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以,这五百两黄金我就交给你,一共八十四名弟兄,你替我抚恤他们家人。”
杨元庆又对尉迟绾道:“抚恤军属耗费时间,你就不用参与了,你回家探亲,然后直接返回大利城。”
尉迟绾默默点了点头,胖鱼见杨元庆竟然将五百两黄金交给自己一人,这份信任让他心中异常感动,无论如何,他要这件事办好。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喊:“杨将军,杨将军请留步!”
杨元庆勒住战马,回头望去,只见数十名侍卫护卫着一辆华丽的马车,疾奔而至,他让胖鱼和尉迟绾把马匹赶到路旁,看护好康巴斯,他等待马车上前。
马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两名侍卫扶住一名十分肥硕的年轻公子下了马车,胖鱼眨眨小眼,他忽然自信地挺起胸膛,自言自语笑道:“我觉得我该改个名了,应该叫壮鱼。”
年轻公子缓缓走上前,拱手笑道:“你就是杨太仆的孙子杨元庆?”
杨元庆见他长得虽肥胖,但头戴紫金冠,身着赤金黄袍,腰束玉带,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威严之势,而且他居然提到自己祖父,杨元庆不敢怠慢,他翻身下马,躬身施一礼,“恕元庆无知,请问公子尊姓?”
胖公子微微一笑,“我是晋王杨昭,你听说过吗?”
杨元庆一怔,原来是杨广的长子杨昭,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杨元庆连忙单膝跪下,行一军礼,“末将丰州大利城主杨元庆,参见晋王殿下!”
杨昭是杨广的嫡长子,今年二十一岁,仁寿元年被封为晋王,马车里的女子是杨昭的妹妹南阳郡主,她是杨广嫡长女,只比兄长小一岁。
而旁边另一个年轻男子是她丈夫宇文士及,也就是宇文述的次子,宇文化及的兄弟,他和不学无术的兄长完全不同,他学识渊博,人品端正,很得杨广喜欢,七年前把自己长女南阳郡主许配给了他。
南阳郡主和丈夫在城门口遇到刚从洛阳赶回来的杨昭,便搭乘他的马车,准备一同去仁寿宫探望病重的皇祖父,不料在平康坊正好遇见杨元庆教训贺若府,杨元庆的强悍和高强武艺给杨昭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使他动了爱才之心。
杨昭连忙扶起杨元庆笑道:“我五年前便听闻杨将军少年救驾,心仪已久,一直未能见到,今天才一睹杨将军之威,似乎杨将军和贺若府有深仇,能否给我说说?”
杨元庆淡淡一笑,“这个说来话长,元庆怕耽误殿下大事。”
“不妨,我可以慢慢听,杨将军可愿去我王府坐一坐?”
“这…”
杨元庆感受到了杨昭的盛情邀请,这个面子他得给,可是他要帮手下去卖马,他苦笑一声,指着康巴斯三人道:“这三人都是我手下,我要去利人市卖马,回头我再来拜访殿下,这样可行?”
杨昭看了看马匹,呵呵笑了起来,“这些马不错,我也正要给我侍卫们换马,我全买下了,以十倍的市价,如何?”
胖鱼和康巴斯眼睛都瞪圆了,十倍的市价,这简直天上掉金子啊!胖鱼双眼发光,忍不住喊道:“将军,答应吧!十倍啊!”
杨昭哈哈大笑起来,胖子见胖子,总是比常人多一分亲切,他对胖鱼印象很好,杨昭又拍拍杨元庆肩膀,笑眯眯道:“我也只是一时兴起,过了这村,可再没这店哦!”
杨元庆只得苦笑一声,深施一礼,“那卑职就领情了。”
杨昭回头对侍卫们一挥手,“你们去把马收了,让秦先生按十倍市价付钱,不可耍赖!”
一群侍卫早就看中了这群良马,他们大喜,纷纷上前牵马,一名随驾的中年文士上前对胖鱼等人道:“你们跟我去取钱!”
三人向杨元庆望来,杨元庆点点头笑道:“去吧!”
三人欢天喜地跟去中年文士先走了,杨元庆见康巴斯浑身是血,他眉头一皱,又对杨昭道:“我那名粟特手下被贺若府打伤,能否请殿下找医生看一看。”
杨昭微微笑道:“这个没问题,我王府有最好的太医,杨将军请跟我回府上一叙。”
杨元庆欣然点头:“那就打扰殿下了!”
