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岚州刺史乔钟葵微微笑道:“杨元庆此人,我倒是知道一点。”
杨谅蓦然转过身,注视着他道:“你说说看,此人的情况。”
“此人是丰州大利城守将,五年前,他还是十岁少年时,在太掖殿献平胡之策而被先帝赏识,随军出征,在开皇十九年的大战中,重伤达头可汗,夺其王旗,因而一战出名。”
“原来是他!”其他几人都反应过来,他们都有所耳闻,杨谅更是知道当年杨元庆深受父皇喜爱,而赏赐给他金麟剑。
“如果真是他,我要立刻出兵拦截!”杨谅果断道。
王頍笑了笑,“殿下,我倒建议我们不用插手此事。”
杨谅愕然,“这是为何?”
王頍不急不缓道:“其实此事也是好事,窦抗不是一直犹豫不决吗?我们只要把此事告诉他,他就会知道杨广已经对他下手,让他本人去对付杨元庆,这样他不就铁了心跟随殿下吗?”
“王参军果然高明?”
杨谅连声赞道:“让窦抗亲眼看一看,杨广是怎么对付他,他就会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了。”
旁边萧摩诃却有些担心道:“如果窦抗对付不了杨元庆呢?”
杨谅冷笑一声,“杨元庆无兵无卒,窦抗若连此人都对付不了,他还有什么脸面为幽州总管。”

商议完,众人都退了下去,总管府兵曹裴文安却留下来,杨谅刚才见他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他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裴文安出身闻喜县裴阀,但他只是一名庶子,自负才华出众,却在家族内郁郁不得志,不过裴文安却颇受杨谅赏识,替杨谅筹划管理五万私兵。
裴文安躬身道:“殿下,卑职有两件事想提醒殿下。”
“你说吧!我听着。”
“第一件事,卑职想提醒殿下,萧摩诃和王頍毕竟是陈朝人,不可太过于重用他们,卑职怀疑他们…”
不等裴文安说完,杨谅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我心里有数,现在大战当前,不要胡乱怀疑大将,说你的第二件事吧!”
裴文安见杨谅不愿多听此事,他心中无可奈何,只得又道:“第二件事,是卑职建议速攻京城。”
这个建议杨谅却很感兴趣,他立刻坐起身道:“你再说具体一点。”
“殿下,杨广集结兵力尚需时日,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率精锐直扑关中,先克蒲州,再夺蒲津关,殿下率大军随后,屯兵灞上,京师以西挥手可定,这样京师必然震动,朝中上下互相猜疑,我们再诱之以利,劝说京师守军归降,十天之内,大事可定,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杨谅沉思片刻,他还是有点犹豫,前两天王頍劝他割据北齐故地,因为他手下兵将大多是关东之人,割据北齐故地更容易得到他们的支持,但裴文安的建议又让他有点动心,如果十天之内能夺下京师,倒是可以一试。
“殿下,不妨试一试,不行,我们再从长计议。”
杨谅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就任命你为先锋,按你的计策行事,替我夺下蒲州和蒲津关。”

黑夜中,一辆马车驶离了总管府,马车内坐着萧摩诃和王頍,萧摩诃曾是王頍之父王僧辩的部将,虽然萧摩诃投降了陈霸先,而王僧辩被陈霸先所杀,但毕竟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而此时他们同为南朝旧臣,皆对故国充满了怀恋,他们原以为隋朝的强大,使他们复国之念最终只是一个梦想,但此时,杨谅的谋反又给他们的复国之梦带来一线生机。
“以先生之谋略,以老夫的勇力,先生以为我们的复国大业有几成希望?”萧摩诃的浓眉锁成了一条重重的黑线。
王頍轻轻摇着羽扇笑道:“关键是不能让杨谅真的夺权成功,若他夺取皇权,那他就是隋帝,我们再想复国,那只能是水中之月,所以我劝杨谅割据北齐之地,与杨广形成鼎足之势,然后老将军率军南下,名义上是为杨谅夺取建康,只要老将军的大军过了江,我们挥臂振呼,南方华族必定会举旗响应,那时我们的复国大业便已成功一半。”
“关键是要阻止杨谅西进关中,同时和杨广形成鼎足之势,是这样吧!”
“对!这是首要条件,其次是要寻找陈帝后裔,我已派心腹去南方寻找,应该会有所收获。”
萧摩诃长长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对故国的无限怀念,他是堂堂的华族名门,焉能成为鲜卑人王朝之奴臣?
