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庆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队伍中粮食足够,无需再猎黄羊,如果你只是兴起而猎,三只足矣,草原万物皆有灵性,不可随意糟蹋。”
说完,他调转马头,向队伍追去,苏烈呆呆地望着他走远,他又看了看三只倒在血泊中的黄羊,不由苦笑了一声。

第十天清晨,他们开始看到草原上有零星的帐篷,这一带分布铁勒葛萨人的一支部落,主要的葛萨人已经西迁,在夷播海(巴尔喀什湖)以东建立了可萨汗国,但在金山一带还有零星分布。
又向北走了十几里,他们走上一座低缓的草坡,终于看到远处十余里外的一片穹帐,密密麻麻分布在清澈宁静的哈利湖畔,那是便是启民可汗的行营,隋军士兵们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突厥游哨的注意,游哨早已回去报信,片刻几名年轻的骑士飞驰而来,他们见是隋军士兵,都颇为客气,一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将手按在胸前笑道:“远方的客人,请问是路过,还是愿成为我们贵客?”
“乌图,你不认识我了吗?”长孙晟走出队伍,微微笑道。
年轻男子顿时眼睛一亮,“原来是长孙将军,请将军慢行,我去禀报可汗。”
他调转马头,便一阵风似的向营帐群疾奔而去,长孙晟摇摇头笑道:“还是那么性急,一点都没变。”
他回头对杨元庆笑道:“这是启民可汗手下的一名勇士,叫做乌图,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我曾经教过他箭术。”
启民可汗也就是当年的突利可汗染干。
杨元庆自从七年前在京城都会市中见过他一次,便再也没有遇见过,也不知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又想起隋朝公主,便笑了笑问:“公主现在也在这里吗?”
杨元庆所指的公主是义成公主,当年嫁给染干的安义公主已经亡故,杨坚便又将宗室女义成公主再嫁给他为妻。
“应该也在这里,她已被册封为可敦,现在我们隋王朝强大,启明可汗依赖于我朝,所以对义成公主非常尊敬,想当年北周大义公主,因为亡国而被都蓝可汗所杀,其实也是可怜之人。”
长孙晟叹息一声,他心中有点歉疚,当年是他的反间之计,当初他让突利去劝都蓝,说隋王朝准备将公主嫁给他为妻,都蓝信以为真,便挥刀杀了北周大义公主,结果隋王朝却将安义公主嫁给了突利,使都蓝和突利彻底反目,导致五年前爆发战争,杨元庆便是在那场战争中脱颖而出。
“他们来了!”
杨元庆凝视着远方,只见数百骑士向这边飞驰而来,为首之人正是启民可汗染干,杨元庆目力极好,他老远便看清了,和七年前相比,染干老了很多,依然留着大胡子,但一半已经变白,花白的发丝随风飘起,再无从前那种威猛,已经有了一种苍老之态,草原人寿命普遍不长,大多只能活到三四十岁。
胡思乱想时,染干已经奔至隋军队伍前,他没有看见杨元庆,翻身下马,跪在长孙晟面前,“染干叩见长孙公!”
他能有今天,全仗长孙晟多年提携,他心中视长孙晟为父,长孙晟连忙扶起他道:“可汗不必这般客气,我们都是圣上之臣,可行平辈之礼。”
“在长孙公面前,染干永远是晚辈。”
染干站起身,他向后看了看隋军,却一眼看见了杨元庆,他微微愣了一下,时隔七年,杨元庆模样变化很大,但他还依稀有一点印象。
“这位将军,我们见过吗?”
杨元庆翻身下马,从马袋取出当年那把黄金匕首,杨素后来又还给他,他递给了染干,笑道:“可汗还认识它吗?”
染干眼睛一亮,他立刻想起了当年比武赠刀之事。
“你是…那个打豹的小壮士?”
杨元庆拱手一笑,“可汗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原来真是你!”