杨昭的马车调头,缓缓向北而去,杨元庆骑马跟在杨昭车旁,他忍不住问道:“殿下,卑职听说圣上病重,殿下怎么不去仁寿宫?”
杨昭脸色黯然,“我从洛阳赶回京城,就是要去仁寿宫,我先回府是要带上三个皇重孙。”
停一下,杨昭又道:“杨将军不如跟我同去,圣上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几次对我们兄弟提到你,你也去最后看看他老人家吧!”
杨元庆点了点头,“如果可以,我愿意跟殿下一起去。”
这时,一直沉默的南阳郡主杨沁芳好奇地问:“我感觉杨将军好像和贺若锦有滔天仇恨,这是为何?”
她一直想知道,杨元庆为什么下手那么狠辣,不仅斩断贺若锦一只胳膊,还打断他一条腿,几乎将人置于死地,他们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杨元庆本不想说婶娘和妞妞之事,但他知道,南阳郡主很可能会把此事告诉萧妃和太子杨广,如果只是轻描淡写说别的事,这会让杨广和萧妃反感自己,认为自己的狠毒残暴之人,必须要通过南阳郡主,让杨广了解实情。
“我和他确实有滔天之仇。”
杨元庆便将他和贺若家之间的仇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昭和南阳郡主,没有一点隐瞒,杨昭这才知道他和贺若府之间原来从小便有仇怨,难怪杨元庆下此狠手,杨沁芳忍不住恨恨道:“我早就听说贺若三虎被称为京城一霸,天下脚下,竟敢如此目无王法,欺压良善,依我看,当杀他们向京城人谢罪!”
杨元庆没想到郡主竟如此评价贺若家,不由对她刮目相看,他连忙谢道:“多谢郡主为卑职直言。”
杨沁芳却摇了摇头,“杨将军,你虽有情可原,但出手太狠辣,我也并不赞同你的行为,你应该报官,让朝廷法度来惩处他,不仅是你的私怨,还有无数被他们残害的民众,也应一并算帐。”
杨昭却笑道:“王妹毕竟是女子,心中总是不忍,却不知恶人当以恶报,我却觉得杨将军勇烈果断,以直报怨,是大丈夫本色。”
杨昭现在要笼络杨元庆,处处替他说话,杨沁芳也感觉到兄长有点言不由衷,兄长从来不赞成私刑,若是平常,他会说应交给官府处理,现在为何又赞成?她刚要再反驳,旁边丈夫拉了她一下,杨沁芳忽然醒悟,便不再不多言。
杨元庆苦笑一下,“我的手下被他们所抓,若不及时相救,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这倒也是!”杨沁芳歉然笑道:“是我没考虑周全,错怪杨将军了。”

晋王府位于永昌坊,紧靠东宫,是一座占地近两百亩的巨宅,气势辉煌,晋王及王妃刘氏,以及三个儿子便住在这里,府内宫娥、宦官、侍卫,足有数百人之多,仅王府左侧养马及跑马的马宅,便占地四十余亩。
片刻,一行人到了王府前,府内的数十名宦官宫娥都奔了出来,磕头迎接晋王殿下回府。
杨昭性格温和,他对众人歉然笑了笑道:“很抱歉,这次太急,没有给大家带礼物来。”
他又问:“三个小王爷收拾好没有?”
“父王,我们都收拾好了。”
从府内奔出三个年幼的孩子,杨昭成婚很早,十五岁便生下长子杨倓,杨倓已经六岁,次子杨侗四岁,三子杨侑只有三岁,虽然他们父王长得肥胖,但三个孩子却个个乖巧可爱,容貌俊秀。
杨昭笑呵呵蹲下,将三个儿子抱进怀中,长子杨倓已经开始读书,懂一点道理,而次子杨侗和三子杨侑却聪明调皮,像爬山似的爬到父亲身上,杨侑更是爬上父亲肩头揪他的耳朵。
杨昭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任儿子们在他身上调皮玩耍,杨元庆在一旁远远看着,一叶可知秋,他忽然感觉到,这个杨昭是个宽厚仁慈之人。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六章 王府夜话
当天晚上,杨元庆便住在晋王府内,一轮圆月将银辉洒满了枝头小路,王府内格外地安静。
“公子,往这边走!”