“还有一件事。”
王頍沉思片刻又道:“请老将军派人截杀杨元庆。”
“为何?”萧摩诃不解地问。
王頍冷冷道:“杀了杨元庆,杨广便知道形势危急,必然会派重军防御,杨谅想偷袭京城的计划也会成为泡影,他就不得不选择割据,只有他割据,我们才会有机会。”

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太行山脉就像一条横亘南北的巨龙,延绵数千里,将河东和河北大地一隔为二。
千年来,横穿太行山脉的道路渐渐形成了八条重要的通道,被称为太行八陉,其中又以井陉最为重要,它是连接河东太原府和河北幽州的直接通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条通道的东西各有一座重要的关隘,在太行山西面是井陉关,被汉王杨谅的军队控制,而太行山以东则是土门关,被幽州军把守,每天东来西往,无数的客商和民众从这条战略要道通过。
这天中午,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抵达了井陉镇,这是二十余名家丁护卫着一辆镶嵌有花边的马车,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女子出行。
虽然大隋已建国二十余年,但路上并不太平,尤其太行山区,时常有小股草寇、山匪出现,他们的目标主要集中在囊中丰厚,而且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身上,对于大户人家出行,山匪们并不敢杀人越货,他们也害怕闹出大事,惹来军队围剿,因此往来的客商大多结队而行,甚至还有商人出钱雇军队护送。
井陉镇位于井陉关外,隶属于石艾县,距离井陉关不足十里,是一座由一百余户人家组成的中镇,尽管户数不多,但商家却密集,百户人家至少有八成是开店。
沿着镇中的一条石板路蜿蜒向上,两边密布着酒肆、客栈、青楼、赌馆、柜坊、杂货铺、骡马铺、邸店等等,几乎是应有尽有,仅酒肆就有七八家之多。
一名叫姓钟的老向导骑着一头毛驴快速奔来,他对一名年轻的家丁大喊:“杨哥儿,在镇上吃了午饭再走吧!”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二十二章 井陉遇警
杨哥儿自然就是杨元庆,他带领十八铁卫化装为护卫家丁,雇了一辆上好马车,在蒲州,们得到了蒲州长史高义明给的渤海高氏族牌,同时,高义明找了一名模样清秀的侍女妆扮成高熲的孙女。
一路穿州过县,他们清一色魁梧的身材和彪悍的战马,一路上遇到无数次盘查和怀疑,但他们有高熲的族牌,另外还有孔方兄出来打点,盘查最终也变得惊无险,更重要是高熲的声望令天下人敬仰,没有谁会为难他的孙女。
前方就是井陉关,过了井陉,便进入幽州地盘,他们将遭遇更大的危险。
杨元庆拱手笑道:“钟老汉,随便找一家吃饭,我们抓紧时间过太行。”
“好的,我先去安排!”
钟老汉催动毛驴,向一家最大的酒肆奔去,片刻,伙计热情地迎了出来。
杨元庆回头对苏烈及铁影十八骑道:“大家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直接过井陉。”
铁影十八骑是杨素的贴身侍卫,人人武艺高强,能以一敌百,他们跟随杨素十余年,年纪大多已三十余岁,对杨素忠心耿耿。
这十八人没有姓名,分为甲乙两队,以编号为名,首领就叫甲一,他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黑脸大汉,性格沉默稳重,他对杨元庆沉声道:“公子,我建议不要走井陉。”
“为什么?”
杨元庆知道他从不多言,他这样说,必然是有原因,“你发现什么了?”
甲一的目光向一家酒肆内的一群商人投去,缓缓道:“我感觉这些人不太像商人。”
其实杨元庆也发现了,这家酒肆内坐在四十余名商人,显然是准备结伴过井陉的商人,他们的年纪大都在三十岁左右,个个身材魁梧,显得孔武有力,虽然都是商人打扮,但气质却明显不像,再说,哪有商队个个都是年轻有力的青壮者,一看便知道他们是练武者。
如果都是练武者倒也罢了,关键是练武者打扮成商人,这就有点令人生疑,杨元庆知道他们任务的重要,不能又半点大意。
“钟老汉!”