染干又惊又喜,他呵呵大笑,张开膀臂和元庆紧紧拥抱,他又上下打量他,“我们已经七年未见了吧!你居然已从军,已经长大成人了。”
长孙晟有些奇怪,“你们认识?”
染干重重拍了拍杨元庆肩膀笑道:“七年前我去京城迎娶安义公主,在都会市遇到这位小兄弟,颇有缘分,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他忽然想起还不知杨元庆的名字,不由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们虽有缘,我却还不知道小兄弟的名字。”
杨元庆微微一笑,拱手道:“我叫杨元庆,现是隋军大利城主。”
启民可汗眼睛蓦地瞪圆了,惊喜道:“原来两夺达头金狼头大旗的杨将军就是小兄弟,我久闻大名,没想到竟然是故人。”
“杨将军还是…
长孙晟笑呵呵刚要说杨元庆还是杨素之孙,却看见杨元庆的眼色,他会意,便改口道:“他还在五年前对达头的战役中射伤达头,夺其王旗,是我隋军边塞的后起之秀。”
“哼!就凭他,能射伤达头?”
染干身后传来一声嫉妒的冷笑,杨元庆这才发现是一名十六七岁的突厥少年,衣着华丽,手执一把金背射雕弓,长得浓眉碧眼,相貌粗犷,身材魁梧,尤其双肩极为宽阔。
染干回头一声怒斥,“咄吉,不得无礼!”
他歉然对杨元庆道:“这是我子咄吉,草原粗人,不懂礼节,杨将军见谅!”
杨元庆笑了笑,他两夺达头金狼头大旗的事迹早已传遍草原,有人崇拜他,也有人嫉妒他,咄吉明显就属于嫉妒一派,杨元庆早已习惯,他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站在这里说了半晌的话,长孙晟佯怒道“可汗,一杯马奶酒都舍不得给吗?这可不是突厥的待客之道啊!”
染干恍然,他连声道:“快请!快请!我已准备了丰盛的酒宴,欢迎远到的贵客。”
卷二 百战黄沙穿金甲 第二十四章 草原天鹅
‘呜~呜~’
号角声传遍了突厥各大营帐,这是启民可汗召集部落首领的号角声,突厥人以部落而居,大部落里有小部落,小部落中又有细分,以血缘为纽带,大小部落林立,启民可汗出身突厥王室,血统高贵,同时也是几十个大部落的共同盟主。
这次染干是出来春猎,带的人并不多,只带了一千侍卫,另外还有各个部落的酋长和他们的妻女,所有卫士加起来,只有三千余人。
染干在最大的一顶穹帐内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穹帐内装饰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帐壁上挂满了各种鲜艳织锦,招待客人所用盘碗都是上好瓷器,甚至帐角还有两个一人高的越州青瓷花瓶,这些是隋帝杨坚送给他的礼物。
此时大帐内已摆满了一圈低矮的胡榻,榻上铺有细软的羔羊皮,并配有小桌,一般突厥人都是席地而坐,最多铺一张羊皮,但今天有贵客,启民可汗特地命人搬出胡榻,以示尊重。
胡榻上各坐一名突厥酋长,有须发皆白的长者,也有孔武有力的青壮,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大都留着突厥人的翘胡子,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热情和真诚的笑容。
大帐里只能坐最尊贵的客人,只有长孙晟和杨元庆两人就坐主帐,并不是因为杨元庆和启民可汗有私交,而是因为他是领队将军,长孙晟只是朝廷使者,而杨元庆才是代表军队的使者。
苏烈和其他隋军士兵则去别帐喝酒接风,突厥主人自有安排。
“杨兄弟,你突厥语好像不错嘛!”染干笑道。
杨元庆微微一笑,用熟练的突厥语道:“在草原呆了五年,不会也会了,不仅能说突厥语,我还能书写突厥文字。”
他在草原多年,早已入乡随俗,和突厥人说话不用谦虚客气,会什么就说什么,坦坦荡荡,太过谦虚反而是一种无礼,众人对他会说突厥语并不在意,但他居然会书写突厥文字,大帐中绝大多数酋长却不会,引起酋长们一片惊叹,染干的儿子咄吉撇了撇嘴,对乌图低声道:“中原人也就能读读书,论骑射,差远了,我就不信他能射伤达头?”