两名宫女各提着一盏橘亮的莲花灯笼给杨元庆带路,穿过一扇圆形院门,杨元庆来到了客房区,这里是王府西院,更加空旷,仅客房区就占地五亩,一百多间房舍,有精致的独院,有连排单屋,绝大多数房间都空关着,只有几间小院隐隐亮着灯光。
“公子,到了!”
两名宫女停在一间小院门口,抿嘴笑道:“我们就不进去,在这里等候公子。”
“多谢两位!”
杨元庆向她们拱拱手,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杏树,足有三四丈,巍然矗立,一排屋子中有三间屋子亮着灯,其中一间屋子门开着,隐隐可听见胖鱼和康巴斯嘿嘿笑声。
“将军!”
杨元庆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一回头,只见尉迟绾坐在杏树的一支枝桠上,神情落寞。
“你怎么在这里?”
杨元庆灵巧地攀上大树,坐到她旁边笑问:“他俩在屋里做什么?笑的声音好像不对。”
“两人发了大财呗!他们还能有什么可高兴之事?”
尉迟绾心中对他二人充满了蔑视,路上还信誓旦旦说,绝不把马卖给权贵,可这会儿,一个王爷出了十倍的价钱,他们早就把路上的誓言忘之脑后,尤其那个胖子,还后悔卖给苏家五十匹马太多了。
“我发现那个死胖子比老康还要贪心!”尉迟绾恨恨道。
杨元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贪心早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多年了,你才发现吗?”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被贪心害死。”
杨元庆会心一笑,“我看看他们去。”
他正要跳下树,尉迟绾却叫住了他,“将军,有件事,你帮我参谋一下。”
尉迟绾心中压抑得慌,她实在忍不住要说实话,“我…其实在家乡从小就订了亲。”
“你莫非是…逃婚?”杨元庆有点听懂她的意思了。
尉迟绾点点头,小声道:“一半是替父从军,一半是逃婚。”
她叹口气又道:“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个人,但…我没办法,只好从军逃婚。”
杨元庆这才明白,为什么和尉迟一提到嫁人之事,她就立刻翻脸,原来是另有隐情。
“可是已经过去五年了,那个人还会等你吗?”
“婚约女方不能取消,就算他已经娶妻,他也一样可以纳我为妾,如果我嫁人,我就得吃官司,即使我躲得过,我父母也躲不过。”
尉迟绾忧虑到了极点,杨元庆瞥了她一眼笑了笑道:“你不要担心,你的婚约,我来想办法替你取消,我相信只要我出手,那个人会乖乖听话取消婚约,但这一次,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去探望父母。”
尉迟绾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将军,婚约之事,我自己能解决,你别乱来,那人是我表兄。”
杨元庆沉吟半晌,便点了点头,淡淡道:“好吧!我不插手,你如果需要帮助,尽管开口。”
尽管大多数时候杨元庆都把尉迟绾当做是男人,但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尉迟是一个女兵,已经二十岁,这个年纪在大隋已经很危险,男人晚成婚可以理解为建功立业,但女人却不行,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同,晚婚为家族礼法所不容,或许这才是尉迟不敢回家的真正原因。
杨元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但这种事情他却一筹莫展,他原想让尉迟回家去,让家人和她商量婚事,可没想到她居然已有婚约,让杨元庆无可奈何了。
他跳下树向房间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道:“尉迟,回去和你姐姐商量一下终身大事吧!”
尉迟绾抓了抓头发,她心中一样充满了苦恼,她根本就不想嫁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她,连杨元庆也不理解。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她要去给义成公主做侍卫,这件事还没有和杨元庆商量。
“将军!将军!”
她连喊两声,杨元庆却没听见,他已经走进房间了。

房间里,胖鱼和康巴斯笑眯了眼,两人正在分银子,他们的卖马钱全都是银子,桌上堆放着几百锭官银,都是岭南铸造的银饼,五十两一饼,银子是财富,不是货币,主要用于赏赐军功,但也可以从邸店兑钱,杨元庆记得,五年前,一两银子可以兑二十吊钱。
他们的一百五十匹马,一共卖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这就是市价的十倍,对于一般人,这是不可想象的出手阔绰,但想到杨昭是晋王皇孙,一切的不可思议都迎刃而解。
回京第一天,他们便卖马发了一笔大财。
杨元庆坐了下来,笑着问他们二人,“说说看,这笔钱你们有什么打算?”