杨元庆向向导挥一挥手,钟老汉骑驴奔来,“公子,午饭很快就有。”
“不!我们离开。”
钟老汉愕然,可不等他再说什么,众人便已经掉转马头,护卫着马车向来路飞速驰去,很快便绕过一道转弯,杨元庆给一名铁影卫使个眼色,铁影卫会意,迅速策马奔出官道,冲进一片路旁密林中,躲在密林中观察井陉镇的动静。
杨元庆等人的迅速离去后不久,酒肆内的数十名商人纷纷奔出,他们翻身上马,跟着杨元庆等人退去的方向衔尾追去,躲在密林中的铁影卫注视着这一切,他从另一个方向追赶自己的队伍。
在离开井陉镇约三十里外的一座村庄内,铁影卫终于追上了杨元庆等人。
一间农舍里,杨元庆听取了这名铁影卫的报告,他站在窗前久久沉思不语,很显然,他们已经被人跟踪了,现在的问题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跟踪他们,是因为他们的使命已经泄露,还是因为对方仅仅只是怀疑什么?或者是高颎的仇家?
其实杨元庆知道,高颎的仇家,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对方一般不会为难高家孙女,没有意义,如果是怀疑什么,那完全可以命令官府拦截他们,详加盘查就是,为什么对方也要乔装来跟踪他们?
可如果是行踪泄露,杨谅更要派军队来抓捕他们,却派人乔装跟踪,这就有点让人糊涂。
这时,苏烈走到杨元庆身边道:“会不会是对方已在井陉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我们钻进去,而这些人的任务只是跟踪,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杨元庆点了点头,井陉关是杨谅的最后一道关口,如果要抓捕他们,对方必然是在井陉关下手。
铁影卫首领甲一也走上前沉声道:“公子,我们可以化被动为主动,直接伏击这四十余人,可以从他们口中得到相关情报。”
杨元庆沉思良久道:“伏击他们也可以,但尽量远离井陉,我们在北部下手,我们改走飞狐陉入幽州。”
“我同样杨将军之言!”
苏烈也欣然道:“改走飞狐陉,可打乱对方的部署,其次在路上便可以和对手交战,而不用等到狭窄的山陉内,那时我们会非常被动。”
杨元庆见甲一欲言又止,便笑道:“甲首领有什么话要说吗?”
甲一叹息一声道:“其实我并不担心杨谅怎么样,我担心的是幽州总管窦抗,如果杨谅知道了我们的使命,他必然会通知窦抗,窦抗已经知道我们要抓他,他还会束手就擒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用担心这么多,等进入幽州,我自然有办法。”
杨元庆想了想又嘱咐他,“另外,你可让钟向导把高义明的侍女送回去,好好重谢他们。”
半个时辰后,杨元庆率领十九名手下离开了村落,向北方风驰电掣而去。

在井陉对杨元庆等人的拦截,正是萧摩诃的安排,井陉关守将王延便是他手下的心腹将领,萧摩诃也曾经考虑过,索性就在井陉关之前便对杨元庆等人下手,毕竟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杨元庆,而是要借杨元庆来警告杨广,使他加强防御,抵御杨谅进入关中,这才是他的真正用意。
为此萧摩诃派出了一支由四十二名斥候乔装组成的商队,寻找并一路跟踪杨元庆等人,这支斥候队是在沁州发现了杨元庆一行,便一路尾随,但因杨元庆等人一路防御严密,使他们无从下手,萧摩诃便决定在井陉关对杨元庆一行下手。
太原府萧摩诃府内,萧摩诃坐在软榻上,不露声色地听斥候首领的汇报。
“大将军,我们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狡猾,已经到了井陉关,却忽然转道向北而去,这说明对方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在跟踪,便改变计划了,特向大将军请示,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萧摩诃眼睛眯了起来,居然被发现了,看来这个杨元庆还是有点本事,他沉思了片刻道:“你们继续跟踪,但不要你们出手,杨元庆手下之人都十分厉害,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自会安排其他人,去吧!有消息随时向我汇报。”
斥候首领答应一声,退了下去,萧摩诃又想了想,便对身边侍卫道:“立刻去把孙耀武给我找来!”