乌图是染干手下有名的勇士,他坐在大帐门口,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探头向帐外望去,忽然,他眼睛亮了,只见两名突厥少女托着酒壶姗姗列队而入,为首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头发盘成小辫,皮肤白皙,眼睛像宝石般明亮。
在她身后是另一名突厥少女,身着艳丽的流苏裙裾,年纪约十二三岁,身材修长,眉眼和前面的少女长得很像,眼睛也同样亮如宝石,鲜红的嘴唇上带着迷人的微笑,脸色红润,就仿佛初升的朝霞。
她们穿着镶有金边的胡袍,腰间系一条银丝蹀躞腰带,佩戴着金刀、银铃、玉牒,脚踝上的金环叮当脆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路款款走来,俨如草原上最美丽的鲜花绽放。
“我们的天鹅来了!”
众人会心地笑了起来,能在贵客面前展示突厥美女,这也是突厥主人的一种荣耀,长孙晟捋须轻笑,这两个少女虽然艳美,却只能看而不能碰,她们是染干的两个女儿,前面是姐姐,叫阿史那努丽,大家都叫她阿努丽,后面是她的妹妹,叫阿史那朵思,也叫阿朵思,她们是草原上的天鹅,只有草原上最勇敢的骑士才能和她们比翼齐飞。
后面还跟着两个少女,她们每人端着铜盆,来到了每个两名贵客面前,里面是一盆清水,杨元庆知道是让他洗手,他知道突厥人规矩极为讲究,每个细节都不能搞错,搞错一点点就是轻慢主人。
一般突厥人洗手没有什么规矩,很随意,但突厥贵族有没有规矩,他却不知道,杨元庆迅速看了一眼长孙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背和手心放在铜盆中,又用水在脸上拍拍,学得一丝不漏。
少女阿朵思见他和长孙晟的动作一模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捂住嘴,笑得娇躯直颤,染干却瞪了女儿一眼,笑着对杨元庆道:“杨将军,这里洗漱也没有规矩,可以随意,不用跟长孙公一致。”
杨元庆的脸顿时红了,闹半天那是长孙晟自己的规矩,和突厥人无关。
洗漱完,两名天鹅般的姐妹姗姗上前,给客人的酒碗注满了马奶酒,妹妹阿朵思端酒碗,轻轻一躬身,柔软的双手将酒碗端给了杨元庆,她和姐姐一起娇躯轻摆,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用甜美的声音唱起歌来。
春天将草原唤醒,羊羔儿即将诞生,
霏霏细雨,灿灿阳光,
美丽天鹅河边,
迎来尊贵客人。
奶酒浓郁,肉脂喷香,
让我用亲手熬制香醇之酒,
敬给草原最尊贵的客人。
喝下这一碗,请再接受我的敬意,
愿我的歌声和甘甜奶酒,将客人留在草原。

杨元庆知道突厥人的待客之道,会有最美丽的少女来敬酒,她会唱敬酒歌,只要一曲唱完,客人喝下三碗,那就是给主人最大的面子。
杨元庆慢慢悠悠地喝着马奶酒,感觉味道比他们大利城喝的奶酒要好很多,至少没有那么酸涩,带着一丝奶香回甜。
阿朵思是草原女儿,热情奔放,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客人,但杨元庆却是汉家男儿,非礼勿视,他只用礼貌的笑容回敬她,目光却不时儿溜了边,他看见乌图目光痴迷地注视着阿努丽,眼睛里充满了绵绵情意,阿努丽唱着歌儿,但她美眸却不像妹妹那样专注客人,在娇躯轻摆之时,爱恋的目光却偷偷瞟向乌图。
杨元庆明白了,这是一对情侣。
就在杨元庆端起碗准备喝第四碗时,大帐里爆发出一片鼓掌声,原来歌儿已经唱完,他正好喝完三碗,使大帐里的主人们感到了他的敬意。
惟独阿朵思有些不太高兴,她从杨元庆身边走过,低低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汉家男儿,你敬了大家,却怠慢了我。”
杨元庆一怔,裙裾已飘远,他忽然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己的目光离开了她,他不由苦笑了一下,在汉人,若一直盯着女孩的眼睛,那才是一种无礼,他在草原多年,这一点却始终改不了。
这时,两名大汉抬着一只大盘进帐,大盘里是一只烤好的整羊。
“我来吧!”