“将军,我想…”康巴斯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老康,有什么话直说,别这么吞吞吐吐。”
康巴斯怎么也开不了口,还是胖鱼替他说了,“将军,他是说,他想退伍从商。”
杨元庆沉默了,片刻,他缓缓问康巴斯,“你已决定了?”
康巴斯默默点了点头,他叹口气道:“五年了,我很思念我妻子和女儿,我想在京城开一家店铺,把她们接过来。”
“好!没有问题,你的军籍我会替你安排好。”
康巴斯忽然扑通跪倒在杨元庆面前,他竟哭了起来,“将军,我不想离开大家,但我真的实在是…”
杨元庆连忙扶起他,拍了拍他肩膀,安慰他道:“老康,你不要歉疚什么,我们都能理解,毕竟你有妻女,不像我们,都是单身,没有什么牵挂。”
胖鱼在旁边嘟囔道:“其实我也想有牵挂。”
杨元庆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给了他一拳,“你小子,闭上你的鱼嘴!”
杨元庆又安慰康巴斯几句,这才斜睨一眼胖鱼,“说吧!你这条肥鱼,你又有什么打算?”
胖鱼眨眨小眼睛笑了起来,“其实我刚才和老康已经说好了,我把这次赚的钱全部投给他,他的店铺里将来有我一份,我觉得老康确实很会做生意,一对破瓷瓶居然被他捣鼓成上万两银子,他简直就是财神爷转世,康财神!”
杨元庆伸手抽了他一个头皮,笑骂道:“那是晋王看在我的面子好不好,你以为他会睬你?还有你们的马,要不是我去给突厥人说,你以为他们会卖给你战马?你小子居然把我忘了。”
胖鱼捂住脑袋道:“我当然知道是你,但我敢说吗?万一你要分一杯羹怎么办?”
杨元庆和康巴斯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个死胖子,谁说他没有心眼?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在门口道:“杨将军,我家王爷找你,在前堂!”
“我这就去!”
杨元庆点点头,又吩咐他们道:“既然有钱了,你们尽快去找店铺,店铺找到就搬出去,明天我要去仁寿宫,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胖鱼替我把五百黄金一一抚恤好,然后你们就回大利城,到时我自己直接回去。”
“将军,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数。”
杨元庆又重重一拍康巴斯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康,好好干,在京城有什么难处直管去找杨府,他们会帮你解决。”
康巴斯心中感动,他默默点了点头。
杨元庆转身便向前院而去了。

回到前堂,只见杨昭端着一大盘水果,一边吃,一边好奇地上下端详一只布包,杨元庆一眼便认出,正是他放在杨府的那只布包,杨玄挺又把它送回来了,只是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晋王府?
杨昭见杨元庆回来,便笑道:“这是刚才杨府派人送来的,说是你的东西。”
他又有点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感觉沉甸甸的。”
“是我的军功!”
杨元庆笑了笑,“里面装满了石灰。”
“石灰?”
杨昭不理解,石灰和军功有什么关系?他疑惑地望着元庆。
杨元庆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只木箱子,他笑道:“石灰里是一颗人头,西突厥达头可汗的人头,殿下要看吗?”
杨昭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不!不!我不看。”
他忽然反应过来,眼中蓦地睁大了,惊讶地问:“你是说…这里面是西突厥步迦可汗的人头?”
杨元庆点了点头,他淡淡一笑道:“这是我的军功,我想圣上一定很想亲眼看一看。”
“我可以替你呈给皇祖父,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仁寿宫,你和我一同去。”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七章 贺若之怒
夜幕悄然降临,平康府的贺若府前依旧是一片狼藉,被斩断的长戟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长子贺若胜下令不准收拾,并用一条白布将破碎的长戟围了起来,今天贺若府被打了脸,兄弟贺若锦被打成重伤,这口气他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天刚擦黑,一辆华丽的马车在二十几名骑士的护卫下,缓缓驶进了平康坊,马车车辕上挂一盏灯笼,在黑夜中,橘黄色的灯光格外醒目,灯笼上有三个黑字——‘宋国公’,宋国公是贺若弼的爵位,这辆马车正是贺若弼回家了。
贺若弼已在开皇十九年高熲案中被免去官职,但杨坚仍旧厚待于他,保留他宋国公的爵位和上柱国勋官,保留他的三千食邑,使他依然在大隋王朝地位高崇。
这次杨坚病重,贺若弼在一个月前便去了仁寿宫,但他并不是一直在呆在那里,其间也会回家住上两天,享受一下娇妻美妾,然后再回仁寿宫,今天他思念爱妾,正好回家。
马车进了平康坊没有多久,却忽然停下了,凭着直觉,贺若弼感觉并没有到府前,怎么会停下了?