飞狐陉是太行山北部的一条著名通道,也是太行八陉之一,因穿越飞狐峡而得名,西起河东灵丘县,东至河北飞狐县(今天的河北涞源县),全长三百余里,飞狐峡宽约数里,一路沟深林密,道路十分复杂,是河东进入幽州除了井陉外最重要的一条通道。
时间已经到五月中旬,直射的阳光开始变得有些火辣,加上前几天刚了一场雨,使飞狐峡内格外的潮湿闷热。
杨元庆一行人已经在清晨进入飞狐道,大半天时间只走了三十余里,此时他们正走在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无法骑马,只能牵马而行,苏烈走在队伍中间,他皱眉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山路很狭窄,宽只有八尺,两边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窄窄的山路一路向上,这条绝壁小路长约五六里,头顶上是狭窄的一线天空,如果有人在前方埋伏,他们就将遭遇重大伤亡。
苏烈几次想开口,最后还是忍住了,他能想到的危险,杨元庆同样想得到,甚至比他想得更周详,杨元庆做了五年的斥候,经验比任何人都丰富。
不多时,众人穿出了峭壁山路,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山腰处的一片平地,占地约两亩,向四下望去,只见山峦叠翠,森林莽莽,让人忍不住生出山河如此壮丽之感慨。
“大家休息一下吧!”
杨元庆一摆手,众人都坐了下来,他们这里只有十六名铁影卫,还有两人被他派到前方去执行任务,杨元庆之所以敢一路前进,就是因为他在前方派出了两名铁影卫探路,一路留有记号,表示路途平安。
众人纷纷找地方坐下休息,取下水葫芦饮水,又用水袋喂了战马,杨元庆盘腿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前,用石炭笔在刚才的一线天石径上画上一个圈,然后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地图。
他已经在在地图上用石炭笔标注了五个圈,这就意味着他们已经通过了五处绝佳的埋伏之所,但他们都没有遇到任何埋伏。
这是让他感到十分奇怪之事,因为他们在灵丘县便得到一个消息,一支千余人的军队比他们早半天进入飞狐陉,他便立刻猜到,这极可能就是拦截他们的军队,但为什么这支军队迟迟没有露面?再向前走,险要的地段就属于幽州管辖了,他们总不会在幽州地界伏击自己吧!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二十三章 夜袭飞狐
这时,一阵马蹄声传来,两名在前方探路的铁影卫奔了回来,向杨元庆施礼道:“回禀将军,我们已前去查看近四十里,路上并没有伏兵,而且十几里外便有一个小村落,村中人说,这几天并没有什么军队出现。”
“公子,这就有点奇怪了。”
甲一凑上前道:“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灵丘县那支军队根本和我们无关?”
杨元庆摇了摇头,“不是,那支军队肯定就是伏击我们的敌军,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支军队应该在我们后面。”
刚刚走上前的苏烈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他们比我们早大半天入谷,怎么会在我们后面?”
杨元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缓缓道:“原因很简单,他们知道我们必然会退回去,再退回去时,我们就丧失了警惕。”
甲一和苏烈对望一眼,都不解地望着杨元庆,这又是什么缘故,他们为什么要退回去?
杨元庆一指地图河北段,“我猜窦抗已经派军队在飞狐县等候我们了,而且数量绝对不会少,追踪我们的敌军这才会胸有成竹,扼断我们的退路…”
说到这里,杨元庆停下话头望着围上来的手下,苦笑一声道:“换而言之,我们实际上已经被堵在飞狐道内。”
众人都沉默了,包括甲一,十几年来他们都习惯于绝对服从,而从不会做出决策,他们都在默默等待,等待着杨元庆的命令,连苏烈也沉默了,他知道自己的意见在此时没有半点意义。
杨元庆站起身,对众人下令道:“我们现在就调头回去!”