染干笑着站起身,他亲自操刀,将最肥美的羊后腿肉切给了客人,应该是最年轻人操刀切肉,首先敬给帐中最年长的族人,如果是身份最高的主人操刀,那说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
鹿肉、鲜鱼、野鸭、浆果,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了上来,启民可汗用最丰盛的酒宴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长孙晟端起一杯酒,起身笑道:“我这次来拜访突厥主要是两件事,一是受圣天子之托,对可汗和草原各部表达慰问,希望突厥和大隋世世代代和睦相处,永为兄弟,也希望可汗早日收服草原各部,成为真正的草原之主。”
染干高高举起酒杯,大帐内其他长老也跟着举杯,染干恭敬地说:“染干蒙圣天子所赐,才得以重生,突厥子民愿永远为大隋之臣,这杯酒敬给我们的圣天子陛下。”
其实突厥虽然强大,但它们并不是草原唯一的主人,突厥只控制漠南,而漠北是铁勒人的天下。
铁勒是草原非突厥人的统称,主要有九姓,又叫铁勒九姓,包括回纥、仆骨、同罗、拔也古、思结、契苾、浑、葛逻禄、拔悉蜜等九姓,没有一个强大的统一者,都是各自分散。
另外草原上还有一些其他民族,如西方的结骨、葛萨,东方的契丹、奚、霫、室韦等等,这些民族和铁勒一样,信奉强者为王,都臣服于强大的突厥。
其实突厥最早也和铁勒九姓一样,同样是柔然人的臣属,而突厥因为铸铁技艺高超,成为柔然的锻奴,后来突厥渐渐强大,灭掉了柔然,成为草原霸主,铁勒九姓和其他草原民族又转而臣服于突厥。
隋王朝扶持启民可汗,让他成为突厥大可汗,就是让他替大隋王朝稳定北部边疆,对抗西突厥,并统帅铁勒诸部。
这时,杨元庆见长孙晟取出了一面金狼头大旗,他不由一愣,这是他第一次夺取的西突厥可汗王旗,已经献给圣上,怎么会在长孙晟手中?
金狼头王旗中只有大可汗才能拥有,东方突厥的金狼头王旗是在启民可汗手中,长孙晟取出这面西突厥金狼头王旗,意义非同寻常,长孙晟将金狼头大旗展开,一指杨元庆对染干笑道:“这就是杨将军从达头手中夺来之旗,我受圣天子之托,正式将这面大旗赠给可汗。”
就在这时,大帐外忽然出来冷冷的声音,“那是我们步迦可汗的王旗,谁有资格接受它?”
卷二 百战黄沙穿金甲 第二十五章 不速之客
大帐内一片哗然,人人怒视帐外,只见帐外走进三人,为首是两名突厥贵族模样的男子,他们推开了帐门口的守卫,迈步走进来。
乌图离帐门最近,他霍地站起身,指着来人怒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可汗大帐!”
“乌图,你当真不认识我吗?”