“有什么事吗?”他有点不悦问道。
“大将军,府门前好像有异常!”
“什么异常?”
贺若弼心中很不高兴,也很不耐烦,他对几名爱妾的美妙肉体已经有点急不可耐,这个时候又出什么事?
“大将军,你还是看一看吧!”侍卫的声音有点紧张了。
贺若弼探头向府门前望去,本来眯缝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嘴不自觉张开,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府门的列戟竟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而且全部被折断,两座戟架也倒在地上,破败得就像两个落入土匪窝的女人。
贺若弼推开车门大步走下,在府门前走了一圈,当他看见门上钉着箭矢,还有折成两段的宋国公府牌匾,孤零零地靠放在大门边,他眼中里开始燃烧起了熊熊怒火,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他竟被如此羞辱,实在让无法忍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若弼暴跳如雷。
这时,府门开了,他的长子胜和三子驹闻讯奔了出来,他们跪在父亲面前放声大哭,“父亲,你若早回来两个时辰,就不会这样了!”
“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老二呢?”贺若弼发现次子锦不在,他心中有种不妙之感。
“父亲,贺若府被羞辱,是杨素的孙子所为!”
“杨素!”
贺若弼愕然,他可是杨素的舅子,杨素的孙子怎么会来砸自己的府门?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缘故了,贺若弼毕竟已经六十岁,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火爆,他开始觉得这里面不是那么简单。
“你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贺若胜擦去眼泪道:“父亲还记得四年姑母托付的那件事吗?”
“哪件事?”贺若弼一头雾水问。
旁边贺若驹接口道:“当时姑母托我们去收拾杨素庶孙的乳母,后来我们向父亲禀报过,后来父亲去找杨素道歉,被拒之门外,父亲,还记得吗?”
贺若弼有点记起来了,四年前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妹妹贺若云娘让自己的三个儿子替她出气,烧了杨素庶孙乳娘的房子,老二还打伤了那个乳娘,这件事后来闹得很严重,云娘也被休了,最后导致他和杨素的对立,他一直认为,杨素是在借题发挥,是想和自己划清界线。
“锦儿!”
贺若弼心中一惊,他忽然反应过来,“老二,他人呢?”
“父亲,二弟被打成重伤,几乎丧命!”
贺若弼眼睛一下子红了,他发狂般地向府内冲去,“锦儿!”
床榻上,贺若锦刚刚苏醒过来,浑身包得像粽子一样,一只胳臂没有了,一根大腿骨被打断,下巴底有一道深深的血痕,气息微弱,目光里充满了绝望。
“父…亲!”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贺若弼最喜欢这个次子,次子出生时,贺若弼梦见花团锦簇,便给他起名为锦,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从小对他也是最为疼爱,此刻,他见儿子重伤若斯,已成废人,贺若弼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拳头捏得指节发白,眼睛里已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仇恨。
“父亲,二弟叫你。”贺若胜小声提醒父亲。
贺若弼连忙低下头,将耳朵贴在儿子嘴上,“要给爹爹说什么?”
“给我…报仇!”贺若锦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
贺若弼重重点头,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我会用杨元庆的人头来给你做尿壶!”

房间里,贺若弼背着手来回快步疾走,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找小妾亲热,大门口那断裂成两半的牌匾,像针一样地刺他的心,如果是平常人家,他早就上门兴师问罪了,可对方偏偏是杨素之孙。
他知道杨元庆,五年前被圣上深为赏识,赐剑金鳞,后在战场上两夺突厥王旗,这种英雄事迹早已在军中传开,是杨素最引以为傲之孙,尽管如此,他贺若弼也不惧此军中小辈,关键还是杨素,以杨素的手腕和地位,不是他贺若弼惹得起。
而且他不知道,杨元庆上门挑衅有没有得到杨素的默许,如果杨素不知,他可以找杨素评理,如果杨素事先已同意,那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这里面会不会藏有什么更深的图谋?
