的恩怨变成了京城盛况。
居间证人独孤整也没有料到会来这么多人,望着一双双热烈而充满期盼的眼睛,独孤整眉头一皱道:“贺若兄,不如改个日子吧!或者换个地方,这么多人,有点不妥。”
“不换!”
贺若弼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狞笑一声,“我就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下,被我一刀劈成两段,方解我心头之恨。”
独孤整只得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

杨元庆是从北面骑马进入校场,他身后只有五六名晋王府侍卫的陪同,这种个人决斗,人多也没有必要。
挤坐在在北面草地上千余围观民众纷纷让出了一条路,只见杨元庆身材高大魁梧,头戴鹰棱盔,身着明光铠,脚穿高筒马靴,手背弓箭,腰挎横刀,手执破天槊,骑一匹强健高大的骏马,鹰棱盔下目光锐利而深沉,充满了年轻军人特有的朝气和英武。
顿时几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人人都赞叹不已,好一名英武的将军。
“杨贤弟,等一等!”身后忽然有人大喊。
杨元庆一回头,只见五名名大汉骑马追来,为首之人一头红发,手执一柄金钉枣阳槊,正是赤发灵官单雄信,在他身后是他兄长单雄忠和上党三虎,他们带来一面大鼓。
单雄信飞马上前,豪爽大笑道:“听说今天贤弟大战贺若弼,我们特来助威!”
杨元庆心中感动,前天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他一次,单雄信便记恩于心,这才是真正的豪杰好汉,他抱拳道:“多谢单二哥!”
这时,一名军官骑马奔来,大声问道:“哪位是杨元庆?”
杨元庆调转马头,“我就是!”
“时辰马上要到了,居间人请你去签生死状。”
杨元庆点点头,对单雄信等人一抱拳笑道:“你们给我助威,看我如何干掉贺若老贼。”
他一催战马,向校场中间疾奔而去,贺若弼已经在生死状上签字画押,他冷冷地盯着杨元庆,此时在他眼中,杨元庆已和一具尸体没有区别。
“杨将军,请吧!”
独孤整将笔和生死状递给了杨元庆,杨元庆读了一遍,便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用拇指蘸墨,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他把生死状还给独孤整,“可以了吗?”
独孤整看一眼,便高声道:“时辰已到,生死决斗开始!”

校场四周轰动起来,数万围观民众等了大半天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四周响起一片尖声叫喊,“杀了他!”
俨如围观菜市口杀头一般的兴奋,数万人所等所盼就是四个字:‘血腥之杀!’
裴家藏书楼上观战的几个少女心都提了起来,裴敏紧张得不敢再看,她闭上眼,扭过头去,她害怕看见血腥的一幕,更怕倒在血泊中的是杨元庆。
她的堂姐裴幽却兴奋得直拍窗子,“快点!快点动手!”

杨元庆和贺若弼已经奔到各自边缘,随着校场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喝喊,“开始!”
杨元庆缓缓举起长槊,直指前方。贺若弼也横劈出一刀,刀光闪过,四周顿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保持着各种姿态,身子一动不动。
杨元庆催动战马,向校场中央奔去,单雄信敲响了大鼓,‘咚!咚!咚!’鼓声激励着杨元庆斗志,杨元庆嘴唇紧咬,目光沉静,破天槊尖刃上闪烁着死亡的冷光,马速越来越快,如风驰电掣。
贺若弼也催动他的宝马,马速疾奔,他高举大刀,气势如山,企图用无比威猛的气势,将杨元庆一刀劈碎,在他十几年的征战生涯中,不知有多少名将,就是被他力劈泰山般的气势压倒,最后死在他的刀下。
两匹战马如两条巨龙之首,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交错而过,谁也没有看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杨元庆冷冷一挥槊杆,他的眼睛充满了蔑视,校场上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声,贺若弼的战马上已经没有人了,战刀飞出几丈远,只见贺若弼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想爬起来,可是爬了一半又倒下了,几名家将急忙跑上前将他扶起。
单雄信却看清楚了,贺若弼是被他自己击倒,他用力过猛,一刀劈空,杨元庆用槊杆在他后背轻轻一按,便借力将他扫下战马,这是一副典型的、被酒色掏空了的身躯,当年排名大隋九将之五的贺若弼,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杨元庆骑马缓缓从贺若弼身旁经过,他冷冷地抛下一句,“你这种人,连达头都不如,你不配我杀。”
他不再理会贺若弼,催马迅速离开了校场,单雄信等人也跟着离去,贺若弼已站起身,头盔掉了,披头散发,脸上、身上都草,狼狈不堪,校场响起一片嘘声,杨元庆竟然没有杀贺若弼。
贺若弼掩面而奔,这种当着几万人面的羞辱,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裴家藏书楼上,裴幽重重一拍窗台,大声抱怨道:“真是太没劲了!”
裴敏秋悄悄睁开眼,校场上,杨元庆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愣了半天,才怯生生问:“大姐,是谁死了?”
卷四 漫天外云卷云舒 第十章 迁都角力
“陛下,微臣看得很清楚,贺若弼一刀劈空,他的腰力不足,收刀略慢,被杨元庆抓住机会,直接用槊杆将他扫下马,哎!贺若弼一世英名,今天算是全毁了。”
御书房内,左卫大将军史祥正向杨广讲述中午发生决斗,他虽然说得很含蓄,但一句‘腰力不足’便将贺若弼失败的谜底揭开。
杨广不由冷笑一声,“朕听说他有一百多妻妾,每夜要御五女才能安睡,在床榻上他腰力很足,怎么上了战场就不济了?”
史祥是杨广心腹,因在仁寿宫平乱中有功而被封为大将军,他很了解杨广喜新厌旧的心思,他又道:“关键是贺若弼太自以为是了,他一直沉溺于九大将军第五的旧名,以为自己仍旧天下无敌,他却不知道大隋天下人才辈出,年轻一代更胜老人。”
史祥的话说到杨广的心坎上,杨广捋须欣然道:“说得不错,老臣虽然有经验,但精力锐气都明显不足,几乎都没有开拓进取之心,只图守成,从今天杨元庆和贺若弼的比武便可以看出,贺若弼图有盛名,却连年轻将军的一招都抵不住,看来确实不能被所谓的名气所惑,我大隋王朝的中兴还是要靠年轻一代。”
这时,一名宦官在门口禀报:“陛下,宇文少监回来了。”
宇文少监就是将作少监宇文恺,他封杨广旨意是洛阳勘察新都地址,刚刚赶回来,杨广也一直在等他,听他返回,立刻大喜道:“快快宣他觐见!”
史祥连忙施一礼,退了下去,片刻宇文恺匆匆走进御书房,宇文恺年约五十岁,是西魏大将军宇文贵之子,他是武将世家,父兄皆以弓马显名,他独好学,擅长工艺,尤善建筑,大兴城便是他一手设计,开皇四年,宇文恺又率领水工凿广通渠,引渭水通黄河,自大兴城东至潼关三百余里,使转运便利,关中富庶皆来自于此。
宇文恺号称大隋第一匠,可谓功高至伟,这次又奉杨广之命,负责洛阳新都营建,尽管迁都洛阳遭到关陇贵族的强烈反对,但杨广心意已决,他先派宇文恺进行前期勘探定址。
宇文恺上前躬身施礼,“臣宇文恺参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朕等你的消息已多时了。”
“臣这就向陛下禀报。”
宇文恺随身带着图卷,他连忙从背上取下图卷,几名宦官上前帮忙将图纸在桌上摊开,两名宦官手执油灯,另一名宦官又找来一根木杆,交给宇文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