正如杨元庆的判断,萧摩诃刚刚得到消息,幽州总管窦抗已派出一万五千军队,在井陉、飞狐陉、军都陉三条通道的东面堵截杨元庆,萧摩诃便改变了计划。
萧摩诃派来围剿杨元庆的大将叫做孙耀武,也是萧摩诃心腹大将之一,他带领一千士兵从晋阳出发,比杨元庆早半天抵达灵丘县,就在他准备进入飞狐道伏击杨元庆等人之时,他忽然接到萧摩诃的命令,他不用再伏击杨元庆,而是等杨元庆一行人进入飞狐陉后,截断他的退路。
飞狐陉的入口叫做高家峪,是一片地势不高的起伏丘陵地带,森林茂密,距离灵丘县不到十里,其实就是两座低缓丘陵间的一片凹地,若不是路旁立着一块‘飞狐陉’的石碑,谁也想不到,这条浅浅的土沟就是飞狐陉的入口。
此时,孙耀武率领一千军队便驻营在入口处,杨元庆他们遭遇幽州军拦截退回来,至少也是四五天之后的事,这一点,孙耀武心里很清楚,而且他也并没有把杨元庆他们放在心上,对方一共只有二十人,而他们却有一千人,实力相差太大。
相比之下,孙耀武更关注代州的军队,代州刺史李景是一个硬角色,如果他得知自己进入代州,必然会有干涉,尽管杨谅的造反大旗还没有完全举起,但很多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这让孙耀武心中也十分紧张,在并州所有州县中,李景手下的州兵最为强悍。
夜幕悄然降临,月亮升起来了,夜色变得苍白而发黑 暗影似乎消散,空气变得透明而温暖,月光洒在飞狐陉口,将丘陵上的岩石和树木都抹上一层银色,到处都看得很清楚,甚至分辨得出路边的一根根草茎,在丘陵与一条小河之间狭长的空地上,清晰地矗立着数十顶帐篷。
在距离帐篷百步外的山丘树林内,杨元庆带着他的十九名手下正注视着山丘下的一片帐篷,因地势狭窄,帐篷一顶挨着一顶,密密麻麻呈南北条状分布,一共约五十顶,在南北两头插满了密集的长矛,以防止偷营,但临水一面和背山一面都没有长矛,一方面是他们没有这么多数量的长矛,另一方面是他们的防御意识决定。
杨元庆是边塞军中最优秀的斥候,他可以从对方扎营中迅速找到其破绽,杨谅军队扎营的破绽被他一眼便发现了,其实在河对岸还有更宽敞的平地,但杨谅军队并没有选择,而是依山临水,这种扎营方式,只能说明他们要防御的敌人是在河流以西,应该是防御代州的军队,而不是飞狐陉中的自己。
这也说明杨谅军队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半路调头返回,这就让杨元庆心中有了对策。
杨元庆一摆手,所有的人都围拢上来。
杨元庆指着军营道:“机会就在眼前,我们直接从山丘上杀下去,为了和敌军有所区别,我们一律头缠白布,集团冲击,不可掉队。”
众人扭头望向军营,眼中都露出兴奋之色,他们纷纷从马袋中取出明光铠甲,迅速穿戴起来,又用白巾扎紧额头,提槊握刀。
两更时分,众人跟着杨元庆,牵着自己的战马,沿着一条长满荒草的沟壑悄悄下山了,借着荒草和树木的掩护,他们无声无息,格外小心。
军营内依然是寂静无声,士兵们都已安睡,只有三队三十余人的士兵在军营附近巡逻,一队是沿河巡逻,另一队数人是军营内巡逻,还有一队探子,在河对岸方圆十里内巡逻。
此时,杨元庆等人已经到了斜坡上的松林边缘,距离军营不足三十步,这是一段仰坡,土质松软,如果他们再向下走,必然会被巡哨发现。
在军营内巡逻队的哨兵一共十人,就在长只有三百余步的军营内来回巡逻,他们基本上就在靠山坡这一段巡逻,月色皎洁,无论如何,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杨元庆摘下长弓,一挥手,众人纷纷摘下弓箭,像杨元庆一样翻身上马。
长弓拉成满月,二十支长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呼啸着向十名巡逻兵射去,‘啊——’一连串长长的惨叫在大营中响起,就在惨叫声中,二十名骑兵从山坡上疾冲而下,挥动长槊大刀,瞬间冲进了敌军大营。
二十匹战马在大营内横冲直撞,一座座帐篷被挑翻,长槊刺穿了敌军的胸膛,惨叫声此起彼伏,大营仿佛炸营一般,士兵们纷纷从营帐内仓惶逃出,他们四散奔逃,俨如一群群无头苍蝇,军营南北两端被密集的长矛阻隔,很多士兵纷纷跳河,向对岸游去。
此时军营内西南角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里营帐密集,很快便连成一片火海,二十名猛士在火海中左右奔突,槊刺刀砍,勇不可挡,杀德杨谅军死尸遍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孙耀武的大营在东北角,他们被惨叫声惊醒,一跃而起,执刀冲出大营,他翻身上马,原以为是代州军偷营,当他看清对方只有一队二十人的骑兵,他不由勃然大怒,大声怒吼,“稳住阵脚,杀死他们!”