贺若弼心中乱成一团麻,半天也理不出头绪,最后他只得恨恨自言自语:“也罢,找明事理之人去。”
他又吩咐长子,“把门口收拾好了,不要再丢人现眼。”
他懂儿子的意思,把那些屈辱保留原样,无非是让皇帝评理,可皇帝都快死了,谁还会管他家中这种烂事,贺若弼长长叹一口气,怎么会如此不巧?

杨坚病危,在京重臣和退仕老臣几乎都赶去了仁寿宫,但还是有一名老臣未去,此人便是大隋第一名相高熲,如果用开隋第一臣来形容高熲也毫不为过,杨素、韩擒虎、贺若弼等人都是高熲举荐。
开皇十九年,杨坚已决意废太子杨勇,他首先便是铲除杨勇的羽翼,高熲首当其冲,他和杨勇是儿女亲家,是太子杨勇最坚定的支持者,很快高熲便被罗织罪名,贬黜为民。
一晃五年过去,高颎已经心静如水,在家看看书,偶然上街去酒肆里喝两杯,倾听民众之声,日子也过得平平淡淡,他母亲告诫过他,他已位极人臣,再往上走就是掉头,他深以为然,此时他无官一身轻,只觉得大祸已脱。
书房内,高颎正和儿子表仁说话,高表仁是高熲第三子,他的妻子便是前太子杨勇之女,他也是高颎最喜爱的儿子。
高表仁想劝父亲去仁寿宫最后和圣上告别,已尽君臣之情,不料却被父亲一口回绝,令他深为沮丧,他还想再劝,高熲却摆手止住了他,“仁寿宫那边我决意不去,你不要再劝我。”
高熲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虽然已经过了杨坚一关,但太子杨广一关他还没有过,他如果再抛头露面,杨广登基,第一个就是要杀他。
“这几天你若有时间,替我买到那些书,清单我已经给你了。”
“是!孩儿明白。”
高表仁无可奈何,只得告辞,他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贺若将军来了,有急事求见老爷。”
卷三 一入京城深似海 第八章 黑夜黑人
‘贺若弼?’
高熲愣了一下,此人现在应该在仁寿宫才对,找自己做什么?高熲立刻吩咐儿子,“替我请他进来。”
高表仁匆匆去了,不管高熲心中怎么想,也想不出贺若弼找自己的理由,杨元庆砸贺若府之事,虽然已传遍小半个京城,但还没有传到高熲耳中。
片刻,高表仁把贺若弼领进书房,贺若弼一进门便躬身求救,“请高公助我!”
高熲微微笑了起来,几年未见,贺若弼的急暴脾气丝毫不改,也不知他出言不忌的致命毛病有没有收敛。
“贺若将军,请坐下说吧!”
高熲给儿子使个眼色,高表仁便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高熲和贺若弼两人,高熲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这是洪州西山白露茶,我最为喜欢,尝一尝,建议贺若将军少喝酪浆多喝茶。”
贺若弼哪有心思喝茶,他咕嘟一口,将茶一口吞下便叹道:“高公,我今天被人羞辱,毁戟砸门,儿子也被打成废人,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特向高公求策。”
高熲好奇地问:“谁敢如此羞辱贺若将军?”
“杨太仆的孙子杨元庆!”贺若弼恨恨道。
“元庆!”
高颎愣住了,“那孩子回来了?”
贺若弼听高熲称杨元庆为孩子,他心中着实不爽,他不敢发作,只能忍住气,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高熲。
这几年高熲身为庶民,深入民间,对贺若三虎的劣迹早有耳闻,他一直不懂,贺若弼这些年连续重挫,为何他的儿子却嚣张依旧,难道不怕得罪掌权者吗?昨天吃晚饭时,他还和家人说起做人要低调,并引贺若弼的三个儿子为反例,不料今天事情就来了,居然被杨素之孙杨元庆砸了门面。
他对杨元庆记忆犹新,尤其记得他小时候一个人打六个人时的勇烈,以杨元庆恩怨分明的性格,贺若三虎必然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才引来杨元庆的惨烈报复。
想到当年元庆的志向是‘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现在这么年轻便已积功为偏将,几追当年的圣上,高熲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什么时候要见一见他。
贺若弼见高熲脸色居然露出笑意,脸顿时沉了下来,拉长了声音道:“高公!”