这时第三个人走了进来,他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乌图一眼,乌图脸色大变,扭头向站在帐边的阿努丽望去,阿努丽脸色刷地惨白,向后退了两步,她认出这是薛延陀部大酋长之子薛乞罗,三年前,她的父汗为了拉拢薛延陀部,便将她许配给薛延陀部大酋长之子,就是这个薛乞罗,但她喜欢的却是勇士乌图。
“乌图,你坐下!”
启民可汗缓缓站起身,他极力掩饰住眼中一丝惊慌,笑呵呵道:“原来是远道而来的西方雄鹰,怎么有勇气飞过了金山?”
先走进帐的两人,一个是西突厥步迦可汗之弟,叫阿史那伯翰,另一个年轻勇壮者是步迦可汗的侄子,叫阿史那俟利伐,而后面年轻人则是薛延陀部俟斤之子,名字叫薛乞罗。
长孙晟已经坐下,他心中充满了冷笑和警惕,东西突厥以金山为界,这里离金山还有数百里,步迦可汗的弟弟和侄子却堂而皇之出现在大帐内,居然事先都没有通报。
这说明他们在自己之前便已经先到了可汗行营,所以染干的侍卫才没有拦截他们,这就证明了染干和西突厥确有勾结。
这也是长孙晟来这里的原因,染干虽然投靠了隋朝,但他并没有彻底臣服大隋,他甚至想和西突厥结盟,这是大隋王朝绝不容许,如果东西突厥结盟,那就意味着大隋王朝的北方出现两个强大的敌人,他们早晚会同时进攻大隋。
大隋王朝的北方策略是东西突厥永远敌视对立,他们互相征伐,消耗实力,而无力南图隋王朝。
正是担心东西突厥和解结盟,所以长孙晟才赶来安抚染干,阻止他和西突厥的结盟,不料还是被达头的使者抢先一步。
长孙晟将金狼头大旗放在桌上,不露声色地观察形势变化,他想看一看,染干会怎样应对?
杨元庆也没有说话,他慢慢喝着酒,观察着帐篷内的每一人,他已经发现一点端倪,第三个进来之人似乎和姐姐阿努丽关系非同寻常,否则乌图不会那样紧张,阿努丽也不会那样花容失色。
“隋军勇士!”
坐在杨元庆对面的染干之子咄吉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冷冷道:“你不是说这王旗是你夺下的吗?现在别人挑战了,你怎么沉默了,你夺旗的勇气呢?”
大帐里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向杨元庆望来,杨元庆淡淡笑了笑,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迅速看了一眼长孙晟,征求他的意思,长孙晟点了点头。
杨元庆伸手将金狼头旗拿到手中,展开旗帜一挥,用熟练的突厥语道:“不错!这是我的战利品,由我来决定。”
他斜睨一眼两名突厥贵族,回头抽出一支自己从前用的箭扔给了他们,他的箭杆上都刻有自己的名字。
“这支箭,你们还认识吗?”
伯翰和俟利伐拾起箭,两人顿时脸色大变,就是这支箭,他们认出来了,可汗五年前就是重伤在这支箭下,至今伤势未愈,两人同时向后退一步,手按在刀把上,愤怒的目光直刺杨元庆。
长孙晟迅速瞥了一眼染干,见他脸上露出了极为难之色,他冷笑一声,“可汗,这也是你的贵客吧!”
染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知道长孙晟已经怀疑自己了,便站起身道:“帐中都是我的客人,按照我们突厥的规矩,在欢宴没有结束之前,只有朋友,没有敌人,大家就坐吧!”