黑影瞬至,杨元庆的战马如迅雷,手中长槊如疾龙出云,槊尖闪烁着青幽的光泽,快如闪电,不等孙耀武反应,槊刃已刺入他脖颈,‘咔嚓!’孙耀武的人头被刺飞五六丈远,马上只剩下一具无头尸体,鲜血从脖腔喷出。
主帅被杀,杨谅军中士兵心惊胆寒,四散逃命,这一战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五十顶帐篷被烧毁三十余顶,一千余名士兵被杀死、烧死近三百人,仅跳河溺亡便有数十人,俘敌近三百人,杨元庆和他的手下却无一人伤亡,甚至连轻伤都没有。
就在这时,杨元庆忽然发现,河对岸出现了一支黑压压的军队,足有四千余人,将逃跑的数百杨谅士兵团团包围,一个人也逃不出去,一名大将提刀而出,向河对岸大喊:“我乃代州刺史李景,对岸是什么人?”

两天之后,一支由三百余人组成的杨谅军队抵达了飞狐陉东头的飞狐县,这里已是大军云集,幽州总管窦抗已经得到杨谅派人送来的消息,杨广派人来抓捕自己,惊怒之下,他派出一万五千军队进行拦截。
部署了近五千军队,对所有的往来客商都进行严格检查。
远远一队骑兵在山谷口出现,几名幽州士兵驰马迎上,厉声喝道:“来者什么人?”
队伍中一名军官飞马而出,在马上抱拳施礼,“在下裨将孙耀武,奉汉王之命护送中官马神俊前来会见窦总管。”
他将军牌递给幽州军士,幽州军士拿着军牌飞驰而归,向上司禀报,片刻,一名将领上前行礼,“请问哪位是马中官?”
从队伍中出现一人,皮肤白净,颌下无须,身着一件淡赤色长袍,头戴纱笼方帽,他用一种宦官独有的尖声问:“咱家就是马神俊,窦总管可在飞狐县?”
军官连忙欠身道:“卑职是飞狐道偏将赵渠,窦总管尚在幽州城,我们会派人护送马中官前往幽州城。”
马神俊点了点头,“情况紧急,我要即刻见到窦总管。”
他吩咐左右一声,队伍立刻动身,向数百里外的幽州城飞驰而去。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二十四章 真假使者
幽州也就是后世的北京,自古便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它背靠燕山,南临河北大平原,具有‘提裘领之势’,俨如提起一件裘皮大衣之领,向南则可席卷天下。
幽州在大隋王朝也具有极为重要的防御作用,向北防御突厥,向东北防御契丹和高句丽,它是大隋王朝的北方军事重镇,属于上总管府,下辖四万余常备军。
幽州总管窦抗是陈国公窦荣定之子,窦氏家族属于关陇军事贵族集团,是隋王朝的名门高姓,窦抗的母亲便是杨坚长姊安成长公主,他有一个堂妹便是李渊之妻窦氏。
窦抗今年约四十岁,官拜定州刺史,去年八月幽州总管燕荣被赐死后,他便兼任幽州总管。
窦抗是朝廷权贵子弟,在当初晋王和太子杨勇之争中,他原本是偏向于太子杨勇,杨勇被废后,他一度处于一种迷惘之中,立场显得不是那么坚定。
一方面窦抗支持新太子杨广,另一方面他又和汉王杨谅暗通款曲,往来密切,这也是由幽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他管辖的幽州基本上被杨谅的管辖区所包围,杨谅也有意拉拢他,每逢节日,都会派人送来仪礼。
尽管汉王杨谅对窦抗刻意拉拢,但窦抗却并不愚蠢,这几年他便发现杨谅有谋反之心,在私下里招兵买马,打造兵器,这使他心中生出一丝警惕,不敢和杨谅走得太近,但他又不敢过于拒绝杨谅的示好,也含蓄地向杨谅表达了他的支持之意,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暧昧。
总管府内,窦抗正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目光忧虑而紧张,几天前他得到杨谅派人送来的消息,刚刚登基的杨广已经派人来抓捕他,这让他一时害怕之极,竟派出一万五千军队,堵住了进入幽州的各条通道,进行严格盘查,任何出入幽州的行人客商都是搜查,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只要是带有长兵器,便立刻抓捕。
但此时已经十天过去了,他派出的军队没有任何发现,这让窦抗心中生出一丝怀疑,到底有没有来抓自己的人?这会不会是杨谅故意放出来的传言,目的是逼自己举旗支持他。