高颎压根就不想管贺若弼这件事,莫说和元庆有关,就算无关,他也不想管。
在高颎看来贺若三虎是罪有应得,贺若弼自己儿子被打伤,他就暴跳如雷,可他儿子打死别人,他却轻描淡写,不闻不问。
高颎喝了口茶淡淡道:“此事,我建议贺若将军去找杨太仆,或者找玄感,毕竟你们以前是姻家,什么事都好坐下来商量,贺若将军以为如何?”
自从贺若云娘去世后,贺若弼和杨素的关系已经冷淡了很多,有时候他甚至忘记杨素曾是他妹夫,贺若弼恨声道:“我猜杨元庆来砸我府、伤我儿,十之八九已被杨素的默许,他心中若还念一点点云娘旧情,就不会休她,更不会纵容孙子,高公,除了找杨素外,是否还有别的路可走?”
高颎摇了摇头,“圣上病危,太子登基在即,以杨素之功,必为百官之首,我劝贺若将军还是忍了这口气吧!以现在杨素的权势,你得罪不起。”
高熲的话实在太刺耳,贺若弼胀得满脸通红,他再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杨广能登基吗?我不妨告诉高公一句实话,鹰犬坊关着那人,根本就不是废太子。”
这句话太突然了,让高熲大吃一惊,鹰犬坊关的不是杨勇,那会是谁?那杨勇又在哪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高熲急追问。
贺若弼猛地发现自己失言,他神情慌张,连忙摆手,“此事我不知,高公不要问我。”
高熲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贺若弼眼光闪烁,不敢和高熲对视,显得心慌意乱,他连忙岔开话题,“依高公的意思,我只能去找杨素吗?”
高熲注视他半晌,这才缓缓道:“不去试一试,贺若怎知不行?”
“那好吧!多谢高公指点,我就不打扰高公休息,告辞了。”
贺若弼匆匆告辞而去,高熲送走他回到书房,背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还在回味刚才贺若弼的失言:‘你以为杨广能登基吗?我不妨告诉高公一句实话,鹰犬坊关着那人,根本就不是废太子!’
这句话太令高熲震惊了,他是一个极有政治智慧之人,从这句短短的话中,他敏锐地嗅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不能!他不能身处暴风漩涡中,他会被牵连。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儿子高表仁走进书房,他当即吩咐儿子,“立刻收拾东西,我们明天一早立刻京城返乡。”
高表仁愣住了,“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要多问,立刻去命家人收拾细软,快去!明早城门一开,我们就必须离开。”
高熲心急如焚,他恨不得今晚连夜就走。

深夜,一辆马车在前往仁寿宫的御道上疾速,十几名侍卫骑马跟在一旁,马车行至宫途驿站时停了下来。
驿丞是一名低级小官,姓秦,三十五六岁,非常精明能干,秦驿丞官虽小,见识却大,连皇帝杨坚都夸奖过他,甚至相国、亲王之类,在他眼中,平常得已如家常便饭。
虽然此时已是一更时分,但秦驿丞却没有睡觉,这段时间前往仁寿宫的官员络绎不绝,昼夜不停,大部分官员都要到他驿站歇下脚,吃一点饭,让他疲于应对,他也听说圣上这几天已病危,他更不敢休息了。
“哎!圣上是千年难有的好皇帝啊!应该再做一百年皇帝才好,真希望他平安无事。”
驿站门口,秦驿丞和另一名从事正聊着天,感概皇帝勤俭仁德。
“我也希望平安无事,也好让这些官员早点回京去。”
从事已经困顿不已,哈欠连天,累了一天,他实在没有精神,现在只想上床睡觉。
秦驿丞也很有点累了,他看了看御道远处,如果没有人来,那索性就关门睡觉,看了半晌,御道上没有动静,秦驿丞站起身正要吩咐关门,忽然,御道上隐隐传来了马蹄声,似乎还远,但在寂静的夜晚听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