大帐内人人各怀心思,一顿极为压抑的欢迎午宴就这样草草结束,染干随即让心腹大臣史蜀胡悉给远来的贵客安排住宿,史蜀胡悉考虑周全,特地吩咐将两支使团远远分开,一个在哈利湖西面,一个在哈利湖东面,使两支使团相距二十里,这样两支使团难以发生冲突。
染干则心中有愧,借口醉酒钻回自己寝帐内,谁也不见。
大帐里一片漆黑,染干盘腿坐在羊毛毯上,呆呆地望着帐顶,他心里十分矛盾,多年来,他一直梦想着能统一东西突厥,成为所有突厥人共同的大汗,摆脱隋王朝,不再成为它的附庸。
但他又缺乏勇气,隋王朝的强大令他惧怕,他不敢走出背叛的一步,更重要是,他的实力太弱,铁勒各部依然是在西突厥的控制之下,还有都蓝部的大部分部族依然在西突厥手中。
半年前,步迦可汗派使者来秘密见他,表示愿意和他和解,希望和他结成同盟,并抛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如果他愿意结盟,西突厥将立刻把都蓝部的十五万户族人还给他。
十五万户部族,近百万人口啊!让他怎能不动心?他终于下定决心,和西突厥结盟,同时也保持和隋朝的关系。
这次他借口春猎西来,就是要和步迦可汗签订盟约,不料长孙晟却意外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可汗!”帐外传来了心腹大臣史蜀胡悉的声音。
“进来!”
史蜀胡悉是染干的心腹谋士,他想听听此人的意见。
帐帘掀开,亮光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进大帐,史蜀胡悉是一名粟特商人,长年和突厥人经商贸易,去年启民可汗发现他颇有智谋,便将他留在突厥为自己军师。
史蜀胡悉是个商人,他精于计算,善于权衡利益,他不仅是染干的军师,同时也是他贸易使,和隋朝的贸易就由他全权负责。
史蜀胡悉慢慢跪坐下来,笑道:“可汗是否为长孙晟的到来而感到苦恼?”
“是很苦恼啊!”
染干叹息一声,“我估计长孙晟已经听到一点风声,所以他才赶来,毕竟他代表大隋,我还不能和大隋翻脸,惹不起啊!”
“可汗想过吗?长孙晟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和西突厥结盟,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远在万里之外,他却知道了,可汗不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
染干冷冷道:“当然是公主传递的消息,除了她还能有谁?”
大帐内沉默了,半晌,染干重重哼了一声,“如果她再敢给隋朝报信,我就让她暴病而亡!”
“可汗,让我去一趟西突厥的营地吧!我去劝劝步迦可汗,让他体谅可汗的难处,等长孙晟走了,再签盟约。”
染干沉思片刻,也只能这样了,他还得罪不起长孙晟,得罪不起隋王朝,他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你现在就去。”
史蜀胡悉起身要走,染干又叫住了他,“你告诉达头,他如果真有诚意,就不要拿薛延陀来威胁我,别以为我不懂他的意思。”
“属下知道了,一定会好好劝劝他。”
史蜀胡悉退了下去,染干只觉心中心烦意乱,他没有想到薛延陀部会出现,他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带的兵力太少,如果他不肯结盟,恐怕他也很难活着离开这里,染干心中有点懊悔起来。
他本来想左手握住大隋,右手拉着西突厥,把二者玩弄在自己手掌中,他却忘了,西突厥也不是善类,搞不好最后是他被达头玩弄于手掌中。
染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出帐,又怕被长孙晟堵住,实在无颜见他,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可汗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长孙将军明天再来吧!”
染干一惊,他连忙躺下,拉过羊毛毯将自己盖上,连头都捂住了。
卷二 百战黄沙穿金甲 第二十六章 奸商本色
杨元庆和他的手下都被带到东面的营帐区,史蜀胡悉已经划给他们一大块空地,准他们自己扎营,并命人送来不少起居日用品。
营地里,杨元庆正忙碌地带领众人搭建帐篷,众人都听说了发生在主帐内的事情,纷纷过来打听。
“将军,肯定是西突厥贵族吗?”尉迟绾低声问。
“应该是吧!看他们那种架势,感觉就像天王老子一样。”
杨元庆笑着将一根木楔子插在土里,回头喊:“胖鱼!”