窦抗停住脚步,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幕僚邵子文,便问道:“先生觉得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邵子文只有三十岁出头,人长得极瘦,他出身代州大族邵家,但因他母亲是陪嫁丫鬟,使他身份卑微,自幼家境贫寒,饱受族人歧视,十三岁时母亲贫病而死,使他深受刺激,发誓要出人头地,绝不再受贫穷,他开始发愤读书,十年后学有所成,被人推荐做了代州雁门县小吏。
但他嫌小吏俸禄微薄,没有前途,三年后便弃职来定州投靠恩师卢涣,卢涣时任隋昌县令,知道这位学生才学出众,便把他推荐给当时的定州刺史窦抗。
一番交谈后,窦抗感觉他才华不错,从此邵子文便成为窦抗的幕僚,一直跟随着他,地位和生活都渐渐得到改善。
邵子文非常清楚窦抗心中矛盾,便捋须笑道:“如果圣上真的派人来抓使君,必然会十分隐秘,那汉王怎么会得到这个消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说明这个消息是假的可能偏大,目的是为了让使君对朝廷绝望,从而助他造反,当然,也有可能是真,但卑职以为,无论是真是假,使君都要谨慎对待,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
窦抗点点头,‘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这句话说得不错,他又问:“那先生认为我在汉王和朝廷的夺位中,该如何站位?”
邵子文早已替他想好,就等他开口问自己,邵子文眼睛微微眯起,低声道:“其实这场战争就是兄弟之间的夺位之战,从实力对比来看,我以为五五开,朝廷和汉王各有优势,可如果从人心向背,汉王则毫无优势,他毕竟是亲王谋反,这场战争汉王没有胜算,可对使君而言,却不能支持朝廷,若使君支持朝廷,汉王首先就会对付使君,最后汉王虽然落败,但使君却先灭亡,使君得不偿失,所以依属下之见,选择中立是最为可靠,不帮朝廷,也不帮汉王,等最后,朝廷若败则举兵拥汉,汉王若败,则起兵进攻河东,虽然不会有大功,但也不会有大过,使君以为如何?”
窦抗恍然,如茅塞顿开,他连忙向邵子文深深行一礼,“先生建议,乃金玉之言,我当铭记于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禀报声,“总管,有重要事情禀报!”
“进来!”
门开了,一名亲卫走进房间,他单膝跪下施礼,“禀报将军,西城外来了一支三百人的军队,是汉王派来的使者,有重要事情要见将军。”
窦抗眉头一皱,他现在就害怕杨谅派人来见他,这明显是来逼他表态,窦抗刚刚决定两边都不支持,现在又有点动摇了,他向邵子文望去,邵子文笑道:“使君只要坚持底线,见见也无妨。”
“嗯!”窦抗哼了一声问:“来的是什么人?”
“是汉王府中官马神俊,由偏将孙耀武护卫。”
‘马神俊?’这个名字窦抗听说过,似乎是汉王府内府副总管,跟随汉王多年,不过窦抗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但孙耀武他知道,是统帅晋王私兵的大将。
“总管…”
亲卫吞吞吐吐道:“事情有点蹊跷,刚才我正要来禀报时,又得到一个消息,南城外也来了一队汉王使者,约百余人,使者是汉王总管府仓曹韩志国,他们是从井陉过来。”
窦抗顿时愣住了,居然来了两队使者,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求助似的向邵子文望去。
邵子文也有些茫然,他也想不通怎么会出现两队使者,不过是一个总管府,一个是汉王府,似乎不是一个体系,半晌,邵子文才道:“见了一见倒是无妨,不过使君若想慎重一点,可以先把他们安置在城外,然后火速派人去向汉王求证,真相自然大白。”
窦抗想到了杨广派人抓捕自己一事,他不慎重也变得慎重了,“好吧!就依先生之言,先将他们各自安置在城外驿站内,等问了杨谅再说。”
他立刻下令道:“天色已晚,先将他们各安置在城外驿站,就说我身体不适,改天再接见他们。”

两队使者,一队被安置在西面的桑干河驿站,另一队被安置在南面的笼火城驿站,双方都没有能够进城,而此刻,他们还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