“来了!”胖鱼拎过一把大锤,在手掌心吐两口唾沫,抡圆了膀子将木楔几下砸进土里。
“将军,要不然我去看看他们的动静?”
胖鱼狡黠地笑了笑,“我有办法让他们发现不了我。”
杨元庆看了一眼不远处深碧色的湖水,便点点头,“你自己当心。”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胖鱼吹着口哨若无其事地走了,尉迟绾有些担忧地望着他肥胖的背影,“百长,他那么胖,一个人行吗?”
杨元庆笑了起来,“放心吧!这小子长得虽肥壮,其实人比猴子还精。”
尉迟绾着实放心不下胖鱼,众人已经在一起生活五年,彼此都有了很深的友情,虽然平时挖苦讽刺不少,但毕竟五年来一起出生入死,胖鱼为什么一个人去,她还没有转过弯来。
“将军,要不然我再带几个弟兄和他一起去?”
杨元庆瞥了她一眼,却没有理她,他拾起帐篷的绳子,牢牢地绳子捆扎在木楔上,又站起身向帐篷另一边走去。
帐篷另一边传来了他的声音,“你们和他一起去,反而会害死他。”
尉迟绾忽然反应过来,她拍拍自己脑门自嘲地笑了,“你啊!真是个笨蛋,所有人都明白,就是你反应最慢。”
“我说尉迟。”
杨元庆又想起一事,走到她面前道:“上次我给你说的事,你考虑怎么样了?”
“你是说让我退伍吗?”
尉迟绾的脸立刻阴沉下来,“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会退伍,你不要再劝我了,再劝我,我就故意战死沙场。”
杨元庆在她身旁坐下,笑道:“可你已经二十岁,你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再说,你父亲年纪也大了,你忍心他再来找你吗?”
尉迟绾的父亲两年前曾千里迢迢来大利城找女儿回家,尉迟绾将她几年当兵挣得军饷和赏赐都给了父亲,她自己却不肯回去,结果她父亲大哭一场,自己独零零一人回去了,当时杨元庆看在眼中,他也颇感心酸。
他又劝尉迟绾,“你父亲的身体你也知道,他还能再撑几年?”
想到父亲那日渐衰老的身体,尉迟绾终于低下头,半晌,她低声道:“退伍我肯定不干,我可以去探望父亲,然后再回来。”
大家相处五年,杨元庆知道尉迟绾的脾气比牛还倔,她决定的事情很难回头,杨元庆也拿她无可奈何。
这时,杨元庆眼一扫,他忽然发现康巴斯从营帐里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蓝布包裹,有点鬼鬼祟祟,他记得康巴斯临走时特地跑回去拿来这个蓝布包,他是要做什么?
杨元庆心中有些奇怪,便起身喊他一声,“老康!”
康巴斯一回头,脸顿时红了,连忙把蓝布包藏在身后,杨元庆笑着走上前,“别藏了,我都看见了,你包里是什么?”
康巴斯无奈,只得拉了杨元庆一把,“将军,你到这边来。”
“是什么?这么鬼鬼祟祟!”杨元庆跟他走的帐后,没好气道。
“嘘!”康巴斯嘘了一声,他向两边看看,见没人注意这边,便打开了蓝布包,里面是木盒子,再打开木盒子,只见盒子里堆满羊毛,在羊毛中间,是一对精美绝伦的越州青瓷瓶。
康巴斯恋恋不舍地抚摸瓷瓶,“将军,你还记得这个吗?”
杨元庆记得,这是去年康巴斯用四百吊钱从一对逃难来的延州夫妇手中买下,杨元庆也知道这是对极品青瓷,若不是遇灾,那对夫妻也不可能卖,这个卖到京城,至少要翻一倍。
“你不是说这对瓷瓶要送给你娘子吗?”
康巴斯摇摇头,“我人回去就是给她最好的礼物,这对瓷瓶我准备用它做买卖的本钱,我想把它卖掉。”
“老康,你打算卖给谁?”尉迟绾从旁边探望问道,她一直在偷听。
康巴斯吓了一跳,见是尉迟,他一颗心放下,笑道:“我刚才遇到一个粟特女人,是史国人,就是那个史蜀胡悉的妻子,她告诉我,库苏部的大酋长最喜欢隋朝青瓷,而且肯出大价钱,我打算把这瓷瓶卖给他,先赚它几倍利润。”
“老康,我陪你去,帮你当保镖!”尉迟绾兴致勃勃道。
杨元庆拍了拍他肩膀,“去吧!让尉迟当你保镖,顺便帮你讨价还价。”
康巴斯答应一声,便带着尉迟绾走了,远远还听见他们谈话。
“老康,你准备卖多少钱?”
“不要钱,我要黄金,低于五十两黄金我不卖。”
“啊!老康,你简直太心黑了!”
“嘿嘿!做生意就是这样的,不心黑怎么能赚钱,我从家里来一趟大隋,至少都是十倍的利润。”

杨元庆摇摇头笑了,这个康巴斯平时很老实正经,也很吝啬,一个钱也不肯乱花,可一旦做起生意,他骨子里粟特奸商的本性就流露无遗,倒也蛮可爱。
这时,远远听见马绍在喊:“长孙将军来了!”
杨元庆走出营帐,只见长孙晟笑呵呵骑马过来,“元庆,跟我去一趟!”
“将军是说去公主那里?”
“公主要见你,另外,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杨元庆点了点头,翻身上马,跟着长孙晟向南边的突厥人大营而去。

“元庆,形势有些不妙啊!”长孙晟微微叹了口气。
“将军是说启民可汗?”
“是他,我刚才听公主说,西突厥开出的条件很优厚,不仅将俘虏的都蓝部族还给他,还准他在大河区建牙帐。”
大河区是指于都斤山和肯特山之间的一片广袤河谷草原,娑陵河流域,这里雨量充沛、植被茂盛,历史上的匈奴王庭、柔然和突厥牙帐都在这里,沿着娑陵河北上便可达到北海,是整个草原的精华地带,目前那一带被铁勒人控制。
杨元庆已经有点明白长孙晟的意思了,这是隋王朝和西突厥在同时争取启民可汗,他眉头一皱,“我不明白西突厥为什么这样做,他们扶持染干坐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对他们是没好处,但对大隋更没有好处!”
长孙晟苦笑一声道:“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当初我们就是这样对付突厥,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硬生生让突厥分裂,现在达头见我们要扶持染干,他便以重利诱惑,将染干拉过去,和大隋决裂,从今天染干的态度,便可知此人已经动心了。”
“难道染干不知道达头是在策反他叛隋吗?一旦染干叛隋,达头再大举进攻他,他还指望隋朝再帮助他吗?”
“他知道,但他想火中取栗,两手都抓,一个都不放。”
长孙晟叹息一声,“更重要是染干本人不想被我大隋控制。”
两人来到突厥人主营区,皆不再多说,在几百顶大帐中间,有一顶洁净得如同天上白云一般的羊毛穹帐,比其他帐要大上两号,这就是义成公主的寝帐了,如今她已被启民可汗立为可敦,地位高崇,除了寝帐外,还有十几顶副帐,甚至还有一队突厥勇士作为护卫。
走到大帐不远处,长孙晟拍了拍杨元庆的肩膀笑道:“你去吧!公主在等你,我去看看染干,看他醒了没有?”
元庆愕然,“长孙将军不同去吗?”
“我已经见过公主,她听说杨太仆之孙在,便要见见你,与我无关。”长孙晟的声音已经在二十几步外了。
杨元庆望着长孙晟奔远,十几名突厥少年围追他,要跟他学射箭,杨元庆不由挠了挠后脑勺,苦笑一声。
卷二 百战黄沙穿金甲 第二十七章 义